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碧岚温和道:“你既然不愿意,我又怎会把你送还给他?便是信王,也断不会在这等情形下再让你去用什么美人计。只是这里眼看快要打起来,你的身体恐怕经不起,所以我打算送你离开这里。”

可浅媚调养这些日子,身体已无大碍,但她受孕后屡经惊怒悲恨,几番流离,胎气已不稳固。这次虽然勉强保住,可若再次生病或受到惊吓,只怕会出意外。

若依大夫说法,胎气不稳加上盆骨窄小,最好安安静静养到生产,再提前找上两个经验丰富的稳婆伴着才算稳妥。

如果是身在大周皇宫,唐天霄一定早就将她小心护翼在身后,不教她受一丝儿委屈,操一点儿心;若是卓锐还守在身边,也一定会殚精竭虑将她护得好好的。

她从未在外独立生活过,又拖着这样一副沉重不便的身子,想靠自己在这兵荒马乱的年月里安然生下孩子似乎有点困难。

于是,她闷闷地问:“预备把我送哪里去?”

庄碧岚道:“信王爷也几度问起你,想来很是挂怀。他目前在南华城,距前线有一段距离,暂时还算安全。我让小刀送你过去,先在那里休养一阵吧!”

提起李明瑗,可浅媚心底已是五味杂陈。

她曾把他当作爱人,当然他也是她的亲人;自恢复少时记忆,她已知他的的确确是她的亲人,也许还是唯一的亲人。

若按张静雪的辈分,她本该叫他一声姑父。

可不知什么时候起,他们的感情已完全变了味。

她不想当他的棋子,可终究还是为了那遮蔽了满心满眼的鲜血自愿做了他最有利的棋子;他对她并没有真正的男女之情,但他疼她惜她,显然也没有完全把她当作棋子。

他们……还算是这世上可以彼此相依的至亲之人吧?

她摸了摸自己挺起的小腹,低声道:“好,我回七叔身边去吧!”

庄碧岚行事极谨慎,料得唐天霄在镇中必有眼线监视,却让可浅媚换了男装假扮成自己的亲卫混在随从中出了医馆,又在城中混了一圈,才上了一辆不起眼的马车,由他的心腹近卫小刀亲自送往南华府。

一路之上,不时见到信王辖下的楚兵执了刀戟来去巡逻,往日繁盛的城镇却甚是寥落,连商铺客栈都没几家开张的。

小刀因庄碧岚再三嘱咐,生怕可浅媚动了胎气,引了马车只择宽阔平坦的官道行走。

往日畅通无阻的官道此时已是戒备森严,处处设着关卡,都需出示了庄碧岚的亲笔手谕才肯放行。

可浅媚自觉已恢复得差不多,但小刀颇有乃主之风,行事极为谨慎,沿路走得缓慢,竟走了三四天才赶到南华府。

却不知可浅媚沿路见民生凋敝,行人来去匆匆,全无大正月的喜庆气氛,回思两度随唐天霄出宫游玩所见的繁华热闹的景象,心下竟是说不出的难过沮丧,竟是巴不得快快到达南华府,也好眼不见,心不烦。

到南华府那天,天阴沉的厉害,看样子正在酝酿着一场暴风雪。

小刀庆幸道:“这老天还算帮忙,如果在路上给风雪阻住,只怕公主身体吃不消。”

因可浅媚已经离了大周皇宫,他自家的公子更是反了朝廷,小刀并不以“淑妃”相称,只以其未嫁时的“公主”头衔相唤。

不论称之为淑妃,还是称之为公主,可浅媚都有些刺心。这两重身份,本该都与她无关。

只是现在若是有人称她为张二小姐,只怕她更不习惯。

进了南华府,找到李明瑗向来下榻的宅第,寻来管事的询问时,才晓得李明瑗这几日并未住在城内,而是留在了城外的营寨中,亲自看着练兵布阵。

小刀问:“公主,要不要让人安顿你先在城里住下来?想来营寨中都是些大男人,去了有些不便。”

南雅意倒是改换着男装跟着庄碧岚一直呆在军营中,可浅媚的肚子却已经日渐明显,连改男装也不大方便了。

而且,李明瑗并不是庄碧岚。

她沉默片刻答道:“走吧,去营寨瞧瞧。”

转道城外时,风愈发大了,卷着狂沙扑喇喇打在马车上,让可浅媚疑心是不是下起了冰雹。

撩开帘子看时,正有一大团风沙击到车前,透帘而入,直直地扑在脸上,洒到了眼睛里,一阵地刺疼。

小刀忙道:“公主,风太大了,小心冻着!”

他说话的工夫,可浅媚已揉着给吹迷的眼睛,勉强看清了天际黑压压翻滚着的乌云。

她低声道:“这大正月的,可不是好兆头呢!”

小刀不解,只是掩紧风帽,让车夫加快了步伐,务要在暴风雪到来之前赶到营寨。

可浅媚轻声道:“暴风雪总要来的,早到晚到,哪里有差别?”

小刀不曾听清,问道:“公主说什么?”

可浅媚振足了下精神,道:“没什么。这都快春天了,没什么好担心的,我一个人骑马过去都没问题。”

小刀笑道:“公主说笑了,有小刀在,怎么着也会将公主安然送到信王爷身边。”

可浅媚便不再说话。

傍晚时分方至李明瑗所在的营寨。

但报上庄碧岚和可浅媚的名字后,守卫的将士并没有立刻放他们进去,而是急急遣人过去通禀了。

可浅媚已走下马车,看着前方连绵的营寨出神。

小刀已有些不安,笑道:“前线打得正厉害,这里信王爷亲驻着,想来防范得更紧了。”

又一道冷风卷过,可浅媚紧了紧身上的裘衣,还是觉得冷,却笑道:“幸亏雅意姐姐给我备了几件厚实的衣物,不然这样的春寒时节,实在难捱。”

小刀干笑道:“可能这里地处荒野,才格外的冷吧?”

片刻后,有人自内快步奔出,走至近前,却是当日在荆山将她接去见李明瑗的四方。

他向她行了一礼,低头道:“公主,王爷传话,公主若想回来,请带曹姑姑和卡那提公子一起回来。”

小刀茫然道:“曹姑姑?卡那提?是谁?”

而可浅媚连心都冷了。

她淡淡问道:“就这句吗?”

四方犹豫着,目光从她明显隆起的肚子扫过,轻声道:“王爷还说,他不想见到公主现在的模样。”

可浅媚抿紧唇,一言不发走上马车。

小刀意外李明瑗的态度,但可浅媚并不意外。

这么多的恩怨纠葛之后,对于前来投奔李明瑗,她早就有着自己的顾虑和忐忑。

庄碧岚既然送她过来,在她到来之前,必定早有书信前来知会过。但方才李明瑗府中的管事,明知天色不好,见小刀带她冒着风雪出城,竟连句挽留的话都没有,她便晓得不对了。

曹姑姑和卡那提早已遇害;唐天霄为绝了可浅媚的念头,甚至令人栽赃给她,把她变成了他们遇害的罪魁祸首。

但这样的嫁祸,在她帮助南雅意逃走并交出兵防图后,并不难识破。

可李明瑗居然还在生气。

也许是恨她不够精明拖累死了卡那提,也许是觉得她本可利用唐天霄的感情做得更彻底些,也许是厌恶她腹中怀着的仇人骨肉。

她厌烦为了仇恨和权势做的这一切,包括唐天霄做的这一切,李明瑗做的这一切,以及她自己做的这一切。

但木已成舟的事实,可浅媚不想也无力去改变。

拖着个不时在腹中耸动的小生命,她甚至恨都已无力。

小刀还要问时,四方却向他说道:“兄弟,我们王爷想细问问庄世子那里的情况,请你过去相见。”

小刀一呆,只得应了,转头向可浅媚道:“公主请先在车中等着,我去去就来。若信王爷不肯收留,我自然好端端把公主带回去。”

收留?

可浅媚唇边挑起凄冷的笑弧,慢慢道:“你去吧,我收拾收拾。”

小刀不大放心,又吩咐车夫将马车赶到避风处静候,才急匆匆跟了四方步入营寨。

可浅媚把车中的行囊收拾了下,连同原先吃剩的干粮一起塞到包袱里,跳下了车。

车夫和随行的另两名庄氏随从惊讶地望向她时,她已散漫一笑,说道:“帮我回去转告庄大哥,浅媚谢他这些日子相救相助之恩。如果我是个有福的,想必已是后会无期。”

她转头,去牵小刀扣在一旁的坐骑。

随从忙问道:“公主,你不回去吗?你……你要去哪里?”

可浅媚踩住马蹬,笨重的身体向上一跃,居然也稳稳坐上了马背。

她牵着缰绳,说道:“打成这样,我只怕是没法回北赫放羊了。我去找个地方种田吧!”

众人目瞪口呆中,她已一鞭击在马臀,单人单骑,箭一般射了出去。

黄沙漫天,冷风呼啸,乌云密布,怪物般在黑沉沉的天幕下森森地奔走。

这样阴冷的天气,真像父母和姐姐被人活活凌辱至死的那个夜晚,孤寂得让人害怕。

不同的是,那时,她还是个孩子;而如今,她的腹中已经有了自己的孩子。

再没有一个素白的身影,满蕴着温柔和怜惜,用他暖和的怀抱,解她于危难和绝望。

奔不多远,天色愈暗,大颗大颗的雪霰伴着冰雹扑头盖脸砸了下来。

行得越快,砸在脸上愈疼,紧拢的风帽挡不住寒风,已吹落下来,连带着发髻亦被吹散,在风雪里猎猎飞扬,乱舞青丝。

吸入的寒气灼烧着喉嗓,呼出的气息却还温热,一点点带走体内仅余的热力,化作冷风里顷刻消散的白色雾气。

渐渐,霰粒和冰雹已转作了大雪纷扬。

她便记起了当年李明瑗在她重生的记忆里第一次下雪时,携了她和张静雪看雪。

鹅毛细翦,琼珠密洒,漫漫倚东风,铺玉作楼台。

他们一身素衣,观梅赏雪,又微笑着看她快活地在雪地里抛掷雪球。

她是不同的,一身艳烈的红衣,像雪地里燃烧的一把火。

她总是热切地看着那双素影,带着隐约的冀盼。

他们执手相对时的目光,并容不得他人;而她终于找到她可以执手一生的人时,记忆里的鲜血和火海,如熔浆般吞噬了这个世界。倾尽所有的爱情成了生命里最大的笑话。

她终究找不到一个人,和她执手比肩,看这漫天飞雪。

她终究抛开所有的梦想,这样孤孤单单的一个,让雪花染白了头。

天黑了,满地的银白依然炫目。

腹中隐隐的闷疼提醒着她那个小生命的抗议。

咬牙穿过一片田野,她停在一间土地庙前。

是乡间人家就近设来祭祠的那种小小的庙宇,烧土制的墙壁,茅茨的屋顶,并没有门扇,破旧的供桌上有个陶土的香炉,缺了一只脚,用碎砖衬着,半歪不歪的,看着极是萧索。

她把马扣在旁边的树上,走进去对着那面目模糊的土地老爷画像默祷片刻,方才打开包袱,找了条顺手从车上带出的锦褥铺在一角,拿出一块大饼来啃了,裹上两件厚实棉衣,抱着腿静静地阖眼休息。

镜花水月,天教心愿违

还是很冷,但被母亲小心地用双腿和棉衣藏得严实,腹中的胎儿却似感觉出了温暖和舒适,开始缓缓地在腹中蠕动。或许,也困了,正在舒适地伸展着手脚预备睡了?

可浅媚小心翼翼地将手掌滑过自己的小腹,心下无端地觉得安慰不少。

她开始庆幸当初没打掉它;当所有人离她远去时,只有它对她不离不弃,——只要她不舍弃它。

睡得昏沉时,耳边有马嘶声、人语声渐次传来。

“咦,这里有马。”

“不早了,我们也在这里歇着吧!”

“好,只怕地方太小了。”

“没事,挤一挤……”

都是男人的声音。

可浅媚困倦,依旧紧紧蜷缩着,只是右手悄悄地执住了马鞭。

有人进来了,六七个大男人,顿时把庙宇里挤得满满当当,然后有人点了火折子往内察看。

“有个人先睡着了。”

“别管他,我们挤挤。”

“是……是个女人!”

声音已不知是惊讶还是惊喜。

可浅媚只作睡着,搁不住那人把点燃的火折子照到脸上,睁开眼睛瞪了他们一眼。

她这一抬眼不要紧,那边正看向他的几个男人已是惊叹:“好……好漂亮的妞儿!跟个瓷娃娃一般!”

外面依旧风雪肆虐,呼嚎着似要吞没整个天地。

可浅媚正想要不要忍耐一晚,不去理会这些人时,离她最近的那男人已摸上她的脸,叫道:“喂,喂,兄弟们,莫不是土地老爷送上来给我们享用的小仙女?”

可浅媚大怒,闪脸躲过那人爪子,扬手一鞭已经抽了过去。

那人靠得极近,这一下没能闪过,发出一声惨叫。

其他人一惊,忙过来按抓可浅媚时,可浅媚已站起身,一手拎过自己的包袱,一手已甩出鞭子,喝道:“都给我滚!”

她身手不错,即便怀着身孕,想赶走这样几个寻常的壮汉应该该不困难。

但问题时,等她和这些人交上手,她蓦地发现,这些人如果不是土匪,就是受过训练的军士,绝不是寻常的壮汉。

他们竟然能在逼仄的空间里闪避开她的鞭子,并伺机反击。

“抓住她,抓住她!好够味儿的妞儿!”

一双双眼睛里闪烁的光芒,如此邪恶,如此熟悉……

她想起了害死母亲和姐姐的那些大周兵卒,以及把十二岁的她按到地上的禽.兽。

骤然间,恐惧像一只手扼住了脖颈,甚至比死亡更可怕。

她尖叫着,拿鞭子狠命地抽出一条血路,向外冲去。

不过是寻常的马鞭,经不起她这等使力,很快断了;总算这时候,她终于夺路冲出,踉踉跄跄奔向自己的马匹,慌乱跳上马去,拍马便跑。

身后,是那些忽然间变成了禽.兽的男人在暴风雪里兴奋地嚎叫着:“快追,追她回来……”

而马厮声起,凌乱的马蹄声此起彼落,汇合成混乱的一团,鼓点般敲击在心口。

她感觉不出呼啸而来的北风的刺骨寒意,也感觉不到雪霰铺头盖脸打过来的疼痛,只是咬了牙,拍马向前飞奔。

不知奔了多久,也不知奔到了哪里,那步步逼迫而来的马蹄声终于远了。

她满背都是汗水,转过头看看自己身后,雪花纷扬中,只有自己的一行马蹄在路上延伸。

算是逃脱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