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是宇文启纵了敌兵入关,有当年南楚降臣建议将都城迁回北都,先安定了北方局势,再来平定江南叛军。唐天霄断然拒绝,并认定此人煽动人心,有意把江南半壁天下拱手让给信王,将其立斩阶下。

众人见唐天霄平叛之意坚决,无不悚然,只专心出谋划策,务要将诛灭信王,收复失土。

可浅媚忆及宁清妩和唐天重所住的花琉倒是平静宁和,有心过去投奔,可如今江南的大部分州府都已卷入了战争,几处要塞或渡口均有双方的重兵把守,连渡江都不容易,更别说前往隔了山隔了海的花琉了。

卓锐因她一心想避开唐天霄,也未必愿意回到信王身边与唐天霄作对,决定先带她往西走,找个不引人注目的小城镇或小村落安定下来,先生了孩子再说。

 

他们在山野中呆了好些日子,衣着穿戴,早已不复原来的光鲜华丽。

卓锐一身樵夫装束,看着平淡无奇;可浅媚身上穿着自己做的灰布道袍,蓬着头松松地绾了个道髻,出门便拍了满脸黑尘,夹在逃兵和难民中走动,除了太过丰腴的腰腹,看着跟沿路乞讨的小道士没什么差别,也不惹人注目。

只是可浅媚到底富贵中长大,并不曾经历过多少苦楚,如今拖着个重身子劳碌奔波,连饮食大多也是冷水干粮,未免体力不支,卓锐虽竭力相护,甚至时常将她抱在怀中往前走着,到底耐不住这风餐露宿的日子,两日后便开始有些发烧。

卓锐焦急,只得就近在一处村落借了农家的屋子暂住着,请了大夫来调理。

他们只以夫妻相称,因兵乱逃离家乡,倒也无人疑心。

村里有老人见可浅媚怀着身孕奔波流离,却向卓锐感慨起乱世道:“本来好好的太平盛世,才过了几年好日子,怎么又打起来了?唐家坐江山也罢,李家坐江山也罢,和我们老百姓有什么关系?看看,这一打起来,多少老百姓遭了殃!连送到战场打得你死我活丢了性命的,也是咱们老百姓的孩子!唉,你们好歹还夫妻在一处,另外还不晓得有多少人家破人亡哩!那些人只顾自己当了皇帝,做了大官,可怜那些给拖累的老百姓,尸骨积了一堆一堆,这命真比蚂蚁还不值钱!”

卓锐胡乱应了,回屋里看可浅媚时,正拥着陈旧的粗布棉被出神。

见他进来,她叹道:“至今无定河边骨,犹是春闺梦里人。卓大哥,瞧来我真是罪过大了,便是死后下十八层阴司地狱也是活该。”

卓锐柔声劝道:“你别想太多,是大周先抢了南楚的天下,现在南楚又要抢回来,你干不干预,他们总还是要抢的。”

可浅媚摇头道:“若不是我,七叔很难再有抢回南楚天下的机会。我父亲对南楚忠心不二,至死不渝,但我就想着,若他还在世,还会不会为了重建南楚颠覆这个好好的太平盛世。”

卓锐想了一想,道:“应该会吧!”

“会?”

“是。令尊那样忠烈耿直的将领不会身事二主,即便因为生存一时妥协,心里也只会认一个故国。那是自小在夫子们忠孝节义的教导下熏陶出来的,哪怕再给打压,也很少会更改初衷,舍弃了他们的根。”

“你再看交王庄遥,当年给南楚末帝凌逼得造了反,可也只是认为末帝无道,而南楚依然是天下正统,大周对他再怎么笼络,信王那里一起兵,他也跟着光复起他心里的大楚来。我瞧着庄世子倒是个明白人,可惜他是庄家独子,素来以孝义出名,皇上欣赏他,却不会信任他,他便没得选择,只能跟着他的父亲相助信王了。”

“那么……你呢?”

“我?我出身行伍,深沐皇恩才至今日……”

他住嘴,看了一眼自己一身的破衣旧袍,许久才道,“皇上天下至尊,却待我们这些近卫如手足兄弟,恩深似海……是我心存私念,才落得如此。若皇上肯给我机会,我当鞠躬尽瘁,以报皇恩。”

可浅媚怔了怔,问道:“若唐天霄此时让你把我交给他,你也就听话,乖乖地把我交出去吗?”

卓锐一呆,苦笑道:“我会不会把你交出去,你不是已经看到了吗?”

唐天霄在荆山布下天罗地网想把可浅媚重新带回自己身畔,卓锐却带了她逃去,显然已是逆了唐天霄心意了。

可浅媚思来想去,叹道:“便是你把我交出去也不妨事。我实在是……连累你太多了!若不是我,你还是那个人人敬惧有加的御前一等侍卫呢。”

卓锐垂眸,低声道:“浅儿,我没后悔过。”

若不是他一时冲动,以那样特别的方式救活溺水的她,他不会落到这样的下场。

也许他会后悔自己年轻冲动,却绝不会后悔救下了她。

入夜,可浅媚卧于床上,卓锐照例披了件外袍,伏在桌上睡着。

可浅媚睡得极不踏实,只在床上翻来覆去。

卓锐走过去摸摸她的手脚时,却是冰凉冰凉的,正冻得瑟瑟发抖;再一摸被头,已是皱眉。

乡间的棉被本就不比宫里的锦衾厚实暖和,农户借他们的被子又是不知盖了多久的陈年旧被,薄而且硬,并不保暖。

可浅媚本就不适,哪里经得起再给冻上一夜?

他犹豫了下,解开棉衣覆在被子上,自己脱了鞋,也钻入被窝,将那瘦小的身躯扳过,紧紧拥到怀里。

那冰凉的身躯便缓了过来,渐渐有了暖意,熏出了丝丝柔软的甜香。他便有些克制不住,在她的额上亲了亲,又缓缓移下,亲住她的唇。

屋中没有点灯,他看不到她的神情,只觉她的脸上赤烧,身体也有些颤抖。

她向后缩了缩,却没能离开他温暖有力的怀抱,便静默地承受他,由着他亲昵片刻,才别过脸,低声道:“卓大哥,我也没什么可以报答你的。以后,我们就找个谁也不认识我们的小山村,安安静静做一辈子的樵夫猎户吧!你砍柴打猎,我也学着做饭洗衣,可好?”

她的话语温柔,却极低沉,游丝般转动着某种说不出的绝望,仿佛刚刚织就一个连她自己也未必相信的梦,风吹吹就会破裂。

但卓锐听得却有些痴迷。

他嗅着她身体的丝丝甜香,轻声道:“可我……已不完整……我没法给你真正的家。”

“我也不完整。”

可浅媚轻笑,却呜咽着落下泪来,“那个害了你的男人……把我的心给剜走了!我……已经找不回来了!”

卓锐哽住,然后将她贴向自己的胸膛,说道:“没事,我有。我分给你。”

他的胸膛内,一颗心正怦怦跳得激烈。

可心若分成了两半,不就碎了吗?

外面似有些微的动静。

卓锐的身体立刻绷紧,拥着她的柔软顷刻化作武者结实有力的肌肉。

他侧头低喝:“谁?”

可浅媚道:“莫非是风声?”

“我去瞧瞧,就回来。”

卓锐倾听片刻,到底不放心,起身披了衣,替她掖紧了被,提剑走了出去,反手带上了门。

屋外居然真的有人,但并没有听到打斗声,只闻有人低低絮语,却不似与附近的村民交谈。

可浅媚有些疑惑,强撑着坐起身,穿了外袍正要出去查看时,已听到刀剑铮然出鞘的声音,然后是一声低沉的闷哼。

是卓锐的声音!

她的额上猛地冒出汗珠,慌忙拉开门,冲了出去。

冷月如霜,寂寂投于屋前的地面,像铺了一层薄薄的雪。

那薄薄的雪地中央,卓锐安静地躺着,暗红的液体正缓缓自他身下淌出,悄无声息地渗入地面。

“卓大哥!”

可浅媚不可置信地惊痛大叫,慌忙奔了过去,用力将他抱起。

往日炯然有神的一双眼睛已经黯淡无光,英气俊朗的面庞因伴着死亡来临的剧痛而扭曲着,直到对上她的目光,才慢慢地舒展开来,转作苦涩的凄笑。

他道:“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浅儿,我真的想……做一辈子的樵夫猎户。我砍柴打猎,你做饭洗……衣……”

凄笑凝结了。

他恋恋地望着她,眼皮慢慢耷拉下去,在她的臂腕间垂下了头。

“卓……卓大哥!”

她跪在地上,努力把他抱得直起身来,摇晃着他,呼唤着他,凄惶而无措。

他砍柴打猎,她做饭洗衣,他们刚刚说好呀!

这混沌乱世,还有那个越来越遥远的神一般的男子,她终于可以抛开,终于可以不再理会……

他们刚刚说好……

这才一转眼的工夫……

“卓大哥!卓大哥!”

他再不动弹,她的呼唤已转作凄厉,像被猎人一步步逼到死角的孤狼,一声声呼唤着曾和它相偎取暖的同伴。

可他身体的热量正在飞快散去,方才相拥而卧的温暖像是半昏半醒时一场浅浅的梦。

而他留在她肌肤上的温暖,和刚才温柔的喃喃梦话一起,给四下里吹来的刺骨冷风吹得不见踪影。

她抱紧他,在那冷风里哀哀地痛哭。

而她借住的农户,农户周围的邻居,仿佛早已嗅到了空气里的血腥和杀机,竟没有一个敢步出门来问个究竟。

寒冬腊月,天冷得可怕。

她的泪水似在脸上结了冰,抱着渐渐僵硬的卓锐,她的身体也似在渐渐地僵硬,冷得快要失去知觉。

可她居然还能听得到身后的轻而迅捷的脚步,立刻抓住了卓锐弃于地上的宝剑,慢慢拔出鞘来。

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

卓锐明明一身好武学,不但没有反抗,甚至连剑都没拔,就这么死在来人剑下……

可她不想因为一句“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便将自己性命双手奉上,哪怕那个于温存浅笑间杀人于无形的君王是他……

长剑扬起,薄薄的锋刃反射着死寂的月光,窄而直的一道辉芒冷冷竖起。

来人顿时止步,在距她丈余的地方站定,然后屈膝行礼,小心地说道:“淑妃,外面冷,请回屋歇息,这里就交给我们吧!”

可浅媚一手持剑,一手依然将卓锐渐冷的躯体搂在自己怀中,慢慢转过脸,看到了恭谨跪着的黑衣人。

穿着容貌都很普通,走在人群中,像随处可见的商旅、伙计、农户或挑夫……

却是唐天霄暗布于民间的最精英的一支兵马,并直接效忠于他本人。

“暗卫?”

可浅媚黑眸眯起,本来苍白的面容泛起了奇异的潮红,分不清是因愤恨还是作烧,“我不是你们的淑妃,想做什么你们也管不着!都给我滚!”

暗卫不敢争辩,只执着地说道:“请淑妃以龙胎为念,万万保重玉体!”

可浅媚懒得理他,执了剑,抱紧卓锐,努力将他拽起,便要往外拖去。但卓锐的躯体高大沉重,她的力气原就不大,此时怀着身孕,举止臃肿不便,勉强向前走了两步,腹中猛一抽.搐,疼得呻.吟一声,已跪坐到地上。

却是用力太猛,一时动了胎气。

她支持不住,卓锐的躯体也自腕间跌落,沉重地扑通一声落到地面,面庞随着身体的倒下微微地震动,忽然便让她有了一瞬的幻觉,好像他根本没有死,只是疲累极了,沉沉入睡而已。

“卓大哥!卓大哥!卓锐,卓无用,你醒醒,醒醒!”

她嘶哑地喊着,不顾腹中疼痛,躬着腰用力地推他,甚至捏起拳头捶他的肩。

从北赫往中原一路行来,他便给她欺负得习惯了,从来只是宽厚沉静地笑着,从来不和她计较……

可这一刻,她真的希望他坐起身来,对她的欺凌奋起反击……

他帮她护她照顾她,为她受了男人最耻辱的刑罚,她却不能报答半分,甚至连带他的尸体远远离开都做不到。

暗卫见她神色不对,已是焦急,走近了几步说道:“淑妃请节哀顺变,保重自己要紧!小人刚刚已经令人去找上好棺木,必定将卓护卫好好入殓,不叫他身后委屈。”

可浅媚气极,冷笑道:“你过来,也让我一剑捅死,回头皇上一定厚葬你,更不会委屈!”

暗卫犹豫道:“这……小人亦是奉旨行事。皇上听说卓护卫和淑妃一路非常亲近,很是恼火,因此下了密旨,若见卓护卫对淑妃有逾矩之举,即刻斩杀。而今日……”

今日可浅媚又冷又病,他倾心照料,一时忘情;她也满心感激歉疚,打算和他平平淡淡过完下半辈子,也算是彻底了断自己那段已经无路可走的感情。

不想竟带给他杀身之祸!

唐天霄远比他们想像得还要厉害,再不知在什么时候已重新盯住了他们。

也许,他们从来不曾摆脱过他。

可浅媚抬起头,瞪着那暗卫道:“皇宫中的可淑妃早就被一把火烧死在静宜院了,他又何必再管我去哪里,和谁在一起?何况,逾矩……卓大哥又能对我逾矩到哪里去?真要看着不顺眼,何不把我斩了?我还年轻,等我好些,我总要回北赫去,总会再嫁人,到时他恼火得了许多吗?或者,丢了他中原的江山不管,真的打北赫去?”

暗卫听她信口胡说,半点没把唐天霄放在眼里,早已惊得白了脸,只得硬着头皮道:“淑妃,皇上预计天明后就能赶到了,这些事……淑妃可以自己和皇上说。”

这次却轮到可浅媚白了脸,森森的冷风把骨髓都似吹得凝结了,心里却有一阵阵酸涩而怪异的热流翻涌,如旷野中忽然腾起的森森火焰,燎得她阵阵炙痛。

她吃吃道:“什……什么?他……他赶过来做什么?”

没有了卓锐保护,她拖着副重身子行动极不方便,给这些身手高明的暗卫盯上后原就不可能逃脱,自己也知这些话也只能说说而已,多半会给逼着回宫,或囚禁到什么隐蔽之所。

但唐天霄最看重他的天下,他的江山,此时局势混乱,战事频起,又怎么可能丢开危机四伏的朝政跑到这里来?

飘蓬转烛,夜踏关山雪

须知他们一心想逃开他的掌握,一路往西方走,目前已接近楚军控制的地界了。

这小村地处偏僻,并非什么州府重镇,故而暂无战事,可附近已有好几处城镇被信王辖下的楚军兵马占领。

暗卫见她不信,忙答道:“皇上听说淑妃有孕,早就要赶过来迎淑妃回宫了,只是政事繁冗,总不得空,所以只令我等小心守护。又道淑妃年少,易受那些别有用心之人蛊惑,多半不肯回宫,因而手边要务安排完毕,一定会亲身赶来相迎的。小人得到的消息,皇上是以和成安侯商议要事的借口出京的,他晨间便已到了成安侯军营,若是傍晚时分离营,一路快马加鞭赶过来,最晚天明便该到了!”

别有用心之人,自是指的衡一和卓锐。

卓锐始终忠心于他,甚至密报了可浅媚的境况,却是在他们自己的头顶上悬起了一把钢刀。

分开这么久,也许他本来已不太在意可浅媚的下落,但他们共同的孩子显然重新激起了他的某种渴望。

终究,衡一死了,卓锐死了,连她估计也逃不了了。

这暗卫说得头头是道,显然在暗卫中的职位不低,想来身手也极高明。

她真要见他吗?

记忆里父亲高悬的风干头颅,母亲一剑刺入自己腹中的冰冷刀锋,姐姐历尽摧残后绝望不解的眼神,熔岩般倾覆了晋州城的血与火……

还有活生生死于自己眼前的衡一,如今正在自己脚下冰冷僵硬的卓锐……

隔了这么多的鲜血和性命,她还要和他在一起,日复一日沉沦在他温柔美好的笑容里,幻想他为她勾画出的幸福生活,然后诞育下他们共同的骨肉?

她忽然见了鬼般跳起来,急急奔回屋子,不过片刻便又奔了出来,手中已多了个包袱。

暗卫愣神间,她已跑到卓锐的尸体跟前,跪下身来叩了三个响头,说道:“卓大哥,我不能陪你了!英灵不远,请护我逃得远远的吧!”

说完,她抓过包袱,飞快奔了出去。

暗卫忙拦道:“淑妃,你不能走!皇上不久即到,你……你怎可让他失望?”

可浅媚拿包袱砸向他,尖叫道:“闪开,我不想见他!”

暗卫也不闪避,由她砸着,只是牢牢地拦在她跟前,说道:“淑妃,请别为难小人!”

他说这话时,原本寂静如死的草剁边,墙角处,屋檐上,都在忽然间有了动静。

同样是不引人注目的穿着,无声无息地出现,无声无息地拦住她所有的去路。

监视着她的暗卫,竟不知来了多少个,明摆着就是要她插翅难逃。

可浅媚有些绝望,嗓间一阵又一阵的气团往上涌着。

望着那憧憧的人影交错,她将包袱摔在脚下,提起剑来就劈。

她出身富贵,从未有饥馁之虞,即便晋州被围八个月,父母叔伯也会省下自己一份口粮,不肯让她忍饥挨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