赵弼理顺关系,感慨一声,“大皇子才十三岁啊”
霍明锦唇角一扯。
他在道观见到朱和昭时,也吃了一惊。朱和昭像他的母亲,生得小巧,平时宫宴上站在皇上身侧,恍惚还是孩童模样,孙贵妃一派和沈党斗来斗去,从没有人把目光投诸大皇子身上,因为他才十三岁,一直默默无闻,大臣们为他讲经,他尊师重道,刻苦勤学,然后也只尽于此了,并没有什么过人之处。
刚才朱和昭却主动和他攀谈,看似漫不经心,实则隐约透露对沈党的不满,知道他和沈介溪不和,委婉地试探他,哪里像一个懵懂无知的单纯皇子。
霍明锦吩咐赵弼:“先把人保下来,看詹事府那边会怎么做。”
赵弼应喏。
坐山观虎斗,连十三岁的大皇子也忍不住了,不知道接下来还有多少人会卷进来。
赵弼默默感慨,想起一事,迟疑了一下,鼓起勇气试探着问:“二爷,您前几天突然抛下山东的事去河南不知是为了什么?”
霍明锦脚步微微顿了一下。
赵弼汗出如浆,低下头,亦步亦趋跟在他身后。
他们刚从海中孤岛逃回来时,二爷并不懂朝中的尔虞我诈,赵弼几乎是看着二爷一点一点收起锋芒学会和沈介溪周旋。二爷无牵无挂,办事利落,下手从不手软,他们这些跟随他的人向来按照他的指令行事。
但是最近二爷有些反常,反常到赵弼开始担心起来。
不眠不休赶往河南,然后快马加鞭回到京师,虽然没有耽误大事,可若是其中哪一个关节出了差错
二爷如今愈发让人看不透,并不像意气用事的人,他去河南到底是为了什么?
霍明锦倒没有因为他的大胆发怒,只淡然道:“我有分寸。”
赵弼叹口气。
过了一会儿,他道:“二爷,崔南轩回京了,现在是官复原职,不过皇上有提拔他的意思。上次您找了个由头将他遣去金陵,他以为是沈阁老下的手。您看,要不要再添把火?”
霍明锦摇了摇头,“不必。”
只要崔南轩不在武昌府就够了。
一路无话。
下了山,山下留守的随从早准备了热茶送上。
赵弼冷得发抖,接过茶杯正要喝,霍明锦忽然问了一句,“这一届进士,湖广有个叫傅云章的,分去哪儿了?”
“傅云章?”
赵弼端着茶杯回想了一下,啧了一声,摇摇头,“可惜了,他是第九名贡士,复试也考了一等,就是殿试的时候唱名竟没人来。”
霍明锦眉头轻轻一皱。
赵弼接着说:“这种事以前也有,有的贡士殿试前忽然生病了,或是家中长辈去世傅云章文采出众,又是湖广人,而且生得眉清目秀的,一看就知是探花候选人,有那些促狭的,打听到他的家世,时时盯着他家里,想借机扰乱他的心智,那些人手段太多了,防不胜防。听说傅云章家中哪位长辈不在了,他刚从保和殿出来就急匆匆南下回乡,其他贡士知道他走了,都悄悄松了口气。”
没办法,不管是皇上、殿试主考,还是朝中大臣,都偏爱年轻俊秀的后生,傅云章参加殿试的话,必定抢走所有人的风头。大家背地里都盼着他殿试表现平庸,人家倒好,直接错过殿试,好几个贡士都要乐疯了,尤其是有资格竞争探花郎的那几位。
霍明锦怔了一怔。
傅四老爷只是傅云章的远亲,他完全不必为傅四老爷错过殿试。
他急着赶回去的原因显而易见。
倒是个好哥哥。
他们的感情应该很好,她常常给他写信。
霍明锦沉吟片刻,道:“找个人把他的名字记下,替他挂名。”
赵弼脸上露出诧异之色,愣了愣,忙躬身应喏。
傅云章走得太匆忙,等于直接放弃殿试,二爷让他给傅云章挂名,意思是帮傅云章保留贡士资格,这样他还有补考殿试的机会。
他想了想,追上霍明锦,“二爷,傅云章是湖广人,和沈党走得近,也和崔南轩有过来往,从他平时的言行来看,他看不惯锦衣卫”说到这里声音一低,然后拔高,“您帮他,他未必领情,他不是我们的人。”
霍明锦蹬鞍上马,袍袖上沾的松针落了下来,“照办就是。”
他语气平淡,但不容置疑。
赵弼今天已经大胆了一回,不敢再劝,默默退开。
长春观。
张道长又多了几个徒孙。一个七八岁的孩子,扎网巾,穿道袍、麻鞋,踩在梅花桩上练剑,笨手笨脚的,时不时从木桩上跌下来。其他师兄弟围上去笑话他,他忽然哇的一声哭起来,一边抹眼泪一边往外跑,要去找大师兄告状。
傅云英坐在长廊里观望许久,觉得自己还是不适合练剑。
这种真功夫少说也要练个四五年才能学点皮毛,她除了力气大一点,完全没有学武的天赋。
她问身后的乔嘉:“你练了多少年?”
乔嘉回答道:“从五岁开始,一直到现在。”
傅云英想起那夜在铜山霍明锦砍下去的那一刀,招式不漂亮,但气势万钧。
她认识的人中只有他会武功,侯府的少爷都是从小练武的,只有他的哥哥例外,他哥哥身体不好,所以他父亲对他这个小儿子就更为严格。他每天最少练一个时辰的剑法,日复一日,风雨不辍。
有一次她忍不住好奇,问他平时喜欢做什么。他想了半天,最后说习武。
她那时挺同情他的,习武多累啊,怎么能当爱好呢?
“我教你打捶丸吧,我的哥哥们都喜欢这个。”
他笑了一下,轻轻拍一拍她的丫髻,“好。”
果真找丫头讨来球杖,煞有介事让她给自己当捶丸老师。
后来她才知道他的捶丸打得很好,哥哥们都比不过他。每次和他分在一组,她总能赢很多彩头。
正怔怔出神,一个小道童端着托盘从屋里走了过来,“云哥,你可以进去了。”
傅云英站起身,走进里屋。
仆从搬走屏风,侧间的槅扇都取下了,张道长站在窗前的面盆架前洗手,莲壳手里抓了几包不知道是什么的药,准备去灶间熬煮。
床榻上,傅云章双目紧闭,面色苍白,刚才张道长在给他施针。
他出了一身汗。
傅云英走到床边,绞干帕子给他擦身。
张道长踱过来,朝她一摊手,掌心朝上,摆出一个讨钱的姿势:“诊金拿来。”
傅云英道:“这次走得急,忘了带。”
傅云章的脸色越来越难看,到后来站都站不起来了,她这是直接从江城书院赶过来的。
张道长嬉皮笑脸,“没钱啊?那好办,我刚刚炼了一炉丹药,是强身健体的,你拿几颗去,我这丹药一颗价值千金,楚王找我我都舍不得给,白给你几颗,怎么样,我对你好吧?”
傅云英白他一眼,张道长这是想拿她试药?
“不要就算了。”张道长的丹药送不出去,失望地撇撇嘴,见她神色担忧,笑了笑,“你哥哥没事,我的丹药是真的,我这一手妙手回春的本事也是真的,不信你问问杨平衷!”
听了最后一句,跪坐在床榻前的傅云英愣了一下。
张道长吹嘘了一阵,出去了。
傅云英继续给傅云章擦身。
擦到双手时,他醒了过来,睁开双眼,望一眼槅扇外,听到窗外传来小道士咻咻练剑的声音,苦笑道:“怎么带我来了这里?”
“你病了,病人得听话。”
傅云英头也不抬道,一根一根拂开他微蜷的手指,擦干指间潮湿的汗水。
傅云章笑了一下,撑着坐起来,靠在床栏上,“这几天累着了,不碍事,躺几天也就好了。”
他真是狡猾,一回来就先声夺人质问她,然后又这么一病现在傅云英根本没有心思为他错过殿试的事生气。
她筛了杯茶,端着茶杯送到他唇边,喂他喝了两口温开水,“二哥,你到底得了什么病?”
傅云章眼皮低垂,轻声说:“就是累的。”
傅云英问:“真的?”
他沉默了一会儿,点点头:“真的。”
傅云英望着他的眼睛,“二哥,我记得你说过,张道长喜欢合眼缘的徒弟他想让你跟着他学道,他给朱和昶当过师父,他还非要收我当徒弟”
傅云章含笑看着她,等她说下去。
她接着道,“坊间都说张道长喜欢生得漂亮的少年人,我也这么以为,后来我觉得不是这么回事。”
朱和昶年幼时身中奇毒,九死一生。她幼年时曾大病一场,原来的大丫就是这么死的。
那么,傅云章又是为什么被张道长看上的呢?
原因不难猜。他年少时也病过,而且病得不轻。
傅云章脸上的笑容慢慢凝结,抬手在傅云英脸上轻轻捏了两下,“好吧,不瞒你,我觉得我可能要修养个大半年。”
他笑了笑,靠回枕上,“英姐,你经常考第一,你怕书院的考课吗?”
“不怕,反正总是要考的。”
听了她的回答,傅云章又是一笑,神色怅惘,“我怕。”
傅云英一愣。
他接着说:“我很怕考试每一场都怕,从我第一次考第一开始,母亲,其他人,所有人的态度都变了,我考第一,他们才重视我,不敢欺负我,所以我每一次都得考第一,我什么都要做到最好,诗词歌赋,四书五经,我都要学县试、府试、院试,每一场我都是第一,其他人觉得我很轻松,其实每一次考试前我都很紧张,紧张得坐立不安如果我考了第二该怎么办?其他人看来,第一和第二没什么差别,对我不一样有一次在武昌府的文会上,我没得第一,没有人笑话我,可是我回去就病了我连做梦都梦到那个场景,拿到考卷的时候,我忽然什么都想不起来了,我次次考试落榜,宗族的人又把宅子抢走了,同窗讥笑我,我根本不是什么少年神童,我只是徒有虚名,母亲哭着说我不中用”
他缓缓吐出一口气,“你问过我最喜欢做的事情是什么其实我也不明白,但是我知道自己最怕什么,我怕考试很怕。”
“我的老师怎么想都想不明白,以我的才学,功名不过信手拈来而已,怎么会怕考试?可我就是怕啊怕得考完一场乡试,就病了几个月,这一次从会试考场出来,也是如此。”
说完这一切,他闭上眼睛,呼吸平稳下来,仿佛睡着了。
窗外时不时响起小道童们无忧无虑的笑闹声,偶尔一道明亮刺眼的剑光闪过,天高云淡,和风送暖,枝头的梅子渐肥。
傅云英一时无言,握住傅云章的手。
傅云章慢慢睁开眼睛,目光落在她脸上,轻轻回握了一下她那双温暖柔软的、紧握着他的双手,忽然笑了一下,“好妹妹,不要告诉别人。”
他想逗她笑。
她却笑不出来。
陈老太太只关心他的考试结果,他以前生病的时候,谁照顾他?
最大的可能是他自己忍着,因为傅家人只知道他如何优秀,如何出众,如何游刃有余,如何从孤苦伶仃的寒门学子鲤鱼跳龙门成为举人,没有人在意他之前吃了多少苦头,也没有人知道他生病的事。
还在母亲的身体里孕育时,他就不得不背负起重振家业的希望
他这一生,都是为别人活的。
他怕考试可是最后他还是会去考的,他对付宗族时手段决绝干脆,不讲情面,其实他生来心肠柔软,不忍心让陈老太太失望。
所以他加倍对她好,事无巨细为她筹划安排,不止一次告诉她:“想做什么,就去做吧。”
她垂目望着两人紧紧握在一起的双手,“楚王要我参加院试。”
傅云章一惊,神色立刻变得郑重起来。
“我答应了。”傅云英抬起眼帘,“我还小,院试之前的考试检查没那么严格,等我再长大几岁就没法掩饰了二哥,我不怕考试,你等着我,我们一起去京城。”
傅云章看着她,有些感慨,慢慢的,嘴角浮出一丝淡淡的笑,“好。”
第93章 解决
黄州县,渡口繁华一如往昔。
渡船靠岸,莲壳和王大郎先下船,然后回头扶傅云英。
她摇摇头,下了船,沿着湿漉漉的石阶拾级而上。
石阶两旁挤得满满当当的,挑着担子前来售卖鱼虾蔬果的乡民大声吆喝招揽生意,鱼腥味太浓了,上下船的旅客纷纷皱眉掩鼻。
傅云英眉清目秀,穿宝蓝色底灵芝连云纹香云纱交领直身,腰系玉绦,脚着皮靴,在船上就有如鹤立鸡群,一路上同船商旅都在背地里打听她姓谁名谁。刚走上江岸,来来往往的行人已经有一大半认出她来,纷纷上前和她寒暄。
傅家的事情解决了,傅云章虽然错过殿试,那也是可以做官的贡士,她丹映公子的名声传回县里,现在人人都在骂傅家宗族丢了西瓜捡芝麻,贪心不足得罪族里最有出息的两个后生,只怕是肠子都要悔青了。
傅云英没怎么搭理那些人,径自往傅家大宅的方向走。
县里的人并不觉得她冷淡,反而愈加奉承她。
东大街冷清了不少,傅云英一脚踏进巷子时,街旁的傅家族人呆了一呆,然后吓得慌忙往回跑,连滚带爬赶回家,叫所有人回房,关上院门,合上窗户,一并连门栓也插上。
虽然两边傅家院落砰砰砰砰一片响,但没人敢说话,嘈杂声响下是一种诡异紧张的平静。
傅云英挑挑眉,至于怕成这样么?
她还什么都没做呢。
大宅大门紧闭,陈老太太很少出门,也很少请人上门做客。
管家亲自出来迎傅云英,告诉她傅容被傅云章送回乡下陈家去了,老太太为此大发雷霆,当着下人的面打了傅云章,但这一次傅云章没有妥协。
说到最后,他叹口气,“二少爷刚回来就和老太太吵架,走的时候连饭都没吃呢”
千里迢迢回来,闹了个鸡飞狗跳,族里的流水席算是白费心了,因为傅云章要彻底和宗族的人划清界限,分出来单过。
族里的人呆若木鸡,这下子终于知道急了,他们先是大骂傅云章攀了高枝就忘了乡里乡亲,然后跪下痛哭挽留,最后连妇人们都顾不得避讳,拉着傅云章的手求他三思。
傅云章站在祠堂前,回望跪倒一片痛哭流涕的妇人孩子,轻轻叹了口气。
听到这里,傅云英微微蹙眉。
傅云章的软肋就是失去庇护的妇人和孩子,族里的人深知他的脾性,知道他狠不下心肠,才能一而再再而三利用他的名声为自己牟利。
她道:“我来取二哥平时看的书和没来得及带走的行李,以后他长住武昌府。”
管家应喏,带着她去了书房,傅云章不在的时候,琳琅山房通常都锁起来,只有她能自由出入。
她领着莲壳和王大郎收拾箱笼,凡是重要的书册全部带走,傅云章平时喜欢的玩器摆设也都带上,最后她看一眼庭院池子里的灵璧石,吩咐管家,“今天我急着走,只带一些箱笼,这些灵璧石你随后雇几个妥帖的人送去武昌府。”
听雨中雨水敲打在灵璧石上发出的声音是傅云章为数不多的爱好之一。
每逢落雨时节,坐在书房里,可听窗外雨声琳琅,她才给他的书房起了这么一个名字。
管家张大嘴巴。傅少爷回来不是为了替二少爷收拾贴身东西,而是帮二少爷搬家吧?怎么连院子里的石头都要带走?
傅云英在府里转了一圈,打点好事情,让王大郎取了银子给管家,让他做主分给下人。
管家不敢收。
她道:“你拿着吧,这是我给的。二哥不常回来,以后家里就劳你照应。”
管家这才接了银子。
忙完搬家的事,傅云英问起陈老太太。
管家说:“老太太还是那样”
陈老太太天天在院子里骂傅云章不孝顺,要求把傅容接回来。家下人只敢干巴巴应着,不敢真的派人去接。
傅云英唔一声,道:“我还未拜望过老太太,择日不如撞日,就今天吧。”
管家吓得一个激灵,忙拦着:“少爷,老太太最近心里不大痛快,又才和二少爷吵了一架,您这会儿过去”
“不过是骂我几句罢了,不痛不痒,没什么。”
傅云英主意已定,从袖中取出一把绘四季景的折扇,轻轻摇了几下,平静道。
管家面露为难之色,因知道傅云章是为她赶回来的,料想她在自家少爷心里分量不低,到底不敢阻拦,引着她到了正院。
陈老太太院子里供了菩萨,她正坐在蒲团上对着菩萨念经,丫头、婆子等在外面,里屋每天都烧香,檀木家具浸润了一股馥郁浓厚的香气,空气里的粉尘也是香的。
丫头通报说傅云少爷来了,老太太陡然睁开双眼,扯断手中的佛珠,叮叮当当,圆滚滚的珠子落了一地,滚得到处都是。
“就是为了这么个外人!”她咬牙切齿,颤巍巍要站起来,旁边的丫头忙搀扶她,架着她往外走。
侍立的丫头掀开重重罗帐,一人站在堂屋门口前,负手而立,夏日灿烂明媚的光线笼在她身上,眉目清秀,神情淡然,一身清隽书卷气。
屋里的丫头都红了脸,悄悄拿眼打量这位隔房的少爷。
陈老太太一怔。
傅云英抬起眼帘,朝她行礼,道:“太太,二哥病了。”
陈老太太冷哼一声,“倒是难为你来告诉我,我虽是他娘,却连他去了哪里都不知道。”
语气讥讽,像拿利器划过平滑的地面,声声刺耳尖利。
傅云英没有和她多客气,直接道:“太太,我知道您不喜欢我。”
陈老太太双眼一眯。
傅云英接着道:“其实我也不喜欢您。”
房里的丫头面面相觑,连忙低下头要出去。
“等等。”傅云英抬手制止丫头们,“都给我站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