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5
35.
杜新词的闺房十分的富丽雅致, 饶是红豆在两淮节度使府上浸淫多年, 也不禁为之惊叹。
只见千金难求的流云罗被裁成帐幔, 葳蕤地从梁上垂下,纵然无风,五色烟霞仍不住流动;莫说百宝槅子上, 就算是书案、琴台上随手摆下的小物件,也能叫人娓娓地道出一番来历……
难怪方才戏楼之上,杜大太太会说“都是叫你老子娇惯坏了”。只是杜大太太说这话时,心里未必似面子上那般宠溺。
杜大太太不但是康国公府大老爷的继室, 还是康国公府大老爷原配的庶妹。
看杜新词对杜大太太那副轻慢的态度, 想来素日里杜大太太没少受杜新词的气;而杜大太太……至少, 杜大太太所出的女儿杜清词, 绝对不是个善茬。
杜清词当着她、蘅姑还有乔家姊妹的面, 揭穿杜新词和靖国公府公子哥的私情, 真是一箭双雕, 先是杜新词羞愤交加,心病缠身, 再也挡不了她的道;后是杜大老爷这样疼爱杜新词,势必会亲自过问杜新词的“病”,如此一来,为免得她们四人把康国公府的丑事泄露出去,杜大老爷势必会设法堵住她们的嘴。
“这到底是怎么了?”满屋子的婢女们都在哭天抹泪,蘅姑更慌得手足无措。
“看样子,像是中了镇魇邪术。”红豆说话时的神色, 既老成又稳重。
心乱如麻的乔家姊妹眼中精光一闪,对视一眼,异口同声地说:“是呀,瞧新词姐姐的病来得这样快……发病之前,又有些失态,这不是中邪了,又是什么?”
“你们别瞎说!”杜清词斜睨向红豆,“母亲治家严谨,里言不出外言不入;合家老少亲密和睦,哪来的脏东西,能叫新词姐姐中邪?”
“不怕一万,就怕万一。”红豆迎上杜清词的目光,诚恳地说,“有道是,日防夜防,家贼难防——”
“你说我家里有家贼?”杜清词冷笑一声,“你倒是说说看,谁是贼?”
红豆笑道:“捉贼拿脏,这不是说不说的事!”目光落在乔茵茵、乔莹莹身上,沾上事的不光她和蘅姑两个,凭什么乔家姊妹没事人一样地站在边上?
乔茵茵被瞅着,先低眉顺眼地不言语,待听杜清词冷冷地说“谁都不许再提‘镇魇’两个字!都在这等着”,她的心猛地向上一跳,讪讪地开口道:“清词姑娘,我们知道你是拉不下脸,毕竟‘家丑不可外扬’,纵然有‘镇魇’的事,也不该我们这些外人提起;更不会当着我们这些外人的面搜查。可是人命攸关,干系重大,还是救人更要紧!”
乔莹莹紧赶着说:“清词姑娘,我妹妹的话,句句都是肺腑之言!除了去请大太太的那个丫鬟,千万不要放走旁人!等大太太来了,咱们掀开新词姑娘的被褥枕席,向外面院子里找一找,只要找出了纸人、草人,请个有道行的人来做一场法事,新词姑娘也就好了。”
“住口!子不语怪力乱神,你们仔细些,我们杜家诗书传家,可不似你们出生市井,迷信那些狐鬼蛇妖!”
杜清词脸上的骄矜刺痛了蘅姑,蘅姑一不知道杜新词和杜清词并非一母所出,二不认得扇面上题字的人,她坦荡地提出质疑,“你究竟是怎么回事?你怎么就确定不是有人镇魇?你这样一直拦着,像是在包庇小人。”
“你胡说什么?我包庇谁?谁配叫我包庇?”杜清词脸上寒霜密布。
红豆也不理她,只对杜新词的婢女们说:“你们是近身服侍新词姐姐的人,新词姐姐出了事,你们谁都活不成!你们倒是说说,有没有什么奇怪的人,进过新词姐姐的屋子?”
杜清词抿着红唇,漠漠地望向那慌乱成一团的婢女们,扇面握在她手中,杜新词私通靖国公府公子哥的证据确凿无疑,随这些奴才秧子们怎么说,都洗脱不了杜新词的罪名。
“……仿佛有,一时想不起来了。”知道内情的小婢们肩挨着肩,惶恐地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忽地,一个面若银盘、眉清目朗的婢女笃定地说:“是了,我想起来了,厨房上绰号三月雪里蕻的女人曾经鬼鬼祟祟地溜进来过。”
“桃英,你胡说,我娘几时向新词姑娘这边来了?”杜新词身后,一个虽生了圆润温婉鹅蛋脸,两片嘴唇却瘦瘦瘪瘪的婢女忽地叫道。
桃英先错愕地说:“晴雪,雪里蕻是你娘?”随后笃定地说:“清词姑娘,没错,就是一个长得和晴雪十分相似的女人鬼鬼祟祟地溜进了我们姑娘的卧房!我两只眼睛看得一清二楚,要是我冤枉她,我就挖掉自己的两只眼睛喂狗!”
“你敢向我娘身上泼脏水!”晴雪跳了出来,桃英身后,一个圆方脸的婢女猛地跳向晴雪,抓扯着她的头发,仰天哭嚎道:“我记起来了,因为你娘弄脏过我们姑娘的燕窝,被太太罚了两个月的月钱……所以你娘怀恨在心,要算计我们姑娘!”
“桃萼,撒手!”一堆杜新词的婢女叫着,七手八脚地去扯桃萼的手,说是去扯桃萼,却是将桃萼、晴雪两个团团地围住,也不知道是谁先倾了身子,一群人乱着就向杜清词滚去。
杜清词只当杜新词的婢女来抢她手上的扇面,护着扇面狼狈地向边上躲,“人都死了吗?还不赶紧分开她们?”
“是。”
杜清词的婢女们兵分两路,一路护着杜清词,免得她被人挤到、碰到,一路去把晴雪从桃萼手中解救出来。
闹闹哄哄中,忽地听见一声“放肆!你们眼里还有没有规矩体统!”,众人见是杜大太太被人簇拥着过来了,慌忙散开。
杜大太太瞅着一屋子发髻凌乱、衣衫狼狈的丫鬟们,怒道:“我知道你们眼里一向没有我这太太,可外客还在,你们好歹也要顾忌我们杜家的体面!”
“太太!”晴雪脸上挂着七八道指甲印子,委屈地向地上一跪,“还请太太还奴婢一个清白。”
“这是怎么回事?”杜大太太问着话,只淡淡地向犄角里扫了一眼,那犄角里,蘅姑、乔茵茵、乔莹莹噤若寒蝉地站在红豆身后。
晴雪哽咽道:“太太,新词姑娘没来由地昏了过去……我们姑娘正着等太太来,李二姑娘忽然说新词姑娘是中邪了,桃英跳出来说是我娘镇魇了新词姑娘。”
“桃英呢?”杜大太太沉声问。
众人方才只顾着拉扯桃英、晴雪,此时搭眼一瞧,屋子里站得到处都是人,唯独那个信誓旦旦咬定是晴雪的娘使坏的桃英不见了踪影。
“叫桃英过来问话!”杜清词眼皮子不住地乱跳。
“桃英过来了……大老爷也过来了。”蒋丰年家的站在一旁,大气都不敢出。来了一堆的官家内眷,内宅里却闹出这样的事,纵然姑娘平安无事,杜大老爷也会勃然大怒。
“老爷。”杜大太太领着杜清词走到门边迎接。
杜大老爷四十上下,生得挺拔玉立,他翘着颌下的美髯冷着脸走进来,担忧地探身向床上看,望见爱女昏昏沉沉地睡着,沉声问:“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姑娘……”桃英啜泣着,跪倒在床边脚踏上,“姑娘这几天,总说身上难受……我们说请太太给她请大夫,她总说这几天就是太太的千秋,不要扰了太太的兴致……谁知今儿个,忽然性情大变,叫了几声,两眼一翻就昏过去了。”
“是这么回事吗?”杜大老爷的目光缓缓地向屋内梭巡。
晴雪跪在地上说:“是这么回事……又不是这么回事……”
“张嘴!一把年纪了,连话都不会说了。”杜大老爷冷声道,晴雪一凛,忙抬手给了自己两个嘴巴子,“老爷……奴婢的意思是,新词姑娘确实性情大变……我们姑娘不过是跌坏了她的一把折扇,她就……老爷请看,我们姑娘手背上现在还留着伤痕呢。”
杜清词先把手背搁在身前,待杜大老爷的目光转过来,便猛地护住手背,嗔道:“晴雪,老爷问大姑娘的事,你无端端的扯我做什么?”
“奴婢该死!”晴雪又扇了自己两巴掌。
眼看着杜大老爷的注意力就要转到扇子上,早已醒来多时的杜新词忍不住呻、吟起来。
“姑娘,你说什么?”桃英抻着身子,把耳朵贴到杜新词嘴边,一只手悄悄地伸到她褥子下,把手拿出来时,骇然地叫了一声,“姑娘说,有鬼!”
“呀!我们就说是镇魇嘛!”红豆随着叫了一声。
“她们是……”杜大老爷看向角落里那四个既不像是小姐又不像是丫鬟的女孩子,杜清词皮笑肉不笑地说:“父亲,这是母亲才认的干女儿……就是险些被靖国公府逼得家破人亡的李家女孩子。父亲,今天的事,是我惹出来的,我实在没想到一把扇子,会让姐姐……”
嘤地一声,红豆红了眼圈,啜泣起来:“我们才进门,就遇上这样的事……外头的人指不定会以为是我们带了脏东西进来害了新词姐姐……还请大老爷替我们做主,换我们一个清白……也还新词姐姐一个公道。”
“对,请大老爷明察秋毫,捉住奸人,还我们一个清白!”乔茵茵、乔莹莹顺着红豆的话,齐声地喊起冤枉。
蘅姑叫道:“对,这事简单的很,把屋子里外搜一搜,就什么都一清二楚了!”
“老爷——”杜大老爷兴许没留意,但是知母莫若女,杜大太太早就留意到杜清词口口声声,都在引杜大老爷问折扇的事,她冲杜大老爷摇了摇头,“内宅闹出巫蛊一事,传扬出去,咱们康国公府都要沦为他人的笑柄!太医马上就要来了,还是请太医过来好生地替新词诊脉、开方子吧。——清词,你也是,怎么就惹到了你姐姐呢?还不赶紧给你姐姐赔不是!”
“是。”杜清词攥着手上的折扇,走向垂着三层纱帐的拔步床,拔步床上的杜新词有气无力地叫道:“鬼,鬼……娘救我!爹救我!”
“说,你那该死的娘究竟怎么镇魇了我们姑娘?是拿走了我们姑娘的头发、指甲……还是剪了纸人、扎了草人?”桃萼猛地扑向晴雪,一把抓住她的衣领,使劲地将她推来搡去。
“放肆!看来,是我先前太纵容你们了!”杜大太太喝道,桃萼砰砰地磕头,悲愤地说:“老爷,奴婢就算拼了这条命不要,也要替姑娘主持公道……姑娘小小年纪就没了娘亲,奴婢再不护着她,谁还管她的死活?”
“住口!你算个什么东西?也配管姑娘的死活?”杜大老爷皱紧眉头,看了一眼病得面无血色的杜新词,冷声道:“把这丫头的娘叫来……蒋丰年家的,你带着人把姑娘的屋子里里外外仔细地搜一搜!我倒要看,究竟是谁在作怪。”
“是。”蒋丰年家的答应了,立时带着媳妇子们先从院子里搜索,没一会子回来了,垂手说:“老爷,院子里到处都是积雪,搜也搜不着……还是先搜屋子里吧。”待杜大老爷点了头,立时带着人从明间里搜起,足足搜了大半个时辰,才回来复命,“回老爷,没搜到什么。”
晴雪喊冤道:“当然搜不出来,我娘压根就没进过姑娘的屋子!”
“老爷,还剩下新词姑娘的床没搜呢。”红豆向拔步床一指。
蒋丰年家的走到拔步床,轻声说:“请姑娘从床上移开。”
“……鬼抓着我呢……蒋大娘救我!”杜新词声若蚊呐地叫着,她声音虽小,但眼下这屋子里鸦雀无声,一根针掉在地上也会惊起好大动静,于是众人都听见了,第一个人伸手向胳膊上抚摸,其他人登时都察觉到自己的毛孔竖起来了。
“快!把姑娘扶起来!”桃英叫着,忙和其他两个婢女把杜新词从床上拉扯起来。
蒋丰年家的使劲地一翻被褥,被褥带起一阵温热的香风,一张薄薄的纸片飘落下来,那个只看得见脑袋四肢的纸人上,潦草凌乱地写着杜新词的生辰八字。
抽气声登时此起彼伏,杜大老爷怒道:“快把姑娘挪到其他屋子里!把这瘪嘴的娘儿两个捆了!——她是清词的人?”
杜清词颤了一下,忙道:“父亲,镇魇一事原是山民莽妇牵强附会,不可信它!”话出了口,登时后背上一凉,这话听在谁耳朵里,都像是她教唆晴雪娘两谋害杜新词,她陡地向前,冲晴雪啐道,“我万万想不到,你竟会用这法子害姐姐!难怪只是一把……”
“清词!”杜大太太见女儿还要紧抓着折扇的事不放,怒其不争地望着她,再三地摇头,“你呀!这事虽是晴雪做出来的,可你这主子难辞其咎!你给我滚到佛堂去!”
“母亲——”
“还不走?”杜大太太又喝了一声,懊悔又心疼地落下眼泪,“老爷,妾身自命精明强干,却连女儿身边的人都看不清。妾身这就叫人请道士来。”
杜大老爷点了点头,“不要轻易放过晴雪娘两!这件事,老太爷、老太太迟早会知道,你亲自去说给他们听,注意,千万不要吓到他们。”
“是。”
杜大老爷叹了一声,见杜新词被丫鬟们用一床锦被裹着,一步步蹒跚着走出这屋子,就也跟着走了出去。
杜大太太的脚尖踏在那纸人上,缓了一口气,笑道:“请两位李姑娘、两位乔姑娘去戏楼里听戏……红豆,等闲了,咱们娘儿两个再好生说话。”
红豆答应着,被巴不得跳出火坑的蘅姑推着走了出去,到了房门边,听见乔茵茵、乔莹莹一人一声大喘气,就伸手在她们手心里一掐。
乔茵茵、乔莹莹忙提起一口气,和红豆、蘅姑两个飞快地走出去。
杜清词走到窗户边,望着那逶迤而去的一行女子,冷声地喝退下人们,抓着手中的扇面,不解地道:“母亲,我这里有那贱人私通的罪证,你为什么拦着不许我跟父亲说话?”
“你呀!”杜大太太摇了摇头,“你怎么能使出这杀敌八百,自损一千的招数?”
“母亲……”
“你这一招,第一句话说出来,老爷没有接话,就不该再说第二次!不然,以老爷的睿智机警,怎会察觉不出你是存心要治杜新词于死地?她是谁?她是你姐姐!就算不是一母所出,你这做妹妹的也不该使出这样狠辣的招数对付她!更何况,你怎么会知道有这把扇子在?怎么会刚刚好摔坏这把扇子?更甚至,老爷还会猜我知不知道有这把扇子在?知不知道杜新词在暗中和靖国公府的公子哥来往?你这个昏招,险些把我也给坑了。”
“……我到底不如母亲想的深远!可恨,那贱人品行如此不端,却被父亲捧在手心里……她哪里配得上江南王府的少爷?”
“你何必这样急躁?事缓则圆,慢慢来吧。你瞧那个李红豆怎么样?”杜大太太的指甲轻轻地抠在窗纱上,在水蓝的窗纱上留下一个小小的眼洞。
“不过是个没什么见识的野丫头。”杜清词不肯认输,只把蘅姑张头张脑的模样,算在红豆头上。
杜大太太道:“两淮节度使家老夫人养大的女孩子,怎么会是个没见识的野丫头?你先去佛堂里避一避风头。等我叫人劝得杜新词为你求情时,你再出来走动。你这扇子也别拿走,就撂在这。”她扫了一眼杜新词这让人眼花缭乱的闺房,莲步轻移走了出来,见蒋丰年家的还站在廊下等候,招手叫她过来,“向榆钱打听一下李红豆的事,另外再准备一些厚礼,给她四个压惊。”
“是。”
“太太,太医来了。”
“领太医给大姑娘瞧病去。”
“是。”
厢房中,桃英、桃英忙着熏屋子、铺被褥,杜新词裹着厚厚的大毛衣裳坐在熏笼上,出声道“我好多了,叫太医回去吧”,拈起一枚梅子放在嘴边,轻轻地一啮,“桃英,是谁出卖了我?”
桃英忙放下手中的香炉,走来小声地说:“姑娘别急,这事得慢慢地查起。疑神疑鬼的,反倒不利于保养。亏得那个红豆姑娘脑筋转得快,不然,我们没这份急智,姑娘就被二姑娘害死了……”
“她的话,我都听见了。”杜新词闭上眼睛,虽说方才李红豆的话不多,但她寥寥几句就把握住了风向,叫她得以保全名誉,“你把匣子里往日里得的金银锞子用荷包装了,送给李姑娘。再送她们四个一人一只攒珠凤钗、一对东珠耳坠;她们的丫鬟,一人二两银子、一条销金绫帕。”
“姑娘安心歇下吧……方才当着老爷的面,太太、二姑娘没敢说话,以后她们也不敢再提了。”桃英服侍着杜新词躺下,走回杜新词的闺房,开柜子取东西时望见撕成两截的扇面,忙用帕子将扇面裹了揣在怀中,取了锞子、帕子,就向戏楼走去。
得了杜新词送的东西,乔莹莹叫汀兰把乔太太准备的东西赏给桃英,因方才那场变故,她和乔茵茵看戏时都有些心不在焉,被蘅姑撞了一下,听蘅姑说“瞧,那个丑儿真好笑!”,她一回神,就见蘅姑已经恢复了,且立时把杜新词送的攒珠凤钗簪在了鬓间。再定睛一瞧,红豆不知何时被陶二太太叫到了身边,瞧她和其他夫人有说有笑,俨然是已经把人都认全了,而那些夫人们因为陶二太太的缘故,待红豆也很是亲近。
“看来,以后和她来往时,千万不能耍心眼。”乔莹莹心绪复杂地叹了一声,想起郑川药出事时,她告诫乔茵茵和红豆来往要多个心眼,不禁自嘲道地一笑。
036
36.
康国公府内宅里闹出“巫蛊”一事, 虽然杜大太太极力遮掩, 但天底下没有不漏风的墙, 这件事终究传到了筵席上。
除了极力巴结奉承杜大太太的几位太太、奶奶,其他的夫人们因觉得今儿个康国公府成了是非之地,唯恐沾上关系——都是久经风雨之人, 凭直觉,她们就猜到杜新词的“病”,甭管是真病还是遭人镇魇,都和杜大太太、杜清词母女二人撇不清干系——于是各人都找了借口告辞。
陶二太太告辞时, 拉着红豆的手亲昵地笑, “你也随着我走吧, 咱娘儿两个还有许多话没说呢。”
杜大太太笑道:“你要告辞, 我不拦你, 只是你怎么能横刀夺爱, 把我的干女儿带走?”笑微微地注视着红豆, “好孩子,你留下, 等傍晚干娘打发蒋丰年两口儿送你们回家去。”
红豆为难地看看陶二太太,又看向杜大太太。
“就那么说定了。”杜大太太笑道。
陶二太太笑道:“难怪看相的都说红豆面有福相,你瞧可不是吗?她家底子虽薄弱了点,但在扬州时我们家老夫人一见她就爱的了不得。她才进京没几天,就又得了你的欢心。”
“可见我的眼力劲不输给你家老太太。”杜大太太拉着红豆的手轻轻地拍了拍,宠爱之情,溢于言表。甚至一等陶二太太走, 她就坐在榻上拉着红豆细细地问宋姨娘骗婚的事,蘅姑不甘寂寞,愤愤不平地把那天宋姨娘如何叫人打她的事抢着先说了一气,杜大太太义愤填膺地道:“岂有此理!他柳家也太猖狂了!当初兵荒马乱的,趁乱抢了我们杜家粮仓、钱库也就算了。这太平年月里,也敢这样大喇喇地欺男霸女!只是,红豆,你也太不小心了,怎么才进京,就被他家看见了呢?”
这年月的女儿间,以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为美德,杜大太太这轻轻地一句问话,俨然给红豆定下一个不守本分,到外面游街窜巷、招蜂引蝶的罪名。
“干娘,”红豆委屈地看着杜大太太,“不是我不小心,是防不住人家的害人之心。就像新词姐姐那样,饶是她人在深闺,也防不住有人镇魇她。”
“镇魇”二字,在座的众人虽听各自的婢女们说了,因这事牵扯到人家的家务事,众人先前都装作没听见。此时被红豆戳破,有人装作没听见,眯着眼故作沉醉地听戏台上的咿咿呀呀的戏词;有人一惊一乍地赶紧问:“哟,这是怎么一回事?”
“这‘巫蛊’简直比投毒还要厉害!经过这一件事,日后家里人有个头疼脑热,都要杯弓蛇影地向这事上想。人的心思乱了,元气就散了;元气一散,那邪祟就要上身了……查出是谁动的手脚没有?”说这话的,是杜家的三太太。
杜大太太心中一阵烦躁,“这种事,一时半会怎么能查得出来?新词的丫鬟在事情一出来,就指着清词的丫鬟,说是那丫鬟的老子娘干出来的事。新词病成那样、老爷又怒气冲天,谁也不敢辩驳一句,就把清词的丫鬟和她的老子娘拿下了!这又是一桩无头官司,查,叫人怎么查?当真抓个鬼来审问吗?”
“说来也奇怪,一家子,就数新词这个小姑娘爱去庙里烧香祷祝,她给庵里庙里的和尚、尼姑送了那么多的香油钱,怎地菩萨佛祖不保佑她?”杜三太太的笑声十分的短促,像是在提醒众人仔细地思量她的话。
蘅姑对杜新词的私情一无所知也就罢了,乔茵茵、乔莹莹二人不由地吓出一身的冷汗,偏生杜家三太太扭过脸来问她们:“听说是清词跌坏了新词的扇子,新词立时就病发了……不知道是怎么样的一把扇子?”
乔茵茵、乔莹莹讪笑着不答话,红豆笑道:“那把扇子说来,大有来历呢。”
“哦?这话怎么说?”杜三太太连忙问,杜大太太也侧过脸颊,等着红豆说。
红豆笑道:“那把扇子,我在陶家见过,是人家孝敬给陶家老夫人的。”
众人恍然大悟,难怪会有传言说杜、陶两家会联姻,原来她两家私底下早有默契。
“……你没看错?”杜三太太眸子一黯,杜新词的私情,她也略有耳闻,毕竟,一位姑娘年纪轻轻的却酷爱礼佛,不但时常和僧尼来往,更常去庵里烧香,这样的事怎么想都蹊跷得很,她着人打听一番,就打听到杜新词做下的荒唐事。方才听心腹丫鬟来禀报,她还以为杜新词的私情被杜清词撞破了呢。
杜大太太笑道:“三弟妹,她是在陶家长大的,她还能看错?”一只手搭在红豆肩膀上,下巴向戏台上一点,“小关张上场了!这个小关张,早先请他,他借口说嗓子哑了,唱不得了。我叫蒋丰年打听了一下,嗬,原来他是怕来了我们家,就得罪了靖国公府!若不是蒋丰年打发人强搬了他的行头来,他今儿个还不敢来呢。”
“这个不懂事的下三滥!真是畏威不畏德!”众太太们连声地附和。
虽则自家里有些鸡飞狗跳,但和康国公府一比,自家简直算得上岁月静好。乔茵茵、乔莹莹二人对视一眼,都打定主意,一回家就劝说乔太太打消让她们攀龙附凤的念头。
因太专注于听戏,进了回家的马车里,乔茵茵、乔莹莹耳畔仍飘荡着小关张清亮婉转的嗓音,一等离开康国公府门前的青石板路,乔莹莹就赶紧地嘱咐蘅姑、红豆,“今儿个在杜新词方方里看见的事,千万不能说给旁人知道。”
“又不是我们捣鬼。”虽说后头吃到了山珍海味,但蘅姑对今儿个的公府之行十分的不满。
乔莹莹待要再说,乔茵茵扯住她的袖子,笑道:“瞧这情形,蘅姑是什么都不知道!”
“知道什么?”
“你问你二姐姐就明白了。”乔茵茵调皮地一笑,乔莹莹瞪了她一眼,“蘅姑不知道就算了,你又挑什么事?”
乔茵茵察觉到姐姐有些畏惧红豆,嘴张了又张,忍住了没吱声。
蘅姑狐疑地望向红豆,见红豆闭着眼睛养神,轻轻地把她一推,“莫非有什么事我还不知道?”
红豆疑惑地睁开眼,“这是什么话?谁说你不知道,你问谁去,反正我两只眼睛瞧见的事、两只耳朵听见的话,你一样都看见、听见了。”
蘅姑于是转向乔茵茵,乔茵茵悻悻地一笑,怕蘅姑性子不沉稳,知道杜新词的丑事后会当个新闻满世界地宣扬,也不肯告诉她,只拐弯抹角地说:“蘅姑,傻人有傻福,这许多的事,你不清楚、不明白,比我们清楚、明白的,要轻松多了。”
蘅姑被她引得越发好奇,红豆睨了乔茵茵一眼,索性说:“她是看不惯杜家大姑娘多送了我一袋金锞子。”
“金锞子?”两道亮光从蘅姑眸子里射出来,笑靥如花地挤到红豆身边,搂着她撒娇道,“好姐姐,你得了多少银子?是不是——”才要问杜新词是不是要送给她们的钱财一并交给红豆了,又怕乔家姊妹跟着沾光,忙把下头的话咽下去。
红豆伸手向她鼻子上轻轻地一点,仍旧闭目养神。
等到车轿在杏花巷里停下,蘅姑抢先跳下马车,殷勤地把红豆搀扶下来,一眼瞧见一个妇人站在大门内,吓得一吐舌头,待看清楚是柳先恩家的后,便笑着挽红豆向门内走。
柳先恩家的赶紧地迎上来,“三姑娘怎么跟着去了?太太打发人满世界地找你。”目光把蘅姑上下一扫,蘅姑正要说话,见邹氏铁青着脸站在仪门下,先是向红豆背后一缩,旋即三两步走到邹氏身边,“娘,今儿个我可没惹事。”
“当真没惹事?”邹氏脸上的寒意更重了,“你们还没到家,杜家就来信,说对不住得很,怠慢你们了;陶家少爷听说你们遇上了事……也打发人过来问呢。”
“这事不是我们惹起来的!”蘅姑万分的委屈,喋喋地说,“娘,你不知道。好生的吓人,杜家大姐姐说有鬼抓她,果然就在她褥子底下翻出了一个纸人。”
“少啰嗦!这事不是你惹出来的,却是你主动往上头沾的!况且,还是跟乔家姊妹一起去……你是怕乔家不够嫌弃你?”
蘅姑被训得大气不敢出,见胡六嫂、榆钱等拿着沉甸甸的礼物过来,忙拉着邹氏看,“瞧,这些都是干娘送给我们的。”
瞧见那些绸缎,邹氏总算舒坦了一些,“绣鸾、绣凤,把东西送到我房里去,”见蘅姑要嚷嚷,就对她嗔道,“再啰嗦一句,我就重重地罚你!”盘算着卖掉这些绸缎,家里也能多熬几天,皱紧的眉头总算舒展开了。
“太太,那个扈婆子又来看骡子了。”奉官走了过来,邹氏好笑道:“这个虔婆子,真把咱家当成自己家了!”才要数落扈婆子两声,记起柳丝的事,就是扈婆子揭发的,当即也没二话,只盯着蘅姑,“跟我来,把在康国公府遇上的事,一五一十地说给我听。”
红豆见没她什么事,当即回房换衣裳,望见炕上,半边堆着从鹤氅上拆下来的云狐皮,半年放裁剪好了的靛青缎子,她不由地促狭一笑。
蕙娘被她笑得红了脸,索性把剪刀向前一推,捶着肩膀说:“我做了一天的活,筋骨都要僵死了。你陪我去花园里走一走吧。”说完,祈求地望着红豆。
红豆猜到了她的心思,也不揭穿,“我正想和你说一说康国公府的见闻呢。”换了一身家常衣裳,挽着蕙娘的臂膀就向外面走。此时雪已经停住了,天上乌云忍不住地翻滚,那冷冽的风却止住了。
进到花园中,蕙娘有意无意地向要书房走,红豆知情识趣地随着她过去,离着书房还有一截路,蕙娘却不向那边去了,只一会子拿着手指在绵软平整的雪上勾画,一会子望着天上乌云出神。
“两位姑娘,”扈婆子脚下没声地走过来,蕙娘吓了一跳,自觉面红耳赤,就拧着身子顺着堆满积雪的小径向一旁走。
红豆瞧一个脸生的女孩子跟着扈婆子,便多看了她一眼,那个女孩子福了福身,微笑道:“姑娘,我是大太太那边的。因瞧见这位妈妈自顾自地走进花园里,就跟了她过来。”
“有劳你了,日后有用得着你的时候,我自会向大娘提起。”
“……是。”这女孩子是柳祥恩的女儿,自从跟了蔺氏后,一天到晚地跟着蔺氏做针线。这两天蔺氏总撵她们姊妹到内院里来,她就依着蔺氏的话,向这边过来了。此时见红豆这样的拒人于千里之外,她乐得回蔺氏那做针线去,福了福身,也就退下了。
扈婆子笑道:“瞧着,大太太是快要养不起他们了。”李正白又没个正经差事,就算人家要讨好李正清,也不会把银子送到李正白手上。白养着这么一群闲人坐吃山空,李正白不着急,蔺氏也要上火了。
“人不可貌相,妈妈也太看轻大爷、大娘了。”红豆手指摩挲着斗篷边缘的毛风,“妈妈今儿个怎么有空来瞧我呢?”
扈婆子笑道:“老身是受人之托!姑娘猜一猜,是谁巴巴地叫老身过来捎话?前几天替郑家姑娘、宋家哥儿定亲,老身没少挨郑太太的冷眼,老身原打算这辈子都不进杏花巷的,偏有人巴巴地托了人情过来,催逼着老身走这一趟。”一脸暧昧地笑着,等着瞧红豆的反应。
红豆眼角向她一扫,“这么说,我成妈妈的摇钱树了?”
“什么摇钱树?姑娘是老身的财神爷。”扈婆子搀扶着红豆,引着她向东墙走,“果然是一家有女百家求,这可不,就连靖国公府的哥儿,也巴巴地求上来了。”
“靖国公府的哥儿?台甫西楼,单名一个祺字的哥儿?”红豆眼前闪过那扇面上风流隽永逸的字迹,扈婆子惊讶地看她一眼,使劲地眨了眨眼,亏得她还以为这小姑娘没情趣呢,不想她这样厉害,竟把一群公子哥抓在手心里玩耍,“不是他,又是哪个?论起来,柳祺少爷是靖国公府大老爷膝下的长子,比陶家二爷还尊贵些。”
红豆好笑道:“这么说,妈妈是脚踏三条船了?”
“姑娘说笑了,老身又没有三条腿,怎么踏那三条船?”扈婆子笑成一朵菊花,到了东墙下扶住那仍未凋谢的梅花树,轻轻地喵呜了一声,又小声地对红豆说,“姑娘放心,未免人冲撞到祺少爷,赵家早打发人守住花园了。”轻轻地在红豆臂膀上一拍,眉眼含笑地踏着积雪向远处走。
墙头上露出半截戴着雪帽的脑袋,只将将地露出一双黑不见底的眸子,他说:“你就是李二姑娘?果然闻名不如见面。”
红豆仰着头看他,先不言语,只等着他继续地说下去。
“听说,杜家大姑娘病倒了?是因为‘巫蛊’邪术?”
柳祺的话听起来平淡,细细地品来,又有两分报仇后的畅快,不像是打探情人的境况,倒像是来验收一番算计后的结果。
红豆道:“柳少爷好灵通的消息,这么快就听说了。据说,是一个婆子因弄脏了新词姑娘的燕窝,被新词姑娘告到杜大太太那,被杜大太太罚了月钱,所以怀恨在心,黑心烂肺地谋害新词姑娘。”
“听说,撕了一把扇子?”柳祺修饰整齐的剑眉轻轻地一轩。
红豆道:“是有那么一回事。”她开始疑心,是柳祺出卖了杜新词,把他二人的私情泄露出去。
柳祺道:“仅仅是有那么一回事?”
“我不知道柳少爷要问什么?”
柳祺冷笑道:“你真不知道?区区一把扇子,怎么会吓得杜大姑娘昏厥过去?我,就是柳西楼。”那双深不见底的眸子紧紧地盯着红豆,红豆说:“我知道,才刚扈妈妈说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