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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是,他在夜间咳得越来越厉害,他的身子越来越清瘦,他昏睡的时辰越来越长,他的精神越来越不济我总是揪着心,害怕他睡着睡着就再也醒不来了。

每日早上醒来,第一件事就是探探他的鼻息;然后,祈求上苍,让他明日还活着,让他活过这个冬天。

建业的冬天,只落了一场雪。

第120章 毕生的执念

那日午时,我们正在进膳,小小的雪粒子从天而降,落地即化。不到个时辰,小雪就变成鹅毛大雪,纷纷扬扬,洁白晶莹,慢慢覆盖了大地上的一切。

“容儿,我想起了洛阳的雪。”司马颖望着外面,浑浊的眼眸忽然清亮了几许。

“洛阳的雪很大,比建业大。”

我想起,有一年,他秘密回京,我在纷飞大雪中和他相遇。俊美的容颜如雪砌,倾城的风姿无人比,令人痴迷。

他神往道:“我们坐在屋前看雪,好不好?”

但凡他有何要求,我都会满足他。我搬了两张有竹椅放在屋前,为他穿上厚厚的轻裘和大氅,扶着他坐下来,靠在墙上。他微微仰脸,望着从空中飘落的雪花,目光淡淡。

万木凋零,眼前所见皆荒芜,唯有一片片雪白落在荒凉上,掩盖了所有的痛与苦。

司马颖握着我的手,“容儿,你知道我从何时开始喜欢你吗?”

他的掌心有些凉,我包着他的手,笑问:“不是一见钟情吗?你不是说十岁那年就开始惦记我了吗?”

“傻容儿,男人的话只能信一。”他取笑道,促狭地看我。

“那你究竟什么时候喜欢我的?”我佯装气恼地追问。

“我想想。”他望着前方,状似在苦想,“也许是你嫁给皇兄之后、我秘密回京见你的那次。”

“哦?为什么?”

“因为,我妒忌。皇兄失智呆傻,已过不惑之年,竟然娶到姿容冠绝洛阳的羊家女。”司马颖自嘲地笑起来,“我堂堂成都王,虽然不是帝君,但我手握强兵,尽心尽力地匡扶晋室,却不能娶到洛阳最美的女子为妻。可恨的是,上苍竟然让皇兄娶到了,这是何道理?”

“堂堂成都王,竟然这般小心眼。”我不知道他是说真的,还是开玩笑,心中却甜蜜。

“从那时起,我发誓,一定要赢得你的芳心,一定要娶到你。”

他重重地叹气,“可是,我又不能不利用你容儿,我利用过你,伤害过你,放弃过你,你仍然对我死心塌地,不离不弃,我配不上你。”

此时此刻,他的眼眸充满了愧疚、自责与懊悔。

我笑,“只要你对我是真心的,我不介意。”

司马颖的手总是暖和不了,声音低缓,“我最大的错,是错信了孙瑜,留她在身边,让她一再地伤害你;我最大的遗憾,是无法给你一个隆重的大婚之礼。”

心突然沉重起来,我勉力一笑,“那明日我去采办大婚用的吉祥之物,弥补这个遗憾。”

他眨眸,“其实,我并不后悔,假如你真的嫁给我,那就是我最大的遗憾了。”

我心中泛酸,他还是那么想,不愿我跟着他吃苦。

他轻咳两声,接着道:“刘聪喜欢你,刘曜也喜欢你,虽然我不知道你和他们发过什么事,但我知道,他们对你的爱,比我多得多。若有一日,你必须在他们二人当中选择,你会选择谁?”

“我选择你。”我脉脉地看他,“我爱的只有你。”

“你不愿回答,我也不勉强你。”司马颖抽出手,拂了一下我被寒风吹乱的鬓发,怜惜道,“我只希望,能有一个真正爱你的男子疼惜你、呵护你,陪你过完下辈子。”

“我希望,那个人,是你。”

“容儿,我想靠着你。”他疲倦地眨眸。

我调整了一下坐姿,让他靠在我身上,我搂着他,温暖他的身。

他舒适、惬意地笑,“真舒服,这样就不冷了。容儿,你知道吗?我常常在想,假若此不认识你,该有多好,我就不会一再地伤害你,你也不会为了我对旁人强颜欢笑。”

假若不认识我,他就不会爱我、伤害我,我也不会为了他,在刘聪的要挟下委曲求全。

可是,今没有假若,那些痛,那些伤,真实地存在着。

我柔声道:“此与你相识,才圆满。”

司马颖缓缓道:“就算我利用、放弃你,但是我从未停止爱你。当你痛彻心扉地看着我,我心如刀割。容儿,九五尊位很诱人,但你才是我毕的执念。”

眉骨一酸,泪水盈眸,我压低了嗓音,“我知道。”

痛彻心扉,是啊,这些年,有几次我痛彻心扉地望着他,对他爱恨交织?

“很多时候,我为势所逼,身不由己,才那么逼迫你”他微微地喘,“更多的时候,我宁愿你不要原谅我,对我死心,可是你依然如故,我只能对你狠心一点、再狠心一点,让你彻底的死心,把你赶走,你就不会再因为我而受伤。”

“我都知道,你不愿我跟着你吃苦。”我的猜测没有错,他对我曾经的伤害,只是要赶我走。

“容儿,我不是送给你一柄精巧的玉刀吗?”他转得真快,忽然提起那玉刀。

“嗯,我一直带在身上。”从汉宫逃出来,我只带了那枚青碧玉玦和他送给我的玉刀。

“待那一日,你把玉刀放在我的手中,就当做你仍然陪着我,好不好?”司马颖又咳了两声。

我错愕,随即转念一想,他要回玉刀,目的是在他与世长辞后,我不会再睹物思人。

他要我忘了他!

我违心道:“好,我让玉刀陪着你。”

他的嘴角噙着轻淡的笑纹,“容儿,还记得那曲《越人歌》吗?还记得那年我们在洛阳金谷园相遇的那日吗?”

我温柔道:“记得,那日是我姥姥的寿辰,我被鲁莽的下人撞了一下,掉入池中我不识水性,在水中沉,依稀看见一个男子跃入池中救我寿宴上有很多达官贵人,你是最与众不同的一个,因为你的边脸戴着银色面具孙瑜提议她献舞、我弹奏秦琵琶,我不会弹奏秦琵琶,所幸你帮我解围”

我絮絮叨叨地说着,司马颖的眼眸慢慢阖上,雪白的脸孔平静而安详我仍然不停地说着十年前那日的情形,他身上的余温渐渐地被寒风吹走他安静地躺在我怀中,一动不动,好像只是睡着了

清泪缓缓滑落,我抱着他,保持着这样的姿势,看完这场洁白的落雪。

三月是一,一月也是一,一日更是一。

或许,早已预料到会有这一日,虽然万分悲痛,却没有止不住的泪水。

按照司马颖的遗愿,我请人将他葬在屋后,如此,我便能与他厮守一。

我一人住在草屋,养几只小鸡小鸭,种一些青菜萝卜,简单、平凡的日子很充实。仿佛,他未曾离开,在屋中默默地看着我,因此,我很满足。

永嘉五年,三月,石勒给我的银两所剩无几,曾经为我搭建草屋的一个部属突然来了。

“成都王过世了?”这个部属并不惊讶。

“勒大哥让你来的吗?有什么事吗?”我不禁在想,是不是晴姑姑出事了?

“大将军命属下转告姑娘,晴姑姑暂时没有危险,不过陛下命始安王刘曜对晋用兵,只怕再过不久就会进攻洛阳。”

“好,我知道了,谢谢你。”

“这是属下的份内事,姑娘无须言谢。”他从怀中取出一袋银两,“对了,大将军让姑娘收下。”

我道:“我还有银两,你对勒大哥说,我用不了多少银两,自己可以应付,不必担心我。”

他将银两搁在竹案上,“若姑娘不收,属下回去复命之时便要领取军棍。”

这石勒竟然使出这招!我只能勉强地收下。

临行前,这人说,或许再过不久,石勒会来建业看我。

五月末,石勒果真来建业看我,为我带来一个震惊的消息。

不久前,汉主刘聪大举用兵攻晋,命河内王刘粲、始安王刘曜与王弥率兵四万,进兵洛阳,又令石勒发四万骑兵,与刘粲等人会师。

晋廷内斗十余年,早已孱弱不堪,刘聪素有野心,怎会放过这块肥肉?

此次来建业,石勒是抽空前来,昼夜不停,日行千里才赶到建业。

“容妹妹,你清减了,住在这里是不是很辛苦?”他剑眉紧攒,忧心忡忡地问。

“不辛苦,我觉得很好,逍遥自在,无忧无虑。”我笑道,“勒大哥不觉得我的肤色相较以往好多了吗?”

他也笑起来,冷戾的脸膛柔和了几分。

一会儿,他提起司马颖,不无惋惜地叹息:“没想到王爷还是走了,天妒英才。容妹妹,想开点,也许对王爷来说,这是好事。”

我微牵唇角,“是啊,离开了人世,无须再受病痛的折磨,的确是好事。”

时值五月,暖风有点郁热,屋前的林木葱郁青翠,暗香随风飘来,沁人心脾。

石勒望着湛蓝的长空,目露向往,“建业城应该有很多游览胜地,可惜此行匆忙,我必须尽快赶回去。”

我笑道:“下次来,我一定带勒大哥游遍建业城。对了,晴姑姑可好?”

他面不改色地对着我,可我瞧出来了,他故意隐瞒我,我焦急地问:“晴姑姑是我母亲的陪嫁丫鬟,从小看着我长大,是我在这世间唯一的亲人了。勒大哥,告诉我,晴姑姑是不是出事了?”

第121章 再回洛阳

他终于道:“你别急,晴姑姑暂时没有性命之忧。据平阳的探子回报,陛下对你的死起疑,查到晴姑姑和你关系匪浅,就把她抓起来,逼问你的下落。晴姑姑死不开口,他就将她关在暗室,时不时地折磨她。”

心中大震,我两股发软,他眼疾手快地扶着我,我才没有摔倒。

刘聪终于对我中毒身亡起疑了!

晴姑姑年纪大了,怎么受得了折磨?刘聪残暴、狠厉,再残忍的手段也使得出来,晴姑姑一定被她折磨得不成人样。

“我派人营救晴姑姑,可是她被关在深宫内苑,我派去的人费了好大的劲才潜入宫中,却找不到关押晴姑姑的地方,只能作罢。”石勒道。

“谢谢你,勒大哥。”我不能让晴姑姑被折磨死,不能丢下她不管。

“容妹妹,别担心,我再派人去救晴姑姑,你在建业等我消息。”他试图让我宽心。

刘聪一旦确定我没死,就不会轻易放过晴姑姑,只有我现身,晴姑姑才有一线机。为了晴姑姑,我当真再入狼窝、虎穴?可是,要我心安理得地在建业过安宁的日子,可能吗?我怎么对得起晴姑姑?

我问:“刘聪起疑了,那刘曜呢?”

他的眼中流露出一丝赞赏,“始安王,我不是很清楚。不过他的才智不在陛下之下,对你的死起疑,也不是不可能。”

对,苍苍是刘曜安插在我身边的耳目,刘聪起疑了,刘曜不会什么都不知道。

刘曜确定了我没死,也不会善罢甘休吧;他知道碧浅是我的软肋,一定会捏住碧浅这颗棋子。

那么,碧浅也有危险。

“容妹妹,你想回中原?”石勒看透了我的心,目光犀利。

“我别无选择。”晴姑姑和碧浅是我最亲的人,她们有难,性命难保,我不能弃她们于不顾而独善其身。

“早知道,我就不告诉你实情了。”他无可奈何道。

“勒大哥,我随你回去。”我笃定道。

去年来到建业,我没想到,会有离开建业、回到洛阳的一日。

回洛阳,是迫不得已,人的一,总有一些人、一些事是无法撇开、无法割舍的。

石勒对我说,他麾下的大军正赶往洛阳和其他三路大军会师,照汉军的士气与骁勇,很快就会攻破洛阳。

我想过了,去洛阳找碧浅,最好跟着他,混在军中,他也答应我帮我找人。

抵达大军驻营地,他安排我住在紧挨着他的营帐,做男子打扮,以掩人耳目。

他很关照我,命人做了比较清淡可口的饭食给我,总是问我住在军中是否习惯,有没有人欺负我,等等。一有空,他就找我闲聊,带我到处走走。

这日,石勒带我去营地的东面,沿途的士兵都向他恭敬地行礼。

军营井然有序,巡守、岗哨、操练,各就各位,不敢懈怠;每个士兵都精神饱满、士气昂扬,每一双眼眸流露出来的都是属于沙场的凌厉杀气,这正是战场决胜所需要的。看得出来,他麾下的将士,军纪严明,军容齐整,军心团聚。

有此大军,是统帅者的功劳与才干。

“我派人去洛阳宫城打听了,再等两日就有消息。”石勒的步伐很大,几次一不留神就走到前面去了,他发觉后停下来等我,我才能赶得上。他有点尴尬,歉意地笑,“我未曾和女子这样走过,不知道女子的步伐小”

“没关系。”我朝他挤眉,“对了,勒大哥,你比我年长,应该成家立室了吧。”

“嗯。”他淡淡应了。

“那大嫂在哪里呢?”

“不在军中。”他似乎不太想谈及妻室,“小心!”

我一惊,还没明白怎么回事,手臂就被他拽住,往前一拉。由于他用力太大,我直挺挺地扑进他的怀中,与他相拥在一起。

惊魂未定,我喘着粗气推开他,他好似才回过神,震惊地松开我,我立足不稳,差点儿摔在地上。

石勒不敢看我,有些慌乱,有些尴尬,窘迫地解释,“那是一堆牛粪,我担心你踩在牛粪上,才拉你”

我饶有兴致地看着他的表情,“哦,谢谢勒大哥。”

一个满身杀戮的铁血男人,竟然会害羞!

也许是我的微笑让他更羞窘,他扭头就走,头也不回,我叫他,他才缓了步履。

他带我来的地方是一条小溪,溪边有一小片花草,开满了五颜六色的小野花,缤纷灿烂,充满了自然之趣。

“很美。”在洛阳,连年征战,还能有这样的野趣,实属难得。

“溪水清澈,倘若你想洗洗双足,我在那边等你。”石勒笑看着我,仿佛因为我的喜欢而欢喜。

“天这么热,勒大哥也洗洗脸吧。”

他愣住,好像不知道如何应答。

我恍然大悟,他带我来这里,是让我来洗洗尘垢。因为,军中都是男儿,想彻底地沐浴、洗净全身,是不大可能的,只能擦擦脸和身子。

六月,日光毒辣,走了这么一段路,早已脸热汗湿。我没理他,坐在溪边一块大石上,掬起溪水拍脸。接着,我脱了袜履,将双足浸在清凉的溪水中,一股清凉之气自脚底往上涌,身上的热气去了大,舒坦至极。

见我这么享受,石勒也脱了鞋袜下水,洗脸饮水,朝我灿烂地笑。

石勒派去的人回来禀报,在我住过的弘训宫找不到碧浅。

我不得不揣测,刘曜会不会早在几日前就派人带走碧浅?倘若果真如此,她一定在刘曜军中。

那么,我应该怎么办?去向他要人?

石勒瞧出我的心思,道:“我派人去始安王军中打探一下,军中是否有女子。”

这样也好,先探探虚实。

两日后,探子回报,刘曜军中的确有一个女子,只是无法确认身份。

石勒问我怎么办,我说,我先想想。

刘曜大军攻入洛阳,纵兵抢掠,杀王公、百官等三万人,宫中仅剩的财宝和富室的珍藏被劫掠一口;而且,他下令纵火焚毁宫阙、坊市,将繁华的洛阳烧成一座空城。

我不明白,他为什么杀那么多人、烧毁洛阳?

石勒说,晋帝已被汉军抓了,宫中一众后妃、宫女也被抓了,沦为将士侍妾、军妓。

心下沉重。

这日,石勒离营,和刘曜、刘粲等汉军主帅商讨各种事宜,我假称前往小溪浣衣,让那两个奉命保护我的小兵在营地等我。他们不疑有诈,就让我去了。

我收好青碧玉玦和玉刀,孤身独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