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她双手空空出了宫,眼见得卓锐辛苦打猎砍柴才能换得自己一身饱暖,也已知晓离了家族和亲友的庇佑,她这种不事稼穑不通女红的小女人连生存都不容易,故而想离开的念头一起,便先去拿了包袱出来。
其实包袱中也只有两件粗布棉袄和几块干粮而已,此时被她胡乱劈开,在其中翻找一阵,却摸出了一只月白色的荷包来。
惨白的月光下,她的手有些抖,荷包上绣着的比翼鸟也像在寒风里瑟瑟地抖索着。
她道:“你们也不用拦我。若皇上来了,问起我来,你们就把这个给他,他自然明白。”
暗卫一愣,正要去接时,可浅媚又激动起来,狠狠将荷包掷在地上,重重踩踏几脚,又拿了剑尖去刺,竟连着几下都没刺中,倒是眼睛里怔怔地滚下泪来。
暗卫正犹豫着要不要去捡那荷包时,可浅媚一剑刺过去,却是将他逼开,从他身侧飞快闪过,向前夺路而奔。
可监视着她的暗卫极多,她的身手远不如以前敏捷,用的又不是她所擅长的长鞭,走不上两步,便又有人拦截过来。
因为要预备对付卓锐那样的高手,这些暗卫均是特地挑选,身手不凡,虽怕误伤她而不敢还手,但周旋之际,几人合力将她牢牢地困住却不困难。
可浅媚本就有些作烧,又在短短时间里历了这许多的伤痛,愈发支持不住,只凭了一股子从小养就的倔强撑着,眼见左奔右突许多次也无法脱身,心里更是绝望。而小腹中的疼痛在短暂的平缓后,随着激烈的打斗又开始加剧。
那疼痛,渐渐剧烈到让她抓不住长剑。
暗卫已发现不对,彼此招呼一声,纷纷往后退去,让出了丈余的空间。
可浅媚还想向前突围,脚才一动,身下骤然一道热流涌出,长剑砰然落地,人也直直地坠了下去。
“淑妃!”
暗卫们惊叫,正要上前查看时,但闻利箭破空声嗖嗖响起,慌忙应对时,只见一行数十骑飞马奔来,一排利箭后,人已近到了近前,飞枪袭向围着可浅媚的暗卫。
可浅媚捧着小腹已疼得满头大汗,眼前本就灰暗的景物更加模糊,耳边时近时远的厮杀听来倒像是幻觉。
“浅媚!浅媚!浅媚你怎样了?”
有人把她扶起,素白的人影看起来有些眼熟。
她喘着气,努力凝定心神,终于看清了那人的脸。
“庄大哥……”
她仿佛唤了一声,却连她自己都没听清那声音。
然后,周遭忽然黑暗,无月的雪漠般冷寂如死……
东方刚破开第一缕曙光,唐天霄已经赶到了小山村。
暗卫呼啦啦跪了一地,向他请罪。
三更天时,庄碧岚忽然带了一队骑兵奔来,二话不说,就抢走了本已无力缠斗的可浅媚。
唐天霄瘦削了许多,形容甚是憔悴。他在可浅媚住过的破屋前站了许久,才道:“庄碧岚带兵驻扎在离这儿不足五十里的太平镇吧?传旨,调集兵马,先拿下太平镇!”
侍从领命,即便前去传旨。
暗卫见唐天霄不曾怪罪,这才松了口气,各自散开,只留了职位最高的那名暗卫还在跟前侍奉。
卓锐的尸体还未处理,此时有人过来,正要将他抬走时,唐天霄走近,默然望他片刻,问身畔暗卫:“他没有抵抗?”
“没有。”
“他可曾说什么?”
“他说,谁都不想放手,可终究,谁都不得不放手。”
“不想放手,不得不放手……”
唐天霄嘴唇发白,凤眸幽黑如夜,却遥望着东方那片渐渐灿开的光亮,说道,“真的不得不放手吗?”
暗卫不敢回答。
许久,唐天霄又问:“他当真对淑妃做了逾矩之事?”
暗卫迟疑片刻,低声答道:“淑妃似有不适,他上前与淑妃衾被相共,行止不雅,并曾谈及两人将一起隐居,从此一个砍柴打猎,一个做饭洗衣……”
“一个砍柴打猎,一个做饭洗衣……”
唐天霄的笑声在颤抖,“莫不是只要她离了朕,跟谁都会快活起来?”
“这个,倒也不是。淑妃后来曾说……”
“说什么?”
“好像哭着在说……皇上剜走了她的心,再也找不回来了……”
“浅……浅媚……”
唐天霄便有些站不住,裹着玄黑战袍的秀颀身躯向前踉跄了几步,眼睫已经湿了。
“皇上……”
暗卫要上前扶住,唐天霄摆手,挺直了肩,一步一步走出那家农户,走向小村前的道路。
有随从牵了马正在道旁候着。
这里贫穷偏僻,连个干净的坐的地方都没有,自是不能久呆。何况看唐天霄意思,多半会亲自去围了那太平镇,夺回怀着龙嗣的可淑妃。
唐天霄正要上马,黑眸向后一扫,已触着某样熟悉的物事。
他忽然屏住了呼吸,快步走了过去。
没错,是可浅媚的荷包。
月白色的锦缎,精致的刺绣,却已给踩踏得快要看不出花纹来。
荷包旁边,尚有散落的冷馒头和两件棉袄,一样给踩得狼藉。
他握紧荷包,然后看那布料做工都粗陋之极的棉袄,问:“这都是她留下的?她就穿着……这样的衣物?”
“是,这都是淑妃的。她身上穿的是一件道袍,也……也很简朴。”
暗卫犹豫着,到底说道,“淑妃一心想离去,我们阻止时,淑妃曾欲将这荷包让我转交皇上,可不知怎的又自己扔了,哭得很厉害,然后……提剑刺了过来……拼了命地往外冲……”
他顿住,没敢再说下去。
唐天霄并没留心他的神情,只全神贯注地细细看那两件棉袄,摸着那锯齿一样的针脚说道:“倒是第一次晓得她会缝衣服。这件是她的,这件是卓锐的,居然都是她亲手缝的!跟朕那么久的夫妻,她连块帕子都不曾为朕缝过!”
他愤愤地丢开,却道:“包起来,带走!”
随从应了,慌忙捡了包袱皮,将两件脏破的棉袄包走;而唐天霄蹲在道上,仔细地掸拭着荷包上的灰尘,许久才算有点儿干净,便放入自己怀中。
正要立起时,他看到了一块旁边颜色有些异样的泥土,忽然一阵没来由的心悸和恐惧。
他用手指拈了拈,在鼻际一闻,淡淡的血腥让他身上的汗毛顷刻竖起。
是血!
那形状并不像是受伤后滴落的血,而是隔着什么慢慢在蹭擦中渗开的血!
庄碧岚领的是骑兵,来得快去得也快,似乎就为带走可浅媚而来;暗卫给打了个措手不及,又吃亏在不及调拨马匹,方才追踪不上,交战之际并未有太大伤亡,路间只有寥寥的几点暗褐血迹,跟这一处的血迹显然不一样。
他蓦地抬头,厉声喝问:“你们是不是在这里和她交过手?”
暗卫一惊,忙道:“淑妃一心想离去,我等只得拦着,缠斗了片刻……”
“是谁伤了她?
暗卫慌忙道:“我等并不敢伤及淑妃……只是淑妃似乎身体有些不适,后来……庄碧岚就到了,我们只顾拦他……也不及查看淑妃动静。他带来的骑兵很多,并且都是高手,我等拦不住,只能眼看着他把人带走了!”
他一直没敢说可浅媚是缠斗到完全支持不住才弃了剑。
带走她的是庄碧岚,若有个什么,本可把一切推到庄碧岚头上。
但唐天霄已听出了不对劲,紧紧追问道:“你们能看得出她身体不适?庄碧岚带她走时,她是不是已经无力抵抗?她……怎会流血?”
见瞒不过去,暗卫硬着头皮道:“并……并未看到淑妃流血。淑妃似是腹疼得厉害,自己倒在了地上……庄碧岚将她带走时,她……好像已没了知觉……”
当时夜色昏暗,又在混乱之中,他们的确无法看清可浅媚身下的情形,倒也不是假话。
唐天霄成亲已久,屡次经历妃嫔小产,自是晓得孕妇腹疼和流血意味着什么,只觉心痛如绞,一时支持不住,已无力地跌坐在地。
随从见唐天霄脸色惨白得可怕,正要扶他时,唐天霄喘着气,忽沙哑着嗓子道:“快去传旨,暂时……不许进攻太平镇。叫人速去打听,庄碧岚带回的女子安置在哪里,是否正在施救。记住,不许攻城,不许……伤到她!”
随从应了,急令人去传旨时,东方旭日已然升起,亮烈的金光曜曜耀来,他的双眼便酸涩得受不住,只在闭眼一瞬间,有水滴无声滑落。
那夜莲池纠缠,两人都到鬼门关前打了个转儿,他也深知两家纠葛深了,再难解开,又有母亲严命,只将精力专注于朝政,以冀能将她略略忘怀。可每当午夜梦回,习惯地往拥向身畔,总会在扑空后冷汗涔涔地醒来。
梦中如花俏颜犹在眼前,呢喃笑语犹在耳边,荼蘼甜香犹在鼻尖,而怀中,竟空空如也。
一殿清寂中,铜壶滴漏的细细声响,如尖尖的芒刺,在再也无法成眠的漫漫长夜里没完没了地扎刺于心头。
他无法说服自己,她会和那些他曾喜欢或曾喜欢他的妃嫔一样,成为他生命里的过客。
所以,他注定拔不出那根刺。
怕母亲忽然会对她动起杀机,他把她安排在静宜院,并送去了知晓其中玄机的卓锐。
可她对他显然比他所预料得还要绝。
那些要断送他大周江山的行为暴露后,他真想捏死她算了;但听说卓锐和可浅媚在静宜院突起的火灾中双双失踪时,他又松了口气。
从此他也许能随着她的离去而逼自己放手,不去再挂怀她的死活,将什么白首结同心的誓诺当作一时头脑发热所说的胡话。
可他睡得还是不好,哪怕为了收拾她酿下的大祸而整日殚精竭虑,夜间好容易睡着后,她还是会如约而至。
从从容容,浅笑嫣然,温暖柔软的躯体仿若触手可及。
收到卓锐第一封密信,知道他们在荆山,他几乎没有细想,就下令在荆山和荆山附近集市加派人手,留心着他们的下落,却根本没想过找到她下落后又该如何。
第二封密信于他简直是一包炸药。
怀孕,打胎,出家。
狂喜和狂怒交织,让他连卓锐都恼上。
即便他对卓锐惩以宫刑,他也深信卓锐对他的忠心;但这样大的事,卓锐居然到可浅媚决定打胎并出家时才传来消息,并且只字不提他们去向,根本不曾考虑他的惊怒焦急。
等除去那个一心诱哄可浅媚出家的衡一,暗卫重新盯上他们,传来二人一路举止亲昵的消息,他不得不重新衡量卓锐在可浅媚心中的地位。
在对她和唐天霄的感情心灰意冷时,以她的简单和冲动,并非不可能接受全心全意待她好的卓锐。
不能行夫妻之事,并不代表不能拥有夫妻般的情感。哪怕他已受了宫刑,唐天霄也不能容忍他的乘虚而入。
想起卓锐取代了他的位置,正和可浅媚朝夕相处,亲.亲.我.我,那嫉妒竟如毒蛇一般蚕食在心口。
一道密旨,终于也把卓锐断送。
可他还能找回他的浅媚吗?他还能找回他们的峰儿或湖儿吗?
快五个月的胎儿,已经会踢会动。
恍惚之中,他似回到了怡清宫。
他牵着她的手沐浴于怡清宫温暖明亮的阳光下,然后蹲下身,将耳朵倾到她隆起的腹部,满怀欢喜地感觉着孩子细微的动作。
她歪着头,亮晶晶的眼底漾着幸福。
她说,猜猜,是峰儿,还是湖儿?
他答,先生一个男孩,叫峰儿;再生一个女孩,叫湖儿。
她说,只要生一双儿女吗?
他答,最好生一堆儿女……
他们相视而笑,再寒冷的冬天也在彼此相拥间温暖如春……
但唐天霄伸出手,没有拥到她,触手处一片冰凉。
他惊怔睁眼,竟是扑在了路边的衰草上,沾了满手寒霜。
头部骤然大痛,他凄厉地低喊一声,猛地抱住了头,指甲因用力渐渐转作青白……
可浅媚是在太平镇的一家医馆过的年。
庄碧岚领军临时驻扎于太平镇,倒没有刻意跑去救人,只是派出的眼线偶尔发现某个不引人注目的小山村似藏了不少高手,疑似朝廷的暗卫;又听说唐天霄意外离京,才生了些疑心。
因离他驻地不远,他便在巡营之后带亲兵奔过去预备查看一番,谁知正看到可浅媚昏倒,赶忙撇开那些暗卫,急急将她带回,直接将她送到当地最出名的大夫家了。
他在瑞都时颇受唐天霄猜忌,和这个藏在深宫的结义妹妹并没有太多交往。
但他宅心仁厚,南雅意又多蒙她相救,一听她有流产征兆,也不管她腹中孩子的父亲是他怎样的生死对头,立刻下令拿了最好的药来全力保胎。
可浅媚隔日清醒过来,出血已渐渐止了,想改口说换打胎药,只怕二者药性冲突,会把她这副饱受煎熬日渐病弱的母体再次拖到鬼门关去。何况那胎儿似受了惊动,不时在腹中挣动,倒似在抗议她的薄情,心肠再也狠不下来,也便继续服着安胎药。
只是想起狠绝却待她一往情深的唐天霄,想起无辜死去的卓锐和衡一,她心中极是难过,虽有南雅意赶来开解劝慰,精神还是极差,和初入宫时的精力十足已判若两人。
这大夫家却有个才六七个月大的小孙子,圆滚滚得十分可爱,乌溜溜的眼睛又黑又大。南雅意闲来无聊,极爱那小娃娃,无事便将他抱来,在可浅媚跟前逗弄玩耍。
可浅媚年纪尚小,虽然是快当娘的人,却极少接触这样幼小的婴孩,在旁看着甚觉新奇,摸着自己肚子问道:“雅意姐姐,日后我所生的孩儿,也会是这样有趣吗?”
南雅意拿了一块帕子,正把小家伙逗得咯咯咯笑得眼睛都没了缝儿,闻言笑道:“有趣?呵,自然也会这样有趣。你们两个生得都俊秀,想来你们的孩子必定更加冰雪可爱。”
可浅媚便不说话。
南雅意猛地想起她和唐天霄的恩怨,只怕再难复合,自悔失言,忙笑道:“也不知这仗几时能打得完。碧岚也喜欢小孩,说等这天下安定了,便带了我找一个山清水秀的地方隐居,也生几个可爱的小娃娃。不过他说不让我们的孩子习武了,只教他们弹琴画画,吟诗作赋……”
她说着,便有些失神,低低道:“只是不知……不知还有没有这样的机会……”
庄遥选择了奉信王为主,庄碧岚所说的天下安定,必是指帮助信王重新夺回大楚的天下了。
目前唐天霄因宇文启、可浅媚等人的出卖一时失利,但江北以及河水沿岸大周原先就拥有的领土依然处于朝廷的控制之下,连江南也未必会一直处于劣势。
拖得时日久了,他有大周经营多年积累的雄厚财富和广阔地域作为强大后盾,扭转时局的机会显然很大。
退一步说,以唐天霄的实力和野心,即便李明瑗能够夺回江南,将唐氏的大周赶回江北,他这江南半壁江山也未必能坐得稳。
庄碧岚貌似文弱,却已是有名的年轻将领,又是交王之子,只怕很难从这个泥沼脱身而去了。
可浅媚伸出一只手指,逗那小娃娃伸了胖嘟嘟肉乎乎的粉嫩小手来抓着,轻轻地晃荡着,将淡色的唇抿出一道笑弧,说道:“弹琴画画,吟诗作赋?唉,我都不精通呢!我等天下安定了,找个谁也不认识我的地方,买上几亩地,然后把孩子养大了,让他学着种田好不好?”
南雅意听她说出这样的远大志向,半晌才道:“好啊,据说卧龙先生也曾躬耕于南阳,后来蜀王三顾茅庐,也是一举成名天下知呢!”
可浅媚打着呵欠道:“我才不要孩子成什么名呢!成名为名所累,发财为财所累,就是当了皇帝,也被皇帝的权势所累,哪有农夫日作而起自落而歇逍遥自在?——再不然,我带我孩子回北赫去,找个没人认识我的部落,买一群羊带着他放羊,天天骑了马对着蓝天白云绿草地,一定也快活自在得很。”
南雅意一呆,道:“没错,说得我也想去放羊了!”
而可浅媚虽然不打算再见唐天霄,却也决定要把这孩子生下来了。
若是一个人孤零零放羊,未免太寂寞了些;如果能有个肥嘟嘟的小肉球跟在身后,听着就像个不错的主意了。
庄碧岚已发现周军大量往太平镇附近增派人马,渐成合围之势,却引而不发,也疑心与可浅媚有关。
眼见李明瑗和庄遥也开始关注这里,并不断分出兵马前来协助,料得一场大战在所难免,便去找可浅媚说起。
可浅媚在医馆内住了半个月,有南雅意日日伴着,不但衣食无忧,心境也不似初来时低落,刚觉得安顿些,闻言说道:“你们打你们的去,又何必问我?唐天霄已经知道我居心叵测,有了防备,就是我回到他身边,也没法再帮你们杀他。我准备快快生下孩子,就回北赫放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