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是老虎?”蘅姑以为郑川药在影射她,被红豆斜了一眼,知道自己冲动了,讪讪地一笑。
郑川药更加地小声了,就好似谁正埋伏在窗子外,准备偷听似的。
“蘅姑,你新来,还不知道,你家隔壁可住着一头母老虎呢。”郑川药煞有介事地向东边一指,“那个阿梧,咳,虽说我和她做了十几年邻居,可不得不说一句公道话,她的行事做派,真叫人瞧不上。”
“她干什么了?”蘅姑的好奇心极其的旺盛。
蕙娘走到梳妆台前,替红豆戴一副米珠攒成的灯笼耳坠。
郑川药小声地说:“她干的事,咳,论理,我不该搬这个嘴,可我怕你们着了她的道。先前住这宅子的王家里头,也有一位姊妹,乳名叫喜姐儿。喜姐儿和我们三个淡淡的,却和赵梧君——也就是阿梧,好的形影不离,白日里在一起做针线,晚上一起睡在赵家。时间久了,阿梧动了叫喜姐儿做她嫂子的念头,恰好她那二哥哥——就是赵家里嬉皮笑脸,一事无成的那个——也瞧上了喜姐儿。阿梧就做了红娘,叫喜姐儿和筠哥儿白天黑夜的混在一处……”
饶是蘅姑胆子大,也被吓到了。
“后来怎么了?”蕙娘追问,她是个多愁善感的人,听郑川药的话音,猜测着喜姐儿和赵筠没有好结果,不免为她嗟叹一声。
“后来,赵家和王家反目成仇,王家不许喜姐儿再去赵家。阿梧真不是个东西,亏得她还是女孩子呢!竟满世界地唱扬,说喜姐儿已经是筠哥儿的人了,叫王家送喜姐儿来赵家做妾。喜姐儿几乎没被她逼死,最后嫁出京城,给个老男人做续弦去了。”郑川药叹了一声,眼睫在面上投下燕翅似的一片影。一双灵动的眼睛,就在这片影下暗暗地打量李家女儿们的神色。
蕙娘捂着心口,小声地说:“怎么可以这样?——那个筠哥儿呢?他怎么说?”
“他?他一个纨绔子弟一天到晚吊儿郎当的,把谁放在心上?”
蘅姑又忍不住问:“那个阿梧呢?她做出这种伤天害理的事来,也不怕遭到报应。”
“老天几时长过眼睛?人家现在,在国公府里吃香的喝辣的呢。”乔茵茵咬着帕子,笑吟吟地打量红豆,遇上红豆的目光,下意识地回避了。
乔莹莹冷冷地,满是鄙夷地说:“阿梧心大着呢。她现在一天到晚赖在她姑祖母家不回来,做梦都盼着能入了靖国公府贵人们的青眼。有道是好人不长命,祸害遗千年,她逍遥自在的很。就是喜姐儿,哎!也怪她自己个识人不清……听说她夫家已经知道这事了,也不把她当正经的奶奶看,只把她当个丫鬟媳妇使唤。”吸了吸鼻子,握着帕子在眼角轻轻地一点。
蘅姑说:“大娘说得对,都是一池子王八,谁比谁颜色浅?瞧他家老三那个德性,我就知道他家没好货。”
蕙娘唏嘘地说:“士之耽兮犹可脱,女之耽兮不可脱……咱们女孩子,当真不能行差踏错一步。”
“红豆?”郑川药等了许久,不见红豆接话,按捺不住地唤一声。
这年头人都怎么了,拼了命的要送钱给她。红豆用余光把显然很在意赵筠的郑川药一扫,见她戴着鎏金的虫草头面,上着海棠红褙子,下穿鱼肚白裙子。虽打眼看过去,也是披金戴银、遍体绫罗,但禁不住人细看。
坑她五两银子,也就够了。
020
烛光摇曳。
红豆坐在梳妆台前,蹙着眉头,心绪不宁地绞着帕子。
“小豆子?”蕙娘纳罕地去撩红豆的刘海。
恰胡六嫂走来说:“姑娘们,赶紧地去厅上吃饭吧,太太说,也不知道老爷、少爷们几时回来,叫太太、姑娘们先用饭。”
“……你们先去,我洗个手就来。”红豆握着帕子,捧着下颌,先怔忪不安地发呆,又小心翼翼,唯恐被人抓住把柄似地,不敢瞧众人的眼睛。
郑川药爽朗地笑着,给乔茵茵、乔莹莹姊妹做了眼色,“你们先带着蕙娘、蘅姑过去,我在这等着红豆。”
乔茵茵微微地一皱鼻子,左腮上露出一个大大的酒窝,揽住蕙娘,瞅着她乌油油的发髻间簪着一支蝴蝶垂珠钗,便笑道:“你这钗上的珍珠不好,一瞧就是河珠,怎么不用东珠?”
语气十分的平淡,好似东珠对她而言,是十分平常的东西。
就像是被人瞧见绸衫之下略有些旧了的里衣,蕙娘再次不安起来。
蘅姑却理直气壮得很,“茵茵,这就是东珠,黑灯瞎火的,你看错了吧?!”
乔莹莹微微一笑,“我这个妹妹,就是爱在这些地方掐尖要强!你们别理她,处长了,就知道她只是嘴上要强,实际上是个实心眼子。”
四个人说笑着,带着四个丫鬟逶迤地走出抱厦。
“……川药姐姐,你也去吧。”红豆握着帕子,低着头,忐忑不安地抠弄袖子上的刺花。
郑川药和婉地笑着,扶着红豆的肩膀,矮下身子望着她说:“你怎么了?莫非,是被今儿个的事吓得还没回神?”
“不……”红豆的嗓音带着哭腔,眼眶里盈满泪水,泫然欲泣地避开郑川药的双眼。
郑川药心里咯噔一声,莫非,她方才那一席话说得迟了?呵,都怪爹娘优柔寡断,若是早两年把她和赵筠的事定下来,哪还有眼下这些是是非非?早二年,她家和赵家还是门当户对,现在,倒像是她家高攀了赵家。
郑川药脸上的笑意越发地浓厚了,试探地说:“要不,等我把你母亲叫过来?”
“不!”红豆仓皇地抓住郑川药的衣袖。
郑川药狭长的眼睛眨了两下,对自己的小丫头说:“篆儿,你先带着榆钱,去外面转一转。”
篆儿答应了,笑嘻嘻地拉扯榆钱的手。
榆钱迟疑了一下,便被篆儿带出了抱厦房。
红豆见郑川药对她家的事一清二楚,竟然连才进门的丫鬟叫什么名儿都知道,越发地肯定她方才那一席话,不是无的放矢。
“好姐姐,咱们也去吧。”红豆低着头,在裙子上一拂,磨蹭着要向外头去。
郑川药冷不丁地说:“红豆,你该不会是和赵家的老二——”
红豆忙伸手捂住她的嘴,脸上一阵青一阵白,眼泪唰地落了下来,“好姐姐,不是,你别乱猜——别叫人知道!不然,我就死了。”
这是承认了?郑川药诚挚地捧起红豆的脸颊,望着她那一双水雾迷蒙的双眼,“好妹妹,你、你怎么这样糊涂?”
“我也不想……今儿个家里乱成了一锅粥,偏爹又不在家……我瞧他那样热心肠,就、就……”红豆哽咽着,扑倒在床褥上。
郑川药拧眉道:“妹妹,也怨不得你,你才多大,今天的事那么吓人,你被吓到,也是情理之中的事。”
她坐在红豆身后,亲昵地一手揽住她,把圆润的下巴搁在红豆背脊上,仿佛在分担红豆的恐惧、不安,足足过了半盏茶功夫,才小声地问:“妹妹,你有没有,咳,有没有跟赵筠换什么表记?”
红豆颤抖了一下。
郑川药心沉到了谷底,继而又了然地冷笑。
“……是什么,你拿出来,我打发人替你还给赵筠。不然,叫你爹娘知道了,又是一场是非——那厮这样的鲜廉寡耻,你爹娘又这样的爱你,势必不会眼睁睁地看着你往火坑里跳。”
她这样的推心置腹,红豆不安着抬起头,一双湿漉漉的眼睛,寄托了全部希望地看着郑川药,“姐姐保证不把这事告诉旁人?”
“一个喜姐儿,就叫我操碎了心!再加上一个你……嘿,我们杏花巷里的女孩子们还要不要嫁人了?叫旁人听说了,还以为咱们杏花巷里的女孩子们没人要了,就只盯着姓赵的一家了!不为你,为我自己,为莹莹、茵茵,我也不会对外头泄漏一个字。”
红豆又羞又愧,“是我连累几位姐妹了……他不曾留下什么,只是把我的一块玉佩抢了去。那玉佩虽是平常的市卖货,也值个六两银子。我家的境况,姐姐是瞧见了的,没了那样一块玉佩,娘一准会发现!”
一抹轻蔑滑过郑川药的眼底,她在心中冷笑:还是举人家的姑娘家,这才搬来几天,就和隔壁家的小子私相授受了!
“妹妹别急,等我去替你要回来。”说罢,又不肯放过红豆,存心要吓唬她,“只是,那个赵老二不是个善茬,他那样的无赖,只怕他会拿了你的玉佩,到外头炫耀卖弄。”
“呀——”红豆颤抖了一下,扑在枕头上,声音虽小,却痛不欲生地说,“我真该死!怎么就、怎么就着了他的道?要是能再买一块玉佩,那就好了……偏生,我凑来凑去,也只有九钱银子!不,我要去找他,叫他把玉佩还给我!”霍地站起来,就要向外头闯。
郑川药唯恐红豆和赵筠见面,戳破了她的谎子,忙一把抱住红豆,嗔道:“你这傻孩子!你去找他,被他纠缠住,闹得沸沸扬扬,越发洗不清了!”
“可是,娘要是问起来……”
“别怕,我替你合计合计,”郑川药掌心里沁出一点汗,李家搬过来的第一天,曹秀儿就从林三那得知,赵颁有意和李家结为亲家。倘若邹氏知晓女儿的玉佩到了赵筠那,势必会顺水推舟,和赵家结为秦晋之好。
“……你可有暂时不穿的衣裳、不用的物件?典了去,再买一块回来。”
红豆呜咽一声,摇了摇头,“这法子瞒不过娘亲……若是瞒得过,我现在也不用着急了。”
郑川药两只手拢在一处,死命地互扣着,李家搬来的第一天,篆儿就嬉皮笑脸地对她说“姑娘,赵家隔壁搬来的人家,真是寒碜死人了!乔家的曹秀儿说,那李家拢共就一个老妈子、一个小幺儿”,李家不宽裕,或者说,李家太太十分的悭吝,她确实像那种对女儿有什么、没什么都一清二楚的人。
不能叫红豆再和赵筠接触,也不能叫李家其他人,知道红豆和赵筠的来往。郑川药宽阔的额头上蒙上一层晶莹的汗珠,她咽了一口干唾沫,踌躇再三地说:“那么,我借钱给你。”
“当真?”红豆先是欣喜,感激不尽地望着郑川药,刹那之后,又惶恐不安,“这使不得,这叫我拿什么来还呢?我、我借不起!”
“瞧你,怎这样的见外?咱们是要长长久久做邻居,做好姐妹的。”一呼一吸间,郑川药承受着银钱不凑手带来的阵痛,她诚挚地握住红豆的手,“说是借,谁又会向你讨债?不过是我一片痴心,要救你的燃眉之急而已。你不肯收,是把我当成放债的无耻小人了?”
“不……”红豆握住郑川药的手,抱愧地咬住嘴唇,“是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姐姐大恩大德,妹妹今生没齿不忘,来生结草衔环也要报答姐姐的恩情。”
“多大点事?值当这样?”郑川药随意又洒脱地一笑,“不是我小瞧妹妹,五两银子而已,对咱们这些缙绅之家来说,算个什么?不是我卖弄,咱们杏花巷里四家小姊妹们聚在一处做针线,一时想起来叫小厮上街去买个点心,也要使上一二两银子呢,委实不值个什么。”
“那么,我就却之不恭了。只是,姐姐几时……”这话难以启齿,红豆又垂下眼眸。
“我知道你着急,等住咱们吃饭时,我叫篆儿回家取去。”郑川药拉起红豆,又劝她,“赶紧地洗了脸吧,别挂着个幌子在脸上,叫人家瞧了笑话。”
红豆点了点头,洗了脸,又坐在梳妆台前,郑川药一味地劝她多上胭脂,甚至接了她的胭脂匣子,亲自替她上妆。
红豆早猜中了她的心思,扭捏着催郑川药快去取钱,一等郑川药出去,便把脸上吓人的两坨胭脂擦去。
榆钱又过来催促,红豆披上一件石青色的细毛斗篷,出了抱厦房,只见外面又纷纷扬扬地飞起鹅毛大雪。
她伸手接了一下,感受着雪片从指缝间擦过的凉意,就和榆钱顺着回廊向前面走。
遥遥地听见一个女子婉转地唱着小曲,走到厅上,便见邹氏、蔺氏坐在主位,邹氏左手边,坐着一位梳了高髻、穿着大红袍子的妇人。
这妇人一见红豆进来,便用宛若和风细雨的笑迎她。
坐在蔺氏右手边的两位妇人,彼此做了个眼色,争先恐后地夸赞道:“这就是二姑娘,果然是个天上有,地上无的。难怪那姓宋的腆着脸过来骗,就是我们,也想明火执仗地把人抢了去!”
“可不是嘛,瞧她这模样、气质,呵,咱们阿梧可算找到对手了!”
赵二太太微笑着招手,“阿梧也配和人家比?二姑娘,你来,坐在我旁边。”
又是这莫名的亲昵态度,红豆又不傻,怎会猜不到这其中的缘由?她落落大方地行了个万福,向前走了两步。
乔茵茵、乔莹莹姊妹两个咯咯地笑得花枝乱颤,一左一右挟了红豆的臂膀,乔茵茵说:“婶娘,抱歉得很,我们先把红豆定下来了。”
乔莹莹笑:“红豆,快来,我们正合计着怎么把阿梧催回来,咱们趁着这梅好雪,起一个诗社,也学了人家来个附庸风雅。”
“你们呀!”赵二太太好脾气地摇了摇头,又给邹氏、蔺氏敬酒,忽地扭头对一群七个女孩子说,“你们要请阿梧回来?不用着急,她十八那天一准回来。”
“十八?那天不行,康国公府大太太的华诞呢。”蔺氏咕哝一声,赵、郑、乔三家的太太一直吹捧邹氏,冷落她。她早憋了一肚子的怨气。
邹氏点了点头,“也是,人家要认咱们姑娘做干女儿,连见面礼都送来了,不去,实在不像话。”
赵二太太柳眉一挑:什么意思?她特地说十八,就是不想李家人去康国公府,这李家人是听不懂她的话,还是想左右逢源?
021
赵二太太以为靖国公府、康国公府的恩怨,人尽皆知。更何况,两拨人今天在李家都打起来了,蔺氏、邹氏两妯娌不可能不知道这件事。
然而,蔺氏一直安慰着妙莲,不敢离开倒座房半步;邹氏哭得死去活来,只恐女儿出事,哪有闲情管旁的?虽觉得裴玄家的、蒋丰年家的有些胡别苗头,但也没有多余的想法。
此时,蔺氏觉得受到康国公府的邀请,是一桩十分有体面的事;邹氏以为,今天多亏了康国公府的襄助,不能不知恩图报,二人都认定十八那天,一定要去康国公府走一遭。
既然是体面的事,蔺氏不由地炫耀说:“赵二太太,十八是康国公府大太太的华诞,你不去吗?我们还想跟着你一起去呢。”
赵二太太喉咙一哽,微笑说:“我家和他家没什么来往……李二太太,你当真要去杜家吗?”
“人家邀请了,咱不去不是叫人说咱们拿架子,不懂人情世故么?”蔺氏自负人情练达、老于世故,抢着替邹氏作答。
赵二太太说:“李二太太,你可要三思呀!你当杜家是好心吗?他们是存心要把你们架在火炉子上烤呢。”
“我怎么听不明白?”邹氏一头雾水。
装糊涂呢?赵二太太就不信邹氏、蔺氏不知情,郑家太太打圆场说:“别提这些让人头疼的事了,两位太太、四位姑娘今儿个被吓得不轻!大家说些轻松的事吧。”
乔太太忽地说:“我听说,咱们阿梧的事定下来了?”
“哪有那回事?八字还没一撇呢,别胡说。”赵二太太似嗔似喜地说了一句。
郑太太笑了,也嗔道:“茵茵她娘,你真糊涂,当着孩子们的面说这事干什么?平白臊了她们。不过说起儿女亲事,还该小心谨慎着,毕竟是孩子一辈子的事呢。”
“正是,媒婆子嘴里说得天花乱坠,都不如‘知根知底’四个字。”乔太太笑看向邹氏,“二太太,有道是吃一堑长一智,你也别把今天的事太放在心上,只当是长了个教训吧。这女婿呀,还是要耐下心来慢慢地找。瞧你家三个姑娘这般品貌,你这辈子的清福,享不完呢。”
邹氏叹了一声,“以后再也不叫那些虔婆子进门了!乔家太太说得对,千好万好,都不如知根知底。”
赵二太太原想叫乔太太、郑太太帮腔,定下赵、李两家的亲事。不料乔、郑两位竟抢先说出这一席话来,倒不好再开口提儿女亲事了。心里泄气着,又和悦地邹氏闲话家常。
一群人直说笑到二更天,因瞧风雪越发的大了,赵二太太要起身告辞,乔太太、郑太太也紧跟着站起来。
邹氏、蔺氏忙带着自家的女孩子们,把这三家人送到大门首。
郑川药偷偷地塞给红豆一个荷包,红豆袖了,目送三家人各自归去,遥遥地瞧见荣喜搀扶着李正白,父子两个踉踉跄跄地走来。
走得近了,李正白喷着酒气,志得意满地说:“二姑娘,大喜呀!”
蔺氏杀鸡抹脖子地使眼色,瞧李正白眼神直愣愣的,俨然没明白她的意思,便走去一巴掌拍在李正白后背上,“去哪游魂撞尸了?白日里找你一天也没找到人!这早晚,灌了一肚子猫尿回来,不安生地回房挺尸,又乱嚷什么?”
李正白酒气上来,攥着拳头,咬牙发狠地说:“你这婆娘,跟谁大呼小叫呢?”
荣喜赶紧地劝:“爹,娘,都少说一句吧!今儿个我们遇上一群人,人家知道二叔中举了,请我们去来凤楼里吃酒呢!”
“又去来凤楼吃花酒?”蔺氏闻见李正白身上随着寒风飘逸出来的胭脂味,恨得咬牙。
邹氏心里留下一个疑影,也不管拈酸吃醋的蔺氏,单问李正白,“大哥怎么知道红豆有喜事?”
“我——”李正白打了个酒嗝,酒醒了一小半,虽脚下不住趔趄,好歹管住了自己那张嘴。
蔺氏笑道:“他胡说的,弟妹,你理会他做什么?——还不回去挺尸!”接过李正白,就领着他向倒座房走。
疑影越来越大,邹氏再一想白日里邹氏的作为,登时料定今天的这场横祸,就是李正白、邹氏两口子招惹进来的。她不咸不淡地说:“大哥,明儿个一早,去城西猫儿巷里找咱亲家,叫亲家送十斤猪板油、十斤瘦肉来。眼瞅着过年了,咱也该准备起来了。”
李正白的脚在雪地上刺溜地滑了一下,大着舌头说:“弟妹……咱在猫儿巷里有什么亲家?你别胡说!”
蔺氏伸手在李正白肋下使劲地掐了一圈,李正白心里一晃,装着醉糊涂了,含含糊糊地嚷了几句谁都听不清的话,便被荣喜、蔺氏一左一右地搀扶着进了抱厦房。
到了房里,李正白灌了半碗凉茶,瓮声瓮气地说:“怎么,事没成?”一眼瞥见妙莲身后站着一个瘦长脸面的清秀丫鬟,瞧她细弯弯的眉眼、瘦挺挺的鼻子,小小的一抿菱形嘴,虽不十分美貌,也有七八分的动人之处。
“不但事没成,还翻了天!”蔺氏正嫌恶李正白身上的脂粉香气,见他直勾勾地看柳丝,一张脸立时耷拉下来,“这是人家送给妙莲的丫鬟,等过两天,就叫她陪着妙莲嫁到钱家去。”
“钱家——”
“你别急,等会子我一五一十地跟你说。”蔺氏下巴一点,柳丝忙向前给李正白磕头,随后跟着荣喜、妙莲退出这屋子。
蔺氏伸手去摸李正白的荷包,见荷包空荡荡的,气更是不打一处,恶声恶气地就把白日里的事说给李正白听。
李正白唬得魂飞魄散,砰地把茶碗磕在桌上,“你是个死人吗?就不知道拦着点?平白无故的,怎么就得罪了靖国公府?”
“……还拦呢,妙莲都要吊死了!不过,我瞧靖国公府和气得很,送了许多的礼物来赔罪。”
“你妇道人家,懂个什么?”李正白恨不得掐死邹氏,“譬如说,一个王孙贵胄,走到大街上看一个叫花子不顺眼,抬脚踹了叫花子一下。虽说碍着人言可畏,道了歉。可那叫花子怎么敢当呢?挨了一脚不要紧,可弄脏了人家的鞋,这可就要命了!嗳,要是我在,绝对不会让姓邹的混账婆娘这样得罪人!据我看,我二弟的前途,多半要毁在她手上了。”
蔺氏冷笑道:“少放那马后炮!你嫌人家毁了你二弟前程,人家还怪你多事,往家里招灾惹祸呢——姓邹的什么都知道了!”
“她知道咱们和扈婆子的事?”李正白努力地张开惺忪的眼皮。
“可不是么!”蔺氏叹了一声,原就和邹氏有隔阂,如今,那隔阂更深了,“你明儿个,就去城西叫钱家赶紧把日子定下来,把妙莲接过去。她今天闹了那么一场,再不赶紧把人嫁过去,不定要叫人怎样笑话呢。”
“人家笑话两句怕什么?和个杀猪的结亲家,更惹人笑话呢!”李正白仍是瞧不上猪老钱。
蔺氏说:“拢共就那么一个女孩子,你真想逼死她?”
“……便宜那个姓钱的了!也不用我去找他,你等两天再瞧,那姓钱的一准会来求咱们呢。咱是女家,不能不矜持点。”
“你背着姓邹的,问一问你二弟,妙莲出嫁,他给多少嫁妆。”
“放心,少不了咱妙莲的。”李正白笃定着,忽地说,“人家都想瞻仰咱二弟的文章,荣喜?荣喜?”
已经准备睡下的荣喜,忙披着衣裳,醉眼朦胧地走来。
“去,把你二叔的文章,挑一篇好的拿来。趁着我现在还记得,你现在就去。”
“爹一点也不疼儿子,雪下得那么大——”
“小兔崽子!哪那么多废话?下次还想不想跟着我出门了?”
“去就去!”来凤楼的纸醉金迷,迷住了荣喜的眼睛,闭上眼睛,熏熏然间,他仿佛还置身在暖玉温香之间。他脚步虚浮着,就向花园里走。
蔺氏说:“无故叫他去拿什么文章,翻乱了他二叔的字纸,又挨他二叔骂。”
“你不懂!”
“就你懂!”蔺氏把李正白摁在椅子上,拿着热帕子使劲地搓他的脸颊,恨不得把李正白脸上最惹她嫌弃的一张嘴给擦 掉。
李正白推开蔺氏的热帕子,死里逃生地大喘气,“说你不懂,你还逞能。我是替二弟造势去的!把二弟的锦绣文章拿出去,呵,不用二弟出贽见,自有名仕宿儒递帖子来见咱二弟!”酒气涌上来,不禁自怜自叹,“你瞧,我为二弟绞尽脑汁,二弟他,哎!自家兄弟,我不跟他计较!”无奈地一摆手,委屈之情,溢于言表。
然而,蔺氏没有心情附和他,她一心盘算着怎样哄李正清给妙莲添嫁妆——靖国公府送了那么多的东西,合该一家一半,才算公平。
窗棱上啪嗒一声响,李正白吓得一个哆嗦,蔺氏抢步出去察看,见是柳丝站在廊下,便问:“你不服侍姑娘,出来做什么?”
柳丝指着隔壁说:“杨举人这一日里都没用过饭,他说饿得慌。”
“倒把这个书呆子给忘了。”蔺氏走到隔壁,还没进门,就听见杨之谚肚子里咕咕地响,才要叫柳丝去下一碗面条给杨之谚吃,又想她凭什么替邹氏省事,就对柳丝说:“领着他去内院,叫胡六嫂给他弄点子吃的。”
“是。”
柳丝叫杨之谚跟着她去内院里,走到厨房里,就见邹氏监视着,胡六嫂带领着红蕖、绿萼、榆钱三个,或收拾剩下的菜馔,或擦洗碗碟酒器。
“二太太,杨举人说,他这一天里都没吃过饭。”
“这个书呆子,没吃饭怎么不说一声?”邹氏惭愧着,赶紧地叫胡六嫂把些肉菜热了,又煮了一大碗面条,烫了一碗绍兴酒,端到厢耳房里,叫杨之谚吃。
看他吃饭时哆哆嗦嗦,料到他一日里没挨过火盆,就又叫胡六嫂送个火盆过来。一时又挂心李正清、荣安两个,又走去院门那等候。
“六婶,你听,荣宝哭了。”柳丝故意地说。
胡六嫂支起耳朵,再三地倾听,虽没听见声音,但留下一句“柳丝,你也帮一把”,便急赶着去东厢里瞧荣宝。
绿萼啪地一声,把洗碗的丝瓜瓤向水盆里一扔,这盆里的水,虽兑过一次热水,但这会子又冷了,冻得绿萼纤纤十指像是萝卜似的通红肿胀。
“没想到,给咱们安排的是这样的‘好’差事!”
虽说红豆向蒋丰年家的讨了她们的身契,但绿萼仍不肯死心。
她虽是外头买来的小丫鬟,在康国公府也不过是个三等而已。但她只管修剪花草、喂养鸟雀,几时又干过这样的粗活?今儿个跟着蒋丰年家的出门时,她还以为要做姑娘的贴身丫鬟呢。没成想,不但要做贴身丫鬟,还要做粗使老婆子!
红蕖默默地不吭声,依旧低头洗碗。
榆钱看一眼柳丝,“你不回前头去?”
柳丝原先比榆钱还要体面些,此时见榆钱跟了李家最受器重的二姑娘,竟比她高出一头,就不肯搭理她。
她蹲下来,小声地说:“绿萼,你还抱怨!我比你们更惨!没两天,我就要跟着那个莲姑娘去一个杀猪匠家了!我好歹也是康国公府出来的,竟然要去伺候一个杀猪的!他们配吗?也不怕福气太大,折了他们的寿!”因为难以承受这侮辱,她的脸颊气得煞白,劈手夺下红蕖手上的丝瓜瓤,“好个奴才,就你干得最起劲!”
“……不然,还能怎么着?”红蕖原先就在杜家的灶上当差,也不觉得眼前的差事有多辛苦。
榆钱说:“你不想跟着去?”
“难道你想?”柳丝爆炭似地顶了榆钱一句,“我算知道了,那个莲姑娘闹自杀,不是因为宋姨娘的缘故,她是把人家的话听岔了,以为杀猪的要退亲!红蕖,明儿个一早你哥哥、嫂子来给咱们送衣裳,你跟他们说一声,让蒋管家设法,毁了莲姑娘和杀猪匠家的亲事。”
“一个杯弓蛇影就吓得上吊抹脖子,当真退了亲,可是会出人命的!”红蕖低着头,接着洗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