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1
“她想得出什么?”妙莲悄不作声地站在蔺氏身后,心底因为一个大胆的猜测,而红晕滚滚。
蔺氏吓得一哆嗦,一个指头弹在妙莲额头上,“你一个姑娘家,乱问什么?”继而,又眉飞色舞地回房去。
妙莲跟了她一路,见蔺氏回了房,就翻箱倒柜地把压箱底的好衣裳拿出来,狐疑地问:“家里要来客人吗?”
“……姑娘家,哪那么多的话要说?去,到后面找你三个妹妹做针线去,有你的好处呢。”蔺氏把妙莲向外一推,盘算着见“贵人”时,她可千万不能露怯,又折腾着,把自己不舍得拿出来戴的几枝金簪子翻了出来。
妙莲脸颊臊得通红,扭扭捏捏地走到后院里,先去西厢里坐了一坐,只见蘅姑莫名其妙地穿着一身灰不溜秋、臃肿难看的旧棉衣、棉裤,蕙娘屏气敛息着,唯恐哪个举动惹到蘅姑。
妙莲不尴不尬地坐了一会子,就向堂屋走,不见邹氏在房里,又拐向后面的抱厦,走到后廊上,就听邹氏好声好气地说:“亲姊妹,哪有那么大的深仇?蘅姑不对,你教她就是了。现在闹得连荣宝那个小东西都不敢大声喘气。”
“婶娘,”妙莲狐疑着,不知道二叔一家出了什么事。
“莲姐姐来了,”红豆招呼一声,看妙莲眉梢眼角带着隐隐的笑意,就说:“莲姐姐大喜。”
邹氏想起扈婆子来找李正白,也只当是来说妙莲的亲事,笑道:“定下来了?是哪一户人家?”
“……早就定下来,这会子,只怕是来商定日子的。”妙莲也曾疑心过李正白两口子要退亲,可是那个扈婆子一来就说她年纪大了,显然是要催着李正白两口子早点将她嫁出去,走的时候又笑吟吟的,可见,扈婆子已经说服李正白两口子了。
“是个什么人家?”邹氏拉着妙莲进抱厦房里坐,妙莲羞赧着,声如蚊呐地说:“是城西猫儿巷里杀猪匠家,”一个温和、敦厚的身影浮现在眼前,脸颊的红晕更深了,“……娘已经在熨衣裳来,只怕明后两天,人家就要过来了。”
杀猪匠家?邹氏吃了一惊,“我们进京也有些日子了,怎么一直没听说过这事?”
“……娘怕二叔、二婶笑话,不许我提。”妙莲松了一口气,庆幸这件事总算定下来了。
“胡枝扯叶!咱又不是什么大户人家,嘲笑人家做什么?”邹氏又细细地问妙莲嫁妆准备得怎么样,屠户家给了多少聘礼。
红豆坐在绣架前,听着邹氏、妙莲说话,瞥见窗口上蘅姑的身影一闪而过,瞅见她原本窈窕纤细的身子,好似被灰布口袋吃得只剩下个脑袋,觉得好笑,就噗嗤一声笑了。
“哼。”蘅姑闪身走了过去。
妙莲错愕地说:“三妹妹这是怎么了?”
“和她二姐姐怄气呢,”邹氏也气红豆太固执,但当娘的,还跟孩子计较,这日子就没法子过了,“红豆,你妹妹等着你跟她和好呢。”
蘅姑几次三番地过来探头,又故意地不穿蕙娘的衣裙,只把李正清没中举前的旧衣裳套在身上,明摆着是要逼着她先低头。红豆虽摸得清蘅姑的思路,但一时半会难以理解,继而,心想莫非是因为蘅姑把她当亲姐姐,以为为难她自己个,她这亲姐姐就会低头?而她对蘅姑,始终隔着一层,所以,觉得她这“苦肉计”十分的可笑。
“娘,”
“你说。”邹氏巴巴地望着红豆。
红豆理着丝线,沉吟着说:“反正蘅姑在家里也要干活,不如,叫她来伺候我,我一个月,给她二两银子。”
“这怎么能成?你银子多得烧手?”邹氏眼角不住地抽搐,觉得这个二女儿太不把钱当钱了,“银子到她手里,连个响都没有,就叫她打了水漂!你存不住钱,还是叫我来替你收着。”
“娘,”蘅姑按捺不住,跳了进来,“二姐姐要给我钱,你拦着干什么?你不是说,二姐姐挣的,都是她自己个的,不许算计她的吗?”
“小蹄子,你敢跟我犟嘴?”邹氏的巴掌抬了起来。
蘅姑不计前嫌地跑到红豆背后,巴巴地问:“二姐姐,你说的是真的吗?”
“真的,只是——”
“只是什么?”陡地记起旧仇,蘅姑扯着棉袄上脱下来的线头,抠着棉花,吸了吸鼻子,“你是逗我玩的?”
“只是,我给了钱,你要听我的话,不然,我就罚你的钱。”红豆走去开了镜匣,拿出五钱重的碎银子丢给蘅姑,“先给你五钱,后头的钱,你能不能挣得到,还没个准呢。”
“哼,就不信,我没你能耐!”蘅姑紧紧地攥着碎银子,邹氏走来伸手要抢,蘅姑忙向一边跳去,“二姐姐挣的,是她自己的;我挣的,也是我自己的。”
“你什么事都没干,怎么就是你挣的了?”
蘅姑忙走到桌子边,拎起茶壶,见里面空了,赶着说:“我给二姐姐沏茶去。”
“才刚还说一百年也不理人家,这会子,就一口一个二姐姐,叫得那叫一个甜。”见两个妹妹终于和好了,蕙娘不禁长长地吐出一口气。
蘅姑盘算着二两银子到手,给自己买件红衣裳穿,只略皱了皱鼻子,就兴头着向外头去。
“红豆,使不得!”邹氏急了眼,“你有什么活叫她干,只管使唤她就是。给钱太见外了。”
“娘,我自有主张。”红豆算看明白了,活,蘅姑干的最多;祸,蘅姑惹的也最多。干活没有赏,惹祸没有罚,才会把蘅姑养成眼前这副惫懒、莽撞性子。
“红豆——”
蕙娘扯住邹氏的袖子,柔声细语地说:“娘,由着她们去吧,好不容易两个和好了,你又多事——我们的绫子呢?裁好了,我们一起在二妹妹这做针线。”打量一番,见红豆把这三间屋子布置得十分雅致,不禁后悔没先争这三间抱厦房。
邹氏叹了一声,决心改日再拦着红豆给蘅姑钱,她走到前面,把裁剪好的石榴红绫、樱草色绫子都拿来。见妙莲在,又给了她一副石榴色红绫鞋面,见蘅姑拎了茶水进来,又殷勤地替红豆揩拭桌椅,就去照看荣宝了。
夜渐渐地深了,二更时分,蕙娘带着妙莲去西厢里睡下。
蘅姑打了洗脚水来,自己烫了脚,见红豆还在做针线,懒懒地打了个哈欠,“你还不睡?等会子,娘就要来说咱们浪费蜡烛了。”
“我再缝上几针,你先睡。”
蘅姑也不客气,擦了脚,上了红豆的床,只觉得她的床铺,比蕙娘的更香更软,躺下后,不禁好奇起来:“陶家是个什么样?”
“那得看你是什么人了,是主子,当然逍遥自在、衣食无忧。是奴才,那就是个龙潭虎穴。”
“你这样的副小姐呢?”蘅姑枕着手臂,回忆着红豆被陶家送回家时的体面,那一群群披金戴银的媳妇子,笑靥如花地恭维着红豆,她站在一旁,羡慕得眼睛都红了。
“副小姐,也是打下面爬上来的。而且,”红豆略顿了顿,“我服侍的那位,性子不大好,在他身边,每天都要提着一颗心,惹恼了他,少不得就要被撵出去。”
“撵出去?撵回家吗?”蘅姑天真地问,红豆好笑道:“哪有那么便宜的事,撵出去在庄子里干活,过了两年,年纪大了,就要配小子了。”
蘅姑还要问,邹氏走来,催促说:“快些睡下吧,剩下的活,等白日里再做。”
红豆答应一声,也不想回忆早先那些难熬的岁月,熄了灯,就在床上躺下,才刚有些睡意,门呀地一声响了,又见蕙娘摸着黑走进来,爬上了床。
“你怎么过来了?”蘅姑问。
蕙娘说:“院子太大了,我害怕。”
“怕有鬼吃了你!”蘅姑促狭地伸手向蕙娘头上一抓,蕙娘恼了,抓着她的手腕,翻到床里面,和蘅姑撕扯个没完。
不知不觉间,天又慢慢的亮了。
红豆起身后,就把蘅姑叫了起来,蘅姑抱怨了一句“叫我再睡一会儿”,红豆好笑道:“不想要银子了?”
蘅姑听见这话,一骨碌地坐起身子,被子敞开一道缝,冻得睡梦中的蕙娘哼唧了一声。
荣宝啊啊地叫着,握着一块烧饼走来,红豆向他身后看,望见妙莲羞涩着跟进来,就请妙莲坐下。
蘅姑促狭,脱了荣宝的鞋子,把他提溜到床上,指了指蕙娘,“去,喂给你大姐姐吃。”
荣宝话说不利索,但听得懂,趴在蕙娘枕头边,就把自己啃得湿哒哒的烧饼送到蕙娘嘴边。
蕙娘闭着眼,砸吧着嘴咬了一口,骤然惊醒,忙捂着嘴将烧饼吐出来,使劲地在荣宝脸上一掐,“坏荣宝,恶心死人了!”
蘅姑笑道:“一大早,就死呀活呀的,也不嫌忌讳!”搂着荣宝,就扯着嗓子叫荣安。
邹氏忙不迭地走来,解释说:“你爹打听到梧桐巷里有一家私塾,带着荣安去私塾了。”
蕙娘、蘅姑面面相觑,异口同声道:“那个先生姓闫?”
“你们怎么知道?”
蘅姑噗嗤一声笑了,“好啊,才笑话过狗儿,咱们家荣安也要去做贼了。”见邹氏的脸耷拉下来,忙止住笑,又看她换了一身见客的衣裳,涂脂抹粉的,纳罕道:“娘,你要出门?”
邹氏说:“你莲姐姐的婆家人要来,可不得先准备着?怎么着都得给你莲姐姐长点脸不是。”又忙着去叫胡六嫂准备茶水、点心,就又出了这边。
蕙娘、蘅姑好奇地打听妙莲婆家的事,姊妹三个就都起了床,洗漱之后,吃了饭,依旧在这抱厦房里做针线。
那边厢,蔺氏早早地打发李正白、荣喜父子两个出门,就一直留心着门上的动静,左等右等,等不来人,心焦得连早饭也顾不得吃。
将近午时,总算听见了敲门声,蔺氏不等奉官,先一步地开了门,果然瞧见扈婆子领着一顶轿子、三辆马车赫赫扬扬地过来了。
扈婆子堆笑道:“大太太,替奶奶进去传个信吧。”
“等一等,我这就叫我弟妹出门来接。”蔺氏似乎想穿透轿帘,看一看“贵人”的模样,立住脚再三地打量轿子,一无所获后才失望地走进后院,大老远的就说:“弟妹,快,快出来!家里来客了,好大的阵仗。”
“这个嫂子,还是改不了给自己脸上贴金的毛病。一个杀猪的,能有多大阵仗?”邹氏腹诽着,整了整袖子,便走了出去。
012
邹氏看蔺氏:花里胡哨!
蔺氏瞅邹氏:淋漓尽致!
两妯娌在心底把对方的衣裳、头面、妆容批判了一会子,蔺氏挽住邹氏的手,率先开口问:“弟妹今天要出门?”
“不是家里来人了么?”
“嫂子知道?”蔺氏吃了一惊,继而窃喜不已,她就说嘛,两家原就是门当户对,犯得着那么折腾么?脸上的笑意更浓了,“弟妹没见过什么世面,等会子不要乱说话,免得得罪了人。”
“嫂子放心。”邹氏暗暗地撇嘴。
“机不可失时不再来,得罪了这样的‘贵人’,向哪后悔去?弟妹没见过什么大世面,等会子见了‘贵人’,千万要看我眼色行事。”蔺氏舍不得不说她昨儿个酝酿了一晚上的话。
邹氏嘴角噙着笑,一句刻薄话到了嘴边,又咽了下去:也不怪蔺氏往自己脸上贴金,毕竟她家现在今非昔比了,妙莲嫁个了杀猪的,是有些寒碜人。面子么,谁都想要。
说话间,两妯娌就走到了大门首,邹氏探着身子瞅了一眼,“嚯,大嫂子,是不是太过火了?”瞧那簇拥在轿子边的丫鬟、媳妇们,只数人头,就要数上好大一会子。
“这算什么?”蔺氏就爱看邹氏没见识的模样,“大户人家,就是这么个做派!你看的稀奇,人家只当是平常。”推了邹氏一把,叫她出头去迎。
邹氏明白得很:李正白这一房没什么拿得出手、撑得住场面的本事名头,可不得叫她这举人夫人抛头露面么?
她走上去迎接,却不见轿子里人出来,两条柳眉不禁微微地蹙起,眼神溜到蔺氏身上:怎么回事?一点礼数都不懂,人迎出来了,还赖在轿子里孵蛋?
蔺氏只当“贵人”在拿大,咳嗽一声,示意邹氏先请安问好。
邹氏站着不动弹,脸上的青光穿过脂粉射了出来:一个杀猪家的,又没什么功名在身,凭什么在她跟前拿乔作势?
“奶奶,”凡事讲究点到为止,扈婆子怕坏了事,忙走到轿子边催促宋氏。
宋氏怀里抱着暖炉,微微地撩起扈婆子站立的这边帘子,轻轻地摇了摇头,原来,她的丫鬟瞧见赵颁骑着马进了巷子,唯恐被赵颁瞧见,戳破了幌子,于是赖着不肯下轿。
“弟妹,你催一催。”蔺氏扯了扯邹氏的袖子,邹氏不耐烦地甩开她的手:“大嫂子,你糊涂脂油蒙了心了,就算要撑场面,也犯不着叫自家人这样的低声下气?”
蔺氏一时语塞,陡地想起自己口口声声地叫“贵人”,还没跟邹氏说“贵人”是谁,于是贴在邹氏耳边,小声地说:“你不要鲁莽!人家是靖国公府的奶奶,端着身份呢——人家伸出一根手指头,都比咱腰杆子还粗。”
“大嫂子,你欺负我没出过县城,没有眼力劲?”邹氏剜了蔺氏一眼,虽心底也为眼前的排场暗自喝彩,但为不留下一个眼皮子浅的话柄,压低声音,挑剔地说:“你瞧,为了撑场子,把亲戚都叫来了——连四个喂奶的媳妇都不放过,”瞧那胸脯高耸着,后背厚实的,“一二三四……十二个小姑娘,呦呵,这是把街坊邻居家的女孩子都叫来了?丑话说在前头,大嫂子,这都是你的事,我可不管她们的饭。 ”
“弟妹,你……”难道真是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蔺氏深深地看了邹氏一眼,“弟妹,你别胡说,这些都是人家的丫鬟。”
“你瞧那个黑面皮、圆脸庞的,没错,就是轿子北边那个正张头张脑的,”邹氏指着一个丫鬟,不屑地一哼,“她要是个丫鬟,也就是个烧火丫鬟。谁家奶奶出门,带这样的丫鬟出来?”
蔺氏咽了一口唾沫,莫非……难道……呵,反正她这妯娌已经看穿了人家的幌子,那她就不跟着扈婆子瞎搅合了。人在屋檐下,得罪了人,还能过得了好日子?至于妙莲的亲事,等过后再说。
“李二太太——”扈婆子暗暗地给蔺氏使眼色,蔺氏干巴巴地堆着笑,决心一等进门,她就躲开,免得扈婆子跟她挤眉弄眼的,叫邹氏抓住她的把柄。
冷风嗖地一声刮过,一个小丫捂着嘴,打了个喷嚏。
“亲家,该下轿子了吧?不然,不等茶水上来,就要先来一碗姜汤了。”邹氏头一偏,扯了扯蔺氏的袖子,几不可闻地说:“说好了,我不管她们的饭!”
“……都到什么时候了,还计较这个。”蔺氏眼观鼻,鼻观心,装作没看见扈婆子的递过来的眼色。
隔着轿帘,宋氏见邹氏气焰这般嚣张,一面气恼,一面又想,这妇人这般有底气,难怪她五哥不光明正大的求亲,要叫她出来演这么一场戏。
扈婆子心里打起鼓,她精心设计的大场面,竟然没有在第一时刻震慑到邹氏?不怕,她还有后招。
扈婆子猫着腰,如履薄冰地说,“奶奶,外头天凉,咱们进房里说话去。”
宋氏瞄见赵家人进了院门,就伸出一只手撩起帘子,站在帘子边的媳妇们,赶紧地搀扶她走出。
宋氏款款地走向邹氏,美丽的脸庞上,挂着纡尊降贵后俯就的笑,“这就是二太太?”未免赵家人再出来,一壁问着,一壁就扶着丫鬟们的手,仪态万方地走进院门。
邹氏眉心跳了又跳,揪住蔺氏,小声地说:“嫂子,要不是看你面上——”
“管我什么事?”蔺氏忙推开邹氏的手,搭讪着说:“炉子还没封,我去瞧着,别叫火星子迸出来。”匆匆地给宋氏行了个万福,先一步进了院门,径直向倒座房里跑。
“这个大嫂子,她这个正主怎么就自己走了呢?”邹氏瞅了瞅蔺氏的背影,转过身来,好整以暇地揣摩宋氏裙子边上的刺绣,眼见宋氏要走进仪门,忙堆笑说:“扈妈妈,你领着亲家去前厅上坐着,等我去瞧瞧嫂子又闹得哪一出。”
“这不合礼数——”扈婆子还没说完话,邹氏就已经去找蔺氏了。
宋氏不禁轻藐地一哼,“岂有此理,她是断定我们会娶她家女儿了”
“奶奶,这不更好吗?你听那个二太太,张嘴就是亲家。”虽一腔算计落了空,但事情能这样的顺遂,也是一桩好事。
“妈妈,”宋氏一张秀美的脸庞满是肃杀,若是这般轻易地成就了好事,那她过来演这一出戏,不是平白惹人笑话吗?“她瞧上了我家,我还未必瞧得上她家!”仪态万方地率领着一堆丫鬟、媳妇,便进了前厅里。
胡六嫂站在廊下,巴巴地瞅着宋氏,望着她头上金闪闪的凤钗,身上不住流淌的丝光,不禁头晕目眩起来。
“愣着干什么?赶紧叫你家太太们出来,把‘贵人’撇在一边,算谁家的待客之道?”扈婆子嗔了胡六嫂一声,一扭头,望见一个穿了灰不溜秋、臃肿大棉衣、棉裤的女孩子巴巴地站在一边瞧热闹,走过去,伸手向她额头上一戳,“你这丫头子,来这干什么?亵渎了贵人,你担当得起吗?”
“你这个成了精的老母猪——”蘅姑被戳了一指头,不由地炸了起来,胡六嫂赶紧地捂住她的嘴,小声地说:“看在莲姑娘面上,忍一忍吧。”拖着蘅姑就向内院来,走到抱厦房前,一惊一乍地说:“了不得了,来了一位非常阔气的奶奶!”
“阔气的奶奶?”妙莲听钱家这般郑重以待,脸上不禁又滚出红晕,借着拉荣宝玩,掩饰自己的羞涩、喜悦,小声地说:“扈妈妈说亲的时候,提起过,这钱家里头有一位堂姐很阔气——她嫁了酒楼管事的儿子,那个管事,一个月也挣五六两银子呢。”
“哼,五六两银子算什么?那只成了精的老母猪,敢戳我!”蘅姑仍记着旧仇。
胡六嫂说:“三姑娘,权看莲姑娘的面吧。莲姑娘,你瞧,大老爷不在,大太太、二太太出门迎人,一眨眼又不知道向哪去了,现把人闪在厅上呢。不如,你出去陪陪客?我瞧,来的都是女孩子们,你出去也不怕什么。”
“……怪羞人的。”妙莲扭捏着不肯,蕙娘把她手里的荣宝抢下来,笑嘻嘻地说:“丑媳妇也要见公婆,更何况,你又不丑。”
蘅姑当即推妙莲向外走,红豆锤了捶有些酸胀的肩膀,也想出去松一松筋骨,就和妙莲、蘅姑一起走出来。
到了廊下,蘅姑专一地去踩那被冻得结实了的冰雪,红豆抬头望了一眼天,只见天空蓝得耀眼,虽风仍像是开了刃的刀子,刮得人脸疼,但看见这样晴朗的天,只叫人心里暖融融的。
姊妹二人推着妙莲进了厅上,就绕到后窗下去偷听,也不知道谁喜欢在这偷觑,只见窗户纸上留着一个指头大的小洞。
蘅姑先抢着去瞅,看了一眼后,转过身来抚着心口,咋舌道:“好气派!为了今天会亲,钱家把家底都掏出来了。”
“我来瞧瞧,”红豆凑到小洞那,先望见宋氏头上的金累丝衔珠斜凤钗,随后见宋氏优雅地蹙眉,颇为嫌弃地睃着妙莲,不由地纳罕:现今李家的门第,可比钱家高,这钱家的姑奶奶,怎地这样不逊?
再仔细地打量那少妇,只见那富丽的少妇,生了一张端庄文雅的鹅蛋脸,高高的发髻上簪着凤钗,此时脱去了披风,穿着一件银红缂丝夹袄,系着一条玫瑰紫的缂丝撒花裙子。
虽富丽,但不时兴了。
身边跟着的六个媳妇、十二个丫鬟里,四个媳妇胸脯高耸,俨然还在哺乳,十二个丫鬟,只有两个近身伺候,剩下的十个,低眉顺眼地干站着,有两个还交头接耳地窃窃私语。
“这是大户人家的小妾。”红豆在心底推敲着,而且猜测她今次过来,必定有不可告人的勾当,毕竟,能用上四个奶娘,说明她身处富贵之家;但只有奶娘没有小主子,说明奶娘过来只是凑人头。身处富贵之家却人手不足,那不是小妾是什么?
“等定下日子,得问那个堂姐要几个花样子,二姐姐你瞧,她裙子上的针线,咱们家也就你做得出来。”蘅姑不住地唏嘘。
红豆嘘了一声,示意蘅姑噤声,姊妹二人竖起耳朵,去听里面的动静。
只见那位“堂姐”,接了胡六嫂送进来的茶盏,呷了一口,嫌弃地将茶盏递给边上的丫鬟,眼皮子也不抬地说:“我家人口多,往来多,姑娘你这么腼腆含糊,将来怎么应付得来?”
“……我可以学。”妙莲大着胆子,抬头望了一眼“堂姐”,又急着把自己先前做出的针线拿出来,“姐姐,这是我绣的一副鞋面,还请姐姐不要嫌弃。”
“搁下吧,”“堂姐”没伸手,妙莲的鞋面被一个丫鬟只手接了,“堂姐”瞄了一眼,“针线这样的粗糙,你母亲没请个嬷嬷教导你针黹女红?”
妙莲原本是一团喜气地过来,偷偷地溜了一眼“堂姐”,见“堂姐”一副十分嫌弃她的模样,心里不由地打起鼓来,“我的针线,是我娘一手教出来的。”
“堂姐”嗤了一声,“难怪这样难登大雅之堂!读过几年的书,我们家可是书香门第!大字不识几个,将来怎样当家理纪?”
“……我不识字……”妙莲眼圈一红,不禁打起抖来,莫非,钱家看她爹娘一直推诿,不叫她过门,所以拉不下脸,要先下手为强,抢先退亲?
“那怎么能成,”宋氏拍了拍手炉,嗔道,“扈妈妈,你瞧你办的是什么事!门不当户不对的,怎么结亲家?”
这退亲的意思,已经十分明显了,妙莲哇地一声,用帕子捂着脸,向外头奔去。
013
“一个杀猪的,也敢来我家耍横!”蘅姑气得七窍生烟,卷起袖子就向厅上跑。
红豆见她又莽撞了,待要去拦,又听厅上扈婆子说:“奶奶,要不是看这李家老爷考了江南省第八名,又和陶家是亲戚,老身也不敢劳动奶奶下降。”
“姨娘,快些吧,哥儿离不得熟人,万一他闹了起来,那该怎么着?”一个媳妇着急地说,她话音才落下,蘅姑已经冲进了厅里,掐着腰骂道:“你家也不过是个杀猪的,凭什么这样作践人?”
“你家才是杀猪的呢!”一个丫头子回道。
“这是哪个墙缝里蹦出来的土丫头?”宋氏被唬了一跳,扈婆子赶紧地说:“来人,把这丫头捆了,扔到马房里去。有什么话,等我回头再跟二太太说。料那二太太也不会为这么个灰头土脸的丫鬟跟我为难。”
“是。”那一群丫鬟们忙冲着蘅姑冲去,蘅姑扯着嗓子叫起来:“我是这家的姑娘——”叫唤着,伸着手就向宋氏抓去。
“呸!我家的丫头,也不做这样的打扮!”宋姨娘险些被蘅姑抓到脸,忍不住啐了一声。
红豆见蘅姑手脚被一群丫鬟摁住,料到她要吃大亏了,猜到奶娘都在这,那个哥儿一准就在附近,忙转到二层厢房廊柱下,扯着嗓子叫:“姨娘,不好了!哥儿惊风了!”
冷不丁地听见这么一嗓子,宋氏心猛地一揪,惶急地催促说:“快去梅柳巷里瞧瞧!”
扈婆子赶着说:“把对门的郑太医叫着一起去。”
才刚吓死力气摁住蘅姑的四个媳妇,挺着高耸的胸脯就向外面跑。剩下的丫鬟们只顾着张望,手下的力气小了,蘅姑趁机猛地揪住一个丫鬟的发髻,抬脚向她腿上踹去。
“你这个臭蹄子!”丫鬟们急了眼,瞧蘅姑穿着一身旧棉衣棉裤,心里一点忌惮都没有,纷纷地攥着拳头向蘅姑身上砸。
“住手!”
门畔传来一声娇叱,丫鬟们下意识地停住手,宋氏、扈婆子抬头望去,见是一个肌肤胜雪、姣美异常的女孩子,又看那女孩子不言不笑,穿着一身家常衣裳,却自有一股震慑人心的气度。
“您是……二姑娘?”扈婆子思忖着,眼角觑向地上被摁住的丫鬟,登门做客却打了人家的丫鬟,纵是个不得脸的丫鬟,也太打主人家的脸面了。
宋氏见正主来了,仪态万方地端坐在椅子上,似笑非笑地抿着嘴,“二姑娘,府上真是热情好客,连下等的扫地丫鬟,都赶过来待客了。”
“你才是——”
“住口!”红豆截住蘅姑的话,这年月,难得遇上肥猪拱门的好事,倘不狠狠地宰她一笔,简直天理不容。靖国公府眼下的处境,她可是一清二楚着呢。又见蘅姑惊骇地望着她,不等蘅姑鲁莽地说话,就抢先说,“奶奶,这个丫鬟,是我母亲拗不过人情,从老家带来的邻居家的女孩。没规矩得很,堵了她的嘴,把她扔到马房去就算了。”
“二——”蘅姑只吐出一个字,就被丫鬟们堵住了嘴,那个被她抓疼了的丫鬟一时找不到绳子,利索地拿了一条旧长汗巾出来,众人一起合力,把蘅姑捆了起来。
还算识时务!宋氏觑着红豆,琢磨着怎样敲打她,却见红豆行了个万福,柔声道:“奶奶,大娘、娘太不懂礼数了,怎么能把奶奶撇在这?等我去前面叫了她们来。”
“嗯。”宋氏骄矜地吐出一个字。
红豆慢慢地退了出去,顺着回廊向前面走,出了仪门,听见马房里有丫鬟在骂“也不撒泡尿照照你的德性,就你也敢打我?”,她便走到马房边,轻轻地在门上一敲。
那些丫鬟们原本有恃无恐——毕竟,宋氏过来前就交代过,让他们千万端起靖国公府的款,把这没见过世面的李家人震住。然而,倒座房里忽地传来一声“莲儿,娘的肉呀——你怎么就上吊了呢——”,吓得她们眼皮子乱跳,唯恐这忽然的变故会坏了宋氏的计划,赶紧赶回去跟宋氏说话。
蘅姑坐在马槽边,睁大一双怒火中烧的眼睛,呜呜地叫个不停。
“想报仇不?”红豆在她耳边小声地问,蘅姑狠狠地点头,又狠狠地瞪着红豆:这个二姐姐,上次只是看着她被人打,这次竟然自己发话叫旁人作践她。
“等会子我带了人来,你就躺在地上装死。”红豆见蘅姑只顾生气,压根没听她说话,略想了想,把刚才的话重新说了一遍,又说:“你照着我的话去办,事成之后,我给你二十两银子。”
蘅姑呜呜说了一段话,红豆低头将袖子向上卷了卷,把腕子上一串四个银镯子摘下来,一一地套在蘅姑被捆住的手腕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