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浅媚晓得他对自己妻子的情感,立刻搬出张静雪,“姑姑临终前,拉了我的手,再三要我劝七叔,要七叔远离是非之地,别再想着什么国,什么家,什么雄心壮志。她只想让七叔逍逍遥遥无忧无虑地过完一辈子,不想七叔做这样艰难行险的事!”
“静雪……”
他的眼底忽然空茫,“可她已经死了,我……我又怎能再逍逍遥遥无忧无虑过完一辈子?”
这世上,也只有张静雪本人有能耐劝他改变主意了。
可浅媚心里有点发酸,说道:“七叔一意行险,不怕姑姑地下不安吗?”
李明瑗便垂目望地,凄怆道:“你以为我不去行险,她就能死得瞑目?你晓不晓得……你晓不晓得她娘家满族都被唐天霄下令杀了,连九岁的小侄儿都没能保全?”
可浅媚一呆。
李明瑗指向她,又道:“还有你!你以为你真是可烛部的公主吗?我告诉你,你便是……你便和你姑姑一样,被唐天霄下令诛了满族!我并不是从大莞人的手中救了你,而是从周军手中救了你!”
可浅媚头发都似要竖起来了,站起身高叫道:“不可能!”
李明瑗阖目叹道:“你姑姑不许我说,怕你受不了,再和原来那样被恨意迷了心智。你知道我们多么艰难才把你救了过来!你疯了,一身的伤,可还是想去杀那个下令屠城的周人皇帝!我们没法带你杀到大周帮你报仇,只带谎称你是可烛部的公主,去灭了我们有能力对付的大莞部,好解开你心结。你这样地恨周人,这样地恨大周的皇帝……我根本没想过你会喜欢上唐天霄!”
可浅媚浑身的血液都冷了,想问,又不敢问,惨白着脸只是喊道:“不可能!根本不可能!你骗我!”
李明瑗还要说什么,见她这副模样,又忍住,只柔声说道:“七叔几时骗过你?若你接受不了,便不要去细想。那个唐天霄,你如果不想对付,也就算了吧。从此你还跟在我身边,别再想着他了。没道理他杀了你一家,你还奉上自己的身体让他取乐。”
他真的没骗过她吗?
他明明答应过她,她可以喜欢大周的皇帝。如果势不可为,他宁可她过得快活些。
他的心里明明只有张静雪,可他还是拥抱她,亲吻她,只为哄她乖乖听话,为他远赴中原,向另一个男子奉上自己。
如果她没有遇到宁清妩,如果她没有遇到唐天霄,她大概永远会活在那种懵懂的快乐里。
她永远不会了解,真正的男女之情,是两情相悦;真正的刻骨铭心,是生死以之。
可浅媚落下泪来。
而李明瑗静默片刻,为她拭去眼泪,轻轻搂到怀里。
他的怀抱很温暖,很熟悉,很亲近。
如果不曾经历过唐天霄,她一定分辨不出,亲人的怀抱和爱人的怀抱,到底有着怎样的区别。
他其实一直只是把她当亲人,从没有把她当过爱人。
可浅媚攥紧他的衣衫,失声痛哭。
她将不得不失去了她的爱人了吗?
她难过得夜不成寐。
李明瑗怕她思虑得太多,又引得十一二岁时的那场旧疾复发,便在她的茶水中放了少量迷药,让她服下。
昏昏沉沉之际,她似又回到了唐天霄身畔,两人快活地嬉戏于怡清宫中。
帐帷上织着的石榴和蝙蝠图案,在两人的亲昵中荡漾着,似要伴着他们的笑语飞出。
什么时候起,怡清宫里的某些陈设或器物上多出了石榴花纹?
可浅媚从不理会这些小事,很久后才知道,是唐天霄令人换下的。
石榴多子,蝙蝠与“福”谐音。
他盼着她早日为她生一个峰儿或湖儿呢!
于是,她也欢喜地拥抱他,亲吻他,由着他在自己身体留下一个接一个的印记……
只是,她总觉得哪里不对。
那气息,似乎过于粗鲁,并且有些陌生,有些怪异,那种迫不及待的抚.摸里,没有属于唐天霄的温柔和细致。
她强迫自己睁开沉重的眼皮,一眼看到卡那提那自小就熟悉的英俊面庞,染满欲.望后竟是如此陌生可怕……
她挣扎,却因药性未过而手足无力。
她呼救,一遍遍地唤着七叔。
那小小的院落,李明瑗没有理由听不到,李明瑗手下的人也没有理由听不到。可没有一个人过来帮她。
她便哭着叫起来:“姑姑,七叔帮着别人欺负我!”
李明瑗很快便冲进来,一把揪住卡那提,赶他离开。
他为她理着衣衫,喝斥不肯离去的卡那提道:“若把她惹急了,从此讨厌起你,别怨我不帮你说话!”
卡那提便不甘不愿地离开了。
可浅媚伏在李明瑗的胸前委屈哭泣,心却渐渐地凉了。
卡那提对南楚复国并不感兴趣,赶到江南来的唯一目的,只能是她。
李明瑗明明知道,却还将他留在身边,用意已很明显。
她无法帮他对付大周皇帝,却可以帮他拉拢住北赫的左相项乙。
卡那提爱她爱得几近痴狂,只要把她嫁给他,他必定愿意全力劝着父亲帮助信王复国。
他敢来欺负她,多多少少与李明瑗的默许和纵容有关。
也许离开唐天霄后,卡那提是她最好的选择。
可她心乱如麻,根本没做出任何决定。她只是下意识地想,她和唐天霄,只怕是完了。
这样想着时,仿佛有什么卡在了胸口,让她割心割肺般地疼痛着,连呼吸都无法顺畅。
那间院落很小。
他们商议破庙暗袭的计划时,就在她的隔壁。她想不听都不行。
想到唐天霄会因为对她的感情而葬身陷阱,她无法忍受。
可李明瑗走进来,将一盏茶水放到她的面前。
“他的确是你的仇人,也是静雪的仇人。你如果受不了,可以置身事外。喝了这盏茶,一觉醒来,你便不用再为难再犹豫了。”
因为一切该发生的已经发生,该结束的已经结束。
她摇头,第一次向李明瑗说不。
她道:“你可以杀他,但不可以用我的名义去诱杀他。”
李明瑗没有回答,只示意手下动手强灌那盏放过迷药的茶水。
这是她敬重的七叔的命令!
她哭得满脸泪水,竭力向外吐着,却没有太多挣扎。
眼前渐渐模糊不清时,她感觉到李明瑗走过来,亲自把她抱到床上,那样哽咽地说道:“浅儿,或许我让你很失望;可我对你同样失望。你怎可喜欢唐天霄?你晓得他手掌上染了你多少亲人的鲜血?你的父母如果死后有知,只怕要死不瞑目!我真后悔,不该听了静雪的话,一味怕伤着你,什么也不告诉你……”
他的热泪滴在她脸上,而她已经昏沉得连眼泪也流不出了。
再醒来时已是第二天上午。
她挣扎着走出门,发现小院里一个人也没有。
他们的计划已经展开。
如果唐天霄真如她所知道的那样在意她,一定已经走向了他的死亡之约。
她从小院的井里吊上一桶冰冷的井水,兜头浇在自己身上,强迫自己清醒。
然后,几乎没有考虑地,她飞奔往那座破庙,去救她的夫婿,她的情郎,她好容易遇上的两情相悦的爱人。
她不知道自己到底还来不来得及救他。
山森往后疾退时,她满心满脑,都是那个长着一对好看凤眸向她温柔而笑的男子。
刀光,剑影,嘶杀,惨叫……
烈焰即将腾起……
“天霄!”
可浅媚失声惊叫,猛地坐起身。
睡在床边的香儿急急起身,推她道:“娘娘,娘娘,怎么了?又做噩梦了?”
可浅媚定定神,才发现自己还在怡清宫,帐帷上的石榴和蝙蝠正在她的惊悸里颤动。
梦里的一切已经过去了。
她至今不晓得自己到底做错了还做对了。
可她的前方,的确已没有了路。
也许没有路最好不过。
“没什么,的确只是个梦。”
她回答着,将汗湿的脖颈缩入被窝,如同一只乌龟或一只蜗牛缩进自己的壳,免得被自己所不知晓的事物伤到。
让怡清宫成为她的壳,其实也是个好主意。
让她惴惴不安的人进不来,她也不用出去面对可能让她惴惴不安的事。
她吁出一口气,身体还在颤抖。
香儿拿帕子帮她擦去额上的汗,笑道:“娘娘,你刚才好像在叫皇上的名讳?”
可浅媚道:“别胡说了!上下尊卑有别。皇上的名讳,岂是我们叫得的?”
香儿一愕。
旁人不知,她们这些亲侍的宫女又怎会不知,可浅媚和唐天霄私底下哪里分过什么尊卑上下?若细细算来,可浅媚年少任性,常常颐指气使,倒是唐天霄卑躬屈膝妥协让步的时候多。
可浅媚用双手揉了揉自己干涩的面庞,问道:“几更了?”
香儿道:“这还不到三更天呢!娘娘不如再睡一会儿吧!”
可浅媚按着太阳穴道:“不睡了。再睡还是做梦。你们去帮我找找,有《道德经》帮我拿一部来,我抄经去。”
“抄……抄经?”
香儿张大嘴巴再合不拢。
可浅媚披衣下床,低声道:“我想静静心,不想再做梦!”
她转头把四下一打量,又指着几处帷幔帐幕道:“把这些撤了。换些素净的过来,还有这个上面有石榴的,全撤了。看着厌烦。”
香儿急道:“这是皇上让换上的呀!”
可浅媚瞪了她一眼,道:“他不会再来了,我留着他让换的东西做什么?明天立马给我换了,不然我自己拉下来,扔院子里一把火烧了!”
香儿低低道:“谁说皇上不会再来了?奴婢瞧着他对淑妃很是上心,若淑妃肯退一步,他只怕立马就过来了!”
可浅媚自嘲道:“你可知道,我差点给他戴了顶绿帽子呢!中原男人最重什么贞操德行的,如果他这都能忍得下来,还算是男人吗?”
香儿噤声,转身先去找《道德经》。
只是这时,她忽然相信,唐天霄来探望她的那夜,可浅媚病得迷糊,的确已经什么都不记得了。
她根本不是刻意地在唤他的名字,根本不是刻意地拿往事去打动他,更不是为了勾他魂魄主动去亲吻他。
她曾和桃子等人私下猜度过,也和唐天霄自己一样,料定了必是可浅媚的小聪明,不轻不重地击上唐天霄的软肋,让他忆起她种种好处,慢慢软下心肠。
原来,这一切竟真的只是发生在可浅媚的梦境里!
都说日有所思,夜有所梦。
她究竟要有怎样的“有所思”,才会做出那般忘情的梦境来?
香儿很想告诉她,唐天霄绝对会再来,并且已经来过了。
可唐天霄那夜临行前特地嘱咐过她不许提起,她又怎敢说出?
她把《道德经》找出,递给可浅媚时,可浅媚正在缓缓地磨着墨。
只听她低低地叹道:“我负了他,我也负了别人。走到这一步,是我咎由自取,我不会怨天尤人。”
可浅媚虽任性,可不是没眼色的人。
唐天霄原本估料着,顶多一两天工夫,就会有某人心不甘情不愿的表文递到案前了。
但他始终没有等到。
捱到第五天下午,他忍耐不住,问靳七道:“怡清宫那位现在怎么样了?”
靳七早已打听清楚,因不是什么好事,若唐天霄不问,他便也不回禀了。
此刻听他问起,他只得答道:“可淑妃身体已复,听说腿上已经结了痂,起床后常会到院子里走动走动,应该不会落下什么病根。”
“还有呢?”
“这几日睡得也好些了,听说已经连着两晚没有做噩梦了,都是一觉睡到卯时方起。”
“还有呢?”
“每日膳食也稳定,不过是素食为主。侍女说,可淑妃让以后都送素食,荤腥一概不要了!”
“嗬,这还吃斋念佛了?”
唐天霄盯着靳七,继续追问道,“还有呢?”
“就这么些……可淑妃那里很是平静,一切安好。”
唐天霄恨得咬牙,沉着脸道:“她就没写什么东西吗?”
“写……写了。”
靳七硬着头皮道,“不过,写的是经书。”
“经……经书?”
“对,可淑妃不知怎么了,最近每日都在抄经书,据说每天都抄到很晚才睡。”
“什么经书?”
靳七迟疑着答道:“似乎是道家的经文吧?《冲虚经》、《道德经》、《黄帝阴符经》之类的,侍女们也不太懂得。”
“立刻给朕拿来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