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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三架雪橇,整整齐齐地摆放在坡道底部向外转弯的远端角落里,因此直到现在始终位于我们的视线之外。雷克营地丢失的三架雪橇就停在那里,由于过度使用而严重损坏,肯定被强行拖过了大段没有积雪的石板地面和碎石废墟,还被蛮力搬过了一些完全不可能通行的地方。它们被有智慧的生物仔细地捆扎好,里面放着我们非常熟悉的物品:汽油炉、燃料罐、工具箱、口粮罐头、防水油布裹着的成堆书籍和不明物体——全都来自雷克的营地。自从在地下室发现那些东西,我们在某种程度上已经做好了思想准备。其中一块油布的轮廓尤其令人不安,我们走上去打开包裹,巨大的惊骇顿时笼罩了全身。看起来,那些异类和雷克一样喜爱采集标本,因为油布里裹着的就是两具标本,它们被冻得硬邦邦的,防腐处理做得很好,颈部的创伤位置贴着橡皮膏,油布裹得非常仔细,以免样本遭受进一步的损毁。它们是失踪的吉德尼和雪橇犬的尸体。
第10章
许多人会认为我们不但疯狂,而且冷酷无情,因为在如此阴森的发现之后,我们很快就将注意力转向了北面的隧洞和地下的深渊。我无意为自己辩护,说什么若不是有特定的情况发生,引出了一系列新的猜想,我们也不会立刻就重新动起这些念头来。我们用防水油布盖住可怜的吉德尼,沉默而惶惑地站在那里,直到某种声音终于触碰到我们的意识;自从爬下石墙的那个开口,告别了从山巅险峰传来的寒风呜咽,这是我们听见的第一个声音。尽管只是稀松平常的声音,但出现在这个遥远的死亡世界,就比任何怪诞或美妙的声音都出乎意料、令人畏惧,因为它再一次扰乱了我们对宇宙和谐的所有认知。
根据雷克的解剖报告,我们知道异类应该能发出音域宽广的怪异笛音。实际上,见过营地的恐怖场面以后,我们过度紧张的想象力能从每一声寒风呼号中捕捉到这种笛音。假如听见的是它,倒是和包围我们的万古死亡之地颇为相称。来自其他地质时代的声音就属于这些地质时代的墓园。然而,我们听见的声音却打碎了根深蒂固的观念。我们理所当然地以为南极内陆就像月球表面一样荒芜,不存在哪怕一丁点儿普通意义上的生命。不,我们听见的声音并非来自从远古时代掩埋至今的渎神怪物,它们的躯体异乎寻常地强韧,被时光弃绝的极地阳光激起了一种可怖的反应。我们听见的声音平常得简直可笑,早在离开维多利亚地后的航程中和在麦克默多湾扎营的日子里就非常熟悉了,而发出声音的东西本该待在那些地方。我们听见的,是企鹅发出的嘶哑鸣叫。
沉闷的声音从冰层下的深处传来,几乎正对着我们来的那条廊道,而通往地下深渊的另一条隧道就在这个方向上。一只活生生的水鸟出现在此,出现在地表万古死寂、毫无生机的荒凉世界里,只可能引出唯一的结论,因此我们首先想到的,是确认那声音的客观真实性——它确实一再出现,而且似乎来自不止一个喉咙。为了寻找声音的来源,我们走进一道碎石清理得很干净的拱门。天光消失之后,必须继续用碎纸标记路径。先前为了补充碎纸,我们怀着奇特的矛盾心情打开了雪橇上的一个油布包裹。
覆盖脚下地面的冰层逐渐变成碎石,我们清楚地辨认出一些怪异的拖痕,丹弗斯甚至发现了一个清晰的足印,详情我看就不必赘述了。企鹅的叫声指引的方向完全符合地图与罗盘给出的通往北面隧洞入口的路线,我们幸运地发现,有一条无须跨越石桥、位于地下的通道似乎畅通无阻。根据地图,隧洞的起点应该在一座大型金字塔形建筑物的地下室内,我们在航空勘察时见过这座建筑物,依稀记得它保存得极为完好。一路上,手电筒仍旧照亮了数不胜数的壁雕,但我们没有停下细看其中任何一幅。
忽然,一个庞大的白色身影隐隐约约在前方浮现,我们立刻点亮了两支手电筒。说来奇怪,我们刚才还在恐惧有可能潜伏于此的那些异类,而眼前这个全新的目标却让我们忘记了一切。异类将补给品留在巨大的圆形场地,想必是打算在结束向前或进入深渊的侦察后返回那里,但此刻我们舍弃了对它们的所有提防,就好像它们根本不存在一样。这只蹒跚而行的白色动物足有六英尺高,我们立刻就意识到它不是那些异类中的一员。异类体型更大,颜色发黑,根据壁雕的描绘,它们拥有海洋生物怪异的触须器官,但在地表活动时颇为敏捷和自信。然而,要说那头白色生物没有严重地惊吓我们也是假话。有一瞬间,原始的恐惧感攥紧了我的心灵,甚至超过了对那些异类的理性恐惧。白色身影走进侧面的一条甬道,有两只同类在甬道里用嘶哑的叫声呼唤它,我们不禁觉得颇为失望。因为那不过是一只企鹅,尽管这个亚种的个头超过了已知最大的帝企鹅,并且身体白化、没有眼睛,因而显得奇形怪状。
我们跟着它走进那条甬道,两人不约而同用手电筒照向三只冷漠、无动于衷的企鹅。这三只没有眼睛的未知白化个体属于同一个体型庞大的亚种,它们的个头让人想起古老者壁雕中描绘的上古企鹅。我们很快就得出结论:它们就是那些企鹅的后裔,无疑因为躲进了温暖的地下空间而繁衍至今,但永恒的黑暗破坏了身体生成色素的能力,眼睛也退化成了毫无用处的细缝。它们目前的栖息地正是我们正在寻觅的广袤深渊,这一点不存在任何疑问,并且证明了深渊至今依然温暖宜居,这激起了我们最强烈的好奇心和略微令人不安的幻想。
另一方面,我们也想知道是什么原因让它们冒险离开了原先的领地。从巨石死城的状态和沉寂来看,那里肯定不是企鹅季节性的栖息地,而三只水鸟对我们的漠然态度说明异类经过时也不太可能惊动它们。会不会是异类采取了什么激烈行动或尝试补充肉类给养?雪橇犬异常厌恶的刺鼻气味恐怕不会在这些企鹅身上激起相同的反应,因为它们的祖先显然曾与古老者和平共处,只要还有古老者生活在底下的深渊里,这种亲善关系就不会泯灭。科学探索的热情重新点燃,无法拍摄这几只反常的生物实属遗憾。我们很快离开吱嘎鸣叫的水鸟,继续向深渊推进,它们的存在确凿无疑地证明了深渊肯定有入口,时而出现的企鹅爪印为我们指引了道路。
我们走进一条低矮而漫长的廊道,两侧的石墙上没有门,也完全没有壁雕,爬下一段陡峭的斜坡后不久,我们确信自己终于离隧洞入口不远了。又经过了两只企鹅,正前方传来其他企鹅活动的声音。廊道的尽头是一片巨大的开阔空间,我们不由自主地惊呼出声。这是个完美的半球体内壁,显然位于地底深处,直径足有一百英尺,高五十英尺,沿圆周开着许多低矮的洞口,其中只有一处与众不同,它在高约十五英尺的黑色拱门里张开巨口,打破了整个拱室的对称性。这就是庞大深渊的入口。
半球形大厅的拱顶令人叹为观止地布满了衰退期的壁雕,装点得像是远古人类想象中的天球。几只白化企鹅蹒跚行走——对于我们这两个外来者,它们既无动于衷也熟视无睹。黑色隧洞经过一段陡坡后敞开通向无穷深处的裂口,拱门装饰着光怪陆离的凿刻门框和门楣。来到神秘莫测的洞口,我们感觉到一股稍暖的气流,似乎还夹杂着湿润的水汽,令人不禁陷入沉思,底下那广袤无垠的黑暗空间,以及高原与巍峨群山下犹如蜂窝的洞穴里,还隐藏着除企鹅外的其他活物吗?不仅如此,已故的雷克最初怀疑是山巅烟雾的缕缕云气,和我们在墙垒包围的峰顶见到的怪异雾霭,会不会就是从地底无法测量的深处升腾而起的蒸汽,通过曲折的隧洞最终涌出地表?
我们走进隧洞,发现它的宽高都在十五英尺左右,至少开头的这段是如此。墙壁、地面和拱顶都是常见的巨石造物。墙壁上稀稀落落地装饰着衰败晚期风格的传统雕纹,建筑物和壁雕都奇迹般地保存完好。地面颇为干净,只有少量碎石,上面能看见企鹅的爪印和那些异类向内走的拖痕。越向前走,通道里就越是温暖,我们很快就解开了厚实衣物的纽扣。底下或许存在尚未停顿的岩浆活动,说不定那片黑暗海洋是一池温水。没走多远,石砌四壁变成了坚实的岩石,但保持着相同的宽高比例,也依然体现出相同的凿刻规则性。隧洞的坡度时缓时急,极为陡峭之处的地面上总是刻有凹槽。我们数次注意到一些侧向小廊道的入口是地图上没有记载的,万一偶遇从深渊折返的怪异生物,这些洞口全都可以提供躲藏。那些生物无可名状的气味越发明显了。在一无所知的情况下冒险深入这条隧道无疑愚蠢得近乎自杀,但对某些人来说,探寻未知的诱惑要比发自肺腑的犹疑更加强烈,事实上,也正是这种诱惑带领我们找到了这座神秘的极地死城。我们继续向前走,数次见到企鹅,据此推测还有多少路程。依照壁雕的暗示,沿着陡坡向下走大约一英里就是深渊,但先前的游历行程告诉我们,完全依赖壁雕的比例尺并不可取。
四分之一英里后,无可名状的异味越来越浓烈,我们经过几个侧向洞口时仔细记住它们的位置。这里不像洞口那样能看见水汽,无疑是因为缺少构成温差所必须的较冷气流。气温上升得很快。我们见到一堆熟悉得令人心悸的物品,但不再为此吃惊。这些毛皮衣物和帐篷布出自雷克营地,我们没有停下查看织物被撕扯成的怪异形状。向前没走多远,侧向甬道的尺寸和数量都有明显的增加,得出的结论是现已来到较高丘陵底下犹如蜂窝的区域。无可名状的异味里又掺杂了一种几乎同样刺鼻的怪味——我们无从猜测其真正来源,只让人联想到腐烂的生物组织或未知的地下真菌。走到这里,隧洞陡然开阔,我们大吃一惊,因为壁雕里没有这样的变化——地面依然平整,但宽度和高度同时增加,变成一个看似天然形成的椭球形洞穴,长约七十五英尺,高约五十英尺,内壁上有数不清的侧向甬道伸向神秘莫测的黑暗。
尽管洞穴像是天然形成的,但借助两支手电筒的光线查看一番后,我们认为这是修建者凿通多个相邻蜂窝隔室的产物。洞穴的内壁颇为粗糙,拱顶结满了钟乳石,坚实的地面被仔细磨平,完全没有碎石、岩屑甚至灰尘,干净得异乎寻常。除了我们所在的这条通道,以这里为起点的所有宽阔廊道的地面都是如此,这一独特的情况让人百思不得其解。继无可名状的异味后出现的古怪恶臭在这里特别浓烈,以至于彻底掩盖了其他的气味。不仅是抛光得几乎闪闪发亮的地面,这个洞窟中有某种东西比先前遇到的所有离奇事物都更让我们感到难以形容的困惑和恐惧。
正前方的通道形状非常规则,里面有大量企鹅粪便,为我们从无数大小相同的洞口之中指出了正确的线路。话虽如此,我们依然决定,一旦地形变得更加复杂,就继续用碎纸标出路径,因为靠尘土痕迹指引方向的办法已经行不通了。我们重新踏上征程,用一支手电筒的光束扫过隧洞墙壁——这段通道的壁雕发生了极为激烈的变化,惊得我们立刻停下脚步。虽然早就觉察到古老者的雕刻艺术在开凿这条隧洞时已有巨大的衰落,也注意到身后通道墙壁上的花饰明显拙劣得多,但此刻在洞窟的更深处,竟出现了一种完全无法解释的突兀转变,这种转变不但与艺术质量有关,更与其根本性质有关,体现出的技艺衰退异常严重,甚至是灾难性的,先前见到的衰败速率不可能让我们为此做好心理准备。
新出现的衰败作品简陋而放肆,完全丧失了精致的细节。这些横向镶板下沉得特别深,大体轮廓沿袭了早期壁雕中稀疏分布的旋涡饰线,但浅浮雕的高度没有达到墙面。丹弗斯认为这是二次雕刻的结果,也就是抹去既有图案后的重绘。就其本质而言,这完全符合传统的装饰性壁雕,由粗糙的螺旋线和折角构成,大致遵循了古老者的五分法数学传统,但看起来却更像是在嘲讽戏仿而非纪念发扬传统。我们无法从脑海中赶走一个念头,那就是雕刻技法背后的美学感觉中似乎多了一种细微但彻底陌生的因素——按照丹弗斯的猜测,要为煞费苦心的二次雕刻负责的正是这种陌生因素。它很像我们到目前为止认识到的古老者艺术,但又有着令人不安的不同之处,总是让我联想起血统混杂的怪物,就像按罗马风格制作的丑恶的巴尔米拉雕刻。那些异类也在不久之前关注过这段壁雕,因为其中特征最明显的一幅壁雕前的地面上,有一节用完的手电筒电池。
我们不可能耗费宝贵的时间深入研究,因此只能在匆忙一瞥后继续前进,不过沿途频繁用光束照亮墙壁,想知道壁雕是否还有进一步的变化。这方面我们没有更多的发现,壁雕在一些地方分布得更加稀疏,那是因为隧洞两侧有大量地面平整过的侧向甬道入口。我们看见和听见的企鹅越来越少,但似乎能隐约听见一群企鹅在遥远的地下深处齐声鸣叫。后来出现的难以解释的臭味浓烈得可怕,我们几乎闻不到另外那种无可名状的气味了。前方冒出了肉眼可见的成团蒸汽,说明温差正越来越大,而我们离深渊海洋那不见天日的崖岸也越来越近。就在这时,出乎意料的事情发生了,在前方的抛光地面上出现了某些障碍物——从形状看明显不是企鹅。确定那些物体完全静止后,我们点亮了第二支手电筒。
第11章
我的叙述再次来到了一个难以为继的地方。讲到这个阶段,我的心理应该已经变得足够坚强,但有些经历及其蕴含的意义会造成深得无法愈合的伤口,使人变得格外敏感,让记忆唤醒当时体验过的全部恐惧。如我所说,我们在前方的抛光地面上看见了某些障碍物。我不得不补充一句,几乎与此同时,那股压倒性的异臭忽然难以解释地浓烈起来,其中明显混杂了先于我们进入隧洞的异类留下的无可名状的怪味。第二支手电筒的光束赶走了关于障碍物真面目的最后一丝疑惑,我们之所以敢于靠近,只是因为哪怕隔着一段距离也看得清清楚楚,它们和雷克营地可怖的星状坟丘中发掘出的六个类似样本一样,已经丧失了所有的伤害能力。
事实上,和发掘出的大多数样本一样,它们缺乏的还有完整性——单看包围它们的深绿色黏稠液体就知道,变得不完整是晚近得多的事情。这里只有四具尸体,但根据雷克的简报,走在我们前面的那群异类应该不少于八名成员。以如此方式发现它们完全出乎意料,我们不得不思考黑暗中曾发生了什么样的恐怖争斗。
企鹅们群起围攻,用尖喙发动凶残的报复,而我们的耳朵能够确定前方不远处有个企鹅的聚居地。难道是那些异类侵入那里,招致血腥的追击?地上的尸体并不支持这一判断,因为雷克解剖时发现异类的身体组织异常坚韧,企鹅的尖喙无法造成我们走近后才看清楚的骇人伤口。另外,那些盲眼的巨大水鸟似乎生性平和。
那么,有可能是异类之间爆发了内讧吗?不见踪影的另外四只生物就是罪魁祸首?假如真是这样,它们去了哪里?会不会就在附近,对我们形成迫切的威胁?我们紧张地朝几条侧向甬道的光滑洞口张望,缓慢而不情愿地靠近尸体。无论那是一场什么样的争斗,都一定是惊动企鹅离开习惯活动范围的原因。冲突爆发之处无疑靠近我们在前方深渊里听见的那片企鹅栖息地,因为附近一带不存在企鹅居住的迹象。我们猜想,那或许是一场可怖的追击战,较弱一方想跑回存放雪橇之处,但终究没有逃过追逐者的毒手。不妨想象一下那地狱般的景象,无可名状的畸形生物逃出黑暗深渊,乌压压的一大群企鹅疯狂地吱嘎乱叫,紧追不舍。
我们走近了堆在地上的不完整障碍物,老天在上,但愿我们根本没有接近它们,而是以最快速度跑进那条渎神的通道,踩着光滑而平坦的地面,在模仿和嘲讽其取代之物的衰退期壁雕伴随下,在我们目睹即将看见的事物之前,在永远不会允许我们再次自如呼吸的东西烧灼意识之前,一口气逃回地面!
我们打开两支手电筒,照亮了丧失生命的异类,立刻意识到它们残缺不全的首要原因。尸体有遭到捶打、挤压、扭曲和撕裂的痕迹,而共同的致命伤害是失去头部。它们带有触须的海星状头部全都不翼而飞。凑近后发现摘除头部的手段不是普通的斩首,更像是被凶恶地扯断、连根拔起。一大摊刺鼻的深绿色体液蔓延出来,却被后来出现的那种更怪异的恶臭几乎掩盖,那气味在这里比一路经过的任何地点都要浓烈。直到非常靠近那些丧失生命的障碍物后,我们才看清楚难以解释的第二种恶臭究竟来自何处。就在揭开谜底的同时,丹弗斯回忆起某些栩栩如生的壁雕,它们描绘了一亿五千万年前二叠纪的古老者历史。他发出精神饱受折磨的一声尖叫,癫狂的叫声回荡在装饰着邪恶的二次雕刻的古老拱顶通道之中。
我本人也跟着他惊叫出声,因为我同样见过那些古老的壁雕,内心颤抖着赞美那位无名艺术家的精湛技艺,因为壁雕准确地画出了覆盖横死古老者的残缺尸体的丑恶黏液,而那正是在镇压大战中被可怖的修格斯屠杀并吸去头部的古老者的典型特征。尽管这些壁雕讲述的是亿万年前的往事,但它们依然如噩梦般不该存在于世间。因为修格斯和它们的行径不该被人类目睹,也不该被其他生物摹绘。《死灵之书》的疯狂作者曾经惶恐不安地发誓称这颗星球上从未繁育过这种东西,纯粹是迷幻药剂作用下的梦境产物。无定形的原生质,能够模仿和反映各种生物形态、内脏器官和生理过程;十五英尺高的弹性椭球体,拥有无穷无尽的可塑性和延展性;心理暗示的奴隶,巨石城市的建造者;演化得越来越阴郁,越来越聪慧,越来越水陆两栖,越来越会模仿主人——全能的上帝啊!到底是什么样的疯狂才能让渎神的古老者愿意使用和培育如此的怪物?
此时此刻,丹弗斯和我望着反射出虹彩亮光的黑色黏液厚厚地包裹着那些无头尸体,黏液散发出只有病态头脑才有可能想象的无名恶臭。它们不但黏附在尸体上,还有一些星星点点布缀在遍布二次雕刻的墙壁上的光滑之处,形成一组簇生的点阵图案——我们以无可比拟的深度理解了何谓无穷无尽的恐惧。恐惧的对象不是那四个失踪的异类,因为我们从心底里相信它们不再可能伤害我们了。可怜的怪物!说到底,它们并不是什么邪恶的魔鬼,只是来自另一个年代、另一个生物体系的人类。大自然对它们开了一个残忍的玩笑,在我们眼前上演的是它们的返乡悲剧。假如疯狂、无情和残忍驱使人类在死寂或沉睡的极地荒原继续挖掘,同样的命运也会落在其他个体头上。
古老者甚至不是野蛮的物种——想一想它们真正的遭遇!在寒冷的未知纪元痛苦地醒来,也许遭到了疯狂吠叫的毛皮四脚兽的攻击,它们晕头转向地奋力抵抗,还要应付同样癫狂、装束怪异的白皮猿猴……可怜的雷克,可怜的吉德尼……可怜的古老者!直到最后它们依然秉持科学精神——假如换了我们,结果会有所不同吗?上帝啊,何等的智慧和坚持!它们面对的是何等不可思议的处境,与壁雕中它们的同族者和祖先面对过的事物也不遑多让!辐射对称,植物特征,奇形怪状,群星之子——无论它们是什么,也都是和人类一样的灵性生物!
它们翻越冰封的山巅,它们曾在山坡上的庙宇里敬拜,在蕨类植物的丛林中漫步;它们发现死亡的石城在诅咒下沉睡,和数日后的我们一样观看壁雕;它们尝试前往从未见过的黑暗深渊寻找存活的同胞——可是发现了什么?丹弗斯和我望着被黏液覆盖的无头尸体、令人厌恶的二次壁雕和新鲜涂抹的可怖点阵,所有这些念头同时闪过脑海。望着这一切,我明白了究竟是什么怪物最终获胜,栖息于企鹅环绕的永夜深渊里的水下巨石城市之中。就在这时,仿佛是在回应丹弗斯歇斯底里的尖叫,一团苍白的险恶浓雾忽然喷涌而出。
意识到了恶心黏液和无头尸体背后的元凶时,丹弗斯和我同时吓成了无法动弹的塑像,通过交谈才渐渐认清彼此当时的想法。感觉像是在那里伫立了千年万载,实际上顶多不过十到十五秒。可憎的苍白浓雾滚滚涌来,仿佛受到了某种庞然物体前行时的驱动——随后传来的声音颠覆了我们刚刚确定的大多数认知,同时也打破了禁锢我们的魔咒,让我们发疯似的跑过吱嘎乱叫的惊惶企鹅,沿着先前的路径返回城市,穿过沉没于冰下的巨石廊道,跑向开阔的环形建筑物,一口气爬上远古的螺旋坡道,不由自主地投向外界的理智气氛和白昼的光线。
如我所说,新出现的声音颠覆了之前达成的大多数认识,因为雷克的解剖让我们相信它出自刚被我们判定为死亡的那些生物。丹弗斯后来告诉我,那正是他在冰层上听见的、从小巷转角另一侧传来的声音,只是当时的声音无比模糊。它与我们在山巅洞穴附近听见的风笛声同样相似得惊人。我冒着被视为幼稚可笑的风险再补充一点,因为丹弗斯的印象与我惊人地一致。当然了,平日里的读物使得我们有可能做出如此诠释,但丹弗斯确实曾转弯抹角地提出过一些古怪的看法,认为爱伦·坡在一个世纪前写《亚瑟·戈登·皮姆》时曾经接触过某些不为人知的禁忌材料。大家或许记得,那篇离奇故事里有个意义不明的词语,拥有与南极洲有关的可怖而惊人的象征意义,那片险恶土地的核心地带居住着犹如幽灵的巨大雪鸟,永远尖叫着这个词语:
“ Tekelili ! Tekelili ! ”
不得不承认,我们自认听见的就是这个声音,它在不断前进的白色浓雾背后突然响起,正是音域格外宽广、拥有音乐性的阴森笛音。
早在那三个音符或音节完整响起前,我们就已经开始全力逃跑,但内心知道古老者有多么敏捷。只要它愿意,那些躲过屠杀,却被尖叫惊扰而追赶来的幸存者,能够在瞬间制伏我们。但我们也怀着一丝侥幸,希望我们没有敌意的行为和展示出相近的理性能让我们被俘后保住性命,哪怕仅仅是出于科学研究者的好奇。说到底,假如它没有任何需要害怕的,也就没有动机要伤害我们了。躲藏已经毫无意义,我们用手电筒匆匆照向背后,发现浓雾正在变得稀薄。难道终于要看见一个完整而活生生的异类样本了吗?阴森的笛音再次响起——“Tekelili ! Tekelili ! ”
我们发觉已经拉开了与追逐者之间的距离,也许是因为那个生物受了伤。但谁也不敢冒险,因为它无疑是响应丹弗斯的尖叫而来,而非在躲避其他生物。时间紧迫,容不得半点犹豫,至于那更难以想象、更不可提及的梦魇,那散发恶臭、喷吐黏液、从未为人所见的原生质肉山,那征服了深渊、派遣陆生先锋队重新凿刻壁雕、蠕动着穿越山丘洞穴的怪物种族的成员,如今位于何方就不是我们能够猜想的了。丹弗斯和我压下发自肺腑的哀痛,抛弃这位多半已受重伤的古老者——它很可能是唯一的幸存者——让它单独面对再次被捉住的危险和无可名状的命运。
谢天谢地,我们没有放慢逃跑的步伐。滚滚雾气再次变得浓重,以越来越快的速度被推向前方。在我们背后游荡的企鹅吱嘎尖叫,表现出恐慌的迹象。考虑到之前我们跑过时它们根本无动于衷,此时它们的剧烈反应令我们惊恐不已。音域宽广的阴森笛声再次响起——“ Tekelili ! Tekelili ! ”看来我们大错特错了:那异类毫发无损,只是看见它倒下的同伴和尸体上方用黏液书写的可怕铭文,暂时停下了脚步。我们永远也不可能知道那条邪恶的消息究竟说了什么,但雷克营地的坟墓足以说明这些生物有多么重视死者。我们毫无顾忌地使用手电筒,此刻照亮的前方就是许多条通道汇聚的开阔洞窟,我们庆幸自己终于甩掉了那些病态的二次雕刻——尽管没有正面遇见,依然能体会到恐怖的感觉。
洞窟的出现还带来了另一个念头,那就是宽阔廊道的汇聚处足够错综复杂,或许可以借助它甩掉追逐者。这片开阔空间内有几只盲眼的白化企鹅,我们看得很清楚,它们对正在迫近的怪物恐惧到了无法描述的地步。假如将手电筒调暗到前行所需的最低亮度,只用它指向前方,那么巨型水鸟在雾气中的惊恐叫声也许能盖过我们的脚步声,遮蔽真正的逃跑路线,甚至将追逐者引入歧途。主通道的地面遍布碎石且不反光,但在螺旋上升的涌动浓雾中,它与抛过光的其他隧洞并没有多少区别。即便古老者拥有某些特殊感官,能够在紧急时刻部分摆脱光线的限制,根据我们的猜想,它在这里也同样难以分辨出哪条才是正确的线路。事实上,我们倒是不太担心会在匆忙之中迷失方向,因为早已决定要径直向前逃回那座死城。若是在山脚下的蜂窝迷宫里迷路,后果将是不可想象的。
我们活下来并重返世间的事实,足以证明那怪物选择了错误的路线,而我们在神意的护佑下跑进了正确的通道。企鹅本身不可能拯救我们,但在浓雾的共同作用下,它们却帮了大忙。只有最仁慈的命运,才会让翻涌的水汽在正确的时刻突然变得浓密,因为雾气不停变幻飘动,随时都有可能消散一空。就在我们从遍布令人作呕的二次壁雕的隧洞跑进洞窟之前,雾气确实消散了短短的一秒钟。怀着绝望和恐惧,我们最后一次向背后投去视线,随后便调暗手电筒,混进企鹅群以期躲过追逐,但就是那一眼,使得我们第一次瞥见了紧追不舍的怪物。假如命运隐藏我们确实出于善意,那么允许我们隐约瞥见那一眼就完全是善意的反面了:极昏暗的光线下一闪而过的影像仅仅勾勒出恐怖魔物的半个轮廓,直到今天始终在折磨我的心灵。
回头张望的动机很可能不过是出于古老的本能,被追捕者想要观察环境和追捕者的行进路线;也可能是不由自主的反应,身体试图回答某个感官在潜意识里提出的问题。我们飞奔的时候,全副精神都集中在逃跑这个目标上,不可能冷静观察和分析各种细节。即便如此,休眠的脑细胞也肯定在疑惑鼻子向它们送去的信息究竟代表着什么。事后我们想通了其中的缘由:我们离无头尸体上的恶臭黏液越来越远,而紧追不舍的异类越来越近,但气味并没有合乎逻辑地发生改变。在失去生命的古老者附近,无法解释的第二种臭味完全占据了上风,但此刻它应该让位于从那些异类上散发出的无名怪味才对。然而事实却并非如此,后出现的那种更加难以容忍的恶臭已是铺天盖地,并且每分每秒都在变得更加浓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