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镯子到了手,蘅姑眼里的愤恨没了,只剩下疑惑,她呜呜地想问,却见红豆忽地站起来,叫了一声“来人呀,救命呀——”,泪珠儿便扑簌簌地往下掉,不等蘅姑回过神来,红豆已经出马房了。
这个二姐姐搞什么鬼?蘅姑一时猜测不到,拿着左手费劲地向右手上的镯子上摸,摸着那冰凉、坚硬的镯子,闭着眼睛歪在地上,虽姿势有些难受,却兴奋地筹划着拿这四个至少十六两重的银镯子去买点什么好呢?
“救命呀,杀人了——”红豆扯了嗓子叫了一路,那边厢,因为妙莲莫名其妙的上吊,而赶出来熬灯芯汤的邹氏吓得牙齿不住打颤,哆嗦着,揪住红豆问:“谁杀人了?谁死了!”
“三妹妹,她先被人打了一顿,扔进马房里,又被人堵了嘴,一口气喘不上来——”红豆呜咽一声,再说不出话来,瞧奉官还呆呆的,指着他说:“快,去报官!”
“我这就去!”奉官浑身的血都冷了,好端端的,怎么就遇上这样的事?
“我的蘅姑,我的儿!”原本为了妙莲的事,邹氏就红了眼圈落了泪,现在一听说蘅姑出事了,那不要钱的眼泪,登时洒了满面,也顾不得什么灯芯汤了,踉跄着,就向马房里跑。
奉官开了门,心急如焚地去报官。
红豆柔柔弱弱地走出家门,晶莹的泪珠挂在纤长的睫毛上,整个人好似风雨之中的海棠花,“哪位行行好……替我请个太医来……”
“姑娘,你家怎么了?”原本站在墙根子底下晒太阳的一群人围了过来,为首的,自然是曹秀儿、林三了。
“一个破落户……她、她来我家骗婚…………被拆穿了伎俩,恼羞成怒,先逼得我一个大姐姐上吊寻死……又把我一个妹妹打个半死,这个妹妹……只怕活不成了!”红豆跌坐在银杏树下,抽抽噎噎的,喘不上气。
“林三,赶紧去把郑太医叫来!”曹秀儿嗑着瓜子,眼里带着莫名的兴奋,“长顺,去叫里长来,把二老爷也请来!有人敢在杏花巷里闹事,这不明摆着不把咱赵二老爷放在眼里么?”
林三听见李家宅子里哭声一阵高似一阵,心知赵二老爷一心要和李家结亲家,这事他不会不管。忙赶着催长顺去叫人,待要去请郑太医,偏又来回说郑太医被人请去了,只得再去街上请大夫。
这哭声,惊动了厅上的宋氏、扈婆子,宋氏原就记挂着儿子的安危,不乐意久留,只因为扈婆子说什么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才耐着性子坐下。此时听见前面一阵的哭天抢地,再也按捺不住了,对扈婆子冷笑说:“这就是你嘴里的好亲?就算那个李正清是状元郎呢,我家也瞧不上这等没有礼数的人家!”猛地一甩衣袖,便径直向外走去。
“奶奶——”扈婆子自来算无遗策,也没明白究竟怎么回事。陡地被寒风一吹,身上一冷,莫非,她小瞧了李正白两口子?李正白两口子早把实情,说给李正清一家知道了?
眨眼间,宋氏走到了大门首,院门唰地一声开启,外面站满了或义愤填膺,或隔岸观火的闲人。
“就是她过来骗婚?”曹秀儿用手背抹去嘴皮子上的瓜子屑,红豆握着帕子,噤若寒蝉地点了点头。
“让开!”宋氏身边的婢女喝道,那常和曹秀儿一起磨牙拌嘴的老婆子,张着黑洞洞的嘴,吆喝说:“你沾上人命官司了,还敢耍横!等着杀人偿命吧!”
“就是,也不瞧瞧这是什么地儿,敢在赵二老爷眼皮子底下兴风作浪!”癞子为在曹秀儿跟前逞威风,紧赶着嚷嚷了一句。
“……胡言乱语!”宋氏秀美的眉眼不受控制地扭曲了,背过身去,锐利的眼芒射在扈婆子身上,“你这个老东西,不是说一准能成吗?现在是怎么一回事?”
扈婆子心乱如麻,面上镇定自若,才要编出一席谎话稳住宋氏,猛地听见橐橐的脚步声,欣喜地向影壁一指,“奶奶,你瞧,二太太出来了。”
“李二太太,这就是你的待客之道?”宋氏望见邹氏走来,虽瞧她浑身杀气,仍忍不住出言质问她。
邹氏二话不说,一手揪住她瘦削的肩膀,一手向她脸上掌掴过去,“好你个杀猪家的婆娘,你仗了哪个王八的势力,敢打我女儿?我现在就叫你给她偿命!”
“都愣着干什么?还不赶紧把姨娘救下来!”扈婆子自己个避得远远的,一时摸不着头脑,就向倒座房里跑,想找到蔺氏问她究竟怎么了。
宋氏带来的丫鬟们,忙七手八脚地去救宋氏。
外间瞧热闹的,听见邹氏说“杀猪家的婆娘”,那还有什么怕头,赶着冲进来,把撕扯邹氏的丫鬟们一个个扒开。
“岂有此理!你真是胆大包天!”宋氏气得浑身哆嗦,舔了舔裂开的嘴角,揉了揉高高肿起的脸颊,发狠地说:“我家和你家,本就是门当户对……”
“是你做梦,还是我没睡醒?”邹氏啐了一声,悲愤交加,满怀愤恨,只顾着一字一句地把宋氏怼回去,哪里还管她说什么。
“我爹也是举人,我家也是书香门第……”
“那就更下流了!一个举人家,一个书香门第,也把个女儿送人做妾?我要是你家的族长,不把你一家逐出宗祠,我也不算要脸!”什么货色,也来她跟前扯谎?
“你,”宋氏怒不可遏,睥睨向邹氏,寒意森森地说:“自作孽,不可活!既然你找死,那我也犯不着拦着你!来人,去靖国公府找大老爷,告诉他,我被一个泥腿子打了!打了我不要紧,伤了国公府的体面,这事可大了去了!”
“还靖国公府,你怎么不说,你是康国公府的呢?”红豆啜泣着,字字清晰地说。
这一段话,宋氏气头上,没听清。
曹秀儿听见了,登时喋喋地对众人说:“是呀,反正,这会子靖国公府、康国公府‘不分彼此’。人家已经报官去了,料想,没多大会子,不但靖国公府的人会来,康国公府的人也会到。
宋氏心头的怒气,蓦地被寒风吹散了:当真出人命了?此事,定会被康国公府拿去做筏子,教唆御史弹劾靖国公府;靖国公为免受到牵扯,势必会将她交给官府,叫人依法处置她。
今天是什么好日子,她怎么就撞上这么莫名其妙的事?
014
她说什么了?她做什么了?这李家的女孩子至于那么娇弱吗?莫非,她入了人家的局?宋氏越琢磨,越像是那么回事。
一直派人过来打听消息的宋五爷,悄不作声地混在人群中,忧心忡忡地看向宋氏,默默地冲宋氏摇了摇头。
“岂有此理!”宋氏这一句,已然没了气势,她一双妩媚的凤眼圆睁着,瞪了一眼邹氏,见邹氏又要扑上来打她,转了一圈,又望向门外泪眼婆娑的女孩子,那个女孩子哭泣着,抓着帕子擦眼角,却忽地翘着嘴角,冲她竖起四根手指。
都是俗人,宋氏下意识地想到了四千两,心猛地一坠,当她宋家的银子打天上掉下来的吗?她家要是有四千两银子,当初也不会把她卖出去。
“赵二老爷了。”
“里长来了。”
“官差带着仵作来了。”
围观的人,一声接一声地通传着,但等着看这场人祸怎样收场。
宋氏的脸苍越来越苍白,最后,变成了狼狈的奶黄色,她顾不得邹氏凶神恶煞地站在影壁下,慌地向院内走。
“二老爷。”宋五爷赶紧地挤上去,硬着头皮,在赵颁下马后,小声地说:“这事,是个误会——我妹妹在这呢。”
“宋姨娘?”赵颁的姑妈,侥幸嫁给了靖国公的堂兄为妻。赵颁打着靖国公府的幌子,在这天子脚下挣了好大一笔家业。对靖国公府的事,他不但一清二楚,更时时刻刻,把靖国公府的事当做自家的事来处置。此时,听见宋五爷这寥寥一句话,再瞥一眼那官差、仵作,心底登时一片沁凉。
“简儿,先请里长、官差、仵作,去我家歇歇脚;筠儿,锁上院门,谁敢在巷子里胡言乱语,事后都报给我知道。”赵颁斩钉截铁地发了话,领着宋五爷进门,便令赵筠锁上院门。
“我打死你这个狐媚子!”邹氏见宋氏挨近了,猛地扑上来掐住她的脖子。
“都住手!究竟怎么回事?”赵颁忙令人分开邹氏、宋氏两个,瞧闹出这么大的动静,李家里,就只一个呆头呆脑、衣衫简朴的书生出来,其他男丁一个也没瞧见。
红豆眼泪又簌簌地往下掉,才要说话,邹氏叫道:“这个杀猪家的婆娘,平白来我家装阔……先闹着要退亲,逼得我侄女上吊,又打了我小女儿,我的女儿,我的肉呀——”两只手在大腿上拍着猛地向上一窜,似乎是想起了蘅姑,就向马房里跑。
赵颁听得一头雾水,一面带着人向马房里赶,一面又问:“她说的话,我怎么一句也不听懂?杀猪家的婆娘……宋老五,你家几时又干着营生了?”
宋五爷手指轻轻地在腿上捶打着,咬紧牙根子说:“二老爷,你休听那女人胡言乱语……”
“她打死了人,你还说我娘胡言乱语?”红豆啜泣着,杜鹃啼血似地哀鸣一声,“昭昭日月,朗朗乾坤……她竟在天子脚下做出这种事……她逼得我堂姐上吊,我小妹为堂姐打抱不平,又被她叫丫鬟打死……可怜我们才进京,人生地不熟……二老爷,您千万要为我们做主呀!”
赵颁深吸了一口气。
宋五爷疑心是宋氏演过火了,虽计划里,是要百般地敲打李家人,叫李家人诚惶诚恐地定下这门亲事,可是,毕竟还是想和李家做亲家,有道是凡事留一线,日后好想见,这个妹子,一点成算都没有……
宋五爷心里想着,失望地瞄了宋氏一眼。
“我怎么还是不大明白?”赵颁素来精明强干,却被眼前的事,弄得稀里糊涂。
赵筠笑了笑,“父亲,这会子,原因、结果,都不重要。要紧的,是宋姨娘惹祸了!”走进马房,那匹灰马亲昵地冲他咴咴地叫。
赵筠饶有兴致地绕到马槽后,轻轻地抚摸马头,向马槽前一瞥,就见那先前和赵籍打架的女孩子脸上带着伤痕,静静地躺在地上,邹氏跪在一旁,仰着脖子,痛彻心扉地嚎哭不已,还有一个女孩子,抽抽噎噎的,简直要昏厥过去。
“我的儿,你受了一辈子的罪,吃了十四年的苦,这好日子才过上几天呀,就摊上这没天理的事——”
蘅姑被邹氏哭得心里一半是酸,一半是甜,往日里只瞧着邹氏把蕙娘捧在手心里,只把她当成从外头捡来的一根草。如今见她出事,邹氏竟会哭成这样,真是意想不到呀。
“姑娘的眼睫毛还在跳,只怕还有得救。”宋五爷猛地指向蘅姑的眼皮子。
宋氏凉薄地一笑,“当然还有的救。五哥,咱们撩开手,我倒要瞧瞧死人究竟是个什么模样。”
“宋姨娘!”赵颁乜斜了眼,如同看死人一般望着宋氏,“此事,赵某势必会如实禀报给靖国公,你与其在这边落井下石,不如好好琢磨下半生该怎么熬。”
恍若兜头淋了彻骨的雪水,宋姨娘颤声道:溏心仙女傲娇证力“二老爷,我是中计了,被人算计了……那个姓扈的老婆子呢?”没瞧见扈婆子的影子,手指悬在蘅姑头上,点了又点,“我的丫鬟们手无缚鸡之力,怎么就能打死人呢?”
“打死了人,你还不认账?”红豆、蕙娘异口同声地骂道。
“妹妹,你先去外面歇着。来人,去请太医。”宋五爷背着手,没头的苍蝇一般,在马房里来回转圈子。人命关天,这件事,就算赵颁出面抹平了,迟早也会传到靖国公府,如今他一家,全靠着靖国公府赏下的一点余恩度日,若是宋姨娘失宠,若是靖国公府收回他的客店……
林三匆匆地走来说:“也不知道哪个腿快,竟把王三老爷招来了。人堵在门外,请的大夫想进都进不来。”
“康国公府的狗腿子来了?”赵颁眉心跳了跳,他那原来的老邻居也是个硬茬,不然,换个人,早向他服软了。五百两银子毕竟不是小数目,他宁肯折本,都不愿向他低头。
邹氏只盼着能救回蘅姑,把蘅姑抱起来搂在怀中,满面泪光地说:“不管是谁,先来救救我女儿!”
“那个……”一直干站在一边的书呆子讷讷地开了口,“学生,略懂一点医术。”
“快,你快给这位姑娘把把脉,看人还有没有的救。”宋五爷催促着,只要人没事,一切都可以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书呆子卷了袖子,蹲下来就要去摁蘅姑的手腕。
红豆心里一阵紧张,早两天没见到,刚才没留意,此时才想起家里还有这么一个租客。她握着帕子,啜泣着,弯着腰挨近书呆子,“我、我妹妹……还有救吗?”
女儿身上幽幽暖暖、似兰非兰、似麝非麝的香气传来,又似乎有泪水在自己的后背上溅起一朵朵渺小却不可忽略的浪花,书呆子一张白白的脸,瞬时红成了火炭,手指也不禁哆嗦起来。
“怎么样?”赵颁、宋五爷齐声地催促。
赵筠嘴角向上牵了牵,赵颁、宋五爷都站在书呆子背后,就只他一个站在对面,能够看见那书呆子一张红塞蒸螃蟹的脸膛。虽不知道宋姨娘干过什么事,但看她懵头懵脑、气急败坏
的样子,只怕她嘴里的话,也有一半是真的。
“……把不出来。”书呆子一阵的紧张,待那轻柔的发丝拂到他的脖颈,他连自己的手指在哪,都感觉不到了。
“哇——”地一声,邹氏哭得更响亮了。
“妹妹——”红豆也软软地跪在地上,推着蘅姑嚎啕大哭。
“你再试一试!”蕙娘哑着嗓子,一把抓住书呆子的袖子,书呆子瞧着那纤纤玉手,仿佛挨了烙铁,猛地向边上窜去。
“你再试试呀!”打归打,闹归闹,蕙娘可没想过有一天,蘅姑会一动不动地躺在她面前。
蕙娘眸子中的泪水,泛着潋滟波光,淹得书呆子喘不过气来,他张口结舌地说:“把不出来……”耳朵里,只听得见自己擂鼓似的心跳声,哪还听得见旁的?
“你这书呆子,我们家叫你在这白吃白住,这人命关天的事,你怎么就不能好好的再试一次?”蕙娘生出一股蛮力,走去扯了书呆子的臂膀,摁着他蹲下,叫他去给蘅姑把脉。
红豆唯恐出现变故,一直守在蘅姑身畔,见不用她骚扰,蕙娘就已经逼得书呆子窘迫得手脚没地放,便省事地捂着嘴呜呜咽咽。
“把不出来……”书呆子老实诚恳,又莫名羞愧地低下头。
嘤地一声,蕙娘一只纤白如玉的手还抓着书呆子的袖子,柳条似的身子颤了两下,似是想极力地吸一口气,又被一个无形的人捂住了口鼻,倏地两眼一翻,柔弱地倒在地上。
“大姐——”红豆叫了一声,见蘅姑要睁开眼,忙一把搂着她的头,将她的脸朝自己怀里抱着。
“蕙娘!”邹氏浑身的血都凝固了,放下蘅姑,又敢去抱起蕙娘,连声地大叫:“三个了!已经三个了!难道,我家四个女孩子全都死了,你们才开心?大夫呢?快叫大夫来!”
作者有话要说:本文的节奏比较慢哈
015
书呆子僵硬着,抓起蕙娘的手腕,深吸了一口气,大抵是这娇弱不堪的女孩子闭上了眼睛,他一时没那样窘迫,把了一次脉,松了一口气,“没有大碍,只是厥了过去。”
“大夫呢?”邹氏猛地站了起来,“那个王三老爷凭什么不许大夫进来?等我出去问他!”
赵颁忙拦住她,倘若叫邹氏出去,被王三老爷蛊惑得去衙门鸣冤击鼓,这事就一发不可收拾了。
“李太太,你稍安勿躁,叫晚辈来试一试。”赵筠整了整袖子,赵颁嗔道:“胡闹,你几时又会把脉了?”
“爹,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儿子去南边跑了一趟,路上无聊,也翻了好几本医书。”赵筠沿着马槽绕了大半个圈子,矮下身子,蹲在蘅姑身畔,他一双雾气迷蒙的眸子,玩味地向边上扫。
邹氏被泪水糊了眼睛,一会子去看蘅姑,一会子去看蕙娘,结果什么都没瞧见。
红豆心不禁提了起来,赵筠不是书呆子,不能用对付书呆子的法子对付他。
赵筠挑衅地望过来:刚才不是故意挨近那老实巴交的书呆子吗?现在怎么不来了?
红豆正绞尽脑汁地想着法子,对上赵筠挑衅的眼神,试探性地扯了扯赵筠的袖子,捞救命稻草似的,可怜兮兮地、寄托全部希望地睁大眸子,“我、我妹妹有没有事?”
赵筠嘴里咦了一声。
红豆心提了起来,故作欢喜地说:“我妹妹还有的救,是不是?二爷,现在我们可就靠您了。”
她眼里的欢喜,真切的叫赵筠以为自己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不见赵筠有什么异样,红豆放下抓他袖子的手指。
赵筠手一垂,绣了一圈芙蓉花的袖子垂在红豆的手背上,他拿起手指在她手背上轻轻地一点。
也不知是他的手太热,还是她的手背太凉,这一点,就像一壶热水,倾到了冰面上。
他才回府,林三就讨好地告诉他,赵颁有意和李家结为秦晋之好。
他早知道大哥赵简已被姑祖母相中,有意叫赵简做他的孙女婿。只是因为父亲瞧不上姑祖母一家,这事才迟迟没有定下。
父亲之所以瞧不上姑祖母一家,是因为姑祖母一家空有靖国公府亲派之名,却无靖国公府亲派之实。
他那个姑祖父,虽跟着靖国公这堂族兄弟鸡犬升天,仍改不掉一身的无赖习性。靖国公府每年分给他家的年例,还不够他吃喝嫖赌的呢。
要不是他父亲积年累月地接济姑祖母一家,姑祖母一家凭什么撑起靖国公府亲派的体面?
可是,就算这样,姑祖母一家,仍是联系着赵家和靖国公府的桥梁。迟早,父亲会向姑祖母妥协。
如此,少不得就是他,和这李家排行第二的女孩子龙腾凤翔,共效于飞了。
只因这一段心思,他才多多留意着她,这才捕捉到几点漏洞。
红豆疑心他要在她手背上写字,啜泣着,按兵不动地等待。
赵筠手指微微地滑动,眼角望去,身畔那个哭得梨花带雨的女孩子,竟没有一丝的羞涩。
男女授受不亲,他这轻薄浮浪的举动,竟唤不起她一点的反应?
赵筠眯缝着眼,再次望过去。他十五岁就跟着家中老成干练的管事伙计走南闯北贸易,虽不敢说人情练达,但也有两分看人的能耐。
此时一望,就见那李二姑娘一双灿若星辰的眸子表面上浮着一层泪花,底下,却在冷静地、认真地等着和他协商。
赵筠的手微微地滑动。
五五分?
赵筠终于有了动作,红豆感觉到手背上温热的触动,眉心微蹙,他也太贪了!她一家闹得鸡飞狗跳,他凭什么来分一半?
四六?
三七?
成交!
“大姐、三妹……二爷,求求您想个法子,救救我的姐姐、妹妹!”红豆把手拿起来,哭哭啼啼地催促赵筠。
“嘶——”赵筠猛地抽了一口冷气。
“怎么了?”赵颁、宋五爷赶紧地问,就连邹氏也停下了嚎啕,等着赵筠说话。
“艰险得很,不过,幸而还有一口气在。”赵筠收了手,对宋五爷说:“速速取了人参来给姑娘吊着一口气。”低头一瞅蘅姑身上灰不溜秋的棉衣、棉裤,再想一想馄饨摊上这女孩子的做派,推敲着她的喜好,又开口说:“熬些燕窝来,给姑娘补补元气。”
人参!燕窝!还有邹氏!就算蕙娘也昏了,邹氏还在这陪着她呢!蘅姑觉得自己前面十四年都白活了,就今儿个才活得有点人样。那个二姐姐……虽不知道她搞什么鬼,但是,谢谢啦!
赵筠瞅着蘅姑因兴奋渐渐红润起来的半边脸颊,心里好笑不已,赶着说:“来人,把姑娘送回房里,去隔壁取了人参、熬了燕窝来。”
“老爷,王三老爷堵着门……不如,越过墙头,叫家人送人参、燕窝来?”林三急赶着说。
赵颁点了点头。
因这边缺少人手,又将梯子架在墙上,从赵家叫了七八个强壮的妇人爬过来,把蕙娘、蘅姑双双地送入西厢房。
红豆、邹氏自然也跟了过去。
“她们是装的!”被忽略了的宋氏指甲抠在木板上的缝隙里。
赵筠说:“宋姨娘,眼下,再说这些又有什么益处?惹急了人家,谁担得起后果?当务之急,是要立时立刻,赶在御史上折子前,赶在李家被康国公府一系拉拢前,安抚住李家人。”
“怎么安抚?那个女孩子一开口,就是四千两!”宋氏的头发根都竖了起来,她这般品貌,才只卖了八百两而已。这李家的女孩子,哪一点值四千两?
赵颁先蹙眉,“原来,李家报价了,”继而舒展开眉头,“也好,他们这样果断,咱们也能快刀斩乱麻,及早地抹平这事。免得他们黏腻含糊,叫咱们夜长梦多。”见宋氏还是一副死不悔改的德性,冷笑道:“宋姨娘,你贸然来李家骗婚,又百般地折辱人家女儿,人家女儿没事,你该多念几声阿弥陀佛。不然,就不是区区四千两的事了。”
“你好大的口气!”宋氏先前被“康国公府”四个字搅乱了心神,如今静下心来,她就不信,这李家人敢站到靖国公府对面去。
“又不是宋姨娘出钱,姨娘何必斤斤计较呢?”赵筠对赵颁一拱手,“爹,待儿子骑了一匹快马,速速地去靖国公府报信,不管结果怎样,都要叫公府上下心里有个数。”
“快去——越过墙去,告诉老太太,这件事,须得快刀斩乱麻,越拖越麻烦。”
“二老爷,”宋氏强令自己镇定下来,“这件事,没必要惊动国公府吧?”赔的钱越多,她在靖国公府的日子越难捱。
赵颁、赵筠父子,见她仍要垂死挣扎,都不管她了。
赵颁走到一旁,只叫宋氏带来的丫鬟细细地把今天的事说一通。
那个丫鬟吓得魂不守舍,哆哆嗦嗦地指着宋氏说:“我是家里上灶的丫鬟……五爷叫我跟着姑奶奶出来,撑场面……把我们家姑奶奶,说成靖国公府的奶奶……剩下的事,我什么都不知道。”
“……谁知道,怎么会成这样?”另一个丫鬟哭哑了嗓子,别说赵颁了,就连她也不知道眼前这个局面是怎么造成的。
那边厢,赵筠越过墙头,回家骑上他最心爱的枣红马,飞快地离开了人头攒动的杏花巷,一路向靖国公府奔去。
幸而天气严寒,路上行人不多,他这一路,也没惹出什么祸端。踏上了靖国公府门前的青石板路,赵筠远远地对柳家门上的小厮说:“我有事要面见老太太,十万火急!”
因为赵颁夫妇常来靖国公府请安、奉承,赵筠兄弟几个也常跟随过来。那门上的小厮认识赵筠,听说“十万火急”,忙向府内急走,到了榆荫堂前,忙叫个婆子进去传话。
正含饴弄孙,享受天伦之乐的靖国公之妻陈氏,推敲着什么事这样十万火急,一面命乳娘们把孙子、孙女领走,一面令人把赵筠领进来。
赵筠顺着抄手游廊,走进上房里,行云流水地磕了头,请了安,待陈氏命他起来后,便说:“老太太,不好了!宋姨娘吃了熊心豹子胆,假称她是咱们府上正儿八经的奶奶,跑到进京赶考的举人家中骗婚,也不知道她究竟干了什么,把人家家里娇生惯养的女孩子,一个打得半死不活,一个逼得悬梁上吊,一个吓得昏厥过去!还剩下一个,眼见姊妹们出事,哭得泪人一样,惶惶不安的,也要寻死。”
“死人了吗?”陈氏心猛地向下一坠,怎么就在这节骨眼上出事了呢?要是搁在早先,就算她菩萨心肠,也不会把这件事当一回事——当然,该罚的,还是要罚。
赵筠皱紧眉头,重重地一叹,“幸亏我家就在隔壁,我家的对过,又住着太医院的供奉,虽凶险了些,但料想能救回几条命。只是……”
“只是什么?”
“只是……”赵筠踌躇再三,咬牙说,“不知是谁,告诉了康国公府那边的人,康国公府的人堵住巷子,不许太医进门,更散播谣言,说已死了两位姑娘。父亲虽恨那起子嚼舌头的人可恶,但怕康国公府的人作妖,暂时也不敢把那举人家的家门打开。就连晚辈,也是翻墙出来的。”
赵筠价值不菲的衣袍上,还沾着些许的青苔、泥土,证明他所言不假。
“而且,那位举人中了江南省第八名,这件事,倘若被江南举子们得知,那些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虽没什么大才干,但嘴皮子利索……而且,这举人家,和两淮节度使家是近亲,他家的一个女孩子还是在两淮节度使府上长大的。”
“那个八百两银子买回来的狐媚子呢?是谁放她出去的?年关临近,府里上下忙得脚不沾地,她竟有闲情逸致,跑到人家家里招摇撞骗!?不用问,我也猜到了,她一准是打了我靖国公府的幌子过去,见事情不成,便狗急跳墙,威胁恐吓人家!”陈氏一双灼灼的杏眼,直直地钉在大太太孙氏身上。
孙氏撕着帕子,为难地说:“我原本也不想放她出去,奈何老爷说——”
“我就知道你定会一推四五六,老爷把那个狐媚子宠得没个褶了,你是死人吗?就不会劝谏老爷一句?”陈氏怎么瞧,都觉得这个大儿媳妇不顺眼。
二太太应氏抿了抿嘴,微笑说:“老太太,犯不着这样风声鹤唳,草木皆兵。既然那李家就在赵家隔壁,叫赵家二老爷好生地劝劝她家,想来,那举人家也没胆子掀起什么风浪来。”
“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康国公是属牛的,年纪越大,性子越左,谁知道他能干出什么事来?八百年前的老黄历,他也翻出来跟人算账。”陈氏虽年过七旬,但也是从烽火狼烟中走出来的女中豪杰。一阵气闷后,心绪平定了下来。见赵筠有话要说,便问:“筠哥儿,有话但说无妨。”
“……那个举人家,瞧见康国公府一系来给他们撑腰,胆子就肥了,他们要四千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