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就在昏沉沉的暮色终于降临的时刻,房内忽然传来了婴儿的哭声,虽然不够嘹亮,不够有力,像是虚弱的小猫叫声似的,那到底响了起来。

这些个大夫险些热泪盈眶。

跌跌撞撞跑出来说:“男孩儿,是个男孩儿,长公主殿下平安无恙!”

所有人这才彻底地松了一口气。

姜雪宁僵立了一天,几乎立刻跌坐在地。

过了好一会儿,才扶着旁边燕临递过来的手,用力站起身来,掀开门帘进了屋。

毕竟是边关荒凉地,这屋子也简陋得只有桌椅床榻。

沈芷衣便仰躺在榻上。

婢女眼底含着泪,将那不足月的婴孩儿抱了给她看,她只伸出自己虚弱无力的手指,轻轻从婴孩儿的脸颊上抚过,然后看见了姜雪宁,嘶哑着嗓音唤了一声:“宁宁。”

姜雪宁泪如雨下。

不敢想,沈芷衣这样锦衣玉食、天潢贵胄的出身,在鞑靼到底禁受了怎样的苦楚与屈辱。可偏偏在方才目光转向那婴孩儿时,竟是无限的温柔。

她走到床榻边:“恭喜殿下,他也平平安安呢。”

襁褓中的婴孩儿,还没人巴掌大的脸红红的,还发皱,比一般足月出生的婴孩儿看着小了很多,头顶上还有这湿润的胎发,两只眼睛都闭得紧紧的,发出点不知到底是什么意思的嘟囔。

沈芷衣实在没了力气,抚着孩子面颊的手指也垂落下来,看向姜雪宁,竟然道:“这么久,我都没有想到,要给他起什么名字。我倒想是个贴心的女孩儿,没想是个男孩儿。宁宁,帮我替他起个名字吧。”

姜雪宁顿时一怔。

过了好半晌,才道:“‘嘉’字如何?望他往后快快乐乐,健健康康地长大。”

沈芷衣轻轻念了一遍,眨了眨眼,便微微笑起来:“那边随我姓,往后叫‘沈嘉’吧。”

虽她姓沈?

姜雪宁忽然意识到了什么,心内竟涌上一片酸涩,可她万不敢露出半分悲色,反而还跟着笑,道:“沈嘉,念念还挺好听的。”

*

既已接回了沈芷衣,边关战事便已告一段落。

鞑靼在这连日的战事中受创严重,没个三五年恢复不了元气。燕临、谢危自不至于对普通百姓做出屠城这种事来,且中原文化与鞑靼并不相通,即便是占了城池,治理也要花费一番心思,且还会有无穷的后患。

所以虽已直捣王庭,大军还是在随后一个月里分批撤出。

鞑靼自然也向忻州献来了和书。

消息传至关内,更是一片欢腾。

姜雪宁因为沈芷衣产后虚弱,在雁门关陪着待了有一个月,眼见着她身子渐渐好起来,才敢在腊月廿二启程返回忻州。路途之上也不敢太过颠簸,所以原本不长的一段路,也走了有两三天。

公主还朝的消息,当然也早已经传到了忻州。

百姓们鲜少见到皇室的贵人,又是大军胜利班师的时候,一得闻消息,纷纷出来瞻仰公主天容,一观凯旋风姿,将街道内外堵了个水泄不通。

中午入城,傍晚才进将军府。

府里早已经准备好了干净舒适的房间,另有些更厉害的大夫来为沈芷衣和诞下尚不足一月的婴孩儿请平安脉,还开了一些温补调养的方子。

如此一番折腾,竟就抵近了年关。

往年滋扰不休的鞑靼,被新掌兵权的将军打了个落花流水,连王庭都没保住;当年为国和亲去的乐阳长公主沈芷衣也安然救回,甚至还平安诞下一子。边关百姓欢欣鼓舞,军营内外意气风发,上下一同请命,各家出力,在城里大摆流水宴席,一则酬飨凯旋班师,二则恭迎殿下还朝,三则祝愿婴孩满月,四则喜庆除夕新年。

大年三十的晚上,将军府里,自然也免不了一片张灯结彩。

沈芷衣身子养得好了些,这些天已经能下地在院子里走动。

姜雪宁亲自为她描摹了妆容,也到得宴会厅中。

谢危、燕临、吕显、尤芳吟等人俱在,甚至连前阵子在后方押送另一批粮草来得晚一些的任为志也已经列在席间,其中更有军中将领,管弦优伶。场面热闹非凡,一扫边城往日的荒寂,竟有点火树银花、觥筹交错的繁华,让人觉着仿佛又回到了京城。

“我这辈子就没打过这么痛快的仗,要粮有粮,要钱有钱,别说是打一个月,就是再打上十年,老子也不怂!”

“是啊,哪回这么舒坦过?”

“以往是末将小看燕将军了,如今可真是英雄出少年,老了,老了!”

“走走走,去敬燕将军一杯!”

……

席间有些人酒喝得上了脸,相互搀扶着,从座中起身,就端着酒盏来找燕临,要敬他酒喝。

今夜的燕临,已经换下了沉重的盔甲,只穿一身深黑的劲装,宽肩窄腰,行止间不知引得周围多少优伶酒婢频频向他望来,秋波暗送,美目传情。

只是他都跟看不见似的。

眼见众人朝他来,虽然起了身,却没端酒,只道:“诸位将军容谅,燕某不饮酒,怕要却诸位盛意了。”

众人顿时一愣。

其中年纪大些、留了把络腮胡的将领,更是伸出手来便搭上他肩膀,大大咧咧地道:“将军这样的英雄,怎么能不喝酒?男子汉大丈夫,当醉就要醉!大家伙儿都喝得这么高兴,您滴酒不沾,这像个什么话?来人哪,为咱们燕将军端酒来!”

边上立刻有人应了声。

今日毕竟是全城摆的流水席,军民同乐,打成一片,将军府里原本的人手自然不足以应对这许多事,所以忻州城里有些酒楼的小二甚至掌柜都来帮忙。

边城民风开放,甚至有些想要寻觅一桩好姻缘的妙龄女子都来了。

毕竟若能在军中相中个好男儿,可不也是一门好亲事?

那应声的便是个穿着红衣的漂亮姑娘,为着今日还仔细描摹过了妆容,在眉心贴了金色的花钿,仔细分辨眼角眉梢还有点妩媚之意。

不知多少人的目光都落在她身上。

她正在席间为人斟酒,听见人唤,便拎着酒壶转过身来。

燕临倒没怎么注意,仍旧说自己的确不饮酒。

那姑娘目光向他身上一晃,两颊竟晕红些许,隐约有些羞涩之意,在这般热闹的场合看着,更增添了几分动人姿态。

她返身将案上空着的酒盏斟上,再将酒奉给燕临。

燕临轻轻蹙了眉,没有伸手去接,只对那些个起哄的将领道:“你们几个喝得有些多了。”

姜雪宁便是这时候扶着沈芷衣进来的。

一看见这热闹的场面,她不免笑起来,对燕临道:“战场上一番生死作战,命都交过了,一盏酒又算什么?几位将军也是一番诚意,你倒不如顺从地喝了。”

燕临转眸,突然静默地望向她。

她心头跳了一下。

记忆倒流,终于想到了什么,有些怔忡起来。

那些个将领见着忽然有这样俏生生的姑娘进来,便想起前些日里传闻的“宁二姑娘”,又听她对燕临说话这般熟稔,便都跟着笑起来:“是啊,宁二姑娘都说了,燕将军就算不看我们的薄面,总要看一下姑娘的面子嘛!来,我们敬您一杯!”

燕临只道:“我不喝酒。”

那络腮胡将军不免纳了闷:“您这又不是七老八十,有什么不能喝的?”

燕临收回了望着姜雪宁的目光,似乎有些不快,搭下眼帘道:“怕吓着人。”

姜雪宁心底竟有些隐痛。

他却跟没说什么似的,道:“诸位将军的好意,在下心领了,不过好酒还是留待诸位喝吧。”

领兵打仗的大多都是大老粗,哪儿有这样被人拂面子的时候?何况燕临的年纪还不大,莫名其妙不喝酒,着实令人有些不快。

还好这时候谢危同吕显在外面说完了话,走进来。

姜雪宁瞧见,便解围道:“谢先生也来了。这回燕将军前线作战固然居功至伟,可若无粮草辎重的迅速补给,这一战也断断不能打得如此痛快,不如大家一道敬先生一杯吧?”

谢危停步,看向她。

他虽不直接插手军务,可这忻州城里谁不知他地位?且他话少,又是京中来的高位文官,这些个大老粗武将同他相处,总觉得不如与燕临说话自在,颇有几分拘束之感,偶尔为他平静的目光扫及时,甚至会有些莫名发怵。

姜雪宁此言一出,众人玩笑之色也收敛了。

顿时是连声道“是”,转而端起酒盏来敬谢危。

谢危没说话。

姜雪宁瞥见他两手空空,往边上一瞧,便看见那原先端了酒要给燕临的姑娘,于是顺手便将那酒盏从她手中取了,转而想递给谢危。

原本只是想为燕临解围。

然而在她抬眸触到他目光时,心底竟生出一种难言的复杂来,无论如何,今次边军能直捣鞑靼王庭,救出公主,她第一个该谢的人,便是谢危。

执着酒盏的手,略微一停,姜雪宁到底还是双手奉盏,微微垂首,道:“先生请。”

琼浆于盏中轻轻摇晃。

谢危看了酒盏一眼,又看她一眼,才将酒盏接了过来。指尖不免轻轻碰着她指尖,她手指像是被什么烫了似的,往回缩了一缩。

众将领这时便齐声道:“末将等敬少师大人一杯!”

谢危也不说话,倾杯将酒饮尽。

周遭顿时一片叫好之声,欢声笑语,他也没流露出多少高兴的神态,随手将空了的杯盏往边上一递,就有眼尖的侍者将杯盏收去退走。

众人重新入席。

姜雪宁也松了一口气。

谁也没注意到,边上那名先前为燕临斟酒的红衣姑娘,在瞧见那盏酒杯谢危饮尽时,面上便白了几分,竟露出几分不安又懊恼的神情。趁着众人没注意,咬了咬唇,悄悄混入热闹的人群中,不见了影踪。

姜雪宁扶了沈芷衣坐下,自己也坐在了旁边。

任为志和尤芳吟正低头凑在边上说话。

吕显落座时无意瞧见,也不知怎的便心里膈应,索性转过眼眸来不看,要同谢危燕临说话。

只不过,他话还没出口,外头剑书竟然快步走了进来,附在谢危耳旁说了什么。

谢危神情微有变化。

他侧转头,竟朝着花厅门口的方向看去。

这时只听得一声拉长的奏报在将军府门前响起:“锦衣卫副指挥使周寅之大人到——”

宴席之上骤然安静。

姜雪宁更是陡地抬眉,惊诧之余,立刻皱起了眉头。

不一会儿,一身深蓝便服的周寅之便从中庭穿过,到得厅前,笑着躬身道:“周寅之奉旨前来,恭祝边关攻打鞑靼大捷,见过长公主殿下,见过少师大人!”

第215章 始悟

两年不见, 原本的锦衣卫千户, 已经摇身一变, 成了锦衣卫副都指挥使。近些年来, 姜雪宁虽然远离京城, 可有关锦衣卫的传闻却还是听说过一二的。

竟与上一世没什么区别。

皇帝的兵刃,权贵的走狗, 手段狠辣,雷厉风行。不同的是,上一世他的靠山是姜雪宁, 这一世却似乎换了人。

深蓝的锦缎常服上,刺绣着暗色的瑞兽云雷纹,不大看得出来历。但腰间配着的那柄绣春刀,已经很昭然地显示了他的身份。

这些年来位置高了,人看着也越发沉稳。

已然有了点大权在握的威势。

只是到得厅中时,却是浑无半分的倨傲,将谦逊和恭喜的姿态摆了个足。

姜雪宁听见他名字时已悚然暗惊。

此刻亲眼见得此人入得厅中, 更是心底一悸。然而厅堂里就这么大点地方, 周寅之若是从京城一路赶来,进了忻州听得一些风言风语,也该猜着她在这里, 避却是避不开的,倒不如坦然一些。

谢危、吕显等人骤然见了这“不速之客”,自知己方不是什么为了家国天下攻打鞑靼,静默里各怀心思;其余将领对自己无意间参与了谋逆欺君之事却是半分也不知晓, 还当朝廷专门派钦差前来,是圣上那边得了攻打鞑靼大捷消息,要来犒赏他们,是以非但不惊讶,反而满是惊喜,态度显得尤为热络。

周寅之这人,边关将领未必识得,谢危、燕临并姜雪宁等一干人等却都是识得的。

有片刻无人说话。

沈芷衣高坐上首,目光微微闪烁了一下,张口欲言,可看了旁侧谢危一眼,复又合上了嘴。

场中气氛竟显得有些微妙。

末了还是谢危先笑一声,道:“周指挥使客气,远道从京城而来,倒正好赶上庆功宴。来人,请周大人入座。”

众人于是与周寅之寒暄起来。

姜雪宁也在座中,且因为就坐在沈芷衣身旁,位置颇为显眼。周寅之与燕临道过礼后,几乎一眼就看见了她,也不知是真是假,微微怔了一怔,竟也向她道:“没想到二姑娘竟也在此地,两年不见了。”

上一世,周寅之是她养的一条狗,不是什么良善之辈,为了往上爬可以用尽一切手段。

燕氏抄家,便有他三分力气。

后来几易其主,又攀附上了她,转而搭上了沈玠,专为朝廷干那些必须要做又不大好听的事情。

若说能力,绝对不差。

只可惜,在她与萧姝的争斗之中,这条狗反过来咬了她一口,使得她落入万劫不复之地,更牵累了张遮。

这一世,温婕妤腹中的孩子保住,顺利诞下了皇子。

沈琅也并未神秘暴毙。

所以沈玠还是临淄王,并没有被立为“皇太弟”,更没有登上皇位。周寅之所效命之人,自然地换成了如今在位的沈琅。而沈琅性情阴鹜,政务平庸,倒好摆弄帝王权衡心术,可以说比起前世后来登基的沈玠,天然地要更信赖、更器重这个什么脏活儿都能干的心腹利刃。

姜雪宁已经离京两年,本就不希望京城里的人注意到自己行踪,所以几乎与那边断了往来,连姜府那边也懒得捎回几封信去。

这样的她,于周寅之的仕途自然再无助益。

早些时候还听闻他时常会去姜府走动,后来越得皇帝器重,在锦衣卫里独掌大权,姜伯游小小一个户部侍侍郎,见了他还得放尊重些,便渐渐不曾听说有什么走动了。

对此人,她心中始终是存着戒备与警惕的,即便曾用他暗中提醒燕临、整治清远伯府甚至救出尤芳吟,可从不敢全然地信任。

此时已是两年未见,身份殊异。

姜雪宁自然不会蠢得还以往日的态度相待,只是回以既不显得热络也不显得冷淡的一笑:“两年不见,恭喜周大人青云平步,高升许多。”

一圈人都见过了礼,这才真正落座。

周寅之自陈是边关捷报传回京城,圣心大喜,龙颜大悦,特命他亲来嘉奖,以示恩宠。还说什么勇毅侯府终于又能重回京城,谢少师后方筹谋亦立有大功。

完全一副不知道真相的模样!

好像燕临不是擅自离开了流徙之地,好像他夺得兵权不是矫诏而真是皇帝的旨意,就连皇室原本对沈芷衣不闻不问、见死不救的态度,都仿佛从来不存在。

一切都是雷霆雨露,天恩浩荡!

要知道明面以燕临为首、暗中以谢危为首的这一干人等,实打实干的是谋反勾当,周寅之坐下来却和他们谈笑风生……

这份胆气,就是谢危也得赞叹一声。

只不过比起旁人深觉惊异诡谲的不安,他却有一种出奇的镇定与平静。毕竟仗打完之后,朝廷的态度,本就在他意料之中。

姜雪宁初时也不免惊疑不定,待静下来仔细一想,也就明白了其中关窍——

边关之战,已经尘埃落定,有了定局。

鞑靼狼子野心,既对沈芷衣生了杀心,来年必定进犯大乾。如今一战获胜,举国上下,一片沸腾。原勇毅侯府世子燕临以戴罪之身执掌兵权,救回公主,踏平鞑靼,更是名扬万里,百姓称颂。

连皇帝都得了许多赞誉。

反观朝廷,天教作乱,暗中窥伺,可称得上是“危机四伏”。

沈琅自然知道边关这帮人是欺君谋逆。

可揭破这事实,对他全无好处。一则不免自己证实了皇家冷血的传闻,有违孝悌的圣人教诲,失了民心;二则边关屯兵十万,真要治罪,只会倒逼燕临即刻谋反。朝廷外患未除,又岂能为自己增添内忧?

倒不如虚与委蛇,顺水推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