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暄过后,刚转入正题,长孙葵就怔住了,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你说什么?你要嫁给那个严谨?”

“是啊,你不是一直催着姐姐嫁人吗?如今姐姐真要嫁了,你反而舍不得?”长孙兰笑容灿烂,似乎很乐意看到素以老成持重著称的弟弟变脸。

“可…可也不能嫁给严谨啊”。

长孙葵从座位上站起,在屋里不停地转着圈,两只手一会儿紧握一会儿互搓,就算姐姐不高兴,有些话他也要说:“你明知道,严谨曾是容王妃的未婚夫,那是扎在王爷心里的一根刺!王爷当初使出手段,让他在云都无法存身,只好跑到庆都去开店,让王爷眼不见、心不烦,你却把他招惹回来,你这不是跟王爷作对吗?”

长孙兰浑不在意地挥了挥手:“容王妃和他的婚约早就不作数了,王爷是何等胸襟之人,岂会在意这等小事。现在他和姐姐,男未婚,女未嫁,为什么不能缔结姻盟?”

长孙葵嘴唇紧抿,眉头打结,心里说不出的烦闷。相依为命这么多年,他比任何人都了解自己的姐姐,越是说得轻描淡写,越是心机深埋、不容人窥探。

王爷在国家大事上或许胸襟宽广,一旦涉及到容王妃,立马缩得比针屁眼还小,他不在意…才怪!

姐姐闹这么一出,如果是存心给容王妃难堪的话,她怎么不想想,容王妃难堪,王爷更难堪。在这种事情上埋汰容王妃,就等于埋汰了王爷。

他们姐弟是一体的,一损俱损。一荣俱荣,姐姐惹出祸事,当弟弟的也不可能置身事外,姐姐这是要连他的前程都断送吗?

姐姐那么聪明的人。怎么会想出这样的昏招?纯粹损人不利己。

长孙葵警惕起来,试探着问:“姐姐,你老实告诉弟弟,这桩婚事,是你自个儿的主意,还是有人在你背后说了什么?”

长孙兰含糊其辞:“姐姐的事,你就别管啦。还是想想你自己吧。”

“我怎么啦?”

长孙兰的语气里有几分感伤:“你都快满二十了,若是母亲还在,早给你娶进几房媳妇了。都是姐姐没用,害你到现在仍孤身一人。”

“姐姐你说什么呢,王爷和师爷都提过要给我娶亲的,是我自己拒绝了。”

“为什么拒绝?你不想娶亲吗?”

“不是不想,是不想现在娶”。

长孙葵细细给姐姐分析:“现在我只是王府属官,结亲讲究门当户对。以我现在的身份,能找到什么样的人呢?等王爷将来更上一层楼,我们这些潜邸旧人。论功行赏,官位肯定不会低,到时候,那小门小户的正室夫人要怎么办?摆在家里碍眼,休掉又有‘贵易妻’之嫌。”

长孙兰脸色数变,压低嗓音问:“你就这么肯定,王爷将来一定能…”

“一定能!”长孙葵对此坚信不疑,眨着眼睛道:“姐姐,你忘了,刚从家里出来时。我们在路边遇到的那个算命先生?就是依了他的卦象,我们才投到王爷麾下。”

长孙兰陷入回忆中。

那年,身为祖母娘家侄女儿的继夫人诞下麟儿,姐弟俩的处境益发艰难,弟弟出门遇惊马,回家落池塘。查起来都是意外。她日夜忧心,找到舅家哭诉,偏偏两个舅舅都是没脑子的,只会乱骂一气,结果,除两家从此决裂外,只是让父亲对他们姐弟更加厌弃。

她怕再留下去会遭到后娘毒手,半夜带着弟弟爬进厨房的采卖车,再用钱疏通管事,就这样逃出了长孙府。

下车后,四顾茫然,不知往何处投奔,就在这时,路边传来算命先生的吆喝声。

摸出十文钱请算命先生卜了一卦,然后循着卦象指示的方向,走了整整三天,才遇到他们的“贵人”——远游归来的三皇子。

后来,姐弟俩就成了三皇子的追随者。长孙家得知后,曾找上门来,姐弟俩死活不肯回去,那边没奈何,算是默认了姐弟俩的决定。

回忆往事,长孙兰低头不语,长孙葵满目失落。

自从母亲过世,继母的笑里藏刀,父亲的冷眼旁观,都让他寒心,惟有这个一母同胞的姐姐给了他亲人的温暖。姐姐带着他出逃,姐姐带着投效王爷,姐姐帮他在王府站稳脚跟。他能有今天,姐姐功不可没。

可再感激,他也不容许姐姐因为私情毁掉他们好不容易才拥有的一切。

他不敢预测,真让姐姐得逞,严谨跟容王妃旧情复燃,王爷会如何反应。

天子一怒,流血漂橹。王爷虽非天子,他发起怒来,其可怕程度照样无法想象,与此相关的人,都不会有好下场!尤其作为罪魁祸首的姐姐,绝对无法幸免。

他自救,也等于救姐姐。

送走长孙兰,越想越怕的长孙葵匆匆披了件外套,伞都没拿,冒着细雨跑到梁园敲门。

梁竟正跟一位老者在书房下棋,见书童把长孙葵引进来,眼睛盯着棋局,口里问:“不是王爷叫你过来的吧?我记得你今天轮休。”

长孙葵心里就跟猫抓似的,没耐心扯闲话,给两位见过礼,开口直截了当地说:“学生有事求教。”

对弈的老者就是莫公,闻言看向梁竟,梁竟笑道:“让他坐一会定定神,我们且完了这局。”

莫公到王府后,也得了一个单独的小院子,就在梁园隔壁。

莫公名弃,能被称为“公”,说明在王爷心中的地位,与梁竟一样,都是半师半属。只不过梁竟是陪伴在王爷身侧的首席幕僚,莫弃则是四大外管事之一。

王爷麾下有“四公”,分别掌管着“四谷”:无名谷温公,百花谷影大师,葫芦谷莫公,七绝谷曹公。

作为四大基地的首领之一,莫弃最得穆远倚重,不然也不会把他放到最疼爱的小世子身边。

莫弃的年龄应该在六十到七十之间,可在长孙葵眼里,顶多五十余,身形矍铄,目蕴精光,一看就是内力深厚之人。

长孙葵坐如针毡,那两位却只管老神在在地下棋,时不时讨论几句,好像旁边杵着的青年是个透明人。

不知过了多久,总算分出胜负,却是莫弃嬴了一子。

看梁竟意犹未尽的样子,长孙葵生怕他们续下一盘,幸好莫弃站起来说:“长孙公子神情急切,显见真有要事,我还是先行告辞吧,等有空了再来跟你对杀。”

长孙葵一躬到地,满口告罪:“都是学生的不是,让两位大人不得尽兴。”

莫弃摆手表示无碍,径直出门走了。

梁竟命书童重新泡茶,捧着喝了几口,道:“可是为你姐姐的事来的?”

长孙葵大惊失色,险些砸了茶盅:“先生,您都知道了?”

梁竟叹气:“你姐姐公然上门,请求王妃主婚,根本没想过掩饰,这府里谁不知道?”

长孙葵颓然坐倒在靠背椅上,羞窘难言,半晌方涩声问:“莫老先生也是为此事而来?”

“那倒不是,事关主子的**,他不会轻易过问。”说到这里,看了长孙葵一眼,沉声道:“真到他过问的时候,你那位准姐夫也活到头了。”

“那我姐姐…”长孙葵心脏剧跳。

“你姐姐是自己人,不管如何,王爷总不会要她的命,但日后想在王府管事,恐怕不能了。”

长孙葵慌了手脚:“先生您说,我该怎么办?我姐姐根本不听劝,连我的前途都不放在心上了。”

“办法不是没有,见效最快的只有一个。”

“还请先生不吝赐教。”

“釜底抽薪!”

“您的意思是…”长孙葵转着眼珠,脸上的表情惊疑不定。

梁竟没好气地瞪着他:“你想哪儿去了,先生我是那种嗜杀的人吗?严谨除了与容王妃有旧,跟我们没有任何利害关系,何必枉造杀孽?弄走他就行了。”

长孙葵嘀咕道:“他若这么好说话,就不会跟家姐回来了。”

一个巴掌拍不响,就算长孙兰想借此搅事,也要严谨肯配合。

在长孙葵看来,整件事情,严谨要负大部分责任,甚至,根本就是严谨搞出来的,他姐姐只是被严谨利用了!

他把自己的想法告诉梁竟,梁竟却道:“现在不是追究谁是主犯谁是从犯的问题,而是要赶在王爷发现之前,把这件事抹平。”

长孙葵不解地问:“您刚刚还说,府里全都知道了,王爷怎么会还没发现?”

梁竟懒懒抬眼:“谁敢告诉王爷,你敢吗?”

长孙葵缩缩脖子:“学生不敢。”

梁竟摆出开赶的架势:“所以…别啰嗦了,快去办事吧。”

长孙葵走到门口,犹回头问:“严谨若是不肯走呢?”

梁竟眼一眯:“由不得他不走!你带几个人去,不管是用药,还是用棒子,先弄昏了,再送他回家,把他交到他父母手里。告诉他们,务必把人看牢了,只要严谨再在云都出现,格杀勿论!”

第二百五十八章 穆远舌战朝堂

穆远上交赈灾提案后,楚昭帝当堂宣读,结果引起了巨大的反响。

针对折子中的三大要点,朝廷上下展开了热烈的讨论。

首先,是如何凑集善款。

穆远提出,为了鼓励商户捐款,朝廷可以特事特办,让部分商户子女拥有进学、参考及入仕的资格。捐款最多的前三位,每户奖励一个国子监就读名额。

这是个等级森严的社会,商户属于下九流,是不具备以上资格的。商户的孩子可以读书识字,或延西席,或读私塾,但官办学院,尤其是设于翰林院隔壁的朝廷最高学府——国子监,从来只接受贵族子弟。

商户家的孩子,天分再高,书读得再好,也不能考学,不能入仕为官。

这是先贤圣哲确立的社会规范,多少代流传下来,一朝有人打破,朝堂顿成养鸭场。

反对的一方,引经据典,洋洋洒洒数千字的表章,随便拎出一句都是“圣人之言”;赞成的一方,用事实说话,生动描述灾民惨状,指责反方死抱信条、不顾人命。

争论到最后,焦点变成了:到底是信条重要?还是人命重要?

作为始作俑者,穆远只问了反方一句话:圣人所思所言,其精髓是什么?

答案只有一个,谁都无法否认,那就是:仁!

死抱着信条,置百姓生死于不顾,这不是尊圣,恰是背圣!是对圣言的歪曲、对圣人的污蔑,是往圣人脸上抹黑!让圣人背上罪孽!如果圣人泉下有知,定要跳出来大骂此等打着“孝子贤孙”旗号的冷血悖逆之徒!

穆远一出,谁与争锋?反对派中嚷得最凶的老头子气得口吐白沫倒了下去,若非太医跑得快,差点当场膈屁。

善款凑集方案就此底定。

其次,是善款的运用。

穆远建议,从国子监“算学部”抽调出一批学子。随赈灾大臣前往灾区,利用他们的专业知识,对灾民人数、所需物资,结合灾款分配情况。进行详细登记比对,具体到每村每户每人。至于灾后重建、兴修水利等所需所用款项,统统照此办理,确保所有的下拨物款都真正用到该用的地方。

穆远还拿出了一张表格,上面是一里(百户为一里,设里正,为古代基础行政单位)的预算表。

这张表格是临出门前容悦塞给他的。他在车上看了,觉得非常好,这才现掏出来给朝中大臣过目。

如果说,“让捐款大户的孩子拥有考学资格”引起的是争议;这份表格得到的,则是全然的赞叹。

作为一个穿越者,容悦大概是最没出息的。对改变时代风俗、推动社会进步毫无兴趣;生怕惊世骇俗,穿越至今,没靠抄袭诗词赚取才女名声;也没拿现代搏击术鄙视古代武学;更没想过靠“发明”大发横财——果茶、奶茶之类。只能算生活小窍门。

就是自己名下的庄子、铺子,容悦也没进行财务管理改革。账本仍是沿袭旧有的记账方式,麻烦是麻烦点。反正做帐的又不是她,对账她都推给吴彦等陪房管事,自己只负责抽查,确定利润数额跟市场预估相差不大,就行了。大小管事们稍微贪一点,她也睁只眼闭只眼,水至清则无鱼,自己吃肉,总要让别人有汤喝。

她的钱已经够多了,多到失去了费心筹划的动力。

这次要不是看在几十万灾民的份上。她也不会运用现代统计学知识为穆远做出一份表格样本。

表格的出现,跟穆远提出的善款运用法相得益彰,轻易就通过了廷议。

再次,是河流治理。

这是个历史遗留的老大难问题。

安顿灾民、重建家园,都只算治标,河流治理没跟上去。一场暴雨下来,就可能前功尽弃。所以,最后这一点,才是重中之重,是解决一切问题的关键。

穆远拿出了一个让人耳目一新的方案——以工代赈。

在折子的后半部,穆远写道:

因为洪水肆虐,致使大量农田被淹,半熟的稻麦烂在田地里。有的地方能收回一点;有的地方颗粒无收。这就意味着,农人下半年的口粮没有着落,一家老小嗷嗷待哺。

朝廷下拨的银钱物资本就有限,不可能无偿养活这么多人,可朝廷又不能眼睁睁看着他们饿死,或变成乞丐到处流窜,影响社会安定。正好朝廷需要大量人工兴修水利,不如招集难民,把赈灾款作为兴修水利的工钱。

这样一来,朝廷有民工,灾民有饭吃;另一方面,也免得他们四处逃荒,集结成山匪路霸,处理不好,甚至可能酿成民变。

穆远关于赈灾的“三举措”,一条比一条新颖,一条比一条让人震撼。

尤其是“以工代赈法”,让真正关心灾民的朝臣赞不绝口。连太子那边的人都没话说了,因为,这确实是兼顾河流治理和灾民安置两方面问题的最佳方案。

看着群臣的反应,昭帝心里甚是得意,他这个名声最差的儿子,终于做了件正事,展露了不凡的才干,大大地给他露了回脸。

这一晚,因洪灾闹得失眠多日的昭帝终于睡了个囫囵觉。

第二天上朝便下诏,任命穆远为赈灾特使,持御赐宝剑,有先斩后奏之权,翌日启程离京。

*********

消息传回王府,最高兴的莫过于长孙兰。

招惹上严谨,她不是不害怕的,因为她心知肚明,这事很可能触到了王爷的底线。

王爷对容悦的执着,她是一路看过来的。起初或许还抱有幻想,认为王爷只是一时的迷惑,新鲜劲过后,就会弃如敝帚,到那时,作为陪伴王爷最久的女人,她肯定能找到机会。

后来发生的种种,让她不得不呕着血承认。王爷对容悦是真心喜爱,喜爱到除了她,再也不肯碰其他女子的地步。

这样真挚浓烈的感情,叫她嫉恨的同时。也深感挫败。

可她长孙兰是谁?她能带着弟弟从长孙府的绝境里走出来,就有办法破除容悦对王爷的影响力。

她这一生最大的心愿,是成为王爷的女人,与他双宿双飞,并驾齐驱,最后坐上最尊贵的宝座。在成就自己一生尊荣的同时,把那些曾欺辱他们姐弟俩的人狠狠地踩在脚底下。让他们永世不得翻身。

想达成所愿,就必须除掉容悦这个拦路虎。

她本来想着,先按兵不动,让王爷名下的几个女人内斗,斗死一个算一个。若那些女人够聪明,懂得联合起来对付她们共同的敌人,她再暗中助她们一臂之力,把容悦灭掉。其他几个反正不得宠,留着充充数也使得。

让她鄙夷加气馁的是,那几个女人都是死没用的。不但没弄垮容悦,反让她一天天坐大,由侧妻到平妻,接着生下世子。府里下人多敬重她啊,连“次妃”都不敢喊,一口一声“王妃”,也亏得庾嫣受着。

堂堂将门虎女,连个孤女侧室都压不住,真给她父兄丢脸!

穆远的妻妾如此无能,完全指望不上;她的年纪又一年比一年大。眼看就要错过花期,实在等不起了,只好自己出马。

她想过下毒,可容悦自己就是用毒高手;想过刺杀,容悦轻易不出门,出门也是前呼后拥。高手环绕;想过巴结讨好,先从容悦那儿分一杯羹,再图后续,可容悦奇妒无比,怀孕期间仍夜夜霸着王爷不放…

思来想去,惟一可行的方法,是离间。

让王爷和她产生隔阂,慢慢疏远她。

问题是,她比穆远还大一岁,都二十有二了,等不起“慢慢”。

急中生智,她想到了一个好词:通奸!

如果容悦和人通奸,穆远再爱她,也不可能姑息,会立即把她打入冷宫,激愤之下,甚至会失手杀了她。

长孙兰抓破了脑袋,也没想到稳妥的方法,保证自己设计容悦和人通奸之后,能全身而退。

那么,只是秋波偷递、暗藏情愫呢?

以穆远的骄傲,恐怕连这点也无法容忍吧。

长孙兰立刻想到了容悦的前未婚夫严谨。

据说容悦跟他在订亲之前就认识了,而且多次往来,这两人原本就是一对有情人,只因王爷强娶豪夺,才斩断了他们的姻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