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又在做梦了?

或许,她不该多心,在本该睡觉的时候跑出来看什么夜景。

这样的深夜,一不小心,就把刻意深埋的一切深深地挖了出来。

她该安然睡去。

等一觉醒来,这记忆一定会再次成为一场模糊不清的梦。

一日复一日,一年复一年,她那破碎的亲情、荒谬的爱情、湮灭的友情,早晚会在这样繁琐艰难却宁静安定的生活里消磨殆尽,直至荡然无存。

那时的她,便不必再担心午夜梦回时泪湿枕衾。

那时的天下,想必也已干戈止歇。

也许她可以留下种地;也许她可以带着她胖嘟嘟的小娃娃回北赫,养着一群羊,在蓝天白云青草地间快活地驰骋。

她轻轻地笑了笑,便要关上半敞的窗扇。

这时,目光瞥处,她分明看到了一道黑影从玉姐黑黢黢的房中飘过。

她怔了怔,忙侧身避到暗处,细细看时,那道黑影已经在窗外站定,透过敞开的窗户向屋内之人挥手。

半明半晦的月光下,玉姐的身影出现在窗口,正向那人无声地挥手道别。

那道黑影便边走向庭中,边将蒙面巾覆到脸上,运起轻功跃上屋脊,很快消失在夜幕中。

而可浅媚的背上,蓦地起了一层汗意。

在那人蒙面的一刹,她已看清了那人的容貌。

竟是四方,信王李明瑗的心腹侍卫四方!

玉姐目送四方离开,忽抬眼往这边看了一眼,虽看不清那神色,但明显对这边半敞的窗扇有了些疑心。

不一会儿,只听吱呀一声,她竟打开了门,往可浅媚走来。

可浅媚忙蹑着手脚飞快奔回床榻上,覆上了衾被。

片刻之后,玉姐已悄然走了进来,到床榻前看了看,为她将被子掖了掖,然后将四周细细打量一遍,才走到窗边,轻轻把窗扇关上,依旧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

她一离开,可浅媚便睁开眼,惊惶得透不过气。

四方!

这代表什么?

玉姐,阿春,甚至这个周家酒馆,都和李明瑗有关?

从始至终,她并没有离开过李明瑗的掌握?

或者说,没有离开过李明瑗的照顾?

或许他真的是不肯见她,或许战事纷起,他不便留她,或许他觉得这样隐居的生活更适合她,或许还有别的什么原因……

他不肯接纳她,却为她安排好了以后的生活。

不论他和唐天霄之间的战争谁赢谁输,她都可以在这里安然无虞地生活下去,平平安安,无忧无虑。

而她失去记忆的三天,似乎也有了解释。

以她当时的状况,的确不太可能休息了一晚连大夫都没请便能恢复得差不多。李明瑗必定有派人出来寻找她,并在她冻僵前找到,延了名医诊疗。

可他似并不想让可浅媚知道他在救她,居然想法子一直让她昏睡着,待病情稳定,送到了周家酒馆,这才让她醒来。

他心里还护着她,还疼惜她,还把她当作这世上的至亲之人吗?

可他为什么不告诉她,为什么不明着安排这一切呢?

是给她教训,不想让她知道他已不再生气,还是想让她彻底解脱,毫无负担地生下孩子,从此做个快乐无忧的平凡小女人?

可浅媚慢慢地梳理着自己的思绪,心情便渐渐平复。

他不想让她知道,她便装作不知道吧!

他是她的七叔,把她养大的七叔。

他总不至于害她。

何况,拖着八九个月的身子,这样的战火纷飞里,她又能到哪里去?

河那边的客人过来,所带来的战局消息也许并不及时。但她到底知道,整个江南目前还在双方的对峙中。

她本来预料,唐天霄在短暂的调整后,必会集中兵力大举反攻,收复那些失地。

但奇怪的是,朝廷的兵马并没有急于求成,反而守多攻少,倒似在给信王机会,让他得以抓紧时间扩大所占据的地域,并重新树立起南楚的威信。

据说,二月时,交王庄遥甚至曾领兵再度攻到瑞都城下,并接连攻城数日。朝廷闭城守卫,直到三月初成安侯唐天祺集结兵马与瑞都的禁卫军内外夹击,才解了京师之围。

唯一对唐天霄有利的是,庄遥在此战中重伤而亡。

他年老体衰,屡经风霜,这次征战中再次受伤,人已支持不住,将兵马交给独子庄碧岚后逝世。

又是个马革裹尸的英雄,恰与可浅媚之父张崇元、宁清妩之父宁秉瑜同样的结局。

张家的命运虽更不幸,但其余两家也未必就幸运到哪里。

庄家被南楚末帝满门抄斩,庄碧岚同样孑然一身,卷入违他本心的楚周之战中;宁清妩若不是因缘际会成了唐天重的妻子,说不准现在还在大周皇宫里隐姓埋名,在日渐苍老中痛苦无望地等待着自己的心上人。

她还可以去恨下令杀她父母亲人的唐天霄,他们又能恨谁呢?

也许,忘却爱恨,平淡一生,已是她所能诀择的最好结局。

 

这一夜,可浅媚通宵未眠;但第二日,她若无其事地起床,只当作从未见到过这晚的情形。

于是,她的生活,依然平静安宁地一天天继续着;她的肚子,也一天天吹了气般长大着。

到五月里,她的腿脚因怀孕都已浮肿得厉害,人倒还精神,原本瘦得尖尖的瓜子脸长圆了一圈,反而显出当年未入宫时的丰润来。

因那肚子大得连脚下的楼梯都看不着,玉姐再不让她端菜跑堂,只叫她帮着看看帐本,擦擦桌椅。不过每晚快打烊时擦洗楼上的地板,却还叫上她。

据说是大夫的吩咐,她的盆骨较小,胎位不稳,做这些需弯腰的活计有益于孩子的顺产。

玉姐待她很是经心,每月都有请大夫过来把脉。但她很是纳闷大夫什么时候这般说过,为什么她不记得?

大夫每次都说胎相正常,只是母体弱了些,须得多多调养。算来连调理的药都是事先沏好带来的,十天煎上一贴,据说都是些培养固本的药材。

但玉姐既让她擦地,她便每日擦地,只是眼看着还有十天半个月的便该生产了,即便每次跪在地板上擦拭,也会倍觉吃力,每次擦完都是汗水涔涔。

这晚主顾很少,楼上算是雅间,更是早早不见了人影,可浅媚便让阿春打了水,先在楼上擦洗起来。

好容易擦了一半,她已疲乏得微觉晕眩,听得有人上楼来,料得不是伙计,便是主顾,想来并不用自己招呼,也便懒得回身前去察看。

片刻后,有人缓缓走近,走到她的跟前停住。

她擦擦额上的汗,注意到眼前是一双锦缎面乌底云纹的男人鞋子,遂喘息着低低说道:“客官,请挪一挪脚。”

那人没动,像钉子一样生生地钉在她跟前。

一种奇异的熟悉感忽然冒出,伴着某种荒芜和悲凉,如海潮般瞬间将她席卷。

她的额上刚擦去的汗水忽然又冒了上来,背脊也是一串的凉气,偏偏也是伴着汗水涌出。

她依然没有抬头,却忽然丢了抹布,惊慌地直起身来,扶住腰便要落荒而逃。

那人却再不肯容她逃去。

他一把揪住她的后襟,然后扣住她的胳膊,颤声道:“你……要怎样?”

那声音这样的熟悉,仿佛他们从未分开,仿佛昨晚还曾相拥相偎,把彼此执手相向的笑语铭刻于心。

那声音又是这样的伤感,仿佛隔了几世的沧桑,仿佛在佛前祈愿了无数次,才换得这样的一声呼唤。

出我口,入你耳,撞到心头。

可浅媚眼前已是模糊。

他把她拖到自己跟前,扶着她的肩,她还是没有抬头,迷蒙的眼睛连他的玄色衣摆都看不清晰。

唐天霄的眼底亦是满蕴泪水,却再舍不得从她身上移开半分。

他揭下她脸上的丝帕,小心地抚上她的面庞,温柔好听声线里萦系着说不出的伤心和凄楚:“你自己来告诉我,你要我怎样?你要我怎样,才能不想着离开我,逃得远远的?”

可浅媚呜咽道:“我没有逃。”

唐天霄点头道:“你没逃,只是远远离开我,改个名儿叫雨眉?天霄的‘霄’劈出一半,浅媚的‘媚’劈出一半,就成了如今的雨眉?你还记挂着我,只是一心想着出家,想着嫁给受过宫刑的男人,或者,想着给一个酒保?”

他有着一丝愤怒和委屈,但仅有的一丝愤怒和委屈也被他极力地掩饰着,不敢流露出来。

可浅媚不答,低着头看着自己脚尖,抿紧了唇,眼泪却不由自主地掉下来。——其实也看不到自己脚尖,低下头时,她只看到了自己挺得高高的肚子。

唐天霄自是一眼就看到了她的腹部。他一直盼着可浅媚为他生个孩子,却一直没法想象这样活泼的女孩,这般纤细的娇小身段,真的怀上他的孩子会是什么模样。

他小心地抚摸着她的肚子,不敢用上一分一毫的力道,生怕惊着了腹中安然沉睡的娇儿。

隔了母体薄薄的肚皮,那触感温暖坚硬。他已能感觉那孩子均匀稳定的心跳。

他黯然道:“快临产了吧?怀胎十月,竟……竟没有一天是在我身畔!”

可浅媚吸吸鼻子,勉强止了自己的抽噎,说道:“我一个人过,好得很。你若……你若真的有心待我好,也别怨我把你的江山弄得一团糟,放我带着孩子……在这里好好过吧!”

“带着孩子在这里好好过……”唐天霄气怒,“你的意思,是让我这个大周皇帝的儿子,呆在这里当个跑堂的伙计?”

“跑堂的伙计又怎么了?你还是皇帝呢,可你不是一样活得吃力?当皇帝的,也未必就有当伙计的快活。”

她的话似是而非,更让唐天霄咬牙,问道:“你快活吗?”

“什么?”

“你快活吗?你举目无亲,孤零零一个人在这里,挺着个大肚子擦地,比和我在一起快活吗?”他的眉眼有深深刻画的痛楚,只是强忍着,诱哄般地柔声道,“我伴着你弹琴跳舞,我伴着你游山玩水,我伴着你打猎玩耍,然后在山顶一起看红彤彤的太阳从天边跳出来……难道你不快活吗?”

他垂着眼,低低问她:“你都不记得了吗?结发同心,一起白头……”

可浅媚忍不住掩住耳朵,叫道:“我不记得!我不知道我们怎么会在一起!我明明该日夜筹谋着怎么取你项上人头,我为什么会嫁给了你?我为什么会怀上你的孩子?”

“是,你是该取我项上人头。可你的确已是我的妻子,你的确已怀了我的孩子!而我……我只是想知道,要怎样才能让你解开这样的仇恨?”

他取下腰间的龙吟剑,递到她手边,道,“若你真想报仇,剑在这里,你拿去,我便站在这里,由着你刺,如何?”

可浅媚触着那剑柄,倒似给烫着一般,慌忙将手向后缩去,紧捏了拳不肯去接。

唐天霄再往她手中送时,她的手猛地藏到了身后,却已哭了起来,说道:“你明晓得我下不了手,还来逼我!”

她若真的有心取他性命,在宫中尽有机会下手,也不至于只求个同归于尽,求不得宁可把自己缠死于莲下了。

千山暮雪,只影向谁去

但唐天霄见她如此明说,更觉心如刀割,一把将她拥在怀里,也不管她一身脏污狼藉,只管紧紧抱住,哽咽道:“那你可知晓,我不恨你乱我大周天下,不恨你取我性命,只恨你弃我而去,再不回头!若你离我而去,还不如让你一剑刺死!你报了仇,我也免得……免得日日夜夜只牵挂你这该死的小冤家!”

可浅媚无力地在他怀里挣动着,已哭得气哽声塞:“那你待如何?若我还和你在一处,我父母亲人岂不是死不瞑目?便是……便是我死了,又拿什么脸去见他们?”

唐天霄低低道:“我给他们立宗祠,我追封他们官号,我给他们磕头赔罪……”

“可他们……还是死了,若我砍了你的父母,再给你说一堆好话,你还会原谅我?”

“原谅。”

“原谅?”

可浅媚推他,却怎么也撼不动他圈住她的坚实臂腕,“你原谅,所以我父亲杀你父亲一人,你杀了满城的百姓陪葬?”

唐天霄低了心气只管赔罪道:“是,我错了。你父亲一箭射死了我父亲,我父亲不知多少的爱妃和儿女失去保护,因此白白丢了性命;我和母亲也不知因此吃了多少苦楚。我的确记恨得久了,当初又年轻气盛,做事激愤。可我当时并不认识你,是不是?何况做父母的,总是盼着儿女过得开心吧?我想……我父亲不会怪我娶你,你父母在天有灵,也必定希望你过得好,便是我还欠他们许多,我可以对他们的女儿好,一辈子对他们的女儿好,用一辈子来补偿……”

可浅媚垂头道:“你哄我!你就知道拿这些好话来哄我!我们之间那么多条亲人的性命和鲜血!便是睡着了,也没法安心!你若有心待我身边的人好,又怎会连衡一、卓锐也不肯放过?”

唐天霄揉捏着她瘦削的肩,叹道:“若不杀他们,我又能如何?京城一片混乱,我根本抽不出身来找你,若遣我身边的人去接你,你必定不肯;你怀着孩子,他们也无法用强。难道就让你听那老道妖言惑众,活活打下我的孩子?你还敢应下卓锐的话,打算和他男耕女织好好过一辈子?”

可浅媚给他那许多深情款款的告白说得柔肠百结,心下说不出的伤感纠结,却也隐隐觉得,若他诚心忏悔,或许她真的可以放下恩仇和他在一起。

便是父母不肯原谅,她也可以在下一世或下几世继续承欢膝下代他赎罪。

忽亲耳听他承认杀了衡一和卓锐,她却立时想起他上来这许久阿春、玉姐等竟然没有动静,顿时一身冷汗,奋力将他推开,奔到楼梯口向下望去。

楼下空无一人。不但没有客人,连阿春和那些伙计都不见了。

她又惊又怕,正待回身责问他时,身后变故陡起。

正蹙了眉犹疑地走向她的唐天霄忽然身躯一震,左手龙吟剑蓦地一声长吟,曜亮的光芒腾腾跃起,如泼洒开的水银般迅速扬起,连连磕开自数处窗扇忽然袭来的暗器。

丁当乱响后,洞开的窗户中纷纷跃入人影。

黑衣蒙面,出手狠辣,招招致命,竟全是高手。

而唐天霄一心想低声下气好把可浅媚哄得回心转意,自是不便带随从过来,一下子面对这么多的敌手,身手再高也是措手不及,应对得极是狼狈。

可浅媚大惊,也不顾自己身子笨重,正要上前相助时,一旁忽伸出一双手来,将她紧紧扯住。

回头看时,却是玉姐抱住她,急急往边上带去,说道:“小祖宗,也不看看你这身子,凑什么热闹?”

可浅媚蓦地想起,玉姐其实根本就是信王李明瑗的人。

那么,这里的刺杀……

她惊惶地望向陷入重围的唐天霄。

他已无暇他顾,连连长啸着,应是向随侍之人报讯求救了。

可他微服前来,能带多少从人?

李明瑗为了眼前一幕,又策划了多久?

楼下蓦地冲入一群服色各异的暗卫,领头之人正是陈材。

尚未及冲到楼梯口,酒馆各处板壁忽然破开,又是黑衣蒙面之人,拦住那些暗卫。

楼上楼下,顷刻都陷入混战的厮杀中。

暗卫人手虽是不少,但那些黑衣人拼死阻挡,一时竟赶不过来。

可浅媚大急,运劲一掌击在玉姐手臂上,怒道:“放手!”

玉姐吃痛,却不松手,只高声喊道:“公主,你既然将他诱来,就不要后悔!王爷说过会好好待你们母子的!”

可浅媚骇然,立时明白其用意,忙转头望向唐天霄时,他已脸色煞白,不可置信地望向她,本来还算防守严密的剑法也在顷刻间散乱。

但见冰寒剑光闪过,“哧啦”一声,其中一名刺客的长剑已划破他的衣衫,从肩至胸,划出一道长长的伤痕,甩出一溜血珠。

可浅媚惊叫。

但唐天霄性命攸关,已不敢再分神看她,忍着痛楚咬了牙全力对敌。

他那俊逸的面庞已经全无血色,再不晓得是因为受了伤,还是因为玉姐的话语。

“不是,不是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