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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难以忍受直白的描述,但我应该坦率地说出我们的经历,尽管当时丹弗斯和我甚至不敢向对方承认自己看见了什么。读者眼前的文字绝对不可能表现那幅景象的恐怖。它彻底摧毁了我们的神智,我都无法理解当时为何还有残存的理性,能够按计划调暗手电筒,冲进通往死城的正确通道。带着身体逃跑的无疑只是本能,大概比理性能够做到的还要好。但假如就是这一点拯救了我们,那付出的代价也未免过于高昂。至于理性,我们只剩下了最后的一丁点。丹弗斯彻底精神崩溃,剩余行程中我最清晰的记忆就是听着他意识模糊地吟唱歇斯底里的词语,我作为一名普通人类,在那些词语中只听出了疯狂和谵妄。他尖厉如假声的吟唱回荡在企鹅的吱嘎叫声中,回荡着穿过前方的拱顶通道,也回荡着穿过——感谢上帝——背后空荡荡的拱顶通道。他肯定不是从一开始就这么做的,否则我们肯定不可能活下来摸黑狂奔了。若是他的精神反应出现了些许偏差,那后果想一想都让我浑身颤抖。
“南站下——华盛顿站下——公园街下——肯德尔——中央站——哈佛……”可怜的家伙在吟唱波士顿至剑桥地铁那熟悉的车站名称,这条隧道穿行于几千英里外新英格兰我们静谧的故乡地下。但对我来说,他的唱词既不引发思乡之情,也不脱离现实,而是只有恐怖,因为我非常清楚其中蕴含着多么荒谬而邪恶的类比。我们扭头张望,以为假如雾气足够稀薄,会看见一个恐怖得难以置信的移动物体,对于这个物体我们早已形成了清楚的概念。事实上我们却看见——由于雾气在险恶的命运摆布下变得过于稀薄——另一个完全不同的物体,比我们的想象更加丑恶和可憎无数倍。那是幻想小说家所谓“不该存在之物”的终极客观化身,与其最接近的类比就是你在站台上见到的一列飞驰而来的庞然地铁——它巨大的黑色前端从远处汹涌而来,闪烁着奇异的五色光彩,像活塞填充汽缸似的塞满了宽阔的隧道。
但我们的脚下不是站台,而是这个塑性柱状噩梦生物前进的轨道,它反射着虹彩的黑色恶臭躯体紧贴着十五英尺高的通道内壁,以可怖的高速滚滚涌动,驱使身前重新变得浓厚的苍白深渊雾气盘旋翻腾。这头无法用语言形容的恐怖怪物,比任何地铁都要庞大,它是原生质泡沫的无定形聚集体,身体隐约发光,塞满隧道的前端上有许多临时的眼睛不停生成和分解,犹如散发绿光的无数脓包。它向我们疾驰而来,碾碎了慌乱的企鹅,贴着闪闪发亮的地面蠕动,它和它的同类扫尽了通道中的所有碎石。令人生畏的嘲弄叫声继续传来——“Tekelili ! Tekelili ! ”我们终于想起来了,这就是恶魔般的修格斯,古老者赋予它们生命、思想和可塑性的器官构造,但它们没有语言,只能通过点阵图案进行交流。它们也没有自己的声音,只能模仿早已逝去的主人。
第12章
我记得丹弗斯和我跑进壁雕装饰的半球形大厅,穿过巨石建造的房间和走廊返回死城。但那些记忆只有梦幻般的影像片段,不包括任何思想活动、详细情况和肢体动作,就仿佛我们在混沌世界或没有时间、因果和方向的其他维度中飘荡。见到环形开阔空间的灰色天光,我们稍微清醒了一些,但没有靠近那些雪橇,也没有再看一眼可怜的吉德尼和雪橇犬。他们已经有了一座庞大的怪异陵墓,希望直到世界末日也不要受到打扰。
我们挣扎着爬上巨大的螺旋坡道,第一次感觉到可怕的疲惫,在高原稀薄的空气中奔跑使得我们气喘吁吁。回到阳光和天空下的正常世界之前,我们虽然害怕会累得虚脱,但也没有停下脚步休息片刻。从这里逃离那些被埋葬的岁月倒是颇为适合,因为在我们喘着粗气攀爬高达六十英尺的石砌圆筒内壁时,身旁是连绵不断的史诗壁雕,展现了这个死亡种族早期尚未衰败的精湛技艺,犹如古老者在五千万年前写就的一封诀别信。
我们终于跌跌撞撞地爬到坡顶,发现自己站在一个倾覆巨石垒成的小丘上。更高处的弧形石墙向西铺展,巍峨山脉的阴郁巅峰在东方更破败的建筑物顶端露出头来。南极午夜的红色太阳低垂于南方的地平线上,在参差废墟的裂口中悄然窥视。在极地荒原那相对熟悉的地貌特征衬托下,噩梦石城的古老和死寂显得更加可怖。天空中有一团翻滚搅动的乳白色纤细冰雾,刺骨寒意抓住了我们的要害器官。我们疲惫地放下逃命时出于本能抱着的装备包,重新扣上厚实的御寒衣物,踉踉跄跄地爬下小丘,穿过万古死寂的巨石迷宫,走向停放飞机的山脚平地。我和丹弗斯一个字也没有提起究竟是什么迫使我们逃离了黑暗的地下世界和古老的秘密深渊。
不到十五分钟,我们就找到了通向山脚平地的那道陡峭斜坡——先前就是从这里下来的——在山坡上稀稀落落的废墟里看见了大型飞机的黑色身躯。向着目的地爬到一半,我们停下来喘息片刻,转过身再次眺望底下奇伟绝伦、超乎想象的第三纪巨石城市——未知的西方天空再次勾勒出它神秘莫测的轮廓。天空中的晨间雾霭已经消散,翻腾不息的冰雾正在飘向天顶,那充满嘲讽意味的线条似乎即将化作某些怪异的图案,但又不敢变得过于确定和清晰。
就在这时,怪诞的巨石城市背后极远处的白色地平线上,模糊地浮现出一排如梦似幻的紫色山峰,犹如针尖的峰顶在西方玫瑰色的天空中若隐若现。早已干涸的河道仿佛一条不规则的黑暗缎带,蜿蜒伸向远古高原那微光闪烁的边缘。有那么一秒钟,我们目瞪口呆地欣赏着这幅景象中那超越尘世的无穷壮美,可是无法言喻的惊恐很快悄悄钻进了灵魂深处。因为这道遥远的紫色线条无疑正是禁忌之地的可怖群山,也是地球上最高的山峰,是世间邪恶的聚集处,隐匿着无可名状的恐怖和埋藏万古的秘密,不敢用壁雕描绘其含义的古老者对它们敬而远之并顶礼膜拜,地球上没有任何活物曾涉足彼地,只有险恶的闪电频繁造访,在极地长夜向整个高原发射怪异的光束。毫无疑问,它们就是冰寒废土上令人畏惧的卡达斯的未知原型,位于弃绝之地冷原的另一侧,连渎神的远古传说也只敢闪烁其词地提及那片场所。我和丹弗斯是有史以来第一批亲眼看见它们的人类,我向上帝祈祷,希望我们也是最后一批。
假如那座先于人类的城市里的壁雕地图和绘景没有出错,那么这些神秘的紫色山峰至少距离此处三百英里,即便如此,它们模糊如妖魔的轮廓却明显超越了高原那白雪皑皑的遥远界限,就像一颗即将升上陌生天空的怪诞异星的锯齿状边缘。山峰的海拔肯定远远超出了所有已知的对比物,将峰顶一直送上了空气稀薄的大气高层,那里只有气态的幽魂出没,鲁莽的飞行员会遭遇无法解释的坠落,几乎没有谁能活下来讲述究竟见到了什么。望着它们,我不安地想起一些壁雕里隐晦提到那条早已干涸的大河曾从它们受诅咒的山坡上将某些东西带进巨石城市,如此有所保留地雕刻图像的古老者的恐惧中,究竟有多少理性和多少愚昧呢?我想到山脉的北侧尽头肯定离玛丽皇后地的海岸线不远,道格拉斯·莫森爵士的探险队无疑正在不到一千英里之外勘测,我衷心希望道格拉斯爵士和他的队员不会在厄运摆布下瞥见被沿岸山峦拦在另一侧的事物。这些念头足以说明当时我的精神状态有多么饱受折磨,而丹弗斯的情况似乎更糟糕。
不过,早在我们经过巨大的星状废墟并抵达飞机之前,我们的恐惧就转移了目标,回到了身旁相形见绌但依然巍峨的山脉上,重新翻越它们的重任就摆在面前。废墟林立的黑色山坡在东方从丘陵区域凄凉而可怖地拔地而起,再次让我们想起尼古拉斯·罗列赫那些怪异的亚洲绘画。想到山峰内部该受诅咒的蜂窝结构,想到散发恶臭的无定形恐怖怪物蠕动着爬向中空的最高尖峰,再想到那些引发无穷联想的朝向天空的岩洞,狂风在洞口吹出音域宽广、含有音乐性的邪恶笛声,我们就惊恐得不能自已。更可怕的是,袅袅雾气升腾而起,包裹着几座顶峰,可怜的雷克早些时候曾以为它们代表着火山活动,而我们战栗着想到刚刚逃离的那团类似的雾气,想到所有蒸汽的来源:孕育恐怖魔物的渎神深渊。
飞机一切正常,我们手忙脚乱地穿上厚实的飞行皮衣。丹弗斯没费什么工夫就发动了引擎,顺利起飞,越过噩梦般的城池,古老的巨石建筑物在脚下无边无际地伸展,与我们第一次见到它时毫无区别——仅隔了短短一段时间,但感觉上又那么遥远。我们开始爬升,调转机头测试风力,准备穿越隘口。高空的湍流肯定非常强烈,因为天顶的冰晶云正在变幻出各种奇异形状。来到两万四千英尺,也就是穿越隘口所需要的高度,我们发现飞行起来毫无障碍。靠近那些直插天空的山峰时,狂风吹出的怪异笛声再次出现,我看见丹弗斯抓着操纵杆的双手在颤抖。尽管我驾驶飞机的技术很业余,但在这个时刻,恐怕我比他更适合执行从山峰之间穿过的危险任务。我示意和他交换座位,代替他履行职责,他没有反对。我尽量搬出所有的技能和镇定,盯着隘口峭壁之间的那一小片暗红色天空,咬牙坚持不去看峰顶的团团雾气,打心底里希望能用蜡封住耳道,就像尤利西斯的部下经过塞壬栖息的海岸,禁止令人不安的呼啸笛声进入意识。
丹弗斯尽管卸下了驾驶的重任,神经却绷紧到了危险的程度,完全无法保持安静。我能感觉到他在座位上转身、扭动,时而望向背后越来越远的恐怖城市,时而看着前方遍布岩洞和方形建筑物的山峰,时而瞥向侧面白雪覆盖、墙垒点缀的荒凉丘陵,时而仰视充满奇形怪状云团的翻腾天空。就在我竭尽全力试图安稳地穿过隘口时,他疯狂的尖叫打破了我对自我的牢固控制,害我绝望地胡乱摆弄了好几秒钟操纵杆,险些导致机毁人亡。片刻之后,我的意志重新取胜,飞机安全地穿过了隘口,但丹弗斯只怕再也不会恢复原状了。
我说过丹弗斯不肯告诉我最终是什么样的恐怖让他发出了如此癫狂的惊叫——我不无悲哀地确信,这个恐怖之物要为他目前的精神崩溃担起首要责任。回到山脉的安全一侧后,我们缓缓下降,飞向营地。丹弗斯和我在呼啸风声和引擎轰鸣中叫喊着交谈过几次,但和先前准备离开噩梦古城时的谈话一样,主旨都是要如何严守秘密。我们一致同意,有些东西不该被人类知晓或者轻率地讨论——若不是为了不惜一切代价阻止斯塔克怀瑟摩尔探险队和其他人出发,此刻我也不可能开口。这么做有着绝对的必要性,为了人类的和平与安全,我们不该去打扰地球某些黑暗的死寂角落和不可思议的深渊,否则就可能惊醒沉睡的畸形怪物,让亵渎神圣、存活至今的远古噩梦蠕动着爬出黑暗巢穴,在这个新时代踏上更疯狂的征服历程。
丹弗斯只肯闪烁其词地说出,最后吓得他大叫的是一幅蜃景。他坚称蜃景与我们当时正在跨越的疯狂群山毫无关系,与方形建筑物和笛音回荡的洞穴毫无关系,与山体内蒸汽缭绕、充满蜿蜒通道的蜂巢结构也毫无关系,奇特而可怖的景象在天顶翻腾的云团中一闪而逝,画面中是隐藏在西方诡异紫色群山背后的东西,古老者对其心怀恐惧、敬而远之。他见到的东西极有可能仅仅是纯粹的幻觉,催生幻觉的或许是我们先前承受的精神重压,或许是前一天在雷克营地附近目睹的蜃景,蜃景中的死亡城市当然存在,只是当时我们还不知道。无论丹弗斯认为他见到了什么,它都真实得让他饱受折磨,直至今日。
他偶尔会低声说一些支离破碎、仿佛呓语的话语,内容有“暗黑渊薮”“凿刻边缘”“原初修格斯”“无窗的五维实心立体”“无可名状的圆柱”“远古航标”“犹格索托斯”“原始的白色胶冻”“空间之外的色彩”“肉翼”“黑暗中的眼睛”“月梯”“本源、永恒、不灭”和其他诡秘的概念。可每次恢复清醒,他就会否认所有这些,将其归咎于自己早年怪异而恐怖的阅读口味——倒也没错,丹弗斯是胆敢完整阅读大学图书馆锁藏的遍布蛀洞的《死灵之书》抄本的少数人之一。
我们飞越山脉时,高处的天空确实蒸汽缭绕、搅动不息。尽管我没有望向天顶,也能想象出冰尘的旋涡有可能组合出怪异的形状。无休止翻腾的层层云团能够栩栩如生地反射、折射和放大遥远的景象,而一个人的想象力很容易就可以将其补充完整——丹弗斯的记忆还没有机会从过去的阅读中汲取材料,因此他也不可能呼喊出以上那些特定的恐怖之物。他在短短一瞥中绝对不可能看见那么多事物。
当时他的尖叫仅限于重复一个疯狂的词语,它的来源实在过于明显:
“ Tekelili ! Tekelili ! ”
【墙中之鼠】
1923年7月16日,最后一名工人完成了他的工作之后,我搬进了艾克森姆隐修院。重建隐修院堪称一项浩大的工程,因为这座荒弃的建筑物一度只剩下空壳般的废墟,但它毕竟是我祖上的府邸,因此我没有容许庞大的开支阻挡我的决心。自从詹姆斯一世在位期间,此处就一直无人居住,当时有一起极为丑恶的悲剧降临在屋主、他的五个孩子和几名仆人身上,事情的大部分细节始终没有得到合理的解释。怀疑和恐惧都落在屋主的三子头上,他是我的直系先辈,也是那条遭人厌恶的血脉仅有的幸存者。由于唯一的继承人被指控为杀人凶手,这片土地被收归国有,受指控的三子也没有尝试为自己辩护或取回他的财产。沃尔特·德·拉·坡尔,第十一世艾克森姆男爵,受到某种恐怖之物的严重惊吓,这对他的影响远远超过了良知或法律。他用行为表达了一个疯狂的愿望,那就是将这座古老的建筑物排除在视线和记忆之外:他逃往弗吉尼亚并在那里成家,一个世纪之后,他的新家庭发展成了德拉坡尔家族。
艾克森姆隐修院空置至今,尽管后来它被划归诺里斯家族,由于其独特的杂糅式建筑而受到了大量研究:哥特式塔楼坐落于萨克逊或罗曼式的建筑物上,而基座又体现出更早期乃至多个时代的风格:罗马,甚至德鲁伊或本土布立吞人——假如传说讲述的都是实情。它的基座确实独一无二,一侧与隐修院所在的石灰岩断崖连在一起,而隐修院在断崖上俯瞰位于安彻斯特村以西三英里的一条荒芜溪谷。建筑师和文物研究者很喜欢前来勘察这座从被忘却的时光残存至今的怪异遗迹,但附近乡村的居民都憎恶它。几百年前我的祖辈居住在这里的时候,他们就憎恶它,现在由于年久失修而遍覆青苔和霉斑,他们依然憎恶它。得知我出身于一个受诅咒的家族之前,我连一天都没有在安彻斯特待过。本周,工人炸掉了艾克森姆隐修院,忙着拆除基座的残垣断壁。
我对祖上的了解仅限于简单的事实,还有我在美国的第一代祖先来到殖民地时背负着怪异的传闻疑云,但完全不了解其中的细节,因为德拉坡尔一族将沉默奉为家训。与经营种植园的邻居不同,我们几乎不吹嘘参加过十字军的祖上或中世纪和文艺复兴时代的其他风云人物,也没有任何世代相传的传统,除了在内战之前,每一代家主都会给长子留下一个密封的信封,待他死后才能打开。我们珍视的荣耀是移民后取得的成就,是一个骄傲而重视荣誉,但有些内向、不善交际的弗吉尼亚家族的荣耀。
(插图)
我们在内战期间耗尽了家财,位于詹姆斯河畔的家宅卡尔法克斯毁于大火,更是彻底改变了整个家族的生存境况。年事已高的祖父在那场纵火暴行中过世,与他一同逝去的还有将我们与过去联系在一起的那个信封。直到今天,我依然清楚地记得七岁时目睹的灾难,联邦士兵呼喝不已,女人尖叫哭喊,黑人咆哮祈祷。我父亲当时在军队里保卫里士满,我和母亲经历了许多烦琐手续之后,穿过战线去和他会合。战争结束,我们全家迁往母亲出生的北方。我长大成人,步入中年,最终变成了一个富有但木讷的北方佬。父亲和我都不知道世代相传的信封里到底装着什么,随着我日益融入马萨诸塞州那乏味的商业生活,我对隐藏于家族血脉深处的秘密也完全失去了兴趣。真希望我曾仔细琢磨过其中的真相,否则我肯定会乐于将艾克森姆隐修院留给青苔、蝙蝠和蛛网!
家父于1904年过世,但没有任何信封留给我或我的独子阿尔弗雷德。阿尔弗雷德当时十岁,已经失去了母亲,后来找回家族事迹的也正是这个孩子。我能说给他听的只有过去的趣闻轶事。1917年他在世界大战中以飞行员身份前往英格兰,反而写信告诉了我一些非常有意思的祖辈传说。德拉坡尔家族似乎拥有多姿多彩但阴云密布的历史。我儿子的一位朋友,皇家飞行队的爱德华·诺里斯上尉,曾居住在离我们家族府邸不远的安彻斯特,讲述了许多村夫之间流传的迷信传说,很少有小说家能想出这么疯狂和荒谬的故事。诺里斯本人当然不可能认真看待它们,但我儿子觉得很有意思,认为这些是给我写信的良好素材。正是这些传说最终将我的注意力引向了大西洋另一侧的祖产,使得我下定决心要回购和修复家族府邸。诺里斯向阿尔弗雷德栩栩如生地描述了它的荒弃现状,答应帮他谈一个合理得惊人的要价,因为那片土地目前就归他的叔叔所有。
1918年,我买下了艾克森姆隐修院,但几乎立刻就被迫中断了修复府邸的计划,因为阿尔弗雷德因伤致残,退役回国。他在世的最后两年里,我除了照顾他再也没有别的念头,连生意都托付给了商业伙伴。1921年,我痛失爱子和人生目标,成了一个不复年轻的退休制造商,于是决心将余生的重心转向新购置的产业。这年12月,我造访安彻斯特,诺里斯上尉招待了我。这位讨人喜欢、身材圆胖的年轻人对我儿子推崇备至,保证会帮助我搜集设计图纸和奇闻秘史,用于指导即将开始的修复工程。我对艾克森姆隐修院没什么感情,它在我眼中只是一片摇摇欲坠、满地狼藉的中世纪废墟,遍覆地衣和白嘴鸦的巢穴,危险地矗立在断崖上,楼层地板和其他内部结构都已侵蚀殆尽,只剩下与主体分离的塔楼的石墙还算完整。
随着我逐渐复原先祖在三个世纪前离开时这座建筑物的样子,我开始为修复工程雇用更多的工人,但每次都不得不远离附近区域才能找到人力,因为安彻斯特村民对这个地方怀有一种难以想象的恐惧和憎恶。这种情绪异常强烈,有时候甚至会感染我从外地找来的劳工,引发数不胜数的开小差事件。而情绪的发泄对象似乎包括了隐修院本身和几百年前居住于此的整个家族。
儿子曾告诉我,他在造访时多多少少受到了冷遇,因为他是德·拉·坡尔家族的一员,如今我发现自己也因为相似的原因而遭受了难以形容的排斥,直到终于说服那些农民,让他们相信我对祖辈的事情几乎一无所知。即便如此,他们依然不喜欢我,一见面就脸色阴沉,因此我不得不通过诺里斯这一媒介才搜集到了村子里的大多数古老传说。他们无法原谅的大概是我企图复原一个令人深恶痛绝的象征符号,因为无论是否符合理性,他们都将艾克森姆隐修院视为食尸鬼和狼人出没的场所。
我将诺里斯搜集来的故事拼凑起来,再加上研究过废墟的几位学者的叙述,推断出艾克森姆隐修院坐落在一座史前神庙的遗址上,那座神庙是德鲁伊教或德鲁伊教兴起前的建筑物,与巨石阵来自同一个年代。毋庸置疑,这里曾经举办过无法用语言描述的仪式,还有一些令人不快的传说称这些仪式后来并入了罗马人带来的库柏勒崇拜异教之中。下层地窖里依然清晰的铭文中还能辨认出诸如
DIV...OPS...MAGNA MAT...
的文字,那是大母神(Magna Mater)的符号,罗马曾徒劳地禁止公民参与对她的黑暗崇拜活动。许多遗迹都能证明安彻斯特曾是奥古斯都第三兵团的营地,据说库柏勒的神庙曾经壮观非凡,挤满了崇拜者,在弗里吉亚祭司的主持下举行无可名状的祭典。传说还称那个古老宗教的衰落并没有终结神庙的祭祀仪式,祭司表面上转投了新的信仰,实质并没有真正的变化。据说那些仪式甚至没有随着罗马帝国的败亡而消失,萨克逊人的某些仪式与神庙的残余信仰合在一起,勾勒出后来绵延传承的信仰的基本轮廓,以其为核心建立起一支异教,七大王国的半数臣民都对它深感畏惧。公元1000年前后,编年史中提到过这个地方,称它是一座坚固的石砌隐修院,居住着一支法力强大的怪异教团。广阔的园林将其包围,附近的居民早已饱受惊吓,根本不需要城墙来阻挡他们。丹麦人始终没有完全摧毁这个组织,但诺曼征服还是导致它大幅度地减少了活动,因为1261年亨利三世将这片土地赐给我的祖先艾克森姆男爵一世吉尔伯特·德·拉·坡尔时,并没有遇到任何阻碍。
在此之前,我的家族从未传出过任何负面的消息,但那以后必定发生了一系列怪异的事情。有一部编年史在1307年时将德·拉·坡尔家族的一名成员称为“被上帝诅咒的人”,而乡野传说提到在古老神庙和隐修院的地基上修建的城堡时,永远怀着恶意和癫狂的恐惧。炉边故事充斥着最令人毛骨悚然的描述,而惊恐所致的缄默和云遮雾罩的闪烁其词让一切变得更加骇人。故事将我的祖上描述成了一族世袭的恶魔,相比之下,连吉尔·德·莱斯和萨德侯爵都只是刚入门的学徒,故事还隐约暗示几代村民的无端失踪也是他们的责任。
其中最恶劣的人物似乎是诸位男爵及其直系后裔,至少绝大多数传闻都和他们有关。据说假如某位继承人出现了较为健康的发展倾向,那他就必定会神秘地早早死去,为另一名更符合家族典范的子嗣让路。家族内部似乎存在一个异教团伙,首领是家主,仅限于少数几名家族成员之间。这支异教的选择标准似乎是脾性而非血统,因为有几个因婚嫁进入家族的人也被纳入其中。来自康沃尔的玛格丽特·特雷弗女士,五世男爵次子戈弗雷的妻子,她成了附近村民吓唬孩童的最佳人选。有一首以这个女魔头为主题的古老恐怖歌谣直到今天还在临近威尔士边境的地区流传。以歌谣形式保留下来的还有玛丽·德·拉·坡尔女士的可怖传说,但故事的侧重点有所不同,她嫁给什鲁斯菲尔德伯爵后不久就被伯爵及其母亲联手杀害,听取两人告解的神父却赦免并祝福了他们,但谁也不敢向世人重述他们忏悔的内容。
这些传说和民谣无疑只是典型的粗鄙迷信故事,激起了我强烈的反感情绪。它们流传得经久不息,牵涉到我祖上如此之多的家族成员,这两点尤其让我烦恼。另外,那些怪异癖好的诋毁还令人不快地让我想到了本人亲属的一桩知名丑闻:我年轻的堂弟,卡尔法克斯的伦道夫·德拉坡尔,他喜爱和黑人厮混,从墨西哥战争中归来后,成了一名巫毒教祭司。
相比之下,另一些语焉不详的传说就不至于让我烦恼了,例如石灰岩峭壁下狂风呼啸的荒芜山谷里时而响起哀号和咆哮声;例如春雨过后往往会飘来犹如坟场的恶臭;例如约翰·克雷夫爵士的马匹某天夜里在一片偏僻土地上踩到了一个吱吱怪叫、挣扎翻滚的白色物体;例如一名仆人大白天在隐修院见到某些东西后当场发疯。这些只是老套的鬼故事,而我当时是一名公开承认的怀疑论者。农夫失踪的故事不太容易被斥为胡言乱语,但考虑到中世纪的习俗,也算不上有多值得重视。出于好奇的窥探就等于死亡,不止一次有被砍下的头颅挂在艾克森姆隐修院周围现已消失的棱堡上示众。
有几个故事讲得格外生动,我不禁希望自己年轻时多涉猎过一些比较神话学的知识。举例来说,一些人坚信有一群蝙蝠翼的恶魔每夜在隐修院举行巫妖狂欢祭典,这群恶魔也需要吃饭,从而解释了隐修院的广阔园林里为何种植着数量远超人口比例的粗劣蔬菜。其中最有板有眼的莫过于一篇关于鼠群的惊人史诗了:导致府邸废弃的悲剧发生三个月后,污秽的害兽大军浩浩荡荡地涌出城堡,这支精瘦、肮脏而贪婪的军队横扫挡在前方的一切,在怒火消退前吃光了村里的家禽、猫狗和猪羊,甚至还有两名不幸的人类。围绕这支令人难忘的啮齿类大军诞生了一整套完整的传说,因为老鼠最后分散进入村民家中,催生了数不尽的咒骂和惊恐。
类似的传说纠缠着我,而我怀着老年人的固执坚持推进恢复祖上府邸的浩大工程,说这些故事构成了我的主要心理环境也并非不可想象之事。另一方面,诺里斯上尉和从旁协助我的文物研究者不断地称赞和鼓励我。耗时两年的修复事业终于竣工,我打量着宏伟的厅堂、镶有护壁板的墙体、拱形的天花板、带竖框的高窗和宽阔的楼梯,内心的自豪足以补偿重建府邸的惊人开销。中世纪的所有特征都得到了精心复制,新建的部分与原先的墙壁和基座完美地融合一体。父辈的府邸重新变得完整,我期待能够挽回本将随我而逝的这条血脉的名声。我打算定居于此,证明德·拉·坡尔(我换回了姓氏的原先拼法)未必都是食尸鬼。更加令我愉快的是,尽管我按照中世纪风格重建了艾克森姆隐修院,但它的内部结构焕然一新,不可能像以前那样存在害兽和鬼魂的栖身之处。
如前所述,1923年7月16日,我搬进了府邸。这个新家有七名仆人和九只猫。我特别喜欢猫,最老的猫叫“尼格尔曼”,今年七岁,和我一起从马萨诸塞州波尔顿远涉重洋而来,另外几只是我为重建隐修院而暂住诺里斯上尉家中时陆续收养的。搬进新家的前五天,我们的日常生活极为平静,我把时间主要花费在整理家族旧资料上。到这时候,我已经掌握了有关最后那场悲剧和沃尔特·德·拉·坡尔逃离故国的大量间接证供,我猜葬身于卡尔法克斯火海的家传文书大概也是围绕这些内容。我的祖先发现了某些令人震惊的事情,彻底改变了他的行为方式。两周后他在四名仆人同谋的协助下,趁家中其他成员熟睡时将他们悉数杀害,这就是他受到的指控。然而,除了那些拐弯抹角的暗示以外,无论逃跑前后,他都没有向仆役帮凶外的其他人透露,他究竟发现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