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萼好笑道:“红蕖,出不出人命,关你什么事?难怪你还是家生子呢,也只能在厨房里打混,连主子们的房门都摸不着。瞧你这稀里糊涂的样!你忘了咱们过来是为了什么?李家不出人命,御史上了折子,也弹劾不倒靖国公府;出了人命,叫李家和靖国公府死磕,咱们也好交了差,赶紧地回康国公府去。”
“就是,”柳丝巴不得立时回到富丽堂皇的康国公府,见红蕖这样的不中用,威胁道,“红蕖,这件事,我交给你了!你办不好,上头怪罪下来,都算到你头上,你不为你自己着想,也要想一想你的老子、老子娘——我要是去了杀猪匠家,第一个就来找你拼命!”
“……知道了。”
022
榆钱看得清楚:绿萼、柳丝两个, 分明还存着重回康国公府的幻想!
她在心底嘲笑绿萼、柳丝两个脑筋不正常, 身契都已经被挪过来了, 还妄想回去?这一回去,不明着昭告世人:康国公府送丫鬟给李家,是个阴谋!
外面忽地响起踏踏的脚步声, 柳丝竖起一根手指,示意众人噤声,也不嫌弃那水盆上浮着一层令人作呕的油腻,只把两只手探入水盆里, 抓了一个滑唧唧的盘子不住擦弄。
来的人是胡六嫂。
胡六嫂走来, 对红蕖说:“你不要洗了, 那有酸笋, 赶紧煮一碗酸汤出来给老爷醒酒。”
“……老爷这一日里向哪去了?”柳丝只是装样, 把两只手甩了一甩, 像是擦汗一般, 把额头在臂膀上蹭了一蹭。
绿萼虽和她最投契,瞧见她装模作样, 仍忍不住冲榆钱呶了呶嘴。
胡六嫂眉开眼笑地说:“这世上的事,真是叫人想不着!猜不到!咱们家里,人家赶着来骗婚,老爷一出门,也被人请了去,几杯酒下肚,禁不住一堆人劝说, 老爷和咱对门的乔统领结为儿女亲家了。”
“哪个姑娘?”榆钱倒了一碗热茶递给胡六嫂。
胡六嫂接了,呷了一口,笑微微地说:“是三姑娘!真没想到,三个姑娘里头,最先定下来的,是这顶小的一个。”
“这桩亲事定的好,两家对着门,以后有什么事,也有个照应。”红蕖柔声说着,手上利索地切着酸笋,又从烧鸡上拆了些肉下来,和酸笋放在一起煮,做了一碗酸汤出来。
胡六嫂端着汤碗,便出了厨房。
“我去瞧瞧。”绿萼趁着胡六嫂不在,赶紧地倒了热水洗了手,临出厨房时,小声地说:“这事一定有古怪!不然,怎么大的、二的不定亲,偏给这个顶小的定了呢?”一径地出了厨房,顺着回廊转了几转,到了上房廊下,就瞧见东间廊下、窗户前站着蕙娘、蘅姑姊妹两个。
蕙娘促狭地挠蘅姑肋下,蘅姑羞讪着不住地躲闪。
绿萼走过去,扶住蘅姑的臂弯,仿佛要领蘅姑回房,蘅姑脸颊一阵阵地发烫,不许绿萼出声,又去听窗户里邹氏、李正清的说话声。
“定的太急了,咱们才搬来,连人家究竟干什么的都不清楚。”
李正清同样醉得大了舌头,“我是被人杀了个措手不及!不过,我想,这门亲事定的也不差——人家是功勋之后,现又领着统领的缺。”
邹氏久久地没有搭话,过了许久,才说:“……是该早早地给蘅姑定亲,不然天长日久,人家知道她是个什么样的人,倒不好说亲了。”
这话分明是在贬低蘅姑,蘅姑脸上的羞讪一扫而去,气咻咻地一跺脚,“我就是嫁不出去,能多吃你多少米粮?”
“这孩子!怎么还在外头站着呢?”邹氏急了,忙走出来要劝蘅姑。
蘅姑气得一摆手,手腕上的银镯子叮当地乱响,“娘倒是说一说,我是个什么样的人?”
邹氏又是心虚,又是气恼,急道:“你问我,你瞧瞧你自己个!”
“我都被人打成这样了,娘还这样数落我?”蘅姑不由地委屈起来,可怜兮兮地看向邹氏。
不料邹氏瞧她中气十足,全然没了白日里的慈母心肠,“你被打也是你活该!不然,人家怎么不打你大姐姐、二姐姐呢?你二姐姐说得对,得趁早把你这性子改一改。”
“娘——”
“蘅姑,”邹氏、蘅姑都是大嗓门,红豆想装没听见,也装不出来,她从抱厦房里走出来,喝住蘅姑后,好笑地问:“白日里还没闹够,黑夜里自家人又闹起来了?”
蕙娘咳了一声,小声地说:“小豆子,爹把蘅姑的亲事定下来了——是对过的乔统领家。”
乔统领家虽无官无爵,但料想家底还在。这门亲事,虽算不上十分的好,但也不算坏——就只乔茵茵、乔莹莹姊妹两个有些薄嘴轻舌。
红豆笑道:“就为这个吵?莫非,蘅姑不喜欢三妹夫的模样?”
蘅姑嗔了她一眼,跺脚说:“我哪见过那姓乔的!只是,娘说我性子不好,不早点说亲,只怕会嫁不出去。”
“既是这样,你就笑一笑,叫娘瞧一瞧你的好性子。”
蘅姑皱着鼻子哼了一声,心底的怒气宣泄了出来,两朵羞红又蒙上粉腮。
绿萼眼珠子咕噜噜地乱转,瞬时判定她伺候的这位三姑娘最不受长辈待见,在心里叫苦不迭着,忙伸手搀住蘅姑,“姑娘,回房吧。”
蘅姑摸了一把腕子上的银镯子,故意地怄邹氏,“我定亲了,也没件好衣裳穿着见人。明天我就去街上买几件新衣裳回来。”
“你脸上还有伤,怎么能出去见人?你给我老实待在家里,衣裳、头面,我替你置办了,交到你二姐姐那,你老实一些,我就让她给你;不然……总之,看你二姐姐的吧。”
蘅姑模糊地记起自己答应了要给红豆做丫鬟,心里想着反正粗活重活有榆钱、绿萼呢,她就过去应个景,一个月向红豆要二两银子。
想着,蘅姑指派绿萼,“去打水来,我和二姑娘洗了,就睡下了。”
“叫红蕖也向抱厦这来,我也在后面睡。”蕙娘抱了抱臂膀,瞅着飞到廊下的鹅毛雪片,“我一个人睡太冷了!”
绿萼好意地说:“我去准备汤婆子?”
“不用,把抱厦房里的炕烧了,等姑娘们睡下,你们和胡六嫂睡一起。”
绿萼对邹氏说:“太太,要是姑娘们夜里要茶喝——”
“别管了!我丑话说在前头,冻病了你们,我可没钱给你们买药吃。”邹氏盘算着多了三口人,怎样安排才能最可能地节省家用。
绿萼碰了个钉子,低着头悻悻地去厨房拎水,因又有一肚子的新牢骚要向柳丝倾诉,就叫榆钱送水去抱厦房里。
榆钱也不跟她计较,一进抱厦房里,见三个姑娘都在,赶着先把炕床烧热,铺开被褥后,捡起丢在一旁、血迹斑斑的衣裳,笑道:“这衣裳洗不干净了。”
“放着,留着黏鞋底。”
榆钱瞧蘅姑坐在床上,和蕙娘两个拿戥子称银镯子,只红豆坐在梳妆台前,她又殷勤地拿起桃木梳替红豆通发,贴着红豆耳边,小声地说:“柳丝她不想跟着莲姑娘嫁去杀猪匠家,她要坏了莲姑娘的婚事。”
这是投诚了?红豆微微一笑,把郑川药给的荷包抽开,将里面的零碎银子抖出来,见里面有一个绞丝银镯子,一堆几钱重的碎银子,料到这些都是郑川药费了许多心思才积攒下来的。
“姑娘?”榆钱疑心自己声音太小,红豆没听清楚。
“听见了。”哗啦一声,红豆把碎银子拢成堆,依旧装在荷包里,随手向妆奁里一放。
“姑娘,要不要跟太太说一声?”毕竟是一条人命,榆钱还真做不到像柳丝那般杀人不见血。
“没那个必要。”
“那咱们……”
“等着吃不要钱的猪肉。”想想扈婆子和骡子头抵着头的肉麻场面,红豆笃定,第二天,扈婆子就会登门装可怜。
毕竟还有蕙娘、蘅姑在,榆钱也不敢再说旁的。
蘅姑忽地走来,将一只手在红豆面前摆了摆。
红豆记得自己曾许诺要给她二十两银子,如今还少她四两,便伸手去妆奁里拿了一块银子给她。
蘅姑接了,笑微微地走到炕边,称了后,又走来将手递到红豆面前。
红豆一扬眉毛,“那一块不够吗?”
蘅姑噗嗤一声笑了,“那一块够了,可是,明儿个咱们宴请郑川药、乔茵茵、乔莹莹,一人要出三钱银子的份。大姐姐那一份,我替她出了,二姐姐,你这样有钱,不会也要我替你出吧?”
“真是好笑,咱们远道而来,她们不为咱们接风洗尘,咱们反倒要出钱请她们?”红豆最厌烦凑份子这一套,当初在陶家时,她不过是个三等小丫鬟,月钱被年长的老嬷嬷勒索过一遭,还要被大丫鬟们逼着凑份子,讨主子的好。那会子,主子连她是谁都不知道,她巴巴地拿钱出来,她的钱还不知道算到谁头上去呢。
蕙娘听出红豆的不快,忙趿着鞋子走下炕床, “我拦不住蘅姑……她被乔茵茵、乔莹莹挤兑了一下,就拍着胸脯答应了。”
蘅姑板着脸说:“二姐姐,三钱银子,对你来说算个什么?人要皮,树要脸,我是受不住乔家姊妹两个酸溜溜的话,这才要替咱们家长脸。”
红豆方才还觉得和乔家的亲事,不算坏。此时,只觉得蘅姑进了乔家,没两天,就要被人家算计死。
“钱不多,但道理不对。况且,你和乔家才定亲,就急赶着宴请两个姑子,就不怕人笑你心太急,还没进人家的门,就巴巴地讨好婆家人?”
蘅姑脸颊一烫,伸着手说:“二姐姐,看我不撕了你的嘴!”走过来,瞧见镜子上一张仍有许多淤青的脸,就把红豆挤开,自己对着镜子左照右照。
“就是这么说嘛!我先前拦着她,怎么说,她都不听我的。”蕙娘嘴角翘着,红润的唇下,露出两行小小的贝齿,“只是,先前说要请,现在又不请,怎么跟乔家两个说话呢?她们嘴头子那么厉害,不知道要编排出什么话来笑话咱们呢。”
红豆笑了,“笑话咱们?若是当真笑话咱们,乔统领就不会请爹去吃酒,就不会煞费苦心地和咱家结为亲家。就说蘅姑害臊,不请了吧。”
“……说来也是。”蕙娘回忆着乔茵茵百般地挑剔她的穿着、打扮,不由地可怜起蘅姑来,“有那么两个刁钻的小姑子,咱们蘅姑将来可怎么办呢?”
蘅姑冷笑道:“这话,你等着问大姐夫吧!——有这么两个刁钻的小姨子,咱们大姐夫将来可怎么办呢?”忽地一眨眼睛,顿了顿脚,“嗳!嗳!差点忘了,郑川药要考咱们的才学,叫咱们做三首诗送过去,这可怎么办?”
蕙娘懒懒地打了个哈欠,“赶明儿个,叫爹或者荣安凑合着胡诌三首呗。”
红豆好笑道:“我当时就说,我不会作诗,偏你们两个嘴硬,说自己颇有几分诗才。大话放出去,这会子又着急了。”
“我是不乐意瞧郑家、乔家的女孩子拿眼角看人!不行,不能叫爹做,荣安也不成,那臭小子会做个什么?”蘅姑凝眉,思忖半天,忽地一击掌,“差点忘了,前头还住着个书呆子呢!他一文房钱没交,白吃白住咱们的,叫他替咱们胡诌三首出来。”
“这就叫物尽其用!”蕙娘罕见地钦佩起蘅姑。
邹氏走来,隔着窗子说:“都睡下吧,不早了,别熬油费火的。”
榆钱暗骂绿萼不知道躲哪去了,赶紧地伺候红豆姊妹三个睡下。拢上房门,顺着回廊一转,一时走迷了,不知道自己该去哪歇着。为确定方位,又转到上房廊下。
只听上房里,一片黑暗中,邹氏欢喜地说:“不愧是天子脚下!若搁在旁的地儿,咱们一家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你瞧,现在不但康国公府来替咱主持公道,连靖国公府都知错能改,送了厚礼来赔不是。”
“那当然,律条摆在那呢!谁敢放肆?”
“别动……一把年纪了,还这样的缠我!那天我死了,看你缠谁去。”
榆钱听动静不对劲,赶紧地离了这边,思忖道:这李家人好大的心,死到临头了,还这么无知无觉。她兜了好大一个圈子,总算瞧见红蕖站在偏门边等她,笑了一声“你不来迎我,我就成冻死鬼了!”就和红蕖一同去后罩房里睡下。
次日一早,后罩房门外堆满了雪,胡六嫂一早撵三个丫头起来扫雪,绿萼扫了两下,殷勤地窜进上房里,给李正清送洗脸水。
红蕖扫得额头上都是细密的汗,听见奉官说她哥嫂来了,嘴唇不禁颤抖了两下。
榆钱瞅着红蕖向外头走,不由地舔了舔嘴角,待嘴角被风吹得裂开,一眼望见红蕖抱着笨重的包袱进来,就赶着问她:“说了吗?”
红蕖不敢看人,垂着眼睫点了点头,“……外头来了一个胖乎乎的老妈子,她要进门看骡子,奉官不许她进大门。她现在闹着,说要见二姑娘。”
榆钱赶紧放下扫帚,三两步走进抱厦房里,见蕙娘、蘅姑还睡在,红豆仿佛已经做了好大一会子的针线。
“姑娘,一个胖胖的老妈妈要见你。”
果然来了!红豆也不叫榆钱跟着,出了门抓了一把雪揉在手上,一直把手揉得滚烫了,才把雪球扔掉。
一开院门,扈婆子立时送上一张笑脸,“姑娘,小骡儿昨晚上闹了没有?它认槽。我知道姑娘是跟我玩笑呢,姑娘是出门就要坐轿子的娇小姐,没事要一头骡子干什么?”手向前面一递,送了好大一枝腊梅过来。
红豆接了腊梅,嗅了嗅,微笑道:“别管小骡儿了,老妈妈,我告诉你一桩巧宗,管保叫宋家不再向你要三十两银子。”昨儿个宋五爷的话,她可听得一清二楚。
扈婆子伸手向裤腰里一摁:这三十两银子,有法子留住?她笑得满脸褶子,“姑娘是个有道行的人,还请姑娘指点老身一二。”
“你这会子,去钱家门外候着,不多时,必有人去钱家退亲。等闹退亲的人走了,你叫钱家求到宋家门上,叫宋家人替他做主,叫宋家人把人领到我家来。”
“退亲?大老爷这是要莲姑娘的命呢!”扈婆子故作气愤,她是老谋深算的人,腆着脸笑着问:“不知道姑娘为什么要坏大老爷的事?”
“哼,他敢坑我,我就敢坑他!”红豆顺着扈婆子的话往下说,“怎么,老妈妈你不敢去?”
“这东京城里,还有我不敢去的地儿?这事我替姑娘办,可就把大老爷得罪狠了。”扈婆子殷殷地望着红豆。
“行了,把这事办了,我就把小骡儿还给你。”
“那咱就一言为定了。”
023
“叫我瞧瞧小骡儿——”院门在面前啪第一声关上, 扈婆子巴巴地瞅着院门, 舔了舔嘴皮子, 忽地听见李正白的声音,做贼似地忙向巷子中的银杏树后躲。
倘若李正白抬头看一眼,定会瞧见她露在外面的大半个身子, 奈何李正白正满面红光地看着一篇文章,压根不抬头。
“咳,”乔统领站在台阶下咳嗽一声,待李正白抬起头来, 便拱着手, 迈着方步走过去, “李大哥看什么呢?”
“我兄弟的文章, 不是我王婆卖瓜自卖自夸, 实在是一篇上等的好文章!”李正白把荣喜拿来的一张纸递给乔统领。
乔统领看了, 捋着雄壮的络腮胡, 赞叹道:“亲家果然好才学!看这文章,真是行云流水、酣畅淋漓!”
“亲家?”李正白不知道蘅姑定亲的事, 很是吃了一惊。
乔统领微微地一笑,这笑容里,有两分李正白揣测不到的苦涩。
原来,乔统领得知赵颁要和李家结亲,一心要先下手为强。他叫人紧紧地盯着李家门户,一等李正清出门,便带着一群至交好友, 用言语裹挟着李正清去酒楼里吃酒。
酒酣耳热之际,他开口提亲,至交好友们纷纷地帮腔,李正清犹豫了一会,便和他定下了儿女亲事。
他“旗开得胜”,志得意满地回家向乔太太卖弄。却见乔太太把一双凤眼吊起来——这双凤眼,早年妩媚得很,如今妩媚没了踪影,只剩下沧桑。偏乔太太没有自觉,仍以为这番“魅态”能降服相公。
乔太太吊着凤眼,冷笑说:“果然不能靠你!银子万儿八千地砸出去,官还是补不着!定个亲,好的不挑,偏挑个狗不要的回来!”
“举人家的小姐,怎么会是狗不要的?”
“你瞧瞧那个蘅姑!才搬过来,就在大街上和籍哥儿打架!又伤了赵家的马!又和宋家的打起来……不求她贞静贤淑,可也不能这么爱折腾呀!”
“……已经定下来了,还能怎么着?她不好,等她进了门,你好生地教她就是。举人家的小姐,再胡闹,能闹到什么地步?
……
李正白恍然大悟:“瞧我,竟连这事也不知道!该死,该死!”一眼望见乔家门内抬出两坛子酒、四匹缎子,并两个大大的梅花攒盒,乔太太喜气洋洋地领着媒人向李家门上走。
乔统领微笑着,见郑太医、赵颁都从门内走出来,便拿了李正白手上的文章,去给郑太医、赵颁等人看。
扈婆子不由地攥拳捶向眼前的树皮,转身向西边走着,抬手又给自己一巴掌,“你这个该死的老昏聩,放着阳关道不走,非向阴沟里钻!早知道就去乔家走一遭了。”为抚慰自己那颗苍老的心,只把裤腰里那三十两银子摁了又摁。
她嗔怪着自己错失了一笔谢媒钱,兜着圈子绕到大街上,找到一户养驴的人家,租了人家的驴子,便骑着驴子向城西猫儿巷子去。
那驴子嫌她笨重,不肯走路,害得扈婆子走到半道,只得下了驴子,牵着它走。
“不中用的东西!连小骡儿一半都比不上!”扈婆子气得拿鞭子向驴子背上抽,那驴子挨了鞭子,更不肯向前走。
扈婆子和驴较了半天劲,进了猫儿巷,只见钱家院门外围着许多的人。
“怎么了这是?”扈婆子扯着脖子问。
边上一个人认得她,冷笑道°)?理( ?° ?? ?°)?:“还问呢,都是你做的那一门好亲!你瞧瞧去,钱家老奶奶厥过去了,掐了半天人中才救回来!”
扈婆子扯着驴子挤进钱家院子里,只见满地狼藉——一头黢黑的母猪躺倒在地上,身上被横七竖八劈了许多刀,血水流了一地;几片分割好了的猪肉都撒在地上,被人踩得乌七八糟;屋子里,钱老奶奶张着嘴瞪着眼躺在床上干嚎,钱娘子坐在地上,拍着大腿哭。
猪老钱蹲在满是积雪的屋檐下,忽地爆出一声“好他个李正白,他敢退亲,我就叫他白刀子进去,红刀子出来!”
“爹!”钱程慌地抱住猪老钱,钱娘子赶着把他手里的尖刀抢下来,哽咽说:“好汉不吃眼前亏……他要退亲,咱、咱就跟他退了吧!大丈夫何患无妻,咱再给程儿说一门好亲。”
钱程脸上仿若开了胭脂铺子,红一块、青一块的都是淤青。他嘴张了张,抱着一线希望地说:“未必是李家打发来的人……”
钱娘子啐了他一脸,“不是他家,还能是谁家?他拖着不叫妙莲进门,我就知道他没安好心!”
扈婆子拍着巴掌,哎呦哎呦了两声,“这是怎么了?光天化日下,家里进强盗了?”
猪老钱冷笑一声,“老妈妈,你总算来了!”
“怎么又冲着我发火了?”扈婆子惊叫一声,拉着钱娘子追问,“到底怎么回事?”
钱娘子攥着袖子,擦了一把眼泪,“是李正白那个畜生,他要退亲,自己个不露面,叫一群泼皮无赖来我们家打砸!你瞧瞧,这个家里,还有样整个的东西吗?”
“等我去告官——”
“你又使性子!没瞧见吗?人家凶神恶煞地又打又砸,连地保都躲开了,不敢露面!八字衙门朝南开,有钱无礼莫进来。咱拿什么跟人家打官司?”钱娘子怕猪老钱冲动,忙把尖刀藏在背后。
猪老钱咬牙切齿地说:“这么说来,天底下就没有公道了?”
“……爹,咱退亲吧。”钱程呆滞地开了口,猪老钱又叫道:“我就不信这个邪!又没少他的聘礼,又不是强逼他定下的婚约,就算告到衙门,他也要赔我一个儿媳妇!”
扈婆子忙说:“不怕,这门亲事是我老身做下的,我老身负责到底!老钱,你和钱程两个跟我来,我替你找一个有头有脸的大人物给你们主持公道。”
“老妈妈,别折腾了。”钱娘子眼泪又滚了下来,“人家说,不退亲就叫我们家鸡犬不宁。”
扈婆子拍着胸脯子说:“你信他?天外有天,人外有人。咱们对付不了他,自有能收拾他的人!”
“别了——”
“你这婆娘,还有点钢性没有?”猪老钱一脚踹飞身前的雪堆,背着手,挺直腰板说,“老妈妈,你说吧,谁能给我们主持公道?”
“你们放心的跟我来,这桩婚事,我老身负责到底。”扈婆子豪气地牵起驴子,猪老钱当即把儿子揪起来,“去,把地上的猪肉背着,我倒要瞧瞧,他李正白有多大能耐。”
“爹……”钱程犹豫了一下,扈婆子攥着袖子给他擦脸,“哥儿,放心地跟老身来!你和莲姑娘是天造地设的一对,有道是宁拆一座庙,不破一桩婚。你放心,老身拼着这把老骨头不要,也要成全你们这对金童玉女。”
猪老钱先前还以为扈婆子是个见利忘义之徒,如今见她这样的仗义,又是惭愧又是感激,忙说:“等这事了了,我送老妈妈一个猪头!”
“瞧你,又见外了。”扈婆子极力地撺掇猪老钱、钱程父子两个跟着她走,猪老钱丢下一句:“程儿他娘,别哭了,把这母猪收拾了!”踢了儿子一脚,怪他“都是为了你!”,就深一脚浅一脚地跟着扈婆子走。
扈婆子一到宋家客店门前,伙计瞅见她,立时邀功地嚷嚷:“五爷,扈婆子来了!”
扈婆子满脸堆着笑,引着猪老钱父子两个向内走,到了内院前,叫猪老钱父子两个先站住,她先走进去。
遥遥地,就听一个年迈的女人在不住地啜泣,她擤了一把鼻涕,哽咽说:“竞哥儿要是个好歹……你妹妹可怎么着?……都怪那个挨千刀的死鬼,我说他没做官的命,他非不信,愣是在京里耗了几十年……瞧吧,把咱一家都耽搁了!”
扈婆子忙避嫌地后退几步,宋五爷铁青着一张脸走出来,眼锋锐利得能割下扈婆子的肉。
“三十两银子呢?”
扈婆子堆笑地说:“五爷,你略等一等……五爷,那李家忒不晓事,生生地坏了五爷的名声。这口气,五爷咽的下去,老身是咽不下去!”
“咽不下去,你还能怎么着?”宋五爷冷笑一声,本当李家吃了亏,怎么着都会打落门牙活血吞;没想到,他家气性那么大,竟敢把事闹出来。如今,听说有御史写了折子,弹劾柳大老爷欺男霸女;竞哥儿昨儿个,又在他这着了凉……这个深仇,他记下了!
扈婆子笑道:“有来就有往,五爷不想把昨儿个丢的面子讨回来?”
“不要卖关子!”
扈婆子见宋五爷不邀请她进厅上坐着,就拢着两只手、缩着脖子,堆笑说:“李正清没中举时,李正白的女儿和一户姓钱的屠户定了亲。现在,李正白嫌人家穷酸,雇了泼皮无赖,去钱家打砸退亲。我把姓钱的父子领过来了,五爷,你带着他们去李家门前,为他们主持公道。”
“你又出的什么馊主意?昨儿个你和李家联手坑得我还不够吗?”宋五爷冷笑一声。
“五爷,老身冤枉,老身生了熊心豹子胆,敢坑五爷?必定是五爷这不机密,伙计们到处乱说,泄露了机关!”扈婆子苦口婆心地劝,“五爷,今次咱们领着钱家父子过去,治李家一个背信弃义的罪名,把他家的名声搞臭!五爷,你想,一个仗势欺人的无耻小人,哪还有脸去指骂人家欺男霸女?如此一来,五爷和柳大老爷的一身冤屈,可都洗清了!”
人争一口气佛受一炷香,宋五爷昨儿个气得一宿没睡,此时听扈婆子的话大有道理,沉声道:“我就再信你一次。”负着手,便大步橐橐地向外走。
扈婆子依稀瞧见一道颀长的影站在八角门后,猜测着那应当就是宋十一了,她紧跟着宋五爷出来,一见钱家父子,就说:“还不赶紧给五爷磕头?五爷豪侠仗义,答应替你们主持公道了。”
猪老钱见是一个衣冠齐楚的老爷,忙拽着钱程跪下,砰砰地给宋五爷磕了三个响头,“五爷替我们主持公道,就是我们的再生父母!”
“不必说了,咱们这就去杏花巷。”宋五爷背着手,神色冷峻地向前走,扈婆子赶紧地叫钱家父子跟上。
为叫人助阵,宋家客店里的伙计,只留下一个,其他人,都吆吆喝喝地跟着宋五爷走。
宋五爷在路上,琢磨着怎样疾言厉色、怎样义正辞严,进了杏花巷里遇上乔家、郑家的管事,为壮大声威,先停下脚步,义愤填膺地对众人说:“天底下竟有这样的事!枉费他还是个读书人,还是个举人呢!”
“怎么回事?”林三纳闷地望着宋五爷,他还当宋五爷昨儿个狼狈地逃走,今生今世都不会再踏进杏花巷呢。
宋五爷冷笑着,指了指一身布衣的钱家父子,“他李家的女孩子,早先和钱屠家的儿子定下婚约!如今李家发达了,就翻脸不认人,仗着有些势力,硬要和钱家退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