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影壁,宋四爷小声地在宋氏耳边说,“妹妹,你出去,叫人家知道吃亏的是你!”
“不……我不出去……”宋氏心慌了,她好歹也是靖国公府的姨奶奶,就这么出去抛头露面,叫她回到靖国公府,怎样见人?可是,不惩治那个死丫头,她又咽不下这口气。
宋氏踉跄着走出院门,柳眉倒竖、杏眼圆整地瞪着红豆,“你这个小贱人!你——咝——你刺伤了我,还想倒打一耙!”反正已经出来了,她也就豁出去了,呲牙咧嘴地指着自己肩膀上、手臂上的血窟窿,叫人家看她受的伤。
“这得把人逼到什么份上呀!”
“是呀,这个小姑娘年纪那么小,人又……不被人逼急了,她哪敢动手?哎,可怜呀!”
……
“你们怎么都替她说话?”宋氏恨不得将自己的伤口,送到旁观者的眼皮子底下。
然而,和眉眼扭曲、一身绫罗的宋氏比,那个银杏树下不言不语的女孩子,洁净的宛若一朵梨花,她不但美,不但惨,和宋氏一比,还十分的穷。
道理不在她这边,那就没天理了。
杏花巷里,人越来越多,忽地人群似潮水般让出一条小路来,一顶轿子缓缓地抬了过来。
红豆啜泣着,款款地走了过去,“柳大老爷……求你放过我家吧……民女愿意一死,以平息柳大老爷的怒气!”说罢,她低着头,猛地向轿子上撞去。
人群中发出一声惊叫,红豆没撞到轿子,便被人拦住了。
轿帘打起,一位鹅蛋脸面、秀美端方的中年妇人走了出来,她抚摸着红豆的脸颊,悲天悯人地叹了一声,继而睥睨向宋氏,“我们康国公府的大太太说了,她要认下李家姑娘做干女儿。但看,谁还敢欺负到我们康国公府的姑娘头上!”
作者有话要说:老太太的处理方法才是对的,先给钱,安抚住人,事后再在背地里下黑手。
大老爷的方法,等于火上浇油。
018
朱秀安家的溜出门,在门畔张望了一回,赶紧地回去找朱秀安。
“康国公府要认下这李家姑娘做干女儿,这可怎么办?”
朱秀安眉头紧锁,咬牙道:“赵颁呢?”什么赵二老爷,见到他这靖国公府的管家,还不是得和他称兄道弟。
“朱管家,顾不得了,”宋四爷拔腿跑了过来,大冷的天,一股白烟从头顶袅袅地升起,“来了许多进京赶考的举子,那些碎嘴皮子们,已经胡诌了许多的打油诗,嘲笑咱们大老爷呢。”
“他们敢嘲笑什么?”
“……说咱大老爷,放纵小妾,欺男霸女、草菅人命……”说到底,这件事都是宋家惹出来的,宋四爷心恨弟弟妹妹不争气,却也只能忍辱把外头的风言风语说给朱秀安听。
朱秀安几乎咬碎了一口银牙,叹息道:“你们先稳住……”还能稳住什么?外面的叫骂声,他现在就能听得见,“等我回府,禀明大老爷。”
“……从赵家爬墙出去吧,门口堵得水泄不通,出不去了。”宋四爷拦住要从大门出去的朱秀安。
朱秀安脸色阴沉的,宛若十年没刮过的锅底,也不带小厮,赶着翻墙进了赵家,顾不得找赵颁理论,只向赵颁之妻孟氏借了一匹快马,便匆匆地赶回靖国公府。
冬日天短,此时,暮色已降临人间,冬日的寒风愈加的凛冽。
朱秀安进了角门,便钻进柳徽的内书房中,跪在地上道:“大老爷,事,闹大了。”
柳徽正坐在玫瑰椅中,听一个小戏子唱戏,闻言,轻轻地转着一把洒金大扇,浑不在意地说:“闹大了?能闹到什么地步。哼,赵颁怎么办事的?”赵颁既然敢提拿钱砸李家,就意味着,一切尽在赵颁的掌握之中。这事不可能会失控。
朱秀安咬牙切齿地说:“大老爷,赵颁压根不在那!我过去就瞧见康国公府的人大喇喇地杵在李家里头,那个王三,还有姓蒋的管事,一直和我们别苗头……李家没个男人在,一群女人只会一哭二闹三上吊……”
“你罗里吧嗦个什么?”柳徽仍不在意,见小戏子停下了,便睃她一眼,叫她继续唱。
突然,另一个管家裴玄在帘子外说:“大老爷,老太爷、老夫人在榆荫堂里等您呢——朱秀安也去。”
“一点鸡毛蒜皮的小事,值当这样折腾人?”既然叫朱秀安同去,柳徽一下子就猜到,还是为那杏花巷子里的事,走出内书房,倏尔想起自己的宠妾,“宋姨娘呢?”
朱秀安忙说:“大老爷,宋姨娘吃了大亏了!她被李家的二姑娘用剪子刺了两个血窟窿出来。”
“什么?反了天了!”柳徽勃然大怒,穿堂里,柳二老爷柳德接口道:“大哥,回老太爷、老太太的话要紧,不要为无谓的事多耽搁。”
柳徽攥了攥拳头。
朱秀安陡地想起竞哥儿还宋家里头呢,待要说给柳徽,迎面就见孙氏在婢女的簇拥下走来,被孙氏似有若无地盯了一眼,登时不敢吭声:这位太太做事一向精细,竟把竞哥儿给漏了,莫非,是故意的?
榆荫堂上房里,靖国公、陈氏相对坐着饮茶,待柳徽、柳德兄弟二人走进来,靖国公先对柳德说:“你去,不管多大代价,都要把这事摆平!只要李家这苦主不吭声,任凭杜家怎么兴风作浪,我也不怕他。”
“是。”
“二弟且慢——父亲,”柳徽上前一步,“那李家实在猖狂,据朱秀安说,李家的姑娘竟敢刺伤宋姨娘。刺伤了宋姨娘不要紧,可是,她这是打咱们靖国公府的脸呢!”
“靖国公府的脸,没长在八百两银子买来的狐媚子身上,”陈氏失望地瞅着柳徽,“朱秀安回来好大一会子了,你就只问出这一句话?你知不知道,现在人家把苗头冲向你了!那群自称铮铮傲骨的御史,正可着劲写折子弹劾你呢!还有那些书生举子,正拿着你解闷,使劲编排你呢!”
柳徽深吸了一口气,“父亲、母亲何至于这般小题大做?儿子就不信,那个小小的举人……”
“德儿,去吧。”陈氏呷了一口茶水,摇了摇头,气定神闲地对靖国公说,“这个老大,越来越不成器了!颠三倒四不着五六,没个正行!”
靖国公用碗盖刺啦刺啦地刮过茶碗,撩起松弛的眼皮,缓缓地说:“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有几个读书人是真的心怀天下?还不是冲着有了功名后的荣光,才勤学不倦?你今天可算打了天下读书人的脸了——呵,寒窗苦读十年,饶是中了举,到了公侯人家的贱妾跟前,还是被人欺负的没有还手之力。”
“父亲,咱们弄死他们,比弄死一只蚂蚁都容易!”柳徽执拗地认定靖国公夫妇在小题大做。
“就因为咱们弄死他们容易,所以,道理天然的就在他们那一边。你以为,我和你母亲不知道,他们要讹咱们?可知道了,又能怎么办?是你犯贱,先去撩拨的人家。”靖国公笑了,“你知不知道,这件事再闹下去,在有心人的推动下,会成为咱们功勋之后,和文臣之间的争斗?你不知道,因为你蠢!你不懂得什么叫唇亡齿寒,什么叫物伤其类?你除了懂得依仗老子南征北战挣下来的权势,你还懂得什么?”
就算是富甲一方的财主、地主,也不敢光明正大地刁难一个秀才,只敢暗地里下绊子。天子脚下,大考在即,这个傻儿子竟不遮不掩地欺凌一个江南举子。
先帝驾崩后,新帝待他们这些战功累累的武将并不亲厚,反而器重科甲起仕的文臣。
他令合族子弟夹着尾巴做人还来不及呢,这个蠢货儿子竟上蹿下跳地给他惹麻烦。
柳徽嗤了一声,“怎么会?那些文臣吃饱了撑着了,会替一个没权没势的举子说话?”
柳德竭力地摁下不住想翘起的嘴角。
“你这蠢货,难道样样都要老子掰开了揉碎了,细细说给你听?”靖国公怒极反笑。
柳徽道:“父亲,宋姨娘的老子也是举人,他家和李家,门当户对。”
靖国公摇了摇头,这个儿子,越说越不通,妾不过是个玩意,扯出什么“贵妾”“良妾”来贴金,仍不过是个玩意而已。
更何况,宋姨娘还是八百两银子卖进来的!她和其他买来的丫鬟奴才,有什么区别?一个奴才的老子,也敢高攀前途无量的新科举子?
女儿卖了,便宜占了,到头来,还想名誉不受损、门第不堕落,天底下哪有这么便宜的事?若有,谁还肯兢兢业业地维持家风清正?
“父亲——”柳徽被陈氏冷冷地扫了一眼,因那一眼太过寒凉,竟怔怔地咬了舌头,不敢再言语。
“老二去吧,好生地替你大哥摆平这件事。至于老大,”靖国公莫名地笑了,虽说王侯将相宁有种乎,但他这泼皮无赖的血脉总算也传递下来了,瞧柳徽,多像一个蹲在墙根子底下扪虱子、耍横的无赖。
“老大,你暂且告假,等烂摊子收拾完了,你再出门。”
他偌大年纪,竟被软禁在家了?柳徽不敢置信地睁大眼睛。
陈氏思忖着,对靖国公说:“暂时叫老二家的主持中馈吧,我瞧老大媳妇被老大辖制得,连个小妾都约束不住。她心太软,若放纵家里仆从出去胡闹——我是知道的,那些只会阿谀奉承的小人,见老大吃亏,必定会跑去骚扰人家,惹出事来,还不是要算到咱们头上?”
靖国公瞅着茶碗中上下起伏的茶叶,思忖着陈氏先前不阻拦柳徽的用意,只略一思量,就懒得深思了。老夫老妻,风雨同舟了几十年,纵然她现在有点小算盘,他这老伴还能紧抓着和她斗气?没得叫人耻笑。
“就依着你吧。”
柳徽此时,连“父亲”两个字都叫不出口了,脑子全成了浆糊,他不知道陈氏对他积怨已久,今天的事,不过是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只愤恨地想:不过是一件鸡毛蒜皮的小事,怎么就把孙氏的管家之权夺了呢?
柳德垂手道:“父亲、母亲,既然康国公府认了李家姑娘做干女儿,一心要挑唆李家跟咱们不对付,咱们不如依葫芦画瓢,把人拉拢过来。”
“二太太也要认干女儿?拾人牙慧,没得叫人笑话。”陈氏觉得这主意不高明。
柳德说:“儿子不是这个意思。儿子瞧赵颁有意聘李家姑娘做儿媳,咱们不如顺水推舟,促成赵、李两家的亲事。亲家面前,‘干女儿’又算个什么?到时候任凭康国公府舌灿莲花说翻了天,李家也不敢跟咱家过不去。”
“你看着办,年后府中设宴,叫赵颁一家,把李家人一同带来,我要叫所有人知道,这事揭过去了。谁都休想拿这件事攻讦咱们家!”陈氏眸子一道暗光闪过,原本,她大可以砸钱之后,再悄无声息地叫李举人一家消失,可眼下事情闹得那样大,李家有个风吹草动,都要赖到她家头上,只能硬着头皮,用“怀柔”二字,对付李家了。
“是。”
柳德从榆荫堂里退出来,应氏早接了消息,匆匆地赶了过来,翘着嘴角将丫鬟们捧着的账本、钥匙、对牌都呈给柳德看。
“关出六万两银子来——”
“六万?”应氏吓得捂住嘴。
柳德瞄了她一眼,赵颁说李家坐地起价,要价八万两,他不是傻子,焉能任人宰割?他许给赵颁三万两,叫应氏多关出三万两来,他留着打点族长、族老。陈氏的意思已经十分的明显了,他这小儿子不乘势而上,岂不是犯了忤逆不孝的大罪?
“是。”
“再挑出二十四匹绫罗绸缎,十斤燕窝、两支人参……其他的零碎物件,你看着办,再叫厨房里做二十道菜馔出来,务必要撑起咱们靖国公府的脸面。”
应氏答应着,忙命认开库房、做菜馔,准备了四辆马车,挑选了八位干净、和气的媳妇跟着裴玄家的同去。
柳德带着众人赶到杏花巷里,只见巷子内外仍站着许多闲人,他也不理会谁,只叫人把绫罗绸缎、菜馔等,流水一般地送进李家院门内。
“世兄。”赵颁得知消息,忙殷勤地迎上来。
柳德将厚厚的一叠银票递给他,赵颁忙道:“可要李家写下字据?可恨,李家的男人们不知道去哪了,这一天里,也没见个影子。”
“字据什么的,就算写了,他也可说是被胁迫写下的,也不必费事了。只是你家和他家的亲事,须得快快定下。”
“二老爷放心。”赵颁见赵筠走来,便将银票递给他,“打发人去找一找,这李家的男人们怎么还不回来?”
赵筠答应了,一面吩咐来安,一面继续向院内走,半道上听见一阵踏踏的脚步声,回头见是蔺氏拽着妙莲走来。
“小哥,这究竟出什么事了?”蔺氏对今天的事,也是一知半解,安慰了妙莲大半天,才一出门,就瞧见人家送了厚礼进来。
赵筠一笑,“大娘问这做什么?快去内院里头瞧一瞧,靖国公府送了赔礼来,康国公府也送了认干亲的礼。”
蔺氏先被两个公府吓得咋舌,随后又被两个礼惊得欣喜不已,唯恐吃亏,赶紧地带着恹恹的妙莲向内院里冲。
赵筠慢一步走进内院,到了堂屋廊下撩起帘子一角,瞧裴玄家的、蒋丰年家的,正互别苗头地陪着蔺氏、邹氏说话,边上,蘅姑好奇地去翻开靖国公府送来的锦匣,蕙娘端端正正地坐着,唯独没瞧见红豆。
他纳闷着,忽听一声骡子叫,他便顺着回廊拐向后面,只见此时惨败的宋家兄妹早已走了,单剩下一个扈婆子不断地作揖,姑娘长,姑娘短叫个不停。
“咳。”赵筠轻轻地咳嗽一声,因早先的话已被扈婆子听见了,此时,他也不避讳她,走来将一叠厚厚的银票递给红豆。
红豆接了,唰唰地数了起来。
一点荧光,在她眸子里亮起,瞬时那荧光照亮了她整张脸颊。白天的日光下,她是一朵颤颤巍巍的梨花,此时,跳跃的烛火下,她那张脸却又灿若玫瑰。
“只三万两?”红豆数出九张递给赵筠。
“你不怀疑我昧了银子?”赵筠接了银票,好笑道:在金玉窝里长大的女孩子,怎会这般的市侩、贪钱?
“我只是懒得吵架。”红豆指了指自己的嗓子,饶是她功力深厚,哭了那么大半天,这嗓子也哑了。况且,价钱喊出去,还不许人还个价?察觉到赵筠异常亲昵的态度,便冷清清地扫他一眼。
下逐客令了?赵筠一挑眉毛,袖了银票,翩然而去。
红豆扫了赵筠长身玉立的背影一眼,仍旧看回扈婆子,“还不肯说吗?今天的事,起因,就是你昨儿个见过了大娘,你走之后,大娘开始翻好衣裳。你不肯说,信不信,我现在勒死你,旁人也只会说你活该!”
扈婆子的心神,都被红豆手中的银票吸引了,她舔了舔嘴唇,先恨蔺氏难成大器,随后满脸堆笑地说:“姑娘,我……算了,老身也不隐瞒。实不相瞒,是大老爷两口儿想攀龙附凤,教唆我做下的。你瞧,大老爷为了避嫌,这会子还不敢回来呢。”
“有什么证据?”
“证据?有,有。”扈婆子忙将手探进裤腰里,翻找了半天,捏出一块二两三钱四分八厘的碎银子,捧在手心里递给红豆,“这是大老爷、大太太给老身的银子,姑娘拿给大太太看,她就知道怎么回事了。”
红豆接了碎银子,低头把银票塞进荷包里,“你走吧。”
“我的骡子——”
“我的骡子。”
扈婆子的眼泪啪嗒啪嗒地掉下来,“二姑娘,你都已经那么有钱了……老身没了男人,下面只有一个儿子,还不争气,就靠这一头骡子走街串巷讨碗饭吃。”
“老妈妈,你没事多走几步吧,不然迟早叫这一身的肥膘淹死。还不走?等着我叫人撵你出去?”红豆撵了扈婆子一声,看她要走,又叫了一声,“回来。”
“姑娘叫我有事?”扈婆子搓着两只肥手,僵硬地笑了又笑。
“你的饭碗已经砸了,我现在给你一个新的。给我留意着大街上,有赶在年关之前进京贩卖丝绸、丝线、棉花、棉布、棉线的,就来告诉我一声。”既然丝货要涨价,她手里恰有余钱,干嘛不趁机挣上一笔。
扈婆子答应了,待要走,听见一声骡子叫,又折回来把那瘦瘦矮矮的骡子反复地抚摸,叮嘱红豆:“姑娘,别忘了每天三更时给小骡儿再添一把草料。”将头抵在骡子头上摩挲再三,这才垂泪而去。
019
红豆被她肉麻得臂膀上起了一层的鸡皮疙瘩,抛着那一粒碎银子走向堂屋,隔着帘子,就听蔺氏和邹氏起了争执。
“弟妹,人家也没指名道姓,说东西是送给你的吧?我家妙莲被逼得上了吊,怎么着,这东西都有我们家一半吧。”
“你浑说!这是我家,人家来跟我赔不是——”
“娘,”红豆打起帘子,好笑地瞅着乌眼鸡似的一对妯娌,走来,轻轻地把碎银子搁在桌上,“娘,你猜,这碎银子有多重?”
“我哪知道?”一家人平安无事,又多了这么些礼物,邹氏一扫先前的颓废,重又精力旺盛起来。
“大娘,你来猜,这是扈婆子赔给我的银子。”
蔺氏手还摁在丝滑的锦缎上,额头上慢慢地沁出汗珠来,她嘴巴上的血色褪去,结结巴巴地说:“我……我怎么知道?”
她当然知道,又不是什么有钱的人家,经过她手里的碎银子,她都反复地拿戥子称过。这一粒,二两三钱四分八厘,她记得清清楚楚,就是她给扈婆子的那一粒。
扈婆子这是把什么话都交代给红豆了?
蔺氏秉着一口气,不敢再和邹氏相争,拉着妙莲坐得远远的。
邹氏瞧蔺氏莫名地心虚了,也不搭理她,只笑道:“叫两位老姐姐看笑话了。”
裴玄家的方才虽目瞪口呆,此时已恢复了过来,“两位太太放心,我们府里最重礼法了,那个不着调的宋姨娘今次被带回去,太太一定会严厉地管教她,再不会叫她出来惹是生非。”
“就算她惹是生非,两位太太也不要怕,还有我们康国公府呢,”蒋丰年家的巧笑倩兮,指着跟来的四个丫鬟说,“两位太太,今天的事,细究起来,只怪你们府里的人手太少。倘若有个丫鬟帮腔,怎么会被人欺负了去?你瞧,我们家太太心细,叫我领了四个丫鬟过来。柳丝、榆荚、荷花、槐花,还不赶紧给你们太太磕头。”
四个打扮一样,娇柔俊俏的丫鬟走来,款款地跪在,给邹氏磕了三个响头。
还有丫鬟送?蘅姑、蕙娘欢喜地弯着眉眼,等着邹氏开口留人。
邹氏却为难了,虽收了很多礼物,但是她还是缺钱呀!荣安的束脩,李正清参加文会的茶水钱……以及,三个女儿眼瞅着都要嫁人了,难道不给她们积攒嫁妆?京城里,除了西北风,什么都要钱!多一口人,一个月就要多费至少半吊钱的米粮。
裴玄家的心里咯噔一声:康国公府这是干什么?竟然还送丫鬟过来。
红豆打量着四个丫鬟,为难地说:“我们初来乍到,也不知道这丫鬟的奴籍改怎么去改……”
这会子轮到蒋丰年家的吃惊了:人留下,供她们驱使还不够?还要变更户口?
裴玄家的时时留意蒋丰年家的,她见此时蒋丰年家的虽看似沉稳,却明显地慌了一下,心道:莫非,这四个丫鬟是探子?眼下这李家人有个山高水低,可都要算到他们靖国公府头上,不得不防呀。满脸堆笑地说:“二姑娘,不要费心,有我呢,等我明儿个就替你去办——蒋家姐姐,这四个丫鬟的身契呢?”
“哎呦,今儿个一阵的忙乱,竟然把这要紧的东西落在家里了。”蒋丰年家的不好意思地笑了,巴巴地去瞧邹氏的脸色,见邹氏皮笑肉不笑的,疑心邹氏猜到了她的算计。
裴玄家的也是这般猜测,拉着蒋丰年家的手,轻轻地拍了一拍,“不怕,走,我和你顺路,你取了给我,我明儿个就替李家太太把事办下来。”
蒋丰年家的待不肯走,又瞧邹氏脸上结了一层的白霜,知道过犹不及,这件事得徐徐图之,含笑道:“十八那天,是我们大太太的华诞,还请两位太太千万带着姑娘们过来。亲戚之间连面都没见过,叫人家听见了笑话。”
蒋丰年、裴玄两个,见了面宛若仇敌。
蒋丰年家的、裴玄家的,虽暗波汹涌,却姐姐妹妹地叫着,亲昵的叫人瞧不出两人心里想把对方生吃活剥了。
“娘,叫槐花跟着我,我给她改名,”蘅姑托着下巴,略一思量,就说,“槐花,你以后,就叫绿萼。”
蕙娘小心翼翼地看着邹氏的脸色,撒娇说:“娘,就连主簿家的玉蓉,都使着一个小丫鬟呢。”
“……算了,留下来吧。怪我没把事情考虑周全。”邹氏叹了一声,她还不知道今天一切的根源,是因为她撒得那两个谎。还以为人家是冲着这宽敞的大宅来的。宅子那么多,人口又那么少,不配几个丫鬟,确实不安全。先把人留下,过几天再把人家送的礼卖出去,料想也能熬上个一二年。
蕙娘心中一喜,赶着挑了荷花,给她改名叫红蕖。
蔺氏吭地一声,把妙莲向前推了一下,四个丫鬟,四个姑娘,正正好,就不信没有妙莲的份!
邹氏巴不得少出一份口粮,望着红豆说:“你也挑一个,叫剩下的那一个,跟着你莲姐姐去。”
红豆要了榆钱,那个柳丝,见只剩下妙莲了,就赶过去给妙莲磕头。
“弟妹——”蔺氏又巴巴地去看人家送来的礼物,邹氏一皱眉,才要说把所有东西都拿出去卖,听见蘅姑哼哼唧唧的,又看她脸颊上还有淤青,就说,“大侄女要出嫁了,把那大红的绫子、绸子给她两匹,叫她裁嫁妆。”
“那么多……”蔺氏还要争,红豆把那一粒碎银子塞她手里,她登时就成哑巴了。良久,蔺氏讨好地说:“好歹再给一匹缎子。”
“这是我给妙莲的,可不是给旁人的。”邹氏瞅着妙莲脖颈上的勒痕,心软了一下,又把一匹缎子、一匣宫造金簪子、四条销金绉纱汗巾给她。余下的,叫已经改了名的红蕖、绿萼,和没改名的榆钱一起,都搬到她里间柜子里锁上。
“娘,那燕子口水给我留下!”蘅姑抱住邹氏,对那燕窝的滋味念念不完,邹氏举手要打,到底手软了,嗔道:“你等着,我每天熬给你,”听见蕙娘似有若无的哼声,临时又改了口,“和你两个姐姐吃。”
蘅姑这才撒开手来。
外间,胡六嫂抱着荣宝过来说:“太太,靖国公府给太太、姑娘们的压惊酒已经摆在厅上了,老爷、少爷们还没回来。赵家、乔家、郑家的太太、姑娘们都来陪太太、姑娘们了。”
“……等我们收拾了,这就过去。”邹氏整了整头发,幸好早早地都换了衣裳,听见胡六嫂说话,便向前面去。
一听说人家家的姑娘来,蕙娘、蘅姑登时就觉得身上的家常衣裳不能够见人,忙带着新来的丫鬟们向西厢去。
“姑娘?”榆钱扶了红豆的臂膀,红豆对她一笑,等蔺氏带着妙莲去前头换衣裳,她就也带着榆钱向后面抱厦房去。
“去柜子里,把那一身水红的裙袄拿出来。”
榆钱温顺地去取了,替红豆更衣时,咬着嘴唇,嗫嚅说:“姑娘,别看靖国公府现在装模作样,他家不定怎么使坏呢。”
“梳头。”红豆坐在梳妆台前,将一把桃木梳递给榆钱,便拿一根银簪子去挑灯花。
“姑娘,我在杜家听说你们家的事,真问你们捏一把汗!这深仇算是结下了……俗话说,只有千日做贼的,没有千日防贼的。若是靖国公府后头计较起来……”
“没事,明年我们就要回乡了!嗳,你说,那个靖国公府怎么不送丫鬟给我们呢?送几个过来,安安分分的就留下,多嘴撩舌的,等我们出了京城,就在路上卖掉。”
榆钱听见这指鸡骂狗的话,手里的桃木梳险些坠落,眼神闪烁着,不敢去瞧镜子里的红豆,“姑娘的头发生得真好,又浓又黑。”
红豆听她闭嘴了,也不继续敲打她。妙莲那的柳丝就算了,妙莲闹这么一出,没几日李正白两口子就要将她嫁给钱家,柳丝必定要跟过去的;只不知道蘅姑、蕙娘那边的红蕖、绿萼,能挑拨出什么事来。
“李二姐姐,”隔着窗纱,忽地传来一阵嬉笑,蘅姑先说“别什么李二姐姐了,我瞧咱们年岁都相当,直接叫名字就行了”,蕙娘接着说“正是”,她姊妹两个的话音落下,就见帘子打起,三个脸生的女孩子,便和蕙娘、蘅姑一起走了进来。
“二姐姐,这是郑太医家的川药姐姐,这是乔统领家的莹莹、茵茵。”蘅姑脸上施了脂粉,遮盖住了伤痕,整个人因为进京后的第一次交际,欣喜得光彩熠熠。
红豆忙起身,和郑川药、乔莹莹、乔茵茵三个互相见礼。
今儿个她坐在银杏树下哭,听人打听杏花巷里的事,顺便也就知道了,这郑太医,祖上三代行医,他虽在太医院学习过,但学艺不精,如今不进皇宫里伺候贵人,只专一地在中等人家行走;这乔统领,也是功勋之后,但是祖上的功劳太小,现在,乔统领无官无爵,只因他曾信誓旦旦地说自己已谋得统领一职,人送外号乔统领,对这个外号,乔统领本人笑纳了。
“怎么不见赵家的姐妹们?”红豆随口一问,只是觉得赵家家大业大,怎么着都得有几个女孩子吧。
郑川药嘻地一声,见乔茵茵要开口,伸手在她脸颊上拧了一下,“不要乱说话,仔细阿梧回来,找你算账。”
“哼,我又没说什么。”乔茵茵娇嗔一声,又给乔莹莹做眼色,忽地指着放在一边的针线筐说,“红豆,你怎么不做一身石榴裙穿?你瞧我身上的,现在就流行这样的八幅石榴裙呢。”
蕙娘脸上烫了一下,窘迫地去揪帕子。
蘅姑说:“星湖,你们京城虽贵,但不如我们南边富一些,花样多一些。这石榴裙,早二年我们那就不时兴了,现在就时兴这样的间色裙——你要不要描一副样子回去?”
乔茵茵讨了个没趣,又继续地给乔莹莹做眼色。
蘅姑不耐烦道:“当着人面,显摆你们姐妹情深呢?”
郑川药走出来打圆场,拉着蘅姑在凳子上坐下,小声地说:“她呀,是既没有胆量,又想去撩拨老虎须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