耳麦接收到雪的吼声之后,立刻给出了答案,这女孩的吼声中其实只包含了一个关键的词汇,“死”。
那个令幼蛇们恐惧的吼声并非什么言灵,雪只是在用爱斯基摩语喝令它们去死。
去死!去死!去死!她怒吼着。
那是黑暗森林深处女巫的诅咒,或者地狱王座上死神的咆哮。
幼蛇们痛苦地翻腾起来,眼睛、嘴和泄殖腔都冒出血来。作为海德拉的幼崽,它们刚出生就强到能绞死狮子,最细弱的个体都粗如成年的蟒蛇,却完全无法承受雪的怒吼。它们最初的嘶叫还像是要跟雪对抗,但很快地就变成了垂死的哀嚎。
它们成片成片地死去,临死前发疯般地撕咬自己的同类,咬断彼此的颈椎骨,咬开彼此的肚腹,那些匕首般锋利的长牙本该用在雪的身上,可它们宁愿咬噬同类,也不敢靠近雪。谁也不知道那是死前的疯狂,还是雪的诅咒带给它们巨大的痛苦,相比起来同类的牙齿都更温柔一些。
尽管是发生在海德拉的幼崽身上,但这一幕血腥恐怖的气息还是令在场的所有人战栗,他们本以为自己的任务是在北极圈中搜寻死神,却没想到死神就在这条船上。
雪慢慢地转过身来,瞳孔中流淌着令人恐惧的金色,所有人都不由自主地握紧了手中的武器,可那股死神般恐惧的气息只在雪的身上维持了短短的片刻,雪摇晃了几下,倒在了阿巴斯的身上。她是那么地瘦小,倒下去的时候轻得就像树叶飘落。
恺撒缓缓地垂下榴弹发射器,浑身都是冷汗。
此前他也曾见过具备类似力量的女孩……上杉绘梨衣,蛇岐八家豢养的超级武器,随时会崩溃的超级混血种。她从不轻易地说话,是因为她随便说句话都可能造成类似言灵的效果,她若是在情绪激动的时候说出“死”这个字,便是直接召唤了死神。
上杉绘梨衣被她自身的血统诅咒着,雪也一样。
***
这个时候酒德麻衣正把最后一枚白磷手榴弹丢进一条巨蛇的嘴,芬格尔则用一根钢缆锁住了这条巨蛇的喉咙,把它锁死在船舱壁上。
两个人并肩而立,看着这条巨蛇痛苦地挣扎着,它的身体里燃烧着低温火焰,充斥着白磷的浓烟,却无法摆脱那根钢缆。
十几秒之后,巨蛇的尸体沉重地砸在地上,嘴里流出浓腥的墨绿色液体。
他们如此这般已经料理了十几条巨蛇,尽管没有天羽羽斩和暝杀炎魔刀在手,奶妈组的头号打手和卡塞尔学院建校以来的第一废柴还是打出了漂亮的配合,他们一直都在流动作战,把巨蛇一条条吸引到无人区域杀死。
如果不是这两个人的高效作战,YAMAL号上的伤亡会是现在的几倍,但随着白磷手榴弹耗尽,他们也走到了绝境。
他们剩下的武器对于巨蛇来说都很难造成致命伤了,前方黝黑的通道里,浓重的腥气扑面而来,那是成群的巨蛇正在赶来,而他们的背后,却没有退路。
“真的没藏着什么压箱底的绝活没用出来么?”芬格尔扭头看着酒德麻衣,“再不用的话你就得和我一起变成大餐了,在蛇肚子里我俩黏糊糊地贴在一起,被慢慢地消化,你不会觉得恶心么?”
“没了,”酒德麻衣摇摇头,“但我们可以选择分开来被两条不同的蛇吃,就不会黏糊糊地贴在一起了,那才真的恶心。”
“有人说你临死前想到的那个人是你真的在乎的人,这是骗不了自己的,你有没有想到谁?”芬格尔叹了口气。
“不必到临死的时候,我也知道我在乎的人是谁。”酒德麻衣淡淡地说。
“大家也同居了那么久,不会是我吧?”芬格尔不知道从哪里摸出一罐发胶来,开始整理头发。
酒德麻衣瞪大眼睛,惊诧地看了一眼这个神经病,不耐烦地摆摆手,“死开!”
“不是我的话我就放心啦。”芬格尔拍拍胸口,“因为我想到的人也不是你啊。”
这个油腔滑调的家伙忽然换了另外一种语气说话,平静从容,甚至会让人忽略他的邋遢,从那张胡子拉碴的脸上看出贵公子般的气息来。
而与此同时,黑红色的气息从他的身上涌现出来,如山如海,正是暝杀炎魔刀上流动着的那种气息。芬格尔双手空空,但他整个人正在化为一柄顶天立地的巨刀,酒德麻衣不知道这种刀还怎么使用,但她毫不怀疑这柄巨刀斩出去的时候会把尾随而来的蛇群……甚至这艘船都劈开!
“你说你用不了暝杀炎魔刀的!”酒德麻衣忽然怒了。
她是真的没法用天羽羽斩,而这个狡诈的家伙还留着一手。早把这招祭出来,他们就不必冒着生命危险仅靠白磷手榴弹跟巨蛇群周旋了。
“代价会有点大。”芬格尔微笑着说,步步后退。
他已经不能靠酒德麻衣太近了,那股黑红色的气息凶猛得像是要把周围的一切都给吞噬掉。
“什么代价?”酒德麻衣愣住。
“大概会耗掉一条命吧,可我不是九命怪猫,就只有一条命。”芬格尔耸耸肩。
“别蠢了!”酒德麻衣大吼,“把你的刀收起来,我们再想别的办法!”
“真的没别的办法了,你以为我真的活够了么?我很怕死的,死了的话,”芬格尔指指自己的脑袋,“连活在你记忆里的人也跟着你去死了。活下去,才能记住他们。”
黑红色的气息继续暴涨,狂风吹得酒德麻衣站立不稳。
“停下!你不是也想到了什么人么?就这样放弃了么?”酒德麻衣顶着狂风试图接近芬格尔。
你习惯了一个人总是不正经,听到他正经说话会有点害怕,会希望他那张看起来甚至有些英俊的脸赶快坍塌下去,露出个猥琐的笑容来才会心安。
“是啊,”芬格尔抬头仰望,似乎要看穿层层的船舱去看天空,“可我想到的那个人已经死了。”
巨蛇们已经出现在通道的尽头了,也许是因为知道同类在这里被屠杀,它们群集而来,愤怒地嘶叫着,巨大的身躯纠缠在一起,争先恐后,卡在了通道的入口处。
芬格尔缓缓地走向那些张大的蛇口,和那些矛枪般的长牙,黑红色的气息带着巨大的压迫感,酒德麻衣根本无法靠近他,更别提阻止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
然而就在这个时候,她的头忽然剧痛起来,某个声音穿透层层船舱,再透过她的头盖骨传进她的脑海里,那是某个女孩的声音,用酒德麻衣听不懂的语言,愤怒地吼着什么,单调、重复、高亢,甚至凄厉。
芬格尔显然也听到了这个声音,惊讶地扭头看向声音传来的方向,似乎是仓库那边,那边集中了很多的船员,所以酒德麻衣和芬格尔一直没靠近过而是躲得远远的。
人声怎么可能能从那么远的地方传过来?好像整艘船都在那个愤怒的声音里微微颤抖,芬格尔和酒德麻衣都生出要捂住耳朵的念头。
巨蛇们显而易见地流露出了恐惧,芬格尔带着那么强大的气息接近它们的时候,它们没有恐惧,但这个声音出现的时候,它们整齐地扭头看向某个方向。
一群蛇整齐地扭头看向同一个方向,这景象既诡异又可笑。
几秒钟之后,它们争先恐后地从通道中撤离出去,作鸟兽散。
酒德麻衣和芬格尔对视一眼,追着蛇群来到甲板上,只看到暗青色的蛇尾潜入海下,冰层的缝隙间海水翻波,很快也就恢复了平静。
这条船在不久之前已经成了巨蛇们的巢穴,但当那个声音响起的时候,它们竟然立刻放弃了这个到手的巢穴和巢穴中的猎物。之前的一切好像都是一场幻觉,白茫茫的世界,冰风暴还在继续,巨舰漂浮在冰海之间。
酒德麻衣看向芬格尔,那股黑红色的气息当然早已从这家伙的身上消失,这家伙眨巴了几下眼睛,换上了喜极而泣的表情,“你刚才有没有被我感动到?”

第109章 但为君故(13)
“船体的裂缝已经焊接完成,共有七个水密舱泄露,除了两个实在无法修复,其他也都焊接完毕,船内积水已经排干净了。”
“龙骨检查完毕,它经受住了撞击的考验,不过留下了裂缝,考虑到金属疲劳的问题,破冰极限从六米下降到三米。”
“一号和二号核动力舱都没有泄露,但我们暂时无法重新点火,有几条蛇侵入了核动力舱,设备损坏比较严重。”
“伤亡数字统计统计出来了,我们失去了22名船员和3名资深专员,重伤者正在医疗舱中抢救,死亡数字可能还会上升。”
“冰风暴依然没有停止的迹象,我们和EVA的通讯联系还没有恢复。”
不断有人前往图书馆汇报,施耐德沉默地听取着汇报。精致古典的小图书馆眼下已经成了一片废墟,有一条巨蛇侵入了这里,把一切弄得一团糟,却又被人用白磷手榴弹给烧死了。
它的尸体还横在施耐德的身旁,如果忽略它身上的腥臭味,倒是一件绝佳的装饰品。带着呼吸面罩的老人坐在一张被巨蛇围绕的沙发椅上,脸色阴沉,俨然是超级英雄电影里的大反派。
施耐德实在很难有好脸色,心情也可想而知。他们是一艘全副武装的巨舰,本来可以撞破北极圈里所有的冰山,然而蛇群在冰风暴的掩护下打了一场极其漂亮的登船战,虽然侥幸打退了来犯之敌,但YAMAL号已经沦为了漂在北冰洋上的铁棺材。
两个核动力舱和一个柴油动力舱都停止了运转,绝大部分柴油储备也随着柴油动力舱的爆炸而完蛋了,他们眼下只能依靠备用的小型柴油发动机组。
但小型柴油机组能提供的电力极其有限,船舱内的温度已经降低到了零下三十度。
稍微让人安慰的是他们还有足够的食物储备,帕西带来的珍贵食材和陈年老酒都完好无损,所以此时此刻他还是以标准的管家姿势站在施耐德身旁,手托银盘,银盘里是一杯50年陈的麦卡伦威士忌。
这本来是供施耐德取暖用的,不过倒出来几分钟没喝就已经冻成了冰坨。
“我们携带的武器中并未包括白磷手榴弹,而有人用白磷手榴弹杀死了十几条蛇,虽然看起来是友军,但不愿意现身的友军未必不是敌人。”恺撒靠在桌边,那张花梨木的书桌冻得跟石头似的。
“要不要我把那边船员分开来审讯一下?”芬格尔神色狰狞,俨然盖世太保,“一定是那帮俄罗斯人里混了内鬼进来!”
“如果是内鬼,就应该找个安全的地方藏起来,等着巨蛇把我们都吃了。”恺撒摇头,“但对方选择了帮助我们,我能想到的解释是,对方不是我们这边的人,但目标相同。”
施耐德仍旧沉默着。
恺撒的解释不难理解,对于秘党而言利维坦或者神是恐怖的敌人,但它同时也是宝藏。大家都想找到神,有的人想杀了它,有的人想要跪在它面前祈求。
内忧外困,强敌在侧。因为有充足的食物和淡水供应,理论上他们可以一直猫在船上等着冰风暴过去救援到来,但巨蛇群随时会回来,像海德拉那种级别的龙类亚种,北极圈里还有多少?
“我们要主动地自救。”施耐德终于出声了,“我们还没有脱离危险。”
恺撒在施耐德面前摊开一张海航图,“距离我们大约120公里处有一处废弃的俄罗斯科考站,说是废弃,其实设备都封存着。如果派人去那里,我们也许能跟外界建立联系。”
“冰风暴不是会让所有的通讯都中断么?”芬格尔问。
“根据海航手册的信息,那间科考站里有长波通讯的设备。”恺撒说,“那是人类最早的无线电波通讯方式,1901年马可尼就是用长波实现了跨大西洋的无线电通讯,长波是沿着地球表面传播的,会随着距离衰减。后来人类发现短波能在地表和电离层之间反复折射,比长波通讯更有效,所以短波通讯渐渐地取代了长波通讯,而EVA跟我们建立通讯的模式更先进,她通过近地轨道上的卫星,用激光信号和微波跟我们联系。其他各种信号都会被冰风暴中断,但长波不会,只要有足够的功率,它能穿越冰风暴,把我们遇难的信息带到最近的人类城市。”
“在这样的天气下跋涉120公里,即使有雪地摩托也并不容易,还要避开北极熊。”施耐德沉吟,“我们中有这个体能的人不多。”
芬格尔下意识地缩了缩脑袋,乖巧恬静地把目光挪向别处。好在并没有人看他,恺撒直接就说话了。
“恰好我应该是有这个体能的。”恺撒耸耸肩,“北极熊的话,我可以试试跟它们打招呼或者打碎它们的头。”
“一个人不够,在极地环境中探索道路,一个人很容易迷失道路。”施耐德说。
“非常愿意陪同恺撒少爷,这是我来此的意义。”帕西微微鞠躬。
“兄弟我就说,你的秘书太棒了,我羡慕你。”芬格尔感慨地拍着恺撒的肩膀,“你们千万要活着回来,我还想吃你秘书做的菜呢!”
“可为什么不是你?”施耐德皱眉,“虽然已经降到了F级,可你的体能和运气一直都是学院中最好的那一档。”
“开什么玩笑教授!”芬格尔义正辞严,“看看人家主仆之间的情谊!当老大的,在危难中挺身而出,当仁不让!当秘书的,忠心护主,一点没给老大丢脸!这样好的组合你还到哪里去找?你不信任这样的团队!我都为你不值啊!这全船上下上百号活人!你说你信任一个F级能完成任务,我觉得你这个想法有问题!”
施耐德被这家伙说愣了,一时接不上话来。芬格尔的逻辑没错,恺撒和帕西会是当然的首选,在阿巴斯重伤的情况下,这两个堪称是船上战斗力最强的两个人了。
但最终他还是摇了摇头,“我建议的组合是帕西和芬格尔。恺撒,你已经是学院的校董,你没有轻易去牺牲的资格。虽然在必要的情况下我们每个人都可以牺牲,但有些人的命,要留在更有必要的时候投入战场。”
“我也觉得我和帕西不是合适的组合。”恺撒说。
这回轮到芬格尔脸色发青了。他跟一只刚从洞里钻出来的土拨鼠那样左顾右盼,盯着每个人的眼睛看,想知道自己能否从这个小型的决议会中找到一条活路。
“但帕西和芬格尔的组合我也不赞同。”恺撒接着说。
施耐德一愣。
“我从没有相信过这个家伙。”恺撒凝视着帕西的眼睛,此刻帕西的额发又把那只异色的瞳孔挡住了,“他也从来不是为我服务的。他是家族派来监视我的,他只服从我家里的那些老头子。”
“家族一直都是秘党的忠实资助者,我们虽然有着自己的利益,却也始终捍卫着这个世界。”帕西微微鞠躬,“虽然我的首要任务是确保恺撒少爷您的安全,必要的时候我甚至可以为此牺牲全船的人,但在这场冰风暴中,请相信我的立场。”
施耐德悚然。
看过帕西在屠杀巨蛇时的表现,任何人都会在心底深处觉得震撼甚至惊恐,施耐德也不例外。加图索家甚至会把未来的家主送到卡塞尔学院来培养,但是却自行培养出了帕西这种恐怖的秘书。但他还没有时间来思考这件事,但听过帕西的话后他不得不慎重地审视这个人。
这个永远等待着为你服务、却又能轻松杀死你的人,他甚至也不掩盖自己并没有跟卡塞尔学院站在完全相同的立场上。
这时桌上的电话响了,小型柴油发电机组的一部分电力输出就是用在通讯系统上了,否则这么大的一艘船根本无法统一指挥。
打来电话的人是雷巴尔科,“教授,恐怕您必须来一下我这边,或者加图索先生,我需要一个能压服大家的人,单凭我可能做不到。”
***
恺撒疾步踏入那间位于底层的船舱。他是狂奔着过来的,只不过为了保持威严,最后的一段路放慢了脚步。
雷巴尔科打来电话的时候,可以听见有人用俄语高声地吼叫着,处在歇斯底里的边缘。恺撒能够听懂俄语,那些人喊的是,“杀了她!杀了她!她是恶魔!”
雷巴尔科负责的是救助阿巴斯和雪,船医已经死了,但好在船上还有充足的药物储备。
这是位于两个核动力舱之间的狭窄舱室,却挤了几十名情绪冲动的海员,他们都在吼叫着,雷巴尔科则手持AK47步枪,神情凶狠地挡住了这些人。
他的背后是坚固的铁栅栏,栅栏里,瘦瘦小小的雪被铁链死死地固定在地面上,一根粗糙的绳子横过她的嘴,这样的捆绑是为了避免她发出任何声音,她的眼睛被绷带层层叠叠地蒙着,这当然是为了遮住她那双镜子般的黄金瞳。
她身上的铁链捆得很紧,皮肤都被磨破,血透出来染红了薄薄的白裙。这里的温度略高于图书馆但也接近零下,这个瘦小的姑娘随时都会有冻毙的危险,可她不知是还在昏迷中还是死了,就这么静静地躺着,一丝声音都不发出。
恺撒环视一圈就明白了事态,雷巴尔科带她来这里而不是医疗舱,因为两个核反应舱都用极其坚固的含铅钢板包裹着,这个小空间可能是YAMAL号上最坚固的监狱。
看过雪在幼蛇群面前的表现之后,雷巴尔科无法相信这个女孩,而更不相信她的是船员们,有人希望立刻处决掉这个危险的女孩。
并非所有的船员都跟雷巴尔科一样有着特种部队的背景和军人面对危机时的冷静,船上还有不少普通的俄罗斯海员,他们信仰东正教,在他们眼里,雪的表现就是女巫或者魔鬼。

第110章 但为君故(14)
“回你们自己的岗位上去,我可以当作这件事从未发生过。”雷巴尔科的声音低沉,透着隐隐的威慑。
YAMAL号曾是一艘军用船舶,船上纪律也效仿军舰,船员们眼下的行动跟武装暴动无异,雷巴尔科有权处决他们中的为首者。
但雷巴尔科不敢这么做,冰海孤船,内忧外患,船上一旦乱起来,结果根本无法预测。
所以雷巴尔科看似威胁,实则怀柔,但海员们显然并不好说服,他们全都盯着雷巴尔科身后的雪看,甚至没有把注意力分给刚刚赶到的恺撒。
恺撒心里微微一凛,船员们的眼神令他想到中世纪那些要把女巫捆上绞刑架烧死的民众,既炽热,又恐惧。
他没来由地想起心理学教员富山雅史在课堂上讲过的话,富山雅史说人类的精神状态就像天平,看起来稳定,实则这个平衡十分脆弱,一旦搅动超过阈值,平衡就会彻底崩塌,人可以在一夕之间变成另一个人。简单粗暴乐观无畏的俄罗斯人,和冰天雪地里跪在东正教圣像前祈求救赎的俄罗斯人,其实是同一类人的不同侧面。巨蛇群的出现摧毁了船员们的某些信念,甚至那些跟雷巴尔科一样出身于阿尔法特种部队的船员也混在人群中。
“不,船长,她会害死我们所有人。”轮机长似乎是为首者,他站在人群的最前方,跟雷巴尔科四目相对,“她要么是被诅咒了,要么就是诅咒本体,她说的每个字都不能信。”
“加图索先生,看起来得你来说几句话了。”雷巴尔科把目光投向恺撒,“你们是老板,你们做决定。”
“先生们,冷静。”恺撒插在雷巴尔科和轮机长之间,“中世纪早就结束了,现在没有人会把女性当作女巫丢进火堆里烧死,何况那个孩子也不是女巫。大家都看到了,她救了我的朋友阿巴斯,冒着生命危险。她是我们这边的人。”
恺撒自己也觉得这番说词有点生硬,但这对他来说也是个困难的工作。他有把握在一杯咖啡的时间里令一个出生在纽约或者伦敦上流社会的女孩对他心生好感,却不知道怎么说服一帮下里巴人,加图索家的继承人本该这辈子都没什么机会跟下里巴人说话。
轮机长冷冷地看着恺撒,往一旁闪开,他宽厚的身形遮挡住了背后的那具担架,担架上是半具尸体。
恺撒吃了一惊。他不是害怕死人,但这个死者的状态实在是太诡异了,他像一具风化的石灰岩雕塑似的,正一点点地坍塌,担架上落满了灰白色的尘土。如果这是一具上千年历史的古尸,这种情形尚可理解,但他的胸骨已经灰化掉了,暴露出暗红色的心脏来。从那颗心脏的新鲜程度判断,这是绝对一具新死者的尸体。
“我的弟弟奥列格,”轮机长的声音嘶哑,“一个小时前还是个能说话能走路的活人,可是说着说着话就开始出血,眼睛、鼻子、耳朵,身上所有的洞都流血,根本没法止血。他从里面烂掉了,死得很痛苦。当时,他距离那个因纽特人最近。”
恺撒骤然想起幼蛇群灰飞烟灭的那一幕,跟这个死者的情形颇为相似,只不过这个船员的灰化要缓慢得很多。
“你们中很多人都在场,你们全都听到了那个女巫的诅咒!”轮机长指着远处的雪,环顾身边的每个人,“没有人能逃得掉,你也不例外,加图索先生!”
他转过身来,盯着恺撒,眼底仿佛流淌着火光,有那么一瞬间,恺撒简直要误以为那是一双黄金瞳。
“从我们找到这个女巫开始,一切都变得不对劲了,我们按照她给出的航线航行,我们遇到了冰风暴,那条黑色的船,那些大群的蛇,太多的巧合了,就像是早就准备好了等着我们。”轮机长此时的状态就像一个布道中的狂热神父,言辞铿锵,咄咄逼人,远远压过雷巴尔科的威胁和恺撒的劝说,“她说的一切谁能证明?落日地、神秘的探险队、往外冒血水的铁箱子、鲸鱼的歌声……就像《金银岛》里海盗留下的藏宝图,引我们去那个地方。可海盗留下的藏宝图是为了让别人找到宝藏么?不,只能是引你去错误的地方!这是个陷阱!我们从一开始就心甘情愿地踩进了这个陷阱!”
他猛地转身,凶狠地指着雪,“杀死那支探险队的,就是她!那个所谓的神,也是她!神不会放过的,是我们!因为我们要去找它的领地!”
恺撒心说你这番话毫无逻辑可言,不过轮机长你的表演天赋不去演莎剧真是太可惜了,此刻李尔王、麦克白都在你身上附体,没有阵阵阴风刮过烘托一下气氛真是太可惜您的这段演出了。
但是轮机长的话显然燃起了船员们的恐惧,他们肩并着肩缓缓地逼近雷巴尔科,轮机长猛地扯开防寒服,露出肌肉分明的上半身,顶着雷巴尔科的枪口。
“我弟弟死了,她该为我弟弟偿命。她死了,全船的人都有救。我们想办法重新启动核反应舱返航,忘记什么落日地!管他多少钱,有什么能比命更值钱?”轮机长死死地盯着雷巴尔科的眼睛,手却指着恺撒,“别信这帮有钱人,他们跟那个女孩是一路货色,他们都是怪物!吃人的怪物!”
恺撒听得有点烦了,开始考虑要不要把沙漠之鹰拔出来了。
对于雪的身份他也很疑惑,但当时雪确实是冒着生命危险去救的阿巴斯,阿巴斯也是为了保护船员们才不惜暴露自己的底牌启用了“因陀罗”。可船员们并不领情,他们惶恐不安,如果不是执行部的武装力量占据绝对上风,他们可能会考虑把学院的人也都捆上重物丢到冰海里去。
恺撒没来由地想起庞贝曾经说过的话,那还是恺撒很小的时候,因为母亲尚未离世,所以他跟父亲的关系还算凑合。那年教皇巡游经过加图索家的领地——加图索家如此称呼那个位于托斯卡纳南部的地区,因为整个地区的经济都在加图索家的控制之中,区域内的行政长官就任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拜访庞贝,繁文缛节类似封建时代的领主拜见国王——整个地区都轰动了,不分上流社会和平民百姓,人们从四面八方驱车来到教皇将会经过的城市主干道,等着围观这位圣徒。教皇的礼车出现在道路尽头的时候,人群里爆发出震耳欲聋的欢呼,人们半跪甚至向他匍匐,有的人涕泪交零。
那时候庞贝带着恺撒在一座高塔的顶上俯瞰——他原本有资格开着车跟着教皇接受欢呼,但庞贝对梵蒂冈的使者遗憾地表示自己的车马力超强跑得超快,跟在教皇那辆慢如牛拉的礼车后面只怕不能发挥所长,转而邀请教皇坐在他的副驾驶座上接受欢呼,被梵蒂冈的使者委婉地谢绝了——庞贝说,儿子你看到了么?人类就是这么愚蠢又可悲的生物,他们已经站在食物链的顶端了但还是充满着奴性,对比他们强大的物种既恐惧又向往。如果神真的降临在这个世界上,人类的选择应该会是先试着杀死神,如果不成功的话就立刻跪下去舔神的脚丫子。
很罕见的,恺撒有种以自己是个人类为耻的感觉。
“嗨!船长!嗨!我的兄弟!如果要开枪,就请一枪打穿我的心脏!”轮机长扑上去,狠狠地拥抱雷巴尔科。
雷巴尔科没有开枪,他做不到。轮机长所带的人多半是普通海员,但轮机长却是雷巴尔科当年的同僚,是雷巴尔科劝说轮机长上了这条船,是那种可以互相托付孩子的关系。他不知道轮机长为什么忽然间性情大变,也许是弟弟的死亡刺激了这个无所畏惧的俄罗斯汉子,但那也还是他为数不多的好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