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日,丹桂飘香,秋菊摇曳,我在花苑漫步,帝太后也在花苑赏花,与我不期而遇。
宫径狭窄,我身后跟着蒹葭、苍苍,她身后却有六七个宫人。
她愤恨地瞪我,我犹豫了一下,退在道旁,让她先行。没想到,她非但不走,反而对我粗声恶语:“你是皇太后,我是帝太后,但你不要忘了,聪儿是我亲的,你想霸占他,我绝不会让你如愿。”
我没有出口,清冷地眨眸。
“怎么?让路,不说话,我就会原谅你、接受你?”帝太后更气了,“我告诉你,在我心目中,只有依兰一个儿媳妇。即使你使尽狐媚手段迷惑聪儿,让聪儿对你死心塌地,我也不会让你好过!”
“你就是个狐狸精,是妖妃妲己!先迷惑先帝,现在还要迷惑聪儿,我告诉你,有我在,你休想在宫中横行霸道,休想霸占聪儿!”她见我仍然不开口,就继续羞辱我。
第118章 置之死地而后生
“帝太后若有本事,就让陛下不要来我的寝殿。”我悠然回敬道。
“你——”帝太后满面怒容,“你别以为长了一张美艳的脸蛋,就能迷倒众,我不会让你败坏聪儿的圣德!你等着瞧!”
“恭送帝太后。”我笑吟吟道。
她狠狠瞪我一眼,拂袖转身,气呼呼地走了。
这夜,刘聪与我欢爱后,拥着我道:“今日母后为难你了?”
我眯着眼,“没什么,你母后也说不出多难听的话。”
他撑起身子,俯视我,“你就是这么大度,我已告诫过母后,倘若母后再羞辱你,我就不再向她请安。”
在我面前,他从没有说过“朕”,只说“我”,以示他与我的情并不因为他身份的改变而改变;为了我,他宁愿对他的母后疾言厉色,不惜牺牲母子之情。他当真对我呵护备至、恩**优渥,可惜,他做的再多,爱我再深,我也无法忘记这些年他强迫我、伤害我、威胁我的事实。
人的感情就是这么奇怪,即使司马颖伤害过我,我仍然爱他;可是刘聪付出再多,我仍然无法喜欢他。
也许,男女之间的情、爱,只是一种执拗,与付出多少无关,与伤害深浅无关。
两日后,风凉秋燥所致,我有些咳,蒹葭端来一碗川贝雪梨羹,吃完后,我立时觉得腹痛如绞,冷汗涔涔。
太医赶来,听脉,察看,我越来越难受,一阵阵的剧痛淹没了我,五脏六腑好像被人捣了个稀巴烂,整个身子仿佛撕裂了一般。
刘聪闻讯赶来,搂着我,“怎么会这样?太医,容儿究竟怎么了?”
太医跪在地上,颤声道:“皇太后此症是中毒之象,微臣”
刘聪震惊,朝宫人怒喝:“容儿吃了什么?为什么会中毒?”
所有人吓得慌张地下跪,蒹葭回道:“方才,皇太后吃了川贝雪梨羹。”
他不敢置信地瞪眼,眼中的怒火似火龙喷出,焚烧一切,“来人,将御膳房所有宫人拖去斩了!”
“陛下,不可”我痛得有气无力,连忙阻止,“先查清楚”
“不必再查!”人未至,声先来,“是哀家命人下毒的,是鸩毒。”
帝太后快步走进来,一副敢作敢为的样子,怨恨地瞪我,“哀家不能让这个狐狸精再迷惑你!聪儿,难道你不知道,臣民议论纷纷,对你的所作所为大失所望?你再鬼迷心窍,迟早被她毁了!”
刘聪怒吼:“够了!太医,快救容儿,朕命你救容儿”
太医道:“陛下,皇太后身中剧毒,纵使微臣是再世华佗,也回天乏术。”
他一脚踢中太医的肩头,怒斥:“滚!蒹葭,去传所有太医!快!”
蒹葭领命而去,我强忍着那噬咬的绞痛,伸手抚上他的脸,“陛下,不要气,只能怪我福薄、命薄陛下要当一个继往开来的明君,开疆拓土,开创汉国万世基业陛下,不要让我失望,好不好”
“不要说了,你不会死,我不会让你死”刘聪紧抱着我,惊恐,慌乱,痛惜,无助。
“聪儿,到现在你还执迷不悟,她是再世妲己,会毁了你,亡了我们汉国,哀家绝不容许狐狸精危害我汉国!”帝太后振振有词地说道。
“今日起,你再也不是朕的母后,母子情断!”刘聪决绝道,血眸怒睁。
“聪儿,你怎能为了她这么对哀家?你这个逆子!”帝太后又伤心又气愤。
我吐出一口血,他惊痛地为我擦拭,哑声道:“别怕,太医就快来了容儿,你一定要撑住太医就快来了”
我缓缓道:“我不希望你和帝太后决裂,陛下,听我的话做一个孝义、英明的仁君,我所嫁的帝王在竹帛青史上,应是后世称颂的明君”
他的黑眸很亮很亮,水光摇晃,“好,我答应你,你不要说话,你忍着点儿。”
我握着他的手,一缕血从口中溢出,“我很累了陛下待我的情,我铭记在心请陛下不要为难帝太后和宫人,算是为我积福好不好?”
两行清泪滑落,刘聪悲痛道:“只要你不离开我,我都听你的。”
又一阵剧痛袭来,我的咽喉好像被人掐住一般,难以喘息,我低弱道:“陛下,我很喜欢兰花链,把兰花链戴在我手上,就像你陪着我一样”
他点头,嘶哑道:“容儿,撑着点儿容儿,你不能死”
“陛下珍重”重重黑暗袭来,我慢慢失去了知觉。
“容儿容儿容儿”他声嘶力竭地喊。
他悲痛的喊声,越来越遥远,慢慢消失
后来,我才知道,若非帝太后暗中盯着,呼延依兰就在那川贝雪梨羹中放了真正的毒药,毒死我。帝太后知道后,命宫人暗中更换了一碗,我才逃过一劫,否则,我已赴黄泉。
棺木停放在寝殿的三日,我毫无知觉,宛如死了一般。
这是刘乂寻来的假死药,向西域商人购得。若吃了这种假死药,就如身中剧毒一般,口吐鲜血,气息全无。
置之死地而后,按照刘乂所献的计策,我只能在汉宫死去,再重获新。于是,我秘密与帝太后会面,对她陈述心声,说我只想过逍遥自在的平凡日子,不愿在宫闱的明争暗斗中度日。
“聪儿视你如珠如宝,独**你一人,你不爱聪儿、爱刘曜?”她不信我的说辞。
“太后,我在洛阳已为人妇,只想与夫君找一个远离是非与战乱的清静之地,过平静、平凡的日子。在帝王家,虽有荣华富贵,有宫人的伺候,却没有舒心的日子。我只是一介凡人,实在不愿陛下与将军为了我而影响手足情谊,更不愿陛下为了我而圣德有损、大失人心。”我掏心掏肺地说道,“再者,这些年天下大乱,我辗转各地,身心疲累,只想安静地过下,还望太后成全。”
“这么说,你想离开聪儿,去找夫君?”帝太后似乎相信了。
“是,我的夫君还在洛阳等我。虽然陛下对我用情颇深,待我极好,我很感动,然而,正因如此,陛下太过儿女情长,我就变成了他的负累,妨碍他的帝业。”
“哀家姑且信你,你想要哀家怎么做?”她冷傲地眨眸。
我心中一笑,在她耳畔说出计划。
帝太后和我在花苑的争执,只是做给宫人看的,让刘聪相信,帝太后执意毒死我。接着,我让晴姑姑在川贝雪梨羹中放入假死药,如此,刘聪就亲眼目睹我中毒身亡的一幕,就不会怀疑我是诈死。
出殡这日,黎明前,帝太后派了两个内侍帮晴姑姑将我抬出棺木,以布袋装着我,送我出宫。
晴姑姑事先在城中寻了一处安全之所,到那之后,给我服下药丸,我从假死中醒来,立即换上一身男袍。
不多时,天蒙蒙亮,石勒赶到,惊喜道:“太好了,容妹妹,你出宫了。”
离开那压抑的汉宫,我浑身轻松,笑问:“王爷呢?”
“放心,我的下属已经救出王爷,稍后我们和他们汇合。”他一身短衣,脸部乔装过了,不仔细看,很难认出他就是大名鼎鼎的石勒。
“谢谢你,勒大哥。”
“天快亮了,我们快走吧。”他看向晴姑姑,“她也一起走吗?”
“小姐,奴婢不走,假若奴婢也走,陛下一定会怀疑。”晴姑姑握着我的手,双眸湿润。
“晴姑姑,我怎能让你一人留在汉国?你跟我走,刘聪一时会儿不会怀疑的。”
“不,奴婢老了,走不动了,奴婢只想在汉宫安享晚年。奴婢知道你好好的,就知足了。”她将我推向外面,“石将军,你一定要好好照顾小姐,拜托你了。”
石勒道:“你放心,我会照顾容妹妹。”
晴姑姑心意已决,不会跟我走了。我抱住她,泪水滑落,“晴姑姑,你要好好的,要珍重,我会想你。”
她拍拍我的肩,哭道:“去吧,奴婢也会想着你。”
东方的天空染了一大片橘红,晨光微澜,那青蓝色的天光渐渐被驱散,红日即将喷薄而出。
那男子站在黑暗与明媚交替的黎明天光中,沐浴在越来越强盛的光亮中,身子微屈,面容苍白,雪白的衣袂被秋风吹起,宛如大鹏的羽翼,振翅高飞。
我朝他飞奔,在他身前止步。他朝我笑,静若秋夜的笑,那双漆黑的俊眸迤逦出别样的光彩。我也笑,紧紧抱住他。
“容儿,你终于救出我了,谢谢你。”司马颖低哑道,难掩欢喜与感激。
“是我不好,让你受了这么多苦。”
我开心地哭了,这一刻,盼了多久?想了多久?当我们终于重获自由的这一刻,我几乎不敢相信,我真的救出他了,真的逃离刘聪的魔爪了。
他推开我,对石勒歉意道:“让将军笑话了。”
石勒一笑,“容妹妹是喜极而泣。”
他的属下道:“将军,城门已开,再不走,只怕有变故。”
我抹去眼泪,开心道:“对,我们先出城。”
第119章 油尽灯枯
司马颖和石勒相视一笑,我们分批出城,那几个部属乔装成农夫,我、司马颖和石勒扮成兄弟三人,出城去外地做买卖。城门守卫盘问了一番,没有起疑,我们顺利出城。
城外有人接应,当我骑在马上,回望平阳城的城门,在心中默默道:刘聪,刘曜,但愿今不再相见,就当我们从未识过。
或许是刘聪没有怀疑我的死,没有追兵追来,我们十几个人向东南飞奔,昼夜不停,偶尔驻马休息。经过洛阳的时候,我曾想过,去接碧浅一起走,可是,一旦去了,陈永就会发现我的行踪,那么刘曜就会知道我是诈死,因此,我放弃了碧浅。
碧浅,我不是故意的,有陈永保护你、陪着你,你不会孤单的吧。
而石勒的部下是如何救出司马颖的?
前个月,我让晴姑姑传话给他,让他乔装得了麻风病。看守他的守卫上报给刘聪,刘聪派大夫去瞧过,然而,大夫也担心被他传染,就胡乱地看了看,开了药方就走了。
再过几日,司马颖的脸孔长了脓疮,面目全非,恶心吓人,其实那都是他自己涂上药膏乔装的,目的是让那些看守他的守卫避之唯恐不及。
出逃这日,石勒的部下潜入那座小苑,找了一个身形和司马颖差不多的麻风病人代替他,继续被囚在小苑。
这招偷天换日,成功地救出司马颖。
虽然我们都逃出汉国,可是,司马颖有病在身,总是咳,我问他是什么病症,他总说没事,让我不要担心。
石勒道:“待我们安定下来,找大夫给王爷好好诊治。对了,容妹妹,你想好了去哪里吗?”
我想过了,江南气候温和,适合养病,我和司马颖的清静之地就是建业。
石勒本想亲自护送我们到建业,可惜军情紧急,他不得不回去,吩咐三个部属护送我们。
临行前,他说要单独和我谈谈,我随他走到一条小溪边,真心真意道:“我和王爷能够重获新,都是勒大哥的功劳。勒大哥,我不知道如何报答你?”
“这不算什么,你就当做我是报恩。”他爽朗一笑,“可惜我不能护送你和王爷去建业。”
“军务为重,勒大哥,日后倘若得闲,可来建业看我。”我笑吟吟道,自从离开平阳,我就身心舒泰,从未有过的轻松与逍遥。
“好,我定会去建业找你,届时你要带我领略建业风光。”石勒硬朗的眉宇盈满了笑意。
“一言为定,勒大哥,希望不会连累你。”
“不会,陛下应该没有起疑,否则追兵早就追来了。”他的眸光略略沉重,“容妹妹,你是否喜欢王爷?”
我并没有打算瞒他,既然他问起,我应该让他知道,“很多年前,我和王爷一见钟情。不久晋廷内斗,我和王爷聚少离多;后来,王爷被刘聪囚在汉国,我只能对刘聪虚与委蛇,伺机救出王爷。如今,我和王爷好不容易逃出来,在建业过安静的日子,这是勒大哥给我们的幸福。勒大哥,你会祝福我们,是不是?”
石勒抿唇笑起来,“做大哥的,当然祝福妹妹了。希望你和王爷在建业厮守一,也希望你能得到幸福。”
我眉开眼笑道:“谢谢。勒大哥,不知何时再相见,你珍重。”
他点点头,拿出一袋东西,放在我的掌心,“王爷治病需要银两,这些银两不多,你拿着。”
司马颖病得不轻,的确需要银两治病,我没有推辞,接了银两,向他道谢。我想起晴姑姑和碧涵,于是道:“还请勒大哥帮我多多留意,倘若平阳的晴姑姑和洛阳有重大消息,你务必遣人告诉我一声。”
他沉朗道:“你不说,我也会留意的,放心,晴姑姑的安危和洛阳的局势,我会遣人告诉你。”
我瞧得出来,他好像还有话要说,有点欲言又止。然而,他终究没说。
临行前,石勒轻拍我的肩头,再次叮嘱道:“容妹妹,千万保重。”
我骑在马上,向他挥手,给他一个灿烂的笑容,尔后,我和司马颖挥鞭策马,赶往建业。
一路上,石勒的三个部属为我们打点一切,不久就到了建业。在城郊的一个村落,三个部属搭了三间简单而实用的草屋,添置了家用器具后就向我们告辞,回去向石勒复命。
草屋前方有一片竹林,屋前有几株桃李,屋后是一片野的花花草草,远处就是一条小路和大片的树林。司马颖和我都很喜欢这里的环境,与林木为伴,与花草为友,清幽宁静,与世隔绝,一切都很怡人。
今日起,我就和他在这里过上幸福、平静的日子,度过甜蜜的下。
我坐在**榻上,默默地看着他,像是新婚之夜,心慌慌的,有所期盼,又有点紧张。他也看着我,眉宇含笑,俊眸点染了深浓的情丝。可是,他看起来很疲倦,我扶他躺下来,他很快就沉沉睡去。
我料想不到,司马颖竟然病得这么重。次日一早,我请了大夫为他诊治,从大夫的面色看来,病势堪忧。
大夫开了药方,我每日煎药给他服用,汤药却好像不起效用,他没日没夜地咳。
司马颖总是安慰我:“容儿,别担心,我的身子我知道,没什么大病,就是虚寒了点,咳几下,无妨。”
看着他苍白无血的病容,看着他涣散无神的眼眸,看着他虚弱勉强的微笑,我拼命忍着,点点头。尔后,我快步走出屋,泪水夺眶而出。
换了几个大夫,所开的汤药都没有什么效用,仍然咳得厉害。
“容儿,我又不是什么大病,不必再花费银子请大夫、买药。”每当有新的大夫来诊治,他总是这样说。
“还有银子,我一定会治好你的病。”我鼓励他,也鼓励自己。
辗转打听到,建业城中有一个医术高明的名医,会治各种疑难杂症,于是,我进城去求那个名医为司马颖诊治。可是,再多的银子,他也不出城行医。我苦苦哀求,使尽各种方法,连续求了五日,白大夫才首肯。
看过司马颖后,他一言不发地出了屋,凝重道:“这位公子多年伤病,一直没有治愈,他的病症主要在肺,肺虚受邪,伤及肝肾,肺阴亏耗,药石无灵。再者,他的肝脏皆已亏耗,已是油尽灯枯之境,最多能活三个月。”
晴天霹雳!
仿佛有人用棍子敲了我一记,脑子一轰,我眼前一黑,差点儿跌倒。
我恳求白大夫救救司马颖,无论花多少银子都没关系。可是,他强调药石无灵,没治了。
最后,他还是开了药方,说汤药可减轻他的病痛。
拿着药方,站在深秋的冷风中,泪滴啪嗒啪嗒地往下掉。
不,我不能哭,我不能放弃,放弃了就任何希望都没有了,也许还有更高明的名医见识过此症也说不定。
拭去泪水,正要回身进屋,我惊诧地看见,司马颖站在门口,怜惜地看我。
我走过去,挤出一抹微笑,“外面风大,怎么出来了?”
“白大夫的话,我都听见了。”他淡淡地微笑,冰凉的手指抚触着我的腮,“可怜的容儿。”
“相信我,还有更高明的大夫,我再去城里打听。”
“容儿,我知道自己活不过这个冬天了,之前我一直在骗你,因为我不想让你伤心难过。既然你知道了,就不要再浪费精力找大夫了,我希望在剩下的日子里,每时每刻都和你在一起,清晨看朝阳升起,黄昏看夕阳落下,晚上听林间的寒风,或者我弹曲子给你听,好不好?”司马颖温柔地笑,即使病容满面,他的微笑仍然举世无双。
“好,我听你的。”我忍着热泪,可是,泪水还是不争气地掉下来。
“即使只有一日,能和你在一起,也是一。”他的嗓音异常柔软,“三月是一,一月也是一,一日更是一。容儿,无论多少时日,我们曾幸福地守在一起,这一,足矣。”
我拼命地颔首,泣不成声。
他执起我的手,就像为人夫君那样亲昵道:“扶我回房,好不好?”
每时每刻,我们都在一起,时而在屋中各做各的事,时而在林间散步,时而坐在屋前相依偎,更多的时候,司马颖卧**歇着。
这样的日子,宁静,平淡,如小溪之水,缓缓地流淌,没有人比我们更自由自在、清心寡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