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氏院子没有原来那么热闹,阳光照射之下,显得有些萧瑟,其实这院子里服侍的人还是不少,但总觉得少了些什么。曼娘走进院子,站在檐下的翡翠瞧见,忙迎上前:“三奶奶到了。”
门边的小丫鬟忙高高打起帘子,帘子打起那一瞬,曼娘好像听见有哭声一闪而过,韩大奶奶已经走出来相迎,曼娘对她的印象,还停留在多年前韩氏嫁进来,大家会亲的时候,那时她是个端庄俏丽的妇人,行事井井有条,而此时却是面容有些愁苦,身上的衣衫也旧了,整个人透着一股说不上的不利索劲。
曼娘忙紧走两步行礼:“本该请舅奶奶到我那边去的,可是想着好几日没来探过四婶子,索性一并来了。舅奶奶休嫌我礼数不周。”韩大奶奶脸上勉强露出笑容:“三奶奶言重了,本是至亲,你来探我或我去探你,都是应当的。”
曼娘和她说笑着走进去,韩氏靠着个小丫鬟坐在窗下,瞧见曼娘进来也没起身,只是微微一笑:“三嫂来了,恕我身子不大好,不能起来相迎。”曼娘已坐到她身边,接了翡翠送来的茶笑着问候韩氏身子几句,又问候下韩大奶奶家里情形几句,又留韩大奶奶在这用晚饭,也就告辞而去。
韩大奶奶送她出去,转身进屋见自己小姑的泪又落下,叹了口气:“若要病好,定要十分放开心怀。姑奶奶我说一句你别怪我多话,方才从我进来到现在,不管是下人们,还是亲家太太,再到这里三奶奶,都是十分礼貌的,你有什么事不能放开呢?怎么说你还有两个外甥呢。”
韩氏不好和自己嫂子说那些银子的事,只是用手遮住眼什么都没说,韩大奶奶又叹气:“我晓得,翠玉翠红还有武家一家子,你心里也梗着,毕竟是你身边得力的人,可他们犯的事,顺天府衙都找上门来了,这种时候,难道还保住他们不成?我瞧啊,姑奶奶你还是养好身子,再把姑爷说的回心转意,你们毕竟那么多年夫妻,还有两个孩子呢。”
这些话韩氏听的头疼,要真顾念夫妻情分,那能这样给自己没脸,搬去书房住,那不是活生生打自己的脸?小丫鬟忙给她捶着,韩大奶奶心里也叹气,小姑这是没过过苦日子,要晓得,嫁到通州的那个小姑,连书信都很少写回来,听说是因为她婆婆嫌弃韩家已经败落,不让她再沾这边,免得沾了晦气。
作者有话要说:控制不住想写狗血肿么办?
、156定下
韩大奶奶不语,韩氏也不说话,屋内顿时安静下来,过了好一会儿韩氏才道:“我还不是为了娘家人,嫂子你这会儿这样说我,亏心不亏心?”韩大奶奶急忙道:“我晓得小姑你待娘家人好,可婆家才是你立足的根本,你在婆家越好,以后能助娘家的越多。小姑你…”
韩大奶奶话没说完,就听到外面传来欢喜声,韩氏的眉皱的更紧,翡翠已经走进来,身后还跟着刘婆子,翡翠先上前道:“四奶奶,有大喜事,方才皇后娘娘派人来传懿旨,齐王府的仙游县主,许婚给三少爷,太太和三奶奶已进宫谢恩去了。”
刘婆子这才上前给韩氏和韩大奶奶各自行礼:“三奶奶说,原本该陪舅奶奶用晚饭的,这会儿只怕赶不回来,特地遣小的来说一声,晚饭就请舅奶奶和四奶奶一起用。”
韩大奶奶对这件事,本是无可无不可的,笑着对刘婆子说了恭喜,刘婆子也就离开。韩大奶奶回头才见韩氏的眼都要插上去了,吓得急忙上前抱住,本来要招呼小丫鬟们去领赏钱的翡翠见状急忙上前来帮着韩大奶奶把韩氏扶到床上躺好,又伸手使劲掐她人中,小丫鬟倒了滚滚的热水来,翡翠把韩氏扶起,韩大奶奶把水灌进去,韩氏的眼这才回来,重新有了喘气,叫了声,疼死我了。
韩大奶奶的心这才落下,翡翠也长出了一口气,忙让小丫鬟:“你出去寻四爷,说四奶奶病发了,快些去请太医。”小丫鬟点头,慌慌张张跑出去,差点绊了一跤。翡翠这才回头瞧韩氏,见韩氏面色苍白,但好歹出气进气都是匀的,这才拍拍胸口对韩大奶奶道:“亏的舅奶奶在。”
韩大奶奶怎不明白韩氏为何如此,好几年前韩氏就悄悄说过,想为谌哥儿求娶仙游县主,现在听到仙游县主被许给谨哥儿,又逢病中,气会喘匀才怪,忙对翡翠道:“我见你还是懂事的孩子,你们奶奶本就病中,不能操心,有些事,就不用告诉。”
翡翠忙道个是字,韩大奶奶握一下韩氏的手,只觉得韩氏手心冰凉全都是汗,不由轻叹一声凑在她耳边道:“木已成舟,姻缘的事本是前生注定,小姑你安心养病才是正经,别的那些争强好胜的心,先收起来,日子还长,况且两个外甥都是聪明的,以后到哪一步谁知道?”
韩氏眼角流下泪,为什么,为什么自己想得到的,偏偏别人轻而易举就能得到?韩大奶奶见她脸色就明白没听进去,但这又有什么法子,自己不能帮她过日子,只有慢慢的来。
曼娘婆媳进宫谢恩,也没等多少时候,就有内侍出来请。两人跟随内侍一路进去,却见是往太后所居慈宁宫而不是皇后所住的昭阳宫,陈大太太不由问:“皇后娘娘难道在老娘娘那边?”内侍恭敬应是:“今儿方用过午膳,陈老娘娘就进宫来,和老娘娘说了,极喜欢府上三少爷,想把仙游县主许配到府上,老娘娘连声赞好,就让宫女去告知皇后娘娘。这会儿,皇后娘娘还在慈宁宫和老娘娘说这事呢。”
原来如此,陈大太太面色十分欢喜,曼娘见慈宁宫将要到,从袖中拿出两个金锞子赏给那内侍,就和陈大太太踏进慈宁宫门,再往前走数步已能听到太后和陈太妃两人笑声,曼娘和陈大太太不由相视一笑,等候召唤。
进宫谢恩毕,曼娘婆媳回到家中时候,家里厅上已经摆满礼物,都是些知道消息的亲友遣人送来的,陈大太太见状笑道:“说起来,还要好好地寻个媒人。”虽有赐婚旨意,但三媒六证也是一点不能少的。
曼娘尚未开口,赵氏就笑着道:“季家那边送礼来时,还特地说了,说他们二奶奶讲了,让三嫂子,千万别忘记今儿在公主府说的话。”季二奶奶就是琦玉,陈大太太不由看向曼娘:“你和你表妹,说些什么话了?”
曼娘把鬓边的发拢一下:“也没什么,媳妇和世子夫人在商量这婚事时候,琦玉正好听到了,就说,她要做个现成媒人,不然,以后就不见我们了。”琦玉也是陈家外孙女,在闺中时候来往还是密切的,陈大太太笑了:“这好,还不用我们去寻,琦玉这丫头就自己寻上门来。说起来,还记得初见时候,她被人抱在怀里,那么小小一个,怎么就这么一晃眼,她都能做媒人了,怎么不让我觉得我自己老了呢?”
众人都笑了,又说几句曼娘也就回房,刚走进院子就见睐姐儿整个人从屋里飞奔出来抱住曼娘的腰:“娘,是不是阿颜要做我弟媳妇了,那阿颜是不是就可以一直住在我们家?”曼娘捏捏女儿的脸:“你舅舅就是惯坏了你,瞧瞧,才去你舅舅那边住了几日,这礼数都忘了。你弟弟们呢?”
睐姐儿这才吐下舌,放开曼娘退后一步,规规矩矩行礼,曼娘拉起她:“得,这会儿我都说过了,你也不用再这样了。”睐姐儿嘻嘻一笑抱住曼娘的胳膊:“娘,我好想你。”这一声能把人的心都说化了,曼娘任由女儿抱着胳膊走进屋里:“想我?想我还在你舅舅那边待那么久,今儿谁送你们回来的?”
睐姐儿的眼瞪大:“女儿的确很想你啊,是弟弟们不肯走,十二舅母送我们回来的。”慎哥儿看见娘和姐姐走进来,把手里抓着的笔放开,蹦到曼娘面前:“娘抱抱。”曼娘把儿子抱起来:“你哥哥呢?”
慎哥儿笑嘻嘻地说:“哥哥害羞,姐姐说他了。”睐姐儿的唇撅起:“我没有说他,是表妹说的,说他娶了阿颜,以后就要阿颜管他了,于是他就害羞了,回来就钻进自己屋里,到这会儿都没出来。”秋霜已经笑了:“姐儿这话有些不实,你可也说了。”
睐姐儿哎呀叫了声,就用双手捂住脸,曼娘拍女儿小屁股一下:“秋霜都说你了,你还不快些去把你弟弟叫出来?”睐姐儿还是一脸笑嘻嘻,慎哥儿也从曼娘身上滑下,姐弟俩手牵手就跑去找谨哥儿,曼娘接过冬雪递上来的茶,笑着摇头:“以为回到京城,这孩子会收敛些,谁晓得大家都这么宠她,越发放纵了。”
冬雪笑着道:“大小姐虽说十分得疼,可还是很有分寸,并不是那样跋扈的人。”曼娘嗯了一声:“我再不管紧她些,她就越发没分寸了。”陈铭远已经大踏步走进来,曼娘起身相迎,不等开口陈铭远就问:“孩子们呢,我今儿一得了信就去岳父家接他们,谁知十二弟说已经送回来了,本打算立即回来,又被岳父拉住,要和我好好喝一杯。”
难怪身上还有酒味,曼娘拿出衣衫给丈夫换着,又让冬雪打水来给陈铭远洗一洗:“你快些洗把脸,再漱口,免得睐姐儿又嫌你酒臭。你闺女,也够淘气的,这一路上就取笑谨哥儿,谨哥儿害羞,一进门就躲回他屋里去了,我让你闺女把他拉出来。”
陈铭远擦了把脸,刷了牙,这才把脚伸过去让曼娘给自己脱靴:“还你闺女,说的就跟不是你生的一样。不过我明白了,凡孩子们好的就是你生的,凡孩子们不好的,就是跟我一样。”曼娘给陈铭远换好鞋,往他脚上打了下:“去,这么多人呢,你就这样油嘴滑舌的?”
冬雪她们齐齐一笑,只当没看见,陈铭远接过茶喝着:“等我喝完茶去瞧瞧,这爱害羞,一定就是和你一样。”曼娘嗔怪地看丈夫一眼,外面已经传来脚步声,还有睐姐儿的说话声,接着慎哥儿掀起帘子走进来,看见陈铭远就急急叫声爹爹,要爹爹抱。
陈铭远把茶杯放下站起把儿子抱住:“嗯,去你舅舅那边去了这么几天,又吃胖了,明儿啊,就正式开蒙了,可不能再像现在一样调皮了。”慎哥儿点头,谨哥儿倒不担心明日就正式开始上课,毕竟外祖父虽然和蔼,可要写错了,还是会被打手掌心的,只是在那皱着眉,不晓得明日开始上课,哥哥弟弟们会不会取笑自己?
陈铭远见长子在那皱眉,把他拉过来:“做男人的,就要有做男人的勇气,哪能像女人一样,一点点事情就脸红害羞,还钻进屋里不出来,这样是不行的。”睐姐儿的嘴已经撅起:“爹爹,什么叫像女人一样,我就…”
话没说完,曼娘就敲女儿脑门一下:“你啊,是大不会害羞了,女儿家,也该明白些了。”睐姐儿抱住曼娘的胳膊开始撒娇:“我晓得啊,娘,可是您说过,在自己家院子里,就跟在龙岩时候一样。你见我出门时候,就不一样了。”曼娘捏捏女儿的脸:“明儿你也要和你哥哥弟弟们去上学,不过呢,你只上早上时候,还有,你要带个丫鬟去。”
睐姐儿原本还想抗议,但想想表妹在家里上学,也是一样的,只得点头。曼娘摸摸女儿的发,这世道,本就如此,总要让女儿慢慢晓得,世道到底是什么样的,再舍不得也要让她知道。
陈家择了好日子,请了媒人,一客不烦二主,索性请的就是琦玉的夫君,带了聘礼去齐王府。聘礼已下,这门婚事就正经定下,齐王府回回来的,除了文房四宝还有给谨哥儿衣服鞋袜。
大事已完,就要到端午,曼娘自然还要打点节礼,这日正在收拾东西赵妈妈就走进来,面色有些凝重,曼娘知道她有话说,让别人都下去才示意赵妈妈开口。赵妈妈凑到曼娘耳边道:“奶奶,昨儿我当家的去铺子里面拿料子,隐约听到有人说,要辞了这里的事呢。”
作者有话要说:爱害羞的谨哥儿啊。
、157写字
这算什么大事,曼娘奇怪地看着赵妈妈,赵妈妈轻声道:“奶奶,这伙计们平常要辞,也是常见的,可各个铺子,已经辞了好几个,还有掌柜的也要辞。”曼娘的眉不由扬起,陈家铺子不管是给掌柜还是伙计,都可算丰厚,况且端午时候,正是忙时,这时候辞?曼娘的手轻轻地敲着桌子,赵妈妈又道:“其实呢,要照我瞧,这些人里面,难免有一两个和放印子钱的那些人有关联,前些日子四爷在查,动了不晓得是谁的利,这事现在慢慢冷下来了,又逢到忙时,有人想动一下也平常。”
陈四爷查这件事,那可是里里外外,不管是家里几代的陈人,还是那些铺面上的掌柜们,全查了一遍,凡经手的,数目大的就送到了顺天府,数目小的又肯把银子吐出来的,也就训诫一番照常留用。
曼娘的眼神慢慢有些冷然,想起件事:“你去查查武家的那个亲家,到底是做什么生意的?”所有查出来的人家中,自然是武家牵涉到的银钱最多,而武家和这家里家外的人,联系都是最紧密的。三四代的陈人,又深得陈大太太信任,不然当初陈大太太也不会挑武婆子去帮着韩氏了。
赵妈妈领命而下,曼娘用手支着下巴,虽说家里的下人们都被捋了一遍,可要长长远远的,还是要时刻敲打着才行,而且赏罚一定要分明了。
这个章程,可要慢慢地定下来,曼娘想了会儿,正要起身就听到院门外传来吵嚷声,到底是怎么了?曼娘刚要叫丫鬟出去瞧瞧,就见睐姐儿从厢房里露出一个小脑袋,曼娘瞧女儿一眼,睐姐儿就飞奔过来:“娘,人家已经做了足足一个时辰的针线了,您瞧,做的手都被戳了不少眼儿了,歇一会儿吧。”
女儿的小手上果然被戳了几个眼儿,曼娘捏捏她的脸:“你啊,从五岁开始学,到现在都三年多了,做针线都还戳到手,传出去,要不要人笑话?”睐姐儿的小嘴撅起:“可是阿颜就不学那么久,而且阿颜到现在,也只会去做荷包,可我已经在学做鞋。”
曼娘笑容里带上叹息:“阿颜不一样。”为什么不一样,曼娘果然听到女儿这么问了。曼娘没有仔细解释:“阿颜以后是要嫁到我们家来的,你弟弟,你,都对她做不做针线不大在意。可是你不一样,你以后要嫁什么样的人娘是不知道的,那只有先把你教的和别的女儿家都一样。”
睐姐儿用双手捧住下巴,叹了口气:“哎,我要像阿颜一样,寻个不在意她会不会做针线活的婆家。”曼娘摸摸女儿的发,有些无奈地摇头,秋霜已经走进来,身后还跟了一群人,有孩子有婆子。
睐姐儿已经眼尖地看见弟弟身上有泥点,急忙冲过去:“阿弟,你是和谁打架,我和你说,要先讲理,君子动手不动口。”谨哥儿连连摇头,慎哥儿已经在旁边帮腔:“姐姐,哥哥没有打架,他是去拉架,是二哥和四哥打起来了。”
曼娘看见这几个男孩子走进来时,除那两个小的,剩下四个身上都有泥点,脸已经沉下来,但听到小儿子这样说脸色又重新好些,振哥儿已经对曼娘行礼:“三婶子,这事怪不得三弟,是侄儿我管不住弟弟,才让他和二弟打起来,全都怪我。”说着振哥儿就跪下。
振哥儿一跪下,这府上的四少爷锋哥儿嘴就撅起:“大哥,明明是二哥欺负你,我才帮你打他,你怎么能说全怪你。”本来在抽噎的谌哥儿立即就哭起来:“我没有欺负他,是你们弟兄欺负我。”锋哥儿年纪小些,也有些初生牛犊不怕虎,又对谌哥儿扬着下巴:“不就是先生今儿赞扬了我哥哥,说他写的字很好,你就不服气了,一路上要你的小厮欺负我哥哥,还说我哥哥字写的再好也没出息。三婶子,你不信,你就叫进小厮们问问。”
谌哥儿抽噎着:“你胡说,明明是我写的字更好些,先生没看清。”曼娘已经明白了,年轻小孩子们争强好胜是再平常不过的事,又难免会在小厮挑唆下互相吵嘴,看来小厮们也要换掉,想清楚了曼娘叫秋霜她们:“你们快些去打几盆水来给他们洗脸,再去找几件衣裳来给少爷们换了。”秋霜忙带人下去打水。
曼娘这才对谌哥儿道:“三婶问你,你是真觉得你自己的字写的比你大哥写的好?”谌哥儿抽噎着点头,还对曼娘说:“原来,大家都这样说的。”振哥儿已经道:“三婶,全是侄儿的错,侄儿…”曼娘举起手制止振哥儿说话,见水已经打来,让丫鬟们服侍孩子们洗手,又拿谨慎哥俩的衣衫把他们被弄脏的衣衫换了才对振哥儿他们几个道:“我晓得你们上学也有些日子了,我一直没考过你们,今儿既然到的这么齐,那三婶就写几个字,你们临摹,看谁临的最好。”
这样考啊?振哥儿不知怎么心里松了口气,锋哥儿看着曼娘:“三婶,你写字写的很好?”睐姐儿小下巴一翘:“我娘写字当然写的很好了,在龙岩的时候,我娘抄录陋室铭贴在墙上,我爹说,我娘写的,比爹爹写的还好。”
这样啊,锋哥儿看向曼娘的眼多了些崇拜,自己的娘也会写字,可总是说写的不大好。既然说到陋室铭,曼娘提起笔,索性就写了山不在高有仙则灵这八个字,笑着道:“我对魏碑也稍有涉猎,你们几个就临摹这八个字吧。”
孩子们虽然年纪小,但家学渊源,是能看出什么字好什么字差的,曼娘这八个字,笔划跳脱,特别是仙字,仿佛能透过纸背飞去,振哥儿看向曼娘,眼里是真写了崇拜:“从不晓得,三婶这笔字,竟似无人能及。”
睐姐儿已经迫不及待地写起来了:“大哥,我写的,可有我娘四五分神韵呢。”曼娘摸下女儿的发:“就你,还四五分神韵,给自己脸上贴金也不是这样吧?再说你从小临我的字,再不像就该打了。”
睐姐儿嘻嘻一笑,剩下六个孩子面前也铺上了纸,墨也磨好,谌哥儿自觉自己的字写的在弟兄们中无出其右者,可瞧了曼娘这几个字,一时竟不知道该怎么下笔,眉不由皱紧。慎哥儿才学写字不多久,倒没这样负担,很快就写完,捧到自己娘面前:“娘,我写完了。”
曼娘看了一眼就拉过他的手拍他手掌心一下:“胡乱写完,该罚,今晚晚饭,你不许吃你最喜欢的竹笋炒肉。”慎哥儿并不以为然,只是嘻嘻一笑。
这几句让谌哥儿心中更紧张,一定要写的更好才是,本要落下的第一笔又停在那里。冬雪走进来:“奶奶,二奶奶来了。”曼娘让丫鬟们瞧着,带了睐姐儿一块出去相迎,陈二奶奶面色有些焦虑,看见曼娘就急忙道:“孩子们不懂事,哎,不过是件小事,怎么就这样?”曼娘知道陈二奶奶一进去,难免要训振哥儿一顿,对冬雪她们稍一示意,冬雪她们就带了睐姐儿后退,曼娘这才道:“几个孩子被我留在屋里比赛写字呢,这会儿不适宜去打扰。二嫂的想法我明白,可是孩子终究是孩子,处处藏拙并不是一件好事。况且大侄儿,日后是二嫂您顶门立户的长子,总也要有几分锐气。二嫂现在的教法,未免温文有余,锐气不足了。”
陈二奶奶不自觉滴了两滴泪,转头去擦了才对曼娘笑一笑:“我也晓得这个理,可前面几年…”陈二奶奶停下,谌哥儿霸道,这定不是一时一日所能纵的,自然也不是一时一日所能矫正过来的,曼娘笑着道:“我晓得,可二嫂怎么说也是嫂子,说句二嫂子不愿听的话,四婶子这些年的行径,若非无人辖制,也不会到了今日这地步。”
嫂子总是嫂子,就算是庶出,也是嫂子,遇到事了,真要放下脸说几句,韩氏就算在心里发怒,面上也不能说出来。行径总是一日日被人放纵的,陈二奶奶看着曼娘,过了许久才道:“你说的是,有时候是我想左了。”
只想着婆婆不待见,可没想过,有些事是自己不肯去做,才会让人一步步欺上来。曼娘轻拍陈二奶奶肩一下:“那些事都过去了,只是大侄儿,才刚过了八岁,总还来得及。”陈二奶奶点头,秋霜已从院子里出来,上前道:“两位奶奶,少爷们都写完了。”
曼娘和陈二奶奶进屋,振哥儿看见自己的娘,忙又上前行礼,陈二奶奶想起曼娘说的话,心中不免对儿子生出羞愧来,没有责怪,而是和曼娘一起看起来。
曼娘看完剩下那五张,指着其中一张对谌哥儿笑着道:“这张是你写的?”谌哥儿点头,曼娘笑着道:“你这张,初一看是最好的。”谌哥儿眼里不由有些得意,曼娘接着又道:“可是再一细看,就能看出基础有些不牢,你看,你这一横,写的最歪的。你大哥的呢,虽说初一看去,没有你的飞舞,但再一细看,基础极牢,笔锋很好。我想,这就是为什么你们先生说你大哥的字比你写的好。字,初看要漂亮,再看就要看框架,然后才是整体气韵,当然,你们现在年纪小,气韵都还没出来。”
谌哥儿想反驳,可又觉得无法反驳,曼娘已把这几张纸放下:“不管怎么说,你们两个哥哥写的都是最好的,你们几个,可要跟你们哥哥学。”谨哥儿带头应是,曼娘见谌哥儿脸上若有所思,拍他肩道:“天外有天,就算你在这弟兄们间字写的最好,可出了这府,还有别人呢。”
作者有话要说:才发现,今天是我写文满六年的日子,于是决定去吃点好的。
、158对帐
谌哥儿想反驳,可又觉得无法反驳,曼娘已把这几张纸放下:“不管怎么说,你们两个哥哥写的都是最好的,你们几个,可要跟你们哥哥学。”谨哥儿带头应是,曼娘见谌哥儿脸上若有所思,拍他肩道:“天外有天,就算你在这弟兄们间字写的最好,可出了这府,还有别人呢。”
谌哥儿见三伯母这样笑吟吟的,说的话也很对,谌哥儿不由低下头,曼娘见他脸上有微微红色,毕竟才是七岁多的孩子,笑着道:“你们几个都写的好,秋霜,去拿两对湖笔和两盒松烟墨来,给大少爷和二少爷。”
秋霜应是,睐姐儿已经拉着曼娘的袖子:“娘,我的呢?”曼娘捏捏她的小鼻子:“你都练了这么久,写的好是正常,写不好才该罚。”睐姐儿嘴巴嘟起:“娘就是小气。”秋霜已拿了湖笔和墨出来,曼娘接过给振哥儿和谌哥儿各自一对:“我也不留你们吃晚饭了,各自回去吧。”
睐姐儿的嘴巴还是撅的老高:“瞧,娘您果真小气。”笔墨虽贵重,但在陈家也不算难得,难得的是曼娘那份心,陈二奶奶已经拉着睐姐儿的手:“姐儿真乖,你娘不赏你,那跟二伯母回去,前几日你二伯父带回来一些好字帖,二伯母送你。”睐姐儿看看陈二奶奶,又看看曼娘,笑着摇头,曼娘摸摸女儿的发对陈二奶奶笑道:“二嫂可别太宠她了,这孩子,就是被宠坏了。”
陈二奶奶看着睐姐儿笑了:“姐儿这么乖,哪里宠坏了?我也只有这么三个臭小子,要有个闺女,就算不是我生的,也好。”陈二爷房里虽有妾室通房,都没有生育,陈二奶奶年纪渐大,对庶出子女也没有那么在意,毕竟谁也越不过她去。若真有姨娘生下一个女儿来,陈二奶奶也会疼她。
这些小心思,陈二奶奶也只是放在心上,又和曼娘笑着说几句,也就带了孩子们离开,曼娘让小厮好好地送谌哥儿两兄弟回去,这才对谨慎哥俩:“你们两个,也调皮的够了,看见兄弟们争执起来,还不劝着些,我瞧,不是劝架,是趁机打太平拳吧。”
慎哥儿圆鼓鼓的脸再次鼓起:“娘,是二哥的小厮故意的,那个小厮,我瞧着就不是什么好人。”曼娘噗嗤一声笑出来:“还学会告状了?你们年轻虽小,也是小主人,小厮不好,就要说,难道只为你们弟兄们的情分,连小厮的气都要受?”谨慎哥俩低头,谨哥儿很小声地说:“娘,我晓得错了,您罚我吧。”
哥哥认错,慎哥儿也不能落后,对曼娘说:“娘,我也晓得错了。”曼娘把两个儿子拉过来:“知道错了,我也不罚你们了,哎呀,这闹的,都忘了晚饭了。”睐姐儿已经搂住曼娘的胳膊:“娘您不公平,为什么只喜欢罚我不罚弟弟们?”
曼娘捏下女儿的鼻子:“你是太调皮了,所以要罚,你两个弟弟没有你这么调皮,偶尔犯错,也就不罚了。”睐姐儿鼻子往上翘:“娘偏心,我要去找爹告状。”慎哥儿已经开口了:“姐姐,娘不是偏心,你是大姐姐,自然要被管的严些,好给我们做榜样。”
看着弟弟一本正经地说出这话,睐姐儿的撒娇顿时噎在喉咙里,曼娘看见女儿这样,眼里的笑容满溢,真是一物克一物。
过端午先生放了一日假,曼娘带了孩子们回了趟娘家,逢上大节,徐家在京中的人都要聚一聚,轮流做东,今年端午轮到徐启这边,一大家子聚在一起,最欢喜的就是孩子们了,这么多的表姐表妹堂姐堂妹们在一起,吵一会儿说一会儿玩一会儿,一个个连午觉都不肯去睡,等到各自要被叫回家的时候,睐姐儿已经用手捂住鼻子,嫌恶地对曼娘说:“弟弟们身上真臭。”
曼娘闻闻,真的有股馊汗味,也不知道这汗出了多少身,见两个儿子都满身大汗,叫丫鬟拿了衣裳给他们先洗下换了衣裳,慎哥儿还不肯去,睐姐儿已经说:“不去的话,你自己走回家,我可不和你坐一辆车。”
真有这么臭?谨哥儿闻闻自己身上,好像没这么臭,徐明楠已经开口:“臭小子臭小子,男孩子不臭,怎么叫男的?姐姐你养孩子,也养的太细致了。”曼娘白弟弟一眼:“你小的时候不细致?三岁走路都怕摔了,要小步小步地走,别以为现在你有了差事,我就忘了。”咳咳,徐明楠咳嗽两声,脸已经红了,睐姐儿的眼已经转向小舅舅:“小舅舅,你到三岁才会走路?”
徐明楠很想否认,但姐姐说的事实,只得又咳嗽两声:“那是很久之前的事了。”那就是真的了,睐姐儿看向小舅舅,在努力地想小舅舅三岁才会走路是个什么情形,徐明楠见两个外甥已经换了衣服出来,忙把他们拉过来:“好了,你弟弟们现在不臭了,快些回去吧。”
曼娘带了孩子们上车,谨慎哥俩玩的时候十分活跃,这一上车就昏昏欲睡,曼娘怕风吹进来把他们吹醒,把车帘拉好不由也打个哈欠,睐姐儿靠在曼娘肩上也沉入梦乡。
昏昏沉沉中,感到马车停下,曼娘打个机灵醒来,掀起车帘让奶娘和冬雪先把孩子们都抱下来背进去,刚下车赵妈妈就迎上来,对曼娘悄声道:“奶奶,前几日您让我男人查的事,有音了。”
曼娘哦了一声,示意赵妈妈先不要说,赵妈妈会意,先和众人把孩子们都送回去,曼娘径直去见了陈大太太,陈大太太听说孙儿们都睡着了,让曼娘也赶紧回去歇着,曼娘出了陈大太太上房往自己院子去,进屋瞧了瞧孩子们各自睡着,这才回到自己屋里,换了衣衫才叫来赵妈妈:“怎么说?”
赵妈妈轻声道:“我男人原本就是在外跑腿的,这铺子里的掌柜们都归谁管,之前也没注意,得了奶奶的令去查才晓得,原先都是武大叔管着的,武大叔管了这么二三十年,和铺子里的掌柜啊,伙计们,也是十分熟悉。这回武家出事,这管事就换了个,虽还是按了原先的管法,可奶奶您是晓得的,初来一个官儿,下面的人,总也要掂量一二,况且前次四爷查放印子钱的事,有几个难免牵连到了,自然丢了差事。原本这几日事情已经平息下来,可是又不晓得他们得了谁的蛊惑,说是等这事情一平下来,奶奶就要着手把掌柜和伙计们陆续换了,这才有人先辞,还有人说,”
这句话定是十分要紧的,赵妈妈也不由压低了声音:“还有人说,倒不如一起辞了,给奶奶和新管事面上难瞧呢。”曼娘手里端着一碗绿豆汤慢慢喝了一口,唇边露出一丝笑,有这样想法还能说出来传到自己耳里,只怕也是想让自己用怀柔政策把他们各自挽留。
若平日说不定会这样,但现在有武家这件事在前,有些事就不能这么做,曼娘看着赵妈妈:“咱们家的掌柜和伙计,每年大概多少银子?”赵妈妈眉微微一皱就道:“这要看店面,掌柜的话,一年最少都是一百两银子,伙计二十两,如果店里生意好,分红多的话,也有掌柜一年有三四百两的。”
曼娘把碗放下,声音平静:“那就静观其变吧。”这意思就是当做没这回事了,赵妈妈迟疑地看着曼娘,曼娘眼神还是那样平静,有时候,以不变应万变,这是最好的法子。
他们既然风声放出去,总有个时候,到时若不辞,这脸到底要怎么放?而辞了,一年三四百银子的差事,不是那么容易找的。
见曼娘主意已定,赵妈妈应是退下,曼娘用手按住太阳,把这段时间熬过就好,等理顺了,这些事情就会少很多,那时就可以只看看总帐,不必操心那么琐碎的事了。
既然静观其变,曼娘也只当从没听说过这件事。陈家的总帐,是每旬由账房交进来,这一旬账房把总帐交过来,交帐的人等在那里,见曼娘飞快查账,似乎有什么话欲言又止,曼娘看帐间歇看见他这样,把账本这一页划了下:“这笔已经在里面支了,以后外面就不用再支了。”
交账的接过一瞧,见是几位少爷小姐们读书时候的笔墨纸砚钱,立即道:“这是原先的旧例,去年都是比照这样的例来的。”曼娘嗯了一声:“是旧例,可这笔墨纸砚,基本都是各房自己备了,我晓得你们在外采买也辛苦,可买回来不用,也是白糟蹋了,不是惜福之举,倒不如蠲了的好。”
曼娘口气温和,但理由充足,交帐的只有应是,曼娘又道:“上回端午节办香料时,我见有些香料是从我们自家的铺子里取的,按理,就该由铺子那边开个帐来,这边记上,可我怎么看见这边支的是现银子出去呢?是不是我不在的时候,改了规矩?”
交帐的急忙道:“原本是三奶奶说的这样,后来四奶奶接手,说这样算账不好算,毕竟每年铺子里要交帐时候,还要除掉这笔,于是就改成由这边支现银子,那边照了一般生意来记账。”见曼娘唇边笑容,交账的忙道:“这样也有不妥,毕竟这价钱就不好开。”
曼娘笑了:“四婶子这想法也不错,不过就照你说,价钱不好开,你去传我的话,就说我说的,还是照原先那样,家里从各个铺子里拿的东西,还是照原来算法,开帐来。”交帐的忙应是,曼娘这才把账本合上交给他:“银钱关系重大,我记得你在这家里也是第三代了,上回查印子钱的事,都没查到你家,可知你家素日为人谨慎,这样的人家该赏。我思来想去,竟是赏无可赏,你家小儿子,听说已经在外有个出身,那你家大儿子,也从这名册上划掉吧。”
、159准辞
交帐的不由自主跪下,汗已经流到脊梁,做账房,什么都不管,一年也有上千银子进账,这么几十年下来,这家子积累的钱财已经不少,再由一个儿子出去,另一个儿子继续在这家里管帐,这条路又稳又安全。他家大儿子,一直跟着他学,已有二十来年,就等着他告老,然后由大儿子顶上差事,可现在被从名册里划掉,就是从中间堵掉这条路。
说出去是很好的,主人家体恤他们辛劳,可实际上…。曼娘的声音很平静,可表达的意思毫不含糊:“账房这边,事情重大,不是一家子都在的,我不敢交出去,可是你家,你叔叔就已经求了太太,出去了,再到现在,你小儿子也出去了。”
交帐的想为自己辩解几句,可曼娘既然这样说出,辩解也就没有任何意义,只是默默无语。曼娘继续道:“你今年已经五十六了,一向勤谨,这一年,你好好地教个人出来。”交帐的抬头看着曼娘,胡须在颤抖,曼娘的声音还是不含糊:“做人奴仆总不如自己做主,况且你家已有两代人出去,想来也是深知这个道理。你家服侍了三代,到时我也不会亏待你家,这点主仆之情,我还是有的。”
交帐的胡子颤抖的更厉害了,不是没人谋过这个位置,只是都被自己家寻出法子来让人的谋划落空,只要长长久久保住这位置,就能让一家子在外安安稳稳能享荣华。现在曼娘的话那么斩钉截铁,容不下有半分反对。
此时若说立即告老回家的话,不过是连最后一点主仆情都没有,只有再次行礼,低声应是。曼娘让他起身退下,看着他走出去,手轻轻地敲了敲桌子,账房这个位置,历来都是重中之重,谋这个位置的人也不少,这个位置,再不能交给一个儿子在外面,另一个儿子在家里的人家了。
交帐的回到账房,把账本放到桌上,整个脑子都是糊涂的,账房里走进一人,悄声说:“爹,那几个掌柜要去见三奶奶,说要辞了这事。”交帐的抬头看着儿子,他儿子十分欢喜:“这下有好戏可以看了,谁让他家之前还想谋这账房的事来着?”
交帐的看着得意洋洋的儿子,突然一巴掌打上去:“糊涂,糊涂。”说着坐回椅子上,他儿子被老爹打了一巴掌,用手摸着脸:“爹,我们之前…”交帐的叹了声:“三奶奶,和别人不一样。”不一样?有什么不一样,谁家当家奶奶,不是要靠着这些下人们,难道她还能把人得罪光不成?
交帐的看着自己儿子,摇头叹气:“三奶奶,是真的不怕得罪下人们啊。主人终究是主人。”自己家能想到留一个儿子在这家里送一个儿子出去,难道主人家没有想到吗?这群掌柜,只怕是去自讨没趣。
曼娘瞧着赵妈妈,眉头轻锁:“那些掌柜都要一起辞?”赵妈妈应是:“吴管事已经在外侯着了,说拦不住他们。”这要辞一个两个,管事就可以做主,可这一回辞这么多,管事的哪敢做主,一早铺子开不出来怎么办?
曼娘微一思索就道:“更衣,我要出去见见这些掌柜们。”冬雪应是,拿了大衣服过来给曼娘换上,赵妈妈有些迟疑地问:“这不大好吧?”曼娘把冬雪寻出的一根珠钗换掉,拿出一支凤钗插上:“有什么不好,都这时候了,难道等到明儿一大早,铺子都开不出来,然后我被瞧笑话?”
赵妈妈默然,也上前帮着曼娘梳妆,很快梳妆毕,已经遣人出去说过,吴管事听到曼娘要亲自见这些掌柜们,心里松了口气,但还是竭力劝说这些掌柜们:“各位,晓得你们有些气,要发,就往吴某身上发好了,但诸位也该想一想,你们离了这里,哪里能寻到比这更好的去处?”
有几个人似有所动,但还没说话就有人道:“人活这辈子,图的不就是吃口安乐茶饭?我们在陈家,也是二三十年了,从伙计熬到掌柜,不是让吴管事你呼来喝去的。”吴管事一张脸都皱起来:“诸位,我什么时候对各位呼来喝去的?”
这时外面传来声音:“三奶奶来了。”吴管事忙抢前一步迎出去,曼娘对吴管事点一点头,这才扶了赵妈妈的手进屋,屋里已经设了珠帘,曼娘径直进到珠帘后面,掌柜们纵有不满,也要先给东家见个礼。
曼娘这才开口:“听得诸位都想辞了这里的差事,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辞了就辞了吧。等会儿去账房里,每人支一百两银子,就当我陈家送别各位了。”曼娘这话一开口,未免让那些以为曼娘是挽留他们的掌柜都愣了下,屋内一时都安静下来,赵妈妈也没料到曼娘会这样说,不由唇微微张大。
还是吴管事最早醒过来,忙对曼娘道:“三奶奶,这些掌柜们都辞了,一时到哪里去找这么多的掌柜?就算有几个伙计,也不能立时顶上。”曼娘又是一笑:“吴管事,家里把这些铺子交给你,不是让你只晓得和掌柜们吃吃喝喝,你管这事也差不多有三个月了,难道连每个铺子里有些什么伙计,哪个伙计平日聪明可堪重用都不晓得?”
吴管事被曼娘反问,他也是个聪明人,立即明白曼娘的话是什么意思,立即应是:“三奶奶说的是,小的平日去那些铺子里,也见到几个可用之才,现在是紧要关头,也只有先把他们提拔上来。实在不成,小的和徐亲家铺子里的几个掌柜还算交好,到时还可以先借用几个人。”
曼娘点头笑了:“天下哪有过不去的坎儿?这京城,别的都缺,唯独人是最不缺的。”这事本是掌柜们要挟的,可现在竟是以假成真,掌柜们个个都如被一桶冰水从头浇下,那年老些的呢,还想着索性趁这时候走了也就走了,那壮年的可没这么洒脱,家里孩子还小,都指望着这份差事过日子呢,现在一下被辞了,虽说曼娘让去支一百两银子,可在京城,这些银子够花多久?不由有些后悔,有人已经忍不住:“三奶奶,您这样对待人,未免有些刻薄。”
刻薄?曼娘等的就是这句话:“这位掌柜说的好笑,我陈家待你们,每年束脩之外,四时节礼、年底分红都是样样不缺的。这些都有帐可查,若是缺了,还请众位都拿出证据来?这是我陈家管家不严,我定会训诫。若这叫刻薄,我不晓得什么叫丰厚?况且众位今日集体要辞,未免心里没有我不过一个女子,又初掌家事,定要借此给我一个难看的心。各位既生了这样的心,此时怪我刻薄,岂不是恶人先告状?”
厅内顿时鸦雀无声,曼娘又道:“其实各位的心,我也明白,这做掌柜久了,难免会觉得陈家给的束脩不够,不足以酬各位的辛苦。要真这样想,自可以或让吴管事,或寻人来告诉我,各位既是给我陈家赚钱的人,难道我又难为不成,左右总要有些表示。可各位这样来,未免就太欺人了。我容了这次,下回只怕有人就有样学样,都聚集起来,不肯做事。诸位是欺我年纪小没经过事呢,还是觉得我脸软好说话?”
掌柜们额上都流下汗,曼娘又道:“众位既辞了,就不再是我陈家的人,还请先去账房支了银子,吴管事,”吴管事急忙上前,曼娘对他道:“历来辞了掌柜的人,是怎么个交托,你去跟着办了。”吴管事应是,曼娘站起身:“诸位还是先去支银子吧。”
说完曼娘就从珠帘后面转出来,带了人径直离去,吴管事恭敬地送出去,等回到厅里才见掌柜们依旧站着,不由咳嗽一声:“诸位,奶奶既已有了章程,还请跟了我出去,先去账房领银子,再去各自铺子上交钥匙交账本。”
掌柜们中最年轻那个问出来:“老吴叔,你和我爹也认识二十年了,你怎么就不提醒我一下。”吴管事此时得意洋洋:“我不是告诉你了,别和这些人胡闹,可你肯听吗?一厢情愿以为能要挟别人,自然,还想给我个好看。你这回辞了这里,等闲几个月,我再想法给你寻个差事。”
那人对吴管事连连作揖:“经一事,长一智。我算明白这句话了,只是老吴叔,这件事,其实我也是被人撺掇的。”吴管事望向掌柜中的几个人,笑了:“我晓得你们心里是怎么想的,老老实实做事,陈家又没亏待了你们,非要去想那些歪点子,结果呢,现在碰了一鼻子灰了。现在还是别想那些别的,赶紧去账房支了银子,我还要赶去收钥匙拿账本让新掌柜来呢。”
这话里埋汰着不少人,但到此时也再无可说的话,吴管事笼着手带他们往账房去:“也别说我没提醒你们,我们这位奶奶,父翰林母郡主,未来的儿媳妇还是县主,和别人可不一样,趁早把那点小聪明收起来。”
领头的那几个只有在心了骂着出主意的人,一个字也不敢回,曼娘已遣人来传过这话,账房里并不敢难为,依次把银子支了,吴管事也就去铺面里收钥匙拿账本任命新掌柜。
吴管事忙到天都擦黑才算把这事忙完,回到陈家让人去里面禀告了曼娘,曼娘回答知道了,又让人给吴管事道了乏。陈铭远见妻子面色疲倦,安慰道:“这家里有些下人们,三四代的陈人,彼此之间盘根错节,想整顿还真难。”
曼娘趴在桌子上,声音懒懒地:“是啊,就拿今儿这事来说,这些来辞的,想什么的都有,有想为难我的,有想给吴管事难看的,还有想浑水摸鱼的。”
作者有话要说:其实这个和各人性格有关,曼娘的出身,决定了她在面对下位者的时候,有不怕得罪人的心态,所以会这样处理。
、160世仆
陈铭远拍拍妻子的肩,几代下来,下人里面有居功自傲的,有仗了服侍过老人家就不把主人放在眼里的,各色不等,这些和朝政竟还颇有相通之处。陈铭远不由沉默了,曼娘说完觉得心里舒服些,抬头看见丈夫站在那若有所思,拉着他的手坐下:“是我的不是了,你在外面一日,也是十分疲惫,我还拿这些事烦你。”
陈铭远笑了:“你刚管家也很累的,我听你唠叨唠叨,就算不能帮你分忧,也能帮你排解排解。”曼娘飞了一眼过去:“好啊,竟敢嫌我唠叨,不过呢,有句话要和你说,上回四叔查有人在外放印子钱的事,虽理了一遍,可仔细看了,这家里,有不少有两三个儿子的,就有个儿子出去,这样人家我想着,要做些平常事也罢,可这些人家往往都是有体面的人家,所居的位置,不是账房就是管事。”
曼娘话里的意思陈铭远明白,眉微微皱了皱就道:“这些事开头也只是给一家两家开恩,渐渐就成了惯例,而一成惯例,这出去的人多,里面也有些各怀心思的。现在是辐辏时候,自然瞧不出来,可天下哪有永远不衰的时候,要照我瞧,真要出事,就在这些半在外半在家的人里面。”
丈夫想的和自己一样,曼娘心里很欢喜,微微一笑:“你想的和我一样,我也想着,索性把那些受恩深重的人,都放出去,他们也好出去团圆。二来呢,这家里人也太多了,我粗瞧着,一个房头光丫鬟就二三十人,这些年纪渐渐长大,配了人,过不得几年又生出人来,每年的月例粮米都是成倍往上涨,人丁兴旺本是好事,可也要看看是什么样的人丁兴旺。”
妻子皱着眉头,这样的神色让陈铭远想起当日在龙岩时候,妻子和自己算每月柴米钱的样子,眼里笑容十分温柔:“我明白你的意思,不说这家里,就算是朝廷,每过一段时候,还不是有人要告老,把位置给后来者。”
曼娘不由啐丈夫一口,靠在他的肩上:“好想只有我们一家子,就那样清清静静过日子。”陈铭远握住她的手,一根根地数着她的指头:“等八月里,你忙完了,我们去庄子住些时候好不好?我有没有和你说过,离城三十里,我有一所小庄子,是十多岁的时候祖父给的,田地不多,只有两百亩,就在山下。那里有眼温泉,被引进庄里了,我们在那泡温泉好不好?”
丈夫连问两个好不好,真让曼娘觉得满腹的牢骚都消失了,在他肩上点头,伸手摸上他的鬓发:“嗯,到时别带孩子们。”陈铭远哦了一声,唇边笑容带上一丝戏谑,曼娘不由红了脸,轻声说:“我只是说,孩子们总是要读书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