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天霄又是惊讶,又是恼怒,“你自己过去,打听清楚了,悄悄拿来就行!朕倒要看看她在搞什么鬼!”
靳七这般玲珑的人,不会不理解他的意思,一定会把他的意思准确传达过去。
可浅媚不但不按他的要求写表文认错,反而天天在抄什么经文?
靳七把她抄的经文拿回来时,唐天霄正和唐天祺在乾元殿东暖阁内议事。
唐天祺正说道:“皇上,我这边已经准备得差不多,看来时机差不多也成熟了,该可以动手了吧?”
唐天霄有些心不在焉,懒懒地点头道:“再隔几日罢!近日朕烦心的事多得很。”
唐天祺笑道:“哦?我怎么瞧着没什么烦心的事,只是有那么一两个让皇上烦心的人?”
唐天霄瞪了他一眼,接过靳七送来的厚厚一叠纸笺,已是惊愕。
“这么多?”
靳七垂头道:“这会儿还在写,今天下午的还没拿。”
唐天祺看了一眼,奇道:“谁写的?字还不错,挺有大家风范,就是稚嫩了些,估计是名家所授,但练字没下过工夫。”
唐天霄翻了翻,果然都是《南华经》、《道德经》之类的道家经文,掷在案上道:“是你那个好三妹抄的经文!看看你能不能告诉朕,她究竟想做什么!”
“她?抄经文?”
唐天祺一愣,忙翻开细细看时,却也诧异了。
“皇上,你不会是把她打发去道观当女道士了吧?我怎么瞧着……瞧着这字,很像是出家人写的?”
“女道士?”
唐天霄恨恨道,“哪个道观敢收她,朕还真想把她送去磨磨性子!”
唐天祺道:“哪里还用磨,我看着已经磨出来了!”
他从其中抽出几叠来,排在桌上给唐天霄看,“瞧着这几张,气息还有些不顺,不时有个把字字体松散,略显凌乱,应该是一开始写的,看来心并没有静下来;但到后面,这里,还有这里,全是连着许多张行云流水般下来,分明是心无旁骛一气呵成抄成的。三妹人又聪明,估计有几遍写下来,早就能背了,不用对着书抄,便更见自己风格了。瞧瞧,这后面的字已经明显比前面要好!这可真奇了,她那般的人,居然能写出这样超逸疏旷的字来?”
唐天霄心绪不宁,开始不曾注意,如今听他这般说,细细留意时,果然如此。
他问:“可她为什么要抄经?难道就为练字?”
唐天祺摊摊手,以示不能回答。
靳七道:“奴婢曾仔细问过侍女,可淑妃第一天抄经文前曾说,要静静心,不想再做梦。”
唐天祺一想,点头道:“这些经文的确可以怡养心性,也许抄得多了,真可以少做噩梦呢!”
也许有道理。
但让唐天霄耿耿于怀的,是她有那个闲心抄出这么多的经文,却始终没有对他的暗示有任何反应。
他冷笑道:“她一向就梦多,早先怎么就不说要抄经文静静心了?”
他转头问靳七:“除了抄经文,她还有什么异常吗?”
靳七料得瞒不过去,只得道:“也……也不算异常。这些日子可淑妃安静得很,每日都散着头发,穿着素衣抄经。再就是……屋中的各处帷幔都换了,不许太艳丽,不许带蝙蝠石榴之类的花纹。连用所茶盏都挑了朴素的式样。”
另外两人便都怔住。
好一会儿,唐天祺勉强笑道:“她……她不会想在家修行吧?真打算出家了?”
靳七头皮发麻,低低道:“听侍女转述口吻,好像是打算一个人在怡清宫过上一辈子,再不出去,再不见一个外人。”
他不敢说明,但唐天霄听得清楚。
可浅媚不想见的人里,包含着他。
他撑着额的手慢慢挪开,凤眸冷冷挑起,凌厉如刀。
“一辈子?素衣?出家?”
他笑意寒冽,“就为朕诛杀了她的情郎,她便打算在朕的后宫里为她的情郎守孝一辈子?抄一辈子经?”
唐天祺暗自叫苦,忙笑道:“她孩子心性,多半说着玩玩而已,皇上别去理她,隔几天自然好了。”
“说着玩玩!”
唐天霄满心里又酸又苦,声音微微变了调,“她说着玩玩的话,做着玩玩的事,是不是都太多了?或者,她说的话,做的事,都是骗朕玩玩的?”
甚至在半昏半醒之际,也在他跟前耍着手段,哄他软了心肠,再来个不理不睬?
她到底想把他的尊严踩到哪里?
猛地立起身,他“唰”地一声,把那满案的纸笺连同各种公文一齐扫到地上,抬腿将书案踹倒,一向漫不经心的俊秀面庞已气得扭曲。
连宫外侍从都听到他们的年轻帝王在怒气勃发里失态地咆哮:“可浅媚,你欺人太甚!”
唐天祺背脊生汗,上前劝道:“皇上,别为这丫头气坏了身体,先叫人再去打听打听,好好问问清楚!我总觉得哪里不对,不会有什么误会吧?她虽然任性了些,可我也能看得出,她待皇上还算真心实意,绝对在不敢轻侮皇上之意。”
“她?待……待朕真心实意?”
唐天霄胸口起伏,眼眶却有些红了。
他冷笑道:“真心实意到跟朕的敌人私逃?唐天祺,如果她是你亲妹子,朕连你一起治罪!”
终于,唐天祺也垂下头,不敢相劝了。
唐天霄并没有再让人打听可浅媚到底怀着怎样的居心,而是自己亲自奔向了怡清宫。
唐天祺明知不妙,到底内外有别,却不便亲自跟了去,只得向靳七使了个眼色,托他照应些,自己怏怏地出宫而去。
唐天霄怒冲冲地走到怡清宫时,卓锐已闻报急急上前见礼。
“她呢?”
唐天霄立于宫门前,却已不由抬眼望向内殿。
窗扇大开着,有袅袅的淡白烟气盈出,却瞧不见半个人影。
那日,她私逃出宫前,还曾如一枝艳丽妩媚的木棉花倚于窗棂,笑容璀璨明妍,让他一上午都心舒神畅,迫不及待地便想回到她的身畔,继续和她相依相守,谈笑无忌,直到白发皑皑。
他很有把握,他可以在未来给予她更多的惊喜和快乐,更高的身份和地位。
以为已经没有人能拦他的路,却从不曾想过,她并不希罕他给予的一切,一声不吭地便将他舍弃。
心头越发割裂般地疼痛,但看向卓锐的眼神却更加寒冽。
卓锐看得出唐天霄来意不善,却再猜不出可浅媚哪里招惹了她,低声答道:“淑妃在里面。这几日很安静,很少出屋子,偶尔出来,待人也和气,从不惹事。”
他只怕又有人在唐天霄跟前进了甚么离间的谗言,却是婉转地告诉唐天霄,如今的可浅媚很本分,很听话,言行挑不出毛病来。
唐天霄却听得越发气愤。
从前的可浅媚,会有这等本分,这等听话?
他问:“里面在烧着什么?”
卓锐忙叫来小太监悄悄过去打探时,小太监回报道:“烧的是淑妃娘娘自己抄的经文。方才香姑娘把她抄的大半经文都送到大佛堂,说日后分发下去让人颂读,便可积德行善;淑妃娘娘却说,她的经文只图自己抄着安心,不许传出去惹事儿,因此叫人移了火盆过去,把剩下的经文都给烧了。”
唐天霄明知香儿只是找借口把那些经文送到自己跟前,冷笑道:“如果没有心怀鬼胎,抄经文这种善事,怎会怕旁人知晓?”
小太监道:“特地移火盆过去,似乎并不是全为烧经文。听说淑妃娘娘嫌屋里东西太多,顺便也把没用的字纸也给烧了。”
“没用的字纸?”
可浅媚虽然聪明,可并不爱写字。唐天霄却勤奋得很,几乎每日都会练上几张字。
他总和她在一处,因此所练的字纸大半都收在她这里了。
他眯起凤眸,便往内踏去。
小太监忙要通报时,唐天霄低声喝道:“闭嘴!”
他悄无声息地踏了进去。
傍晚时,可浅媚又抄完一部经书,忽留意到自己这几日自己所写的经文都不见了,便问道:“香儿,把我的经文放哪里去了?”
香儿忙答道:“大佛堂里正在收集各种经文分派给下面的信徒,说是行善之事,可以增福增寿。我听着这是好事,便收作一处,送过去了。”
可浅媚道:“唉呀,你别给我惹事。何况大佛堂里供的是佛家菩萨,我抄的是道家经文,根本不是一回事儿,这都闹的什么呢!”
香儿便道:“既如此,我呆会儿去要回来吧!”
“算了,以后别拿过去就行。我抄着只图自己安心罢了。”
可浅媚说着,翻了翻抄好的经文,却有一张纸片飘下。
她捡起,却是那日她抄的那篇《木瓜》,后面有唐天霄写的“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也有她写的“于嗟阔兮,不我活兮。于嗟洵兮,不我信兮。”
不论生死离合,我都和你说定,我们将执手相对,共度一生。可惜事与愿违,造化弄人。我们终于分离了,有生之年再见不到你,有生之年再无法实现我们的誓约。
纸片已褶皱得厉害。
当日可浅媚从角落里把揉成的一团捡起,好容易才抚得有些平整,看清那骗人骗己的一字一句,也隐约明白了唐天霄怎么会这么快便发现她离宫而去。
他在意她,因此也懂得她。
于是,骗人骗己后,是害人害己。
她凄然地笑了笑,吩咐道:“笼盆火来,我把这些没用的东西都烧了罢!”
香儿不解,只得照办。
她便在各个角落都翻了翻,又打开箱柜,找出她曾宝贝一样收着的诗文和画轴。
有唐天霄随手写的字,画的画,也有她千里迢迢从北赫带来的李明瑗的手迹。
她都不想留着。
把能断的都断了,能烧的都烧了,安安静静地龟缩于这小小的殿宇中,什么也不去想,什么也不去管,也许便是她一生的幸运了。
她将永远是可烛部唯一的公主,大周皇宫内曾经盛宠却终于失宠的淑妃娘娘。
她可以暗暗地喜欢着某个人,安安静静地喜欢着某个人,然后在岁月的迁逝里慢慢模糊他的身影,她的爱情。
她将永远不会在突如其来的灭门仇恨里目龇欲裂,痛不欲生。
李明瑗在骗她,卡那提在骗她。
他们各有各的打算,所以都在骗她。
而她将永远只相信自己。
经文扔入火盆,火焰腾腾地冒起,光色明亮。
那篇《木瓜》扔入火盆,火舌便迅速吞噬掉她和他的誓约。“执子之手,与子偕老”那几个字像不肯罢休般在火舌里挣扎翻滚了下,终于化作深黑的灰烬。
她仿佛轻松了些,继续将那两个男子在自己生命里留下的印迹慢慢付之烈焰。
一年老一年,一日没一日,一秋又一秋,一辈催一辈。一聚一离别,一喜一伤悲,一榻一身卧,一生一梦里……
她黯淡地笑了笑,将唐天霄随手画的自己傻笑着的画像投入火中,然后是李明瑗亲手写来让她阅读和临摹的诗文、兵书……
抓过一卷画轴,她瞧了一眼,微微地失神。
是李明瑗在她前来大周和亲前赠她的画,画的是她记忆里他们初次相见的情景。
月色如水,雪漠如歌,大脚印里踩着小女孩小心翼翼的小脚印。
彩衣的小女孩仰望着弹琴的男子,仿佛仰望着她心中的神邸,渴慕却不敢亵渎。
他其实很懂得自己一手带大的女孩的心思。
他清楚她对他的倾慕,并且不动声色地利用着这种倾慕。
他画得极好,意境空阔优雅,人物眉目宛然,但可浅媚似乎从没喜欢过这幅据说是特地为她作的画。
她总觉得这画里缺着什么;那种缺失似乎是李明瑗极力掩盖,却怎么也掩盖不住的。
这幅画情意深沉幽邃,满是分离的伤感和失落,却根本不完整,就像中原的折子戏,少掉了最重要的正旦角色。
她不是足以和他演完人生那场戏的正旦,充其量是个小花旦而已。
她和画上的明月、古琴、黑鹰一般,是画里的点缀。
“你在做什么?”
门口忽然传来熟悉的男子声线,异于平常的冷沉阴郁。
可浅媚手一抖,下意识便想把画往身后藏,却又顿住,只是随手扔在即将送入火堆的其他字纸中,然后伏跪在地,低声道:“臣妾叩见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唐天霄捏紧了拳,控制着自己一拳打到她脸上的冲动。
她有多久没有如此生疏地和自己见礼了?
一板一眼的君臣大礼,尊崇却疏远,瞬间将他们曾经的恩爱无间和生死不渝抛到了九霄云外。
仿佛他只是她初次相识的陌生人!
唐天霄没有让她平身,由她跪在地上,缓步走入屋中,打量着周围渐觉陌生的陈设。
艳丽多彩的帷帐撤了,妆台上簪饵珠饰收了,晶莹夺目的水晶帘没了,连地上的红丝毯也不见了,露出光秃秃的漆黑金砖。
颇有异族风情的花瓶还在,却连片绿叶子也没插。
跪在地上的女子未着脂粉,漆黑的长发连辫子都没结一个,散散落落地随意铺在她一身缟素单衣上,连面庞都盖住了一半。
他只看得到她发白面颊上纹丝不动低垂着的黑黑眼睫。
自他来到这屋里,她没有正眼看过他一眼。
他冷笑着问:“可浅媚,你是打算把这里布置成那个北赫男人的灵堂了?”
香儿、桃子等人无声无息地退了出去。
不该自己听到的,还是听不到好。
后宫里死无葬身之地的事多得很。
可浅媚眼眸转动了下,低声道:“没有。臣妾常惹皇上生气,只想收拾简朴些,好好学着怎么修心养性而已。”
“修心养性?”
唐天霄半蹲下身,对着她的面庞,“就为了朕把你那些好情郎好同伴都给诛杀了,你就要修心养性?你在床上百般献媚讨好朕时,怎么就没想过修心养性?”
他说得阴损,话语里却已是抑制不住的伤感,连声调都似柔和了些。
可浅媚眼睫湿润,却低低笑道:“他们与你为敌,给诛杀了是他们活该。可浅媚狐.媚惑君,若给诛杀了也无怨言。皇上既然留了臣妾一条命,臣妾自然要学着修心养性,也算是为皇上的龙体和大周的社稷着想吧!”
唐天霄气结,别过脸忍下怒气,随手翻了翻她即将烧毁的字纸,再问道:“你凭什么烧去朕写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