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你等谋逆反贼敢自称是领了圣旨,我这当皇帝的便敢真当自己发过这一道圣旨,将假作真,反而能得民心,缓和局面。

甚至还能派个周寅之来边关邀买人心。

有了皇帝的关注,高官厚禄在望,谁愿意冒着杀头的风险去谋反呢?

姜雪宁想到这里,抬眸再看座中人,觥筹交错,言笑晏晏,可哪个不是揣着明白装着糊涂?

于是忽觉一股寒气倒淌上来。

她也不插话,只听着众人讲。

周寅之这两年来越发长袖善舞,不但能与谢危、燕临等人谈笑,甚至连边上坐着的尤芳吟和任为志都注意到了,还笑着说:“当年狱中一别,便再未见过尤姑娘了。现在嫁得一桩好姻缘,也富甲一方,实在是神仙眷侣了。”

任为志与周寅之不熟。

尤芳吟当年苦于尤月的折磨,还真是得过周寅之照拂的,连当年学算账的算盘都是周寅之使人帮忙找来的,她是记恩的人,倒是诚心感激:“多赖周大人当年费心照拂,只是微贱商贾末流,未得机会一表谢意。这一杯,便敬周大人了。”

她当真端了一杯酒来敬。

众人大多不知他们有何故旧,但看周寅之连尤芳吟都认识,不免又高看了几分。

姜雪宁却不知为何生出些不安。

周寅之从京城来,沈芷衣则是在鞑靼两年,路途遥远,几乎已经对宫里的状况一无所知,席间不免问起,周寅之也一一叙说。

姜雪宁这才知道京城里又有许多变化。

那些故人们,也各有遭逢。

姜雪蕙嫁给沈玠做了侧妃,自是端庄贤淑帮着打理临淄王府里诸般庶务,初时还挺得沈玠偏爱。而方妙虽然是正妃,与其相比却不免算是小门小户出身,又一身神棍做派,与沈玠性情不大相投,三天两头拌嘴吵架,把堂堂临淄王气得七窍生烟。

京里都以为这王府后院该是姜雪蕙的了。

岂料这般折腾有一年,原本偏宠的怜爱渐渐寡淡无味,反倒是那时不时吵上一嘴的越发可人,妙趣横生,渐渐琴瑟和谐、如胶似漆起来。

周寅之刚从京中动身出发时,方妙有喜的消息已经传到了宫中,多少让久居慈宁宫已经失势的太后高兴了一些,略展愁眉。

至于往日仰止斋中的伴读,也大多有了去处。

除却姚惜疯在家中不幸夭亡之外,那刁钻跋扈的尤月也许配了一科的进士,只是对方进了翰林院也没多高的官职,更不受重视,庸庸碌碌;那总爱吃还喜好下棋的小姑娘周宝樱,却是觅得了如意郎君,与燕临往日在京中的玩伴延平王定了亲,听说是情投意合的。

比较奇的是那姚蓉蓉,竟然进了宫。

皇帝酒后一夜宠幸,运气极好,怀了身孕,经由萧姝举拔,封了个才人,住在她钟粹宫偏殿。

沈芷衣久不曾听闻伙伴消息,如今知悉,不免生出几分物是人非之感。

听得萧姝名字时,唇边更浮出一分冷笑。

她在宫中长大,怎能品不出萧姝将姚蓉蓉放在自己宫中的深意和野心?只是已经不屑再问,反而抬眸道:“当年奉宸殿伴读,回想起来倒是难得的韶光正好,如今大家都有了去处。不过,怎的没有淑仪消息?”

陈淑仪是内阁大学士陈云缙的掌上明珠,按年岁略略一算,也早已经到了谈婚论嫁的年龄了。

周寅之闻言,端着酒杯,倒似有些踌躇,没开口。

这不免更使人好奇。

只是边上吕显一声笑,却是轻而易举道破其中的关窍,甚至有那么点半真半假的调侃:“周大人如今乃是锦衣卫副指挥使,满京城有什么消息是他不知道的?只是事关自己终身大事,怕不好意思细说。殿下有所不知,早在今年九月,周大人与陈阁老千金的亲事就已经定下,只等着年后完婚了。”

“啊……”

座中顿时一片惊叹一声。

沈芷衣怔了一下,似乎没想到。

连姜雪宁都愣住了。

其余人等却是迅速反应过来,连连大笑着给周寅之敬酒,恭祝他来年就有如此好事,当真是“先立业,后成家”,抱得美人归了。

宴席之上更为热闹,大多数人的目光都已经投落在周寅之的身上,显然觉得这位锦衣卫副指挥使,自己有本事不说,还有这样厉害的岳家支持,将来前途不可限量,都是说好话的说好话,趁此机会上来结交。

这种时候,却没人注意到谢危。

他执着酒盏的修长手指不知何时已经微微颤动起来,一股异样的感觉自下游走而上,渐渐变得明显而强烈,使得他正襟危坐的身体绷得紧了一些。

周遭还无人看出不妥。

他瞳孔冷缩,今日宴席上所发生过的种种迅速从脑海掠过,又抬起头来扫视周遭,在席间添酒的那些侍从婢女身上划过,捏着酒盏的手指用力,却悄无声息放下了。

然后侧转头,先唤刀琴来吩咐一句,眼底已有肃杀之意。

刀琴不免惊异,领命而去。

接着才唤来剑书,又作一番交代。

剑书更是一怔,反应了片刻,方意识到什么,向他端着的酒盏看了一眼,低声道“是”,连忙从厅中出来,让人去准备沐浴的冷水。

谢危则随后从厅中走了出去。

只有坐得近的燕临吕显等人瞧见。

但他们也只当他是有什么事,出去处理,或是酒意微醺,出去吹吹风,一会儿便回来,并未太过在意。

这一夜本是庆功宴,又逢除夕,是难的高兴的好日子,百姓们各有心意献上。

到得亥时末,便有热腾腾的面端了上来。

关中不产稻米,所以山西民间多用面食。城里有家面馆远近闻名,老板做得一手上好的龙须面,今日就在后厨里帮忙,特意使了自己拿手绝活儿,为众人下了一碗好面,请乐阳长公主沈芷衣一尝忻州风物。

那面用白瓷碗装,漂在点了少许油的清汤里,当真是细如丝缕般的一挂,边上还浮了少许配的绿菜叶,又添了两勺精选七分瘦三分肥的猪肉碎炒的肉臊子。

才端上来,便叫人闻见香气。

沈芷衣知道是百姓们一番心意,特地起身来端过相谢。

姜雪宁也有一碗,拿筷子挑起一簇来吃得一口,又喝一口面汤,竟吃出了少有的鲜香,只是她到底被谢居安养刁了嘴,没有觉出十分的惊喜。

不过转头见沈芷衣安然坐在自己身边,竟有种难言的平静。

上一世罹难的那些人,这一世都好好的。

她不由微微弯唇,凑至沈芷衣耳畔,悄悄压低了声音,不无俏皮地道:“这面一般,我生辰那晚殿下派人送来的面,更好吃些。”

沈芷衣闻言,侧转头来,目中却浮出了几分迷惑:“面,什么面?”

“……”

姜雪宁忽然愣住了。

执着筷子的手指僵硬,她抬起头来,注视着沈芷衣,面上鲜活的神态都有隐约的凝滞。

沈芷衣被她吓着了:“宁宁?”

姜雪宁如在梦中,呓语般道:“两年前,我生辰那晚,从鸣凤宫离开后,殿下不是派了人来,特为我送了一碗长寿面吗?”

沈芷衣诧异:“怎会?”

她道:“那晚你同方妙能喝,我喝了没一会儿便醉了,第二天才醒呢。且宫里御膳房一过亥时便使唤不动了,做不出什么长寿面来的。你莫不是记错了?”

“……”

莫不是记错了?

这一瞬间,姜雪宁心底有一种空旷的茫然,继而便是抽丝剥茧后渐渐清晰的慌乱。她也没分辨出自己乱糟糟的脑袋里究竟在想什么,下意识往席间某个方向看去。

那位置空了。

不知何时,谢居安已离了席,不见影踪。

第216章 轻薄

到底是除夕夜, 众人酒足饭饱, 还要相携去城外看烟火。

姜雪宁却有些浑浑噩噩。

约略记得燕临和沈芷衣都来同自己说了什么话, 她也面色如常地答了, 可回过头时却是什么都不记得。直到被庭院里的冷风吹了面, 才陡地清醒过来。

宴席散了。

众人去看烟火。

她借口困乏不与他们一道,独自上了走廊。可此刻定睛一看, 才发现这竟不是回自己屋的路,而是往谢危院落去的道。

年节的灯笼华彩在外院热热闹闹挂满,到得这幽僻处却见清冷。

掉光了树叶的枝桠横斜在走廊边。

昏黄的光映落在她脚边上, 将她身影晕染在地。

姜雪宁实在不愿意去想,然而席间沈芷衣那番话却始终在她耳边回荡,挥之不去,搅得她意乱心烦。

彼时彼刻的宫中……

谁人知她生辰,又是谁人有本事使唤御膳房,还能差了小太监神不知鬼不觉送一碗面进仰止斋?

不是最可能的那个人。

那么,有这本事却本不该有这可能的人, 便成了唯一有可能的人。

可那多荒谬?

她静立在走廊上, 垂在身侧的手指,竟不住发颤。

前世今生,种种因由经历悉过脑海。

一时是深夜宫禁中谢居安含着笑, 飘飘忽忽的那句“娘娘自重”,一时又是初夏壁读堂他发了狠似的拉住她,隐忍里近乎哀求的一句“姜雪宁,不要走”……

忽然间又是大雪苍茫。

是他在黑暗的山洞里用力掐住她脖颈, 继而一转,是坤宁宫里发间的金步摇坠落在地,渐渐为蜿蜒淌开的血泊所染……

那种痛,那种冷,竟好像从未因重活一世而离开她。

姜雪宁抬手,用力地压住颈侧。

仿佛那跳涌着的血脉被锋利的匕首划破了似的,若不紧紧捂住,便会有汨汨的鲜血流出来,好痛,好痛。

连燕临前世带给的伤痕,她都尚未忘怀,又怎会愿意跳进另一座刀山、另一片火海?

从重生而来的那一刻起,有些东西便已经深深烙印。

她注定不可能完全地摆脱过往。

没有那些过往,便没有现在的姜雪宁。

纵然前世遭逢,也能算成是她咎由自取、作茧自缚,可到底是他逼杀她!

脑海里闪烁着的东西,还在不断变幻。

姜雪宁几乎痛得弓了背,弯下身去,只虚浮着脚步,跌跌撞撞地折转身来,要寻了路,返回自己房中去。

只是走得两步,偏回想起当日。

谢危问她,沈芷衣怎么值得她为倾尽所有赴汤蹈火,她回答“殿下对我很好”时,谢危那沉默着、注视了她良久的眼神……

脚步到底不由停住。

那种万般熬煎的感觉俘获了她,让她觉出了一种难以解脱的痛苦,忍耐到极致,反而成了一股忽然涌出来的决心。

有些东西,已不再是她今生所求。

虽称是活了两世,可两世加起来也才虚虚二十七年,比此世的谢居安尚少个一年多。况她本中人之智,又怎能与谢居安天人之才相较?

倘若不说明白,断干净,受苦的终究是自己。

姜雪宁在冷寂中立得半晌,慢慢攥紧手指,竟强行将那爬上来的颤抖驱散,再次折转身,往长廊那头去。

屋檐下树影稀疏。

往日总守在谢危门外的剑书,今夜竟不知何为抱剑立在庭院外头,见得她身影,已是惊了一惊:“宁二姑娘?”

姜雪宁道:“我有事要找先生。”

剑书顿时一愕,下意识想说什么,可看她一眼,到底没说出来。

这眼神有点说不出的感觉。

可姜雪宁心里装着事儿,没去深想,见剑书虽没回答却也没拦,便径直从他身旁走了进去,到得紧闭的房门前,方才停下。

屋里没透出一丝亮光,黑漆漆的,隐约似乎有点水声。

她深吸一口气,轻叩门扉。

里头水声顿时一停。

姜雪宁听着倒茫然了一刹,仍旧道:“谢先生,学生有事相询。”

屋内静默得没有半点声息。

她几乎以为先前听见的那点动静是自己的错觉,而谢危说不准已经睡下了。

只是片刻后便听见“哗”的水声,比起方才明显许多。

紧闭的门扉很快打开了。

谢危从冰沁沁的水里出来,连身上的水迹都未擦干,只随意披了件苍青的道袍在外面,头发倒有大半都沾了水,连着面庞、脖颈、喉结,都湿淋淋地淌着水。

他没穿鞋,赤脚踩在地上。

道袍的前襟散开,浑无往日衣冠整肃模样,顺着喉结往下,甚至露出了一片结实的胸膛。薄唇紧抿,手搭在门边上,一双眼看向她,竟叫人生出点惊心动魄之感。

屋里虽然没点灯,黑漆漆一片,可外头廊上却挂着灯。

那光一照,姜雪宁已将他看得清楚。

这时脑海里才反应过来:谢居安刚才竟是在房中沐浴!

她顿时知道这时机不好,忙收敛了眼神,半点不敢往别处多看,只将视线低垂下来落到自己脚面上,迅速道:“学生冒昧,改日再来。”

说完要退。

谢危却一把抓住了她的胳膊,牢牢将她禁锢,只道:“便这样怕我?”

他浑身分明在冷水里浸过,身上瞧不见半点热气儿,可抓住她胳膊的那只手掌掌心里,竟传递出惊人的温度,隔着一层温软的绸缎,都令人发颤。

姜雪宁越觉不对。

她勉强保持了镇定,道:“原只是有些未解的困惑想来询问先生,是席间酒多喝了两盏昏了头,竟深夜前来搅扰,还望先生见谅。”

谢危听她还是这般生疏口吻,又听她话中一个“酒”字,眼角便微微抽搐了一下。自宴中半途离席时所积压到现在的不快,终于累积到了一个顶峰,磅礴地翻涌出来,让他手上用了力,径直将人拽进了怀里,埋头吻下。

被水浸得冰冷的嘴唇冻得姜雪宁抖了一下。

他湿淋淋的怀抱也沾了她一身水气,然而紧贴着的胸膛竟是一片紧绷的滚烫。

唇舌侵入。

暗藏怒意。

没有给她留下半点喘息的余地,疾风骤雨一般使人难以招架,透出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危险。比之当日遭遇大雪被困山洞时尤甚!

沉怒之外,还潜藏着令人心颤的深重欲求。

他舌尖抵叩她贝齿,又咬中她唇瓣,便使她吃痛地哼了一声,于是趁虚而入,迫使她不得不仰起头来承受这一个几乎令她窒息的深吻。

待得唇分,便只剩喘气的力气。

姜雪宁观他这听不进半句话的架势,心知不妙,想推开他,却偏被他握得更紧。

谢危唇畔浮出一分冷笑:“现在知道怕了,要跑。先才看也不看,便敢端酒给我的胆气呢?”

姜雪宁惊慌之余,简直一头雾水:“什么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