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惊魂未定,还未及松一口气,腹中一阵绞痛,把她疼得差点栽下马去。

颤抖的手勉强勒住马,努力要下马来,脚上已经失力。

一头栽倒在雪地里时,她唯一的神智,竟是紧紧护住自己的腹部,护住她原先想放弃的孩子……

天,黑漆漆;雪,白茫茫。

而她滚在雪地里,在满眼的黑和白交替间,蜷紧身体承受着腹中一阵阵抽搐般的疼痛……

“孩子,别走。我再不会不要你了……”

她无声地说着,看着马儿不耐烦地打着响鼻,慢慢从跟前踱走。

“我已经放开他了,我不想再放开你……”

她看着大雪茫茫,一片一片落下,落叶般慢慢将她覆满。

“这世界这样孤独,这样安静,要不,我带你一起走?”

她盯着深杳的漆黑天幕,眼前时远时近,只飘忽着一张英秀好看的面容。

凤眸含情,笑意浅浅。他向她伸出双臂,送予她温暖的怀抱,柔柔地唤道:“浅媚,浅媚,我是你的夫婿……”

“天霄,天霄,我是你的妻子。可我爱不动了,爱不动了……”

她疲倦地闭上了眼睛……

一觉睡得很长,很舒适。

仿佛又回到了怡清宫,阳春三月的明媚阳光里,他亲吻她的面庞,她倾听他的心跳。

歌舞樽前,笑语花下;凤枕鸾帷,鱼水相知。

道不尽深怜蜜爱,度不完良辰美景。

“天霄,天霄……”

她轻轻地唤,小心翼翼,倾尽柔情。

“小妹子,小妹子快醒来!”

一个利落却好听的女声打断了她的呼唤,也打断了她的梦境。

但包围她的融融暖意却没有消失。

她倦倦地睁开眼,看到了一个高高颧骨收拾得十分清爽的妇人正端了一碗汤笑眯眯地扶她起来。

她的身后,尚有一个少年站着,十六七岁模样,长得甚是清秀,正惊喜地叫道:“醒了,醒了!”

可浅媚迷惑地转动眼眸,然后猛地记起那些禽兽般的追兵,以及落地时的腹疼,慌忙伸手摸向腹部。

那妇人已笑道:“没事,只是胎气受了些振动,你自己又着了凉,这会儿身子很虚弱,孩子是保住了,不妨事的。”

想着夜间的惊险,可浅媚有些不相信地反复抚摩着自己仍然闷疼着的肚子,直到感觉出小家伙不耐烦般蹭动了一下,这才松了口气。

它果然还在,而且好好在呆在自己腹中。

她的面庞漾过一丝笑容,抬眼望向那妇人,问道:“这是哪里?你是谁?”

妇人笑着答道:“这里是临山镇。我夫家姓周,我小名里有个玉字,所以客官们都叫我玉姐。”

“客官?”

“哦,我丈夫死得早,现在就我带着弟弟经营着这家小酒馆。嗯,这位就是我弟弟,你唤他阿春就成。”

她见可浅媚还是面有疑惑,忙将自己手中的鸡汤推到她跟前,说道:“快先喝碗鸡汤,你如今这副身骨子实在弱得很,大夫说得好好补补呢!”

可浅媚闻言,接了鸡汤慢慢啜着,打算着屋中甚是寻常的民家陈设,问道:“是你……在雪地里救了我?”

玉姐笑道:“可不是呢!我从娘家赶回来,不想那边正打仗打得厉害,路上连个投宿的客栈都没有,硬着头皮赶回来时,就见一匹马儿慢吞吞跑过去,马背上雕鞍俱全,却没有主人,觉得很奇怪,路上便多留了些心,结果就见着了你。啧啧,这都怀了五六个月了吧?给雪掩了大半个,居然还活着,也真是老天保佑,难得的一桩大奇事了。”

可浅媚喝着几口汤,精神便好了许多,点头道:“果然是大奇事。我本以为……我活着才是做梦呢。”

待她喝完了,玉姐又扶她倚着枕上坐了,问道:“你叫什么名字?一个年纪轻轻的女孩儿家,怎么半夜三更骑了马走在路上?”

可浅媚沉吟着答道:“我么……姓张,叫雨眉,和玉姐一样,也没了丈夫,又打仗打得家里没法呆,就想着回我北方的娘家去。我爹爹是个武师,我学过几天武艺,因此就大着胆子准备骑了马回家。谁知沿路都是关卡,根本走不了。昨晚歇在土地庙里还遇上了土匪,好容易才逃出来,肚子疼得不行,就从马上栽下来了。”

她抬眸笑道:“若不是玉姐救我,只怕只能带我的孩子一起下地狱了!”

她的面色虽是苍白,这般迎着窗扇透入的阳光展颜一笑,却是璀璨剔透,妍丽夺目,别说阿春,就是玉姐都看得有些傻眼。

玉姐叹气道:“这便叫红颜薄命吗?像我们粗胳膊粗腿的,命苦也就罢了,怎么这么个绝色的小美人儿,竟也早早就没了丈夫呢?”

可浅媚沉默片刻,低声道:“我的确命苦。”

玉姐便拍拍她的肩,说道:“你先放心养着吧!既然回不了娘家,先住在我这里也使得。我们这里说是叫临山镇,镇前是山,镇后却是一条大河,山里的人要采买东西都在镇子上,镇子里的人要出去却得渡了河呢!所以外面打得虽厉害,一时却打不到这里,我这个小酒馆的生意,和没打仗前并没什么差别。”

“哦……”

这玉姐看来很是热心肠,听她这话,这里倒是个适合隐居的好地方。

但可浅媚总觉得事情似乎太巧了些,颇有些求仁得仁的意味,反倒有些不信了,一时并未答应。

玉姐却不多话,让自己弟弟好好照顾她,自己则到前面酒馆去照应了。

待她走了,可浅媚眼眸一转,忽见那窗台上放着的一盆花,几乎以为自己看错了,差点失声叫出来,“那,那是什么?”

阿春应是极少见到如可浅媚这般世所罕见的小美人儿,正在床前紧张地搓着手,不知该怎么讨她欢喜,闻她这话,忙道:“那个花吗?是玉玲珑呀!”

他急急过去搬了那白瓷花盆,捧到跟前让她细看。

可浅媚定睛看去时,眼中已是晶莹。

翠叶纤纤如剑,盈盈伫立,宛若碧玉琢就。

竟真的是小时候自己房中曾经见过的玉玲珑,她和她的母亲、姐姐等了一个冬天,却没能等来花开。

她哽咽着问:“快开花了吗?”

阿春忙道:“快了,快了,雨眉姑娘你看,这里发白的,就是花苞。我姐姐也喜欢这种花,年年都托镇外的客官带几盆回来。若是往年,养得好时,过年的时节就可以开啦!今年天冷,花球拿回家也晚,所以这会儿还没开花。”

“嗯,还没开花。不过,也快了……”可浅媚抚着自己的小腹,忽轻笑道,“我就留在这里,等着看玉玲珑开花吧!”

阿春喜道:“好啊,好啊,你爱留多久都行啊!最好……最好一辈子都留在这里!”

自此可浅媚便留在这个周家酒馆里,和玉姐、阿春住在一处。

玉姐、阿春俱待她甚好,见她没什么行李,为她置备了两身衣服不说,每日饮食也格外经心,都挑着孕妇适宜的做来给她吃。

到底萍水相逢,可浅媚开始不解。后来见阿春总是跟在她身后,酒馆的伙计看他们的眼神也很是暧.昧,这才明白过来。

原来打的是这主意。

她虽然是有身子的人,但生得极是出挑,别说这样的小镇,就是扔皇宫里也是一等一的样貌。

这样的偏僻小镇对女人的贞德并不太看重,何况是年纪轻轻死了丈夫的,改嫁更是天经地义。

在众人看来,玉姐把她救了下来,她又孤身一人无处可去,等生了孩子便嫁了阿春,连孩子后半辈子都算有了依靠,可谓两相得益,棱角俱全。

她虽灰心丧气,但满脑都是那个一心想要模糊的身影,再没想过要嫁阿春这样比她还小的寻常少年。

但阿春羞涩,玉姐圆滑,都没有直接和她提起此事,让她想拒绝也无从拒绝。

这里既然还算安静,她便觉得自己可以买块地,带了孩子种田种上一辈子,也算是安乐无忧了。

只是受了人家太多恩情,要离开时只怕难开口,因而身体稍好些,她也便到前面酒馆帮着看顾铺子,甚至跑堂洒扫。

她向来懒惰,也从未做过粗活,但本性聪明灵巧,真学起来也是飞快,不上几日便成了周家酒馆里一个像模像样的女伙计了。

玉姐心疼,劝她休息时,她笑笑道:“听说多活动活动,小孩才生得快呢!何况我以后要自己养大孩子,总得先学着做些家务活吧?”

玉姐并不趁机提及让阿春照顾他们母子之类的话语,只笑道:“这样么……也好。这世上总是能干的人活得久些,也活得快活些。”

于是可浅媚继续在酒馆内帮着跑堂端菜,收拾桌椅,擦洗地板,忙得不亦乐乎,待累了一天回到自己简朴却温暖的卧房里,往往在疲乏中倒头就睡,倒也睡得踏实。

虽然没有买自己的土地或羊群,等习惯了这样的生活,居然也甚觉安定。

或许,她原本就是个知足的人。

只要离唐天霄远了,离李明瑗远了,离那段没法解开的仇恨远了,离没远没了的争权夺势远了,又能有口热饭吃,有间屋子住,她便能心满意足。

纵然没有了执子之手携子同老的幸福与愉悦,也不会再在无法舍弃的爱与恨之间挣扎矛盾,痛不欲生,最终害人害己。

这样平平淡淡一辈子,便很好。

因多了位西施样的俏寡妇在跑堂,周家酒馆的生意比以前还要好不少,多有人跑来打一斤酒,切半斤牛肉,磨蹭着坐上半天,就为一睹这位雨眉姑娘的姿容。

可浅媚生怕惹事,后来只说脸上长了斑,索性拿块丝帕掩了面孔,蒙了脸出来做事。

按理她挺着个大肚子,又不露真容,不该再引人注目。谁知她越是掩饰,那些客人越是好奇,若是来了,往往一呆许久,希望能看到她偶露真容,日后邻里亲友间闲聊起来,也好说笑吹嘘一番。

总算此地民风淳朴,周家又是这里的老字号,玉姐为人也爽气,于街坊间人缘甚好,倒也无人敢真对她无礼。

眼看天渐和暖,可浅媚也常从后门溜出去散散步,或对着镇后的河水发一会儿愣。

这日看一渔父在江边捕鱼,却半天捕着几尾,叹气道:“开春后的那场大雪真是害人不浅,一下就是三天,庄稼收成多半不如往年。想捕些鱼贴补贴补家用,也似比往年少了。”

可浅媚怔了怔,奇道:“那场大雪下了三天?我怎么记得只下了一天?第二日那雪不就住了吗?”

她清楚地记得,她醒来的那天,敞开的窗口正洒入大片的阳光,把玉玲珑照得真像碧玉琢就般的玲珑剔透。

渔父却奇怪地望向她,说道:“姑娘莫非从外地来的?我们这镇上,可是下了整整三天的雪呢!那雪堆了快有半尺高,半个月都没化!”

可浅媚懵了。

回到自己屋子,她把窗外的玉玲珑抱回屋里,看着那盛开的花儿出神。

她记得出事那年她等待那花开等得有多辛苦,并且终究没能看到花开。

大周皇宫奇花异草甚多,她也从不曾见过这种花。

但这样的偏僻小镇,她竟轻而易举地见到了这花,并如愿以偿地见到它在自己跟前盛放。

虽然只剩了她一个人,但她到底代替她的母亲、她的姐姐,看到了这玉台金盏般的花儿,亭亭盛绽,萼蕊飘香。

阿春远远在院子里见了,已跑过来,将玉玲珑抱起,重放回窗外,笑道:“雨眉,这个放在外面好。上回大夫过来,说这种花虽然又香又好看,可香气有些小毒,最好别放屋里。你怀着孩子,更要多多小心才是。”

玉姐待她极细心,每个月都有请大夫过来为她诊脉,可浅媚也听大夫这么说过,叹气道:“只知道罂粟有毒,谁知玉玲珑也有毒呢?它明明这么美丽,这么干净……”

阿春憨笑,摸着头不知道怎么回答。

可浅媚又问:“阿春,我来时下的那场雪,是不是很大?”

“啊,是呀,少见的春雪,堆了老高。”

“堆那么高,下了几天?”

“几天?”阿春思索着,“好像两天吧?”

“两天?”

“哦……也许三天,记不大清了。”

“那我是哪天过来的?雪停以前,还是雪停以后?”

“雪停后。就在雪停的那天早上,姐姐雇着一顶轿子把你抬了回来。”

阿春奇道,“怎么了?雨眉,你怎么问起这个来?”

可浅媚沉默了片刻,才嫣然笑道:“没事,我也就忽然想到,那样的大雪地里,玉姐能把我救回来,还真不容易呢!”

“当时那雪踩下去,能没了半条腿,轿夫们抬得满头都是汗呢!”

阿春正回答着,那边有酒坊新送了酒来,伙计唤一声,阿春已应着,急急去帮忙了。

可浅媚却盯着那盈盈的玉玲珑,慢慢蹙紧了眉。

原来真的下了三天雪。

她自是不可能在雪地里趴了三天才遇到玉姐。那样的大冷天,趴上半夜便该给雪埋了,活活冻死在雪地里。

而玉姐明明说,她看到她时,她尚有半边身子露在外面。那时,她刚刚晕倒不久,才是下雪的第一天晚上。

那么,下着雪的那三天,她又在哪里?

为什么她完全没有那三天的记忆?

转眼天气和暖,杏花桃花梨花一拨儿一拨儿地开过了,败过了,连那玉玲珑也渐渐萎黄,失了生机,被阿春搬走丢弃了;而她的肚子却争气地一天天大起来,渐渐鼓得跟圆球一般,跟她纤瘦的身子很不般配。

她一日比一日贪吃嗜睡,却下意识地留心着周围的动静。

这天夜间,她恍惚听到什么动静,趿了鞋下床,悄悄推开窗扇看时,外面月色胧明,一院寂静,并无异常。

腹中胎儿似感觉到母亲的动作,连着蹭动几下,幅度并不大,像在睡意迷蒙间给吵得半醒不醒,正懒洋洋地舒展着手脚。

可浅媚抚着胎儿踢得耸起的部位,不觉漾起微笑。她倒了一盏凉茶,拈在手中慢慢地喝着解渴,倚着窗棂静静赏着宁谧夜景。

寻常民家风景,并无牡丹、芍药等富贵之花,但院中尚有一架荼蘼,此时细影蒙蒙,若霜雪揉裁,在初夏的夜风里悠悠晃动,时有落英飘落,疏疏淡淡,如一幅浅浅描就的水墨图画。

她的心魄忽然也像落花般在夜风里上下起伏,悠悠飘荡,鼻尖阵阵甜香馥郁,恍恍惚惚,宛如一不小心,便又徜徉在那场早已成为过往的荼蘼香梦中。

浅酒人前共,软玉灯边拥。

他抱住她,温暖熟悉的鼻息萦在她的面颊,轻轻地道:“你是独一无二的,再无他人可比。”

牵着她的手,他指点她看他写的字:“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她的梦醒了,他却还在做梦。

他说:“浅媚,我是你至亲的夫婿,你是我至亲的妻子。我们之间再没有任何人或事挡着。”

他说:“浅媚,你要信我,我会待你好,等你到了八十岁,还在我跟前淘气,我还是会待你好。”

他还说:“我们多生几个儿女罢!第一个儿子叫峰儿,第一个女儿叫湖儿……”

“峰儿……湖儿……”

她的手有些抖,慌忙把茶水送到唇边,喝了一口,却搡在喉间疼痛着,似怎么努力,也咽之不下。

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于嗟阔兮,不我活兮。于嗟洵兮,不我信兮。

我想和你共度一生,可惜我们分离了,有生之年再见不到你;可惜我们疏远了,无法再实现我们的誓约。

这外面的茶水,真和宫里没法比,苦得发涩。

她失神地望着那那架荼蘼,低低道:“天霄,又是夏天了。我做甜碗子给你吃,好吗?”

风过荼蘼,萧萧影动,并无半点回应的声息。倒是小家伙像很不满她半夜三更在窗口站上这许久,很是用力地在腹中一蹬。

一阵的酸疼,带了些微的欢喜,她惊醒般挺一挺笨重地身子,擦去不知什么时候浸凉了面颊的泪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