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把他送的小红木锤子,还有那小木娃娃都收在箱子底,从不打开来看。
她这辈子,是不可能再嫁入萧家的,便以为,今生自己怕是和他再无交集了吧?本就差着辈分,又不是什么血缘近亲,待到一日她嫁为他人妇,怎么可能轻易得见?
只是终究没想到,自己在这一场燕京城动荡中,竟遭遇这般不幸。
更想不到的是,爬出洞口,迎着积雪反射过来的刺眼光芒,第一眼看到的竟然是他。
身穿战甲,顶天立地的他,弯下腰,对她伸出一双温暖干燥的手。
在那一刻,她整个崩溃了,再不记得曾经被抛弃的痛,冲着那双温暖的手不顾一切地扑过去,倒在他怀里贪婪地吸取他的温暖。
想起自己之前的行径,她不免微微咬了下唇。
一碗汤面入腹,洗了个热水澡,又换上了干净温暖的衣裙,理智回笼,她又重新是兵部侍郎家娇生惯养待字闺中的姑娘了。
眼看就要满十五岁的姑娘,自然是要谨言慎行。
这样的一个姑娘,面对眼前这位数年不曾谋面的萧大将军,是羞涩矜持的。
于是萧敬远就见到,阿萝低下头,柔白犹如春桃一般的脸颊微微泛起粉润的红晕,修长细密的睫毛垂下,样子妩媚羞涩,就连那娇嫩的眼睑上方,也透出一层脂粉样的艳红来。
她是刚洗过澡,乌黑的青丝轻轻蔓延在少女微微隆起的胸前,发梢还带着些许湿润,整个人仿佛清晨沁润了水光雾气的牡丹,轻盈盈的水灵,粉嫩嫩的动人。
萧敬远就这么看着,看着七年后已经初初长成的女孩子,微微开启娇嫩清透的唇瓣,低声道:“谢七爷救命之恩。”
她用的称呼,不是七叔,而是七爷。
七叔是世交间排着辈分的称呼,七爷,却是连那点世交之情都没有了。
更遑论昔年,小小的她曾窝在他胸膛里,软糯撒娇,仰起小脸儿歪着脑袋冲他耍赖。
这些,她可能已经忘记了吧。
萧敬远几乎在屋檐下等了大半个时辰。
这大半个时辰里,他想象过千百种她出来后会说的话,每一种,他都想着他该怎么应对。
可是万没想到,她一开口,便是这般疏远的谢辞。
一盆冷水浇下,揣在怀里的蒸腾热气,缓慢地变冷,变硬。
“三姑娘客气了,萧某奉太后谕旨剿匪,这本是职责所在,若是不能救得姑娘,反倒是萧某的罪过了。”
他的声音疏远客气,面上没有任何表情。
阿萝默了片刻,有些不知道如何应答了,她也感觉到了,他眸光中的热度仿佛瞬间消退。
或许他在生气,生气她是个不识好歹的,前一个时辰还在软绵绵地攀着他的臂膀怎么也不肯放开,后一个时辰便矜持地不敢抬头去看。
贝壳般的小牙微微咬住唇,粉艳的丁香小舌轻轻抿了下唇瓣,她越发低下头,小声开口说:“七叔……你知道我娘和我弟弟的下落吗?”
牢牢地盯着她那唇舌间小小的动作,萧敬远的眸色变深,呼吸几乎停滞,胸口甚至泛起丝丝疼痛。
他深吸口气,箭袖下的拳轻轻攥起,以平稳自己的气息。
她果然是没变,纵然长大成一个妩媚动人的姑娘,却依然是原来那个性子。
开口叫七爷,是和他把以前的那点牵扯撇个清清楚楚。
再开口叫七叔,又是因为有所求,怕自己生气了,便故意这么称呼来拉进一点点距离。
她甚至聪明地放低了声响,依然软糯的声调中透出点撒娇的味道。
这若是换了别人,他必然嗤之以鼻,冷漠对之。
往年求上他的人不知凡几,哪个敢在他面前动这种小把戏。
可是偏偏,她这小心思小手段,他甘之如饴。
“并不知。”
他这话一开口,便见那湿润浓密的睫毛瞬间抖起,水润的眼眸中透出浓浓的担忧。
他怎么可能忍心看她这般。
“你别担心,我一路追过去,知道那些流匪也并没有找到你娘和你弟弟。”
还是忍不住出言安抚。
第50章
“你别担心,我一路追过去,知道那些流匪也并没有找到你娘和你弟弟。”
还是忍不住出言安抚。
低哑的声调说出的话语,倒是和她的猜想差不多。她凭着自己遥听那些流匪动静的本领,知道昨日他们还在骂咧咧,只说这两日在山中竟然一个都没碰到。
看样子,至少她遭遇的那拨人,并没有母亲和弟弟下落——或许母亲和弟弟已经逃出山去了吧。
“……那就好。”她轻声喃道,声音柔软,可以听出是总算放心了。
“我派出去的人还在搜查,若是有你母亲和弟弟的下落,会第一时间禀报过来的。”
他还是忍不住,再次出言安抚。
“嗯。”她抬起眼,仿佛秋水洗涤过的双眸此时越发显得清澈动人:“谢谢七叔。”
他低头望着她,想说“不用客气”,却觉得太无趣,想说“这本是分内之事”又觉得太疏远,脑中百转千回地品味她那句“七叔”,竟觉得此时此刻正是恰到好处,她既没有刻意疏远,也没有丝毫要亲近的意思。
七年前那个对她耍赖得寸进尺,一次次地放出鸽子要他过来的小姑娘,必然是不会回来了。
就在这时,恰好霍景云送过来吃食,却是之前山中顺手猎到的狍子,如今烤好了。
“将军,这个狍子肉咱兄弟刚才用盐和烧酒特意腌过,烤得正好,你先用着。”说着,递过来一个偌大的青花瓷盘,里面大咧咧地摆着小半只烤熟了的狍子。
他嘿嘿笑了笑,又趁机去瞅向旁边的阿萝。
一看之下,不免有些怔住,想着这姑娘可真好看,像暖房里养着的兰花。
旁边的萧敬远冷瞥过来一眼,霍景云也就马上清醒过来,连忙笑着道:“这位姑娘饿了吧,你也用些,不用客气,这是兄弟们特意给你和将军做的,好吃得紧。”
说着间,便把那个大青花瓷盘搁置在旧木桌上,然后慌忙逃走了。
阿萝饿了那么久,喝了点面汤不过是暖暖胃罢了,此时听得烤肉,嘴里便不自觉地流了口水。
她艰难而小心地看向那狍子肉,却见那狍子霸气地横在盘子里,烤得金黄,色泽光亮,上面还细心地撒了盐巴等调料。
不动声色地,她微抬起袖子假作咳嗽,其实以着缓慢而细微的动作轻轻咽了下口水。
之后她咬唇,晶亮的眸子望向萧敬远。
这个时候农户大婶已经识趣地出去了,萧敬远看看四旁,见有个灶台,灶台上放着锅碗盆勺并菜刀,他握过来,便仔细地用刀将烤狍子肉分割开来。
他自然看出刚才阿萝见到这烤狍子肉时,眼里瞬间迸发出的光彩,以及那欲盖弥彰的咽口水动作。
阿萝从旁安静地等待着,不时抬起头来悄悄看向他。
他低着头,笔直的鼻梁骨旁,如剑一般的眉眼微垂下,脸上没什么表情,不过他握着菜刀的手,一丝不苟的稳定。
他一下下地,从一整块烤狍子肉上面切割出削薄的肉片,整齐划一。
之后,他又取了一些盐巴,均匀地洒在那肉片上。
做完这些,他自旁边竹筒里取来一双筷子,农家的筷子,自然比不得侯府里,他看了看,勉强还算干净,这才递给了阿萝。
“吃吧。”他仿若随意地看了她一眼:“等下再喝点热汤。”
“嗯。”阿萝这个时候还能说什么,她故作镇静地等在旁边,其实心里已经恨不得用手抓来那削薄的狍子肉塞到自己嘴里,而抬起袖子掩饰吞口水的动作已经做了好几次。
当下接过来筷子,她小小声地道:“谢谢七叔。”
说完这个,便再也忍不住,用筷子夹了一块肉来放到嘴里。
吃到嘴里,她才知道,这烤肉是多么鲜嫩香美,香得她恨不得把舌头都给咽下去。
“好吃。”她再是想故作矜持,也终于忍不住夸口赞起来,一边赞着,一边又夹了一块。
如此吃了三四块后,她才想起来,望向旁边的萧敬远,小心翼翼地问道;“七叔,你不吃啊?”
“我不饿。”他低下头,取来了一个烧火棍,轻轻地拨弄着旁边灶膛中的柴火,想让它烧得更旺一些。
山下虽不比山里冷,可是到底并不暖和,而她刚沐浴过,发梢的湿润浸在胸前微微起伏的粗布蓝花袄上。
这样子很容易着凉。
阿萝低下了头,重新拿着筷子吃肉,只不过这次少了最初的急切,变成一小口一小口吃了。
当她这么吃的时候,萧敬远坐在灶膛旁,一边随意拨弄着灶火,一边看着她。
她有几分羞涩,忽然间就想起,七年前,他从拐子手里救了她,也是像今日这般,抱起她,将她收拢在斗篷里遮盖得严严实实,之后寻了处客栈安置她。
第二天晨间,他陪着她一起用膳,抬起修长好看的手,有一下没一下地给她剥水煮毛豆。
她还想起了刚才大婶说的话,大婶说,一看就是有钱人家的小姐吧,刚才那位大将军还说你并不会自己穿衣,要我帮着些。
她小口地品着嘴里烤狍子肉的滋味,有些无奈,又有几分羞赧,其实她自那之后,早学会了自己穿衣,他竟然还以为自己是小时候那般娇惯和笨拙。
“在想什么?”他低头望着灶膛里欢快的火苗,这么问道。
她微诧了下,仰脸看她,小脸在火光映衬中透着粉光。
“我就是想起了我小时候……”被他猝不及防地这么问,她倒是没防备,一边吞咽下一口烤肉,一边低声这么道。
他目光从火光中移开,看了她一眼。
“以前是我不好。”他以为她想起了那一日,他向她告别的情境。
他明明答应了她的,可是却出尔反尔了,这是他这辈子第一次违背自己的诺言。
“没,没,你想多了,没什么的。”她连忙摇头否认。
她并没有哀怨地一直想着这件事,至少现在并没有。
她也知道,今日若不是他,怕是自己在那山洞里会冻死饿死,她怎么还会斤斤计较小时候的事儿。
更何况,小时候也是她不懂事,任性,缠住他,不舍得放开,只恨不得他能像父亲一般守在自己身边。
跳跃的火苗映衬在他坚硬的下巴上,他喉咙微动了下,灼灼目光凝视着她。
沉甸甸的目光压下来,阿萝没办法,只好硬着头皮解释道:“其实,那个时候是我不好,我只是……只是太需要像七叔这样的人对我好了,七叔那么好,我便忍不住任性了。”
她贪婪地索取,试探着他的底线,但其实他和自己非亲非故,并没有那么多耐性。
“恰好,我爹回来了,他对我很好,他比我以为的对我还要好。”
听着这话,萧敬远便想起,那一日在茶楼上,他看到她高坐在大马上,欢快地靠在叶长勋怀里,眉眼间的神采仿佛能照亮整个东大街。
她的父亲回来了,可以满足她需要的一切宠爱,所以她就不需要他了。
阿萝这么说着时,她忽然不安起来,其实她并不明白,为什么她和萧敬远要谈起这个话题,以前的事儿,难道不该是默契地当做没有发生过吗?
她很勉强地笑了下,抿唇轻笑:“其实……七叔还是相信我的吧?”
“嗯?”他不置可否,挑眉望着她。
“我当时死乞白赖,求着七叔把婚事给退了,七叔当时说是不会退的,可是后来……”
后来她自然知道,她提过的那两位,他谁都没有娶,一个调令,他离开了燕京城。
“这个和你没有关系。”他略显强硬地打断了她的话,语速非常快。
“额……”她有些尴尬地看了他一眼,自作多情了?其实和自己没关系?
萧敬远在话出口后,也发现自己语气太过生硬,于是又补充道:“我只是恰好要离开燕京城,怕是要在边疆数年,燕京城里的姑娘,怕是受不得这苦,我也不忍心让人家守活寡,与其这么耽搁着别人,倒不如及早拒了这亲事。”
“嗯,也是。”她只好讪讪地这么道。
说起来也是巧,他拒了婚事后,人家左继侯府家的姑娘没多久就嫁给别人了,如今过得挺好,并不像是短命样儿。
他怕是依然不会信自己当初说的话吧。
“你呢?”他忽然这么问道。
“我?”阿萝茫然地望了他一眼,颇有些疑惑,这话题是怎么跳转的?
萧敬远扭过脸去,看向旁边的炉火。
炉火的映照下,他幽深的眸子中也跳跃着火光。
“你如今,可曾定亲?”
第51章
“没呢……”阿萝这么说着,忽然想起上辈子自己嫁给萧永瀚的事,而萧敬远恰是萧永瀚的叔叔。
当下心里微动了下,便故意道:“不过已经有心仪之人。”
“哦……”红色跳跃的火苗中,萧敬远仿佛化为石雕,半响后,才低声道:“没想到转眼间,你都长这么大了。”
阿萝听着他这声音颇有些闷闷的,不免纳罕,想着他该不会真觉得自己就该嫁他侄子吧?
其实同在燕京城,彼此之间难免有所交道,她也知道萧敬远的母亲,也就是萧家老太太,还是很中意的,总说要早点定下来,要让自己去她家当孙媳妇。母亲知道自己的心思,每每听说这个,只是敷衍几句,并不给个真切话。
可以后呢,该如何推脱?
如今父亲虽已为兵部侍郎,可是萧家经此一事,有从龙之恩,可以说是烈火烹油势头日盛,若是萧家真想让自己去给萧永瀚当媳妇,那怕是要得罪他们家了。
这么想着,她微微歪头,仔细打量过去,却见火光映衬中的男子眼眸深邃,双唇绷紧几乎成一把剑,眉宇间凛冽森寒——看上去有点吓人。
她眨了眨眼睛,赶紧笑了下,解释道;“其实订婚这种事,我是不着急的,左右我年纪不大,也不必非要急着嫁人,嫁人不好。”
“为什么不好?”他连头都没有抬,盯着灶膛里轻轻炸开的一点火花,淡声这么问道。
阿萝歪头想了想,吐吐舌头,小声道:“你看,我在家里,爹娘对我好,哥哥也疼我,就连那个总是气我的弟弟,看我不高兴了也会哄着我开心,还知道去如意楼给我买糕点吃,这么舒坦的日子,我为什么要早早地嫁人,去给别人当媳妇。当别人家媳妇,每日还要伺候公婆,服侍夫君,还要操心料理家事,调理丫鬟,不知道多少烦恼!”
萧敬远目光缓慢地移到阿萝身上,看着她眉眼间的一丝调皮,隐约可见当年那个七岁小孩儿的模样。
他嘴角勉强扯出一个笑来,却是道:“你倒是还和以前一样,小孩儿脾气。”
阿萝这个时候也吃得差不多饱了,放下筷子,捧着热汤轻轻吹起:“没人宠着的时候,自然不能当小孩子,如果有人宠,那为什么不乖乖地当个小孩子?”
萧敬远听闻,微愣了下,之后眸中忽地泛起痛意,忙别过连脸去。
阿萝这边吃饱喝足了,心情也就好了,只唯独担心着母亲和弟弟而已。
萧敬远手底下人已经过去燕京城通知了叶长勋,叶长勋那边应该很快有人来接,阿萝自然很是期盼。
不过萧敬远还是道;“如今燕京城里也不太平。”
阿萝听闻,倒是知道他这意思的。
一时低头想着,自己若回去燕京城,别反倒是给爹爹添乱,如果这样,还不如继续留在山下,左右有萧敬远在,他还能护着自己。
这么一想,她也就不着急了,只是盼着萧敬远能快些将母亲弟弟寻到。萧敬远看她嘴上不说,眼里却满是期盼,自然不忍心让她失望。
当下留了人手在山下护着她,自己却是亲自带了人马前去山中剿匪,如此折腾三五日,总算那群流匪被尽数捉拿,一个不剩。
等那日凯旋归来时,大家伙自是高兴,唯独霍景云等人,却私底下在那里嘟哝:“将军这是怎么了,这几日那脾气像是吃了炸药一般,眼里也透着狠,那些流匪落到他手里,活捉的且不说,但凡要跑的,死得有点惨。”
按说谁没见过死人,手底下不知道多少人命呢,可是将军素来不是那赶尽杀绝之人,凡事留一线,在边关颇有儒将之称,不曾想今日对着区区流匪,竟是这般狠厉手段。
“往日看你机灵,怎地如今倒是傻了,还能因为什么,就为了山下那姑娘呗!”
瞎子都能看出来,在山下时,将军那双眼睛都围着姑娘转,姑娘一不在他眼前,他便有些怅然若失。这也就罢了,后来不知道怎么,可能是将军和人家姑娘处得不好,他便连用膳都不过去看看那姑娘,反倒让人传话了。
“男人在女人身上栽了跟头,难免要在其他方面找补回来。”这一听就是个有经验的,说起来头头是道。
“这是啥意思,意思是那姑娘根本没看上咱们将军?为什么?”苏年眼里,萧敬远那就是天下一等一的好男儿,在边关时,不知道多少姑娘恨不得直接扑到将军身上,将军正眼看过谁。
人都道将军眼高于顶,如今好不容易眼里有姑娘了,姑娘竟然拿乔?
“谁知道呢,反正依我看,咱们将军栽了,别人家那么小一个小姑娘拿捏着,还不知道以后怎么样呢!”
“这……”苏年头疼地皱眉:“那姑娘年岁看着很小,不曾想这么有手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