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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不到叶将军知道我!”嬴真神情飞动,“记得随父亲阅兵时曾见过叶将军匆匆一面,如今重见,清减了许多。”
嬴真鼓起勇气,凝视叶雍容的脸蛋。
其实嬴真也算个花丛老手。他没有继承父亲的枭勇,但是远比父亲更像个贵族。
他生在离国,总和南蛮人相处,心里却仰慕帝都少年的风雅。随父亲踏进天启城之后,立刻学了帝都少年束发穿衣的风格,喜欢玩玉、品茶和女乐,府中蓄养了各国美女几百人,没事就招呼朋友宴饮,竞相比较所蓄养的舞女妖姬,而后趁着酒兴狎戏。
只是在叶雍容面前,他有种跟一柄绯红色的利剑说话的感觉,不得不怀着小心。
“幸会。”叶雍容淡淡地回应。
“叶将军娇若海棠,其实真不该走从军这条吃苦的路。沙场艰辛,红颜易老。岂不是天下的损失?”嬴真挨着桌子蹭过去,和叶雍容贴着坐。
叶雍容面无表情,退开三尺,“既然从了军,马革裹尸都不算什么,还怕老怕丑么?”
“叶将军这样曼妙的女儿家,说什么马革裹尸,岂不叫人心痛?”
“我叶家死人,你嬴家心痛什么?”
嬴真语塞了,心里琢磨了一下,“天下之美如果分十石(读如“淡”,古代计量单位,十斗为一石),叶将军独占了八石,风琴师占了一石,天下其他女子共分一石。以天下八石的美冒着箭雨冲锋,可不只是我嬴家人,天下男子都要共哀之啊!”
“这话俚俗老套,不知道嬴公子从哪里学来的?”
“不是学来,是心里自然而然就冒了出来。”
“那是公子自创的咯?”叶雍容浅浅一笑,“嬴公子驾临过云中城吧?”
“这却是未曾,不过在下也曾遥想云中城莫非真的是一座古城白云中?想必美得叫人流连忘返,如同叶将军的人一样。”嬴真终于找到一个话头和这个艳若桃李冷若冰霜的女孩说下去了,喜不自胜。他刚才几乎词穷,叶雍容扔过来的话一句比一句冷硬,敲得他丢盔卸甲。直到这一句话锋一转,似乎有了转机。
“没去过?那我们云中城里浪荡子和女孩搭讪,怎么说的话和公子自创的话一模一样?”
“叶……”嬴真觉得自己在叶雍容这面“娇若海棠”的铁墙上已经撞晕了,不知道怎么接下去。
“嬴公子若没有其他要说,恕不奉陪。”叶雍容猛一抬头,眼中锐光流过。嬴真一时哑了,看起来这面铁墙不但硬,上面还满是尖刀。
“两位说得好热闹,怎么不喝酒?”一人忽然插进两人中间,两手各持一杯淡酒,一杯塞给叶雍容,一杯塞给嬴真,“叶将军不必对行军打仗的事太认真了,想那世上无数的贩夫走徒、卑贱之人,上阵冲杀让他们去好了。运筹帷幄,决胜千里,那才是大将风度,何须叶将军亲冒矢石?又想茫茫宇宙间你我都是微尘,人生数十年最终都成枯骨,青春日短却不能及时行乐,枉费了千娇百媚的女儿身啊!”
那是息泯,他看嬴真连着碰壁,担心他是南蛮之地来的,口舌笨拙不得仕女欢心,于是抢上来助阵。
嬴真比醉醺醺的息泯更有些眼色,急忙摆手,“这些先不说,先不说,难得太傅寿诞,大家要尽兴而归。喝酒喝酒。”
他率先喝干了,却看见息泯拿袖子遮着脸,对他暗暗比了个眼色。
叶雍容冷冷地扫了他们两人一眼,那是杯多数女人不敢沾唇的烈酒,不过要用这种伎俩来威逼云中叶氏的女儿,未免小看人了。
“云中叶氏一门虎狼,没有男人,也没有女人。”大胤有名的风炎皇帝这么评价这个家族。
她一仰头,喝干了,翻过杯底,一滴不剩。
酒入喉像是有道暖流,融融地化在心口上。叶雍容今晚一直克制着不喝酒,不过作为云中城里有名的酒徒,喝酒本身还是件开心的事情。她把杯子重重地顿在桌子,看着嬴真和息泯,面冷如霜。
“要换大杯么?”叶雍容问,她自负喝倒这两个男人之后自己还能拔剑把一只飞空的蚊子斩作两段。
嬴真和息泯的脸色都有点难看,蛮族美酒青阳魂,这可不是闹着玩的,这酒酒劲之烈,足以喝死人。
“叶将军好酒量……好酒量,慢饮慢饮,我们去那边转转。”息泯拉着嬴真起身。
舞姬又换了一拨,太傅家存的荡妇娇娃看起来还真不少,不禁让人有点怀疑太傅是否真的那么好养生了。先前的舞姬没退场,都杂坐在客人中侍酒,身上的轻纱被扯得零零落落,酒后的淫声浪语不时传来。几个家主喝得太多,搂着舞姬倒在毯子上,立刻就有家奴进来把舞姬和家主一起送进后堂歇息。
嬴真明白其中的意思,看来谢太傅是要给客人们一个放浪形骸的机会。他心里如同有个猴子在抓,一下两下三下,不由自主地又走到叶雍容身边偷看。叶雍容仍旧坐得笔直,可冰封的脸上已经解冻,乳白的肌肤下泛着红晕,越发的诱人。
“这药当真有用?”他压低声音问旁边的息泯。
“东陆第一的‘苍蝇腿’。”息泯说。
“这名字怎么起的?这叫难听。”
“苍蝇腿苍蝇腿,挠在心里……痒啊。”息泯露出猥琐的笑来。
敬酒时息泯的眼神,是说给叶雍容的酒里下了药。息泯在这群贵公子中吃得开,是因为他总能弄到些无色无味的春药,偷偷下在仕女的酒里,借着机会寻欢。他的药药效就像是醉酒,所以事后往往都被认为是酒后乱性,仕女们也不好声张。
旁边一个家主酒性大发,在舞姬雪嫩的脖子上咬了一口,舞姬扑倒,露出一截雪玉似的大腿,一声娇吟,魅惑得叫人骨头都软了。叶雍容忽然有些吃力似的,用手撑住桌案,鬓边一滴滴细汗涌出。
“叶将军!”嬴真大喜,几步跳过去环抱了叶雍容的腰,“叶将军醉了,快来人,我送叶将军回后堂歇息。”
他使劲蹭着叶雍容的身子,去闻她身上的味道,心里真像息泯说的,几百几千条苍蝇腿在挠。
“放肆!”叶雍容忽地怒吼,她一把把嬴真推了出去,而后猛地抓起他的衣领,像是刚才把酒杯重重磕在桌上那样,用力把他“磕”在地毯上。
嬴真也很有些刀术和马术的底子,不过从来都是他抱着仕女按在地下,从没有被仕女抓起来按在地下的经历,一时间傻了,双膝不由得一软,跪在叶雍容面前。
息泯心都快从嗓子眼儿里跳出来,“我早说带刺的花儿不能碰,这下子可完了!”
这还不算完,叶雍容冷着脸,手中切肉的银刀一转,反手握着,往地下狠狠地一扎!满堂惊呼,不过这一刀并没有扎在嬴真身上,而是把他的衣角死死地钉在地上。叶雍容转身从旁边桌上一捞,满手的肉叉、银刀和钎子。嬴真只看着那一袭红衣围着自己闪动,等到他明白过来的时候,一圈烤肉的家什把他那件华贵的长袍的每个角都钉在了地上。
此刻他想要站起身来闪避一下都不能了。
叶雍容站在他面前,冷冷地一掌挥下,结结实实煽在他面颊上。
满堂骚动,舞姬和客人们搂在一处哆哆嗦嗦,大家是来庆贺太傅寿诞兼着寻欢作乐的,却没料到这么一个红衣的杀神半道里跳出来,手中还提着一把冷光刺眼的银刀。叶雍容回眸一顾,明艳中一股杀气逼人,生生地把骚乱压了下去。宾客们都不敢动,家奴们也都傻了。
“真是……好烈的酒!”叶雍容心里一阵畅快。
她居然掩着口,露出了一丝笑意。其实她不是真的想笑,而是正好一个酒嗝顶上来。这个嗝儿是叶雍容一生中打得最满意的,一股酒气喷出,四肢百骸都轻松无比。她的脸色酡红,她的目光软媚,她的身姿挺拔,她低着头用手捂着嘴,颊边两个梨涡,这树海棠花在瞬间盛开到了极致,羞得压弯了树枝。
息泯的药大概是不错的,错在下在了这么一个酒力过人的叶雍容身上,在云中城,谁都知道叶家小姐喝多了是个什么德性。
客人们的心理在这个瞬间都崩溃了,鬼知道这个杀气逼人的红衣女孩在这个要命的瞬间娇羞个什么。
嬴真却看得骨头都要酥掉了,不由得也痴痴地一笑。
“你也敢笑?”叶雍容居高临下,银刀一闪,直指嬴真的鼻子。
“叶将军息怒,叶将军息怒!嬴公子他……他只是倾慕将军的美貌而已……不是故意动手动脚。”息泯扑上来抱住叶雍容的腿,使劲摇晃,急得眼泪都出来了。他以为叶雍容盛怒之下真的动了杀心。
只不过这句话说得满场贵族恨不得掩面,堂堂息氏和嬴氏的公子,对一个小小的参谋将军不能得手,已经丢脸丢到家了,居然还说出这种话来。如果嬴无翳在场,只怕肺也气炸了。
“你倒有义气啊?”叶雍容怒气更盛。
她懒得管嬴真和息泯这对风月场上的好兄弟有没有义气,但是这个面色粉嫩的小男人居然抱着她的腿摇晃。她平生最恨男人接触她身体。
她正要推开息泯,身体忽然一震。
那是一股战栗,仿佛被雷亟攻心。她感觉到就在背后,一股凛凛然的杀气,仿佛实质一般在燥热的空气中飘动。
她的心神完全被那股子杀气吸引了,按在息泯额头上把他推开。而后盈盈跪坐于嬴真面前,身体前倾,低着头,侧身手一探,按住了腰间剑柄。嬴真不懂怎么忽然间叶雍容像是变了个人,这个姿势倒像是对他行礼。
叶雍容的背后,宾客们中,一张陌生的面孔暴露出来,那是一个上唇长着一抹小胡子的年轻男人,手把着一盏烛台,正看着烛火。
“云中叶氏,坐剑杀人,”小胡子男人点头,“好。”
满座皆惊。
“坐剑杀人”是一个剑术的起手式,这个起手式有典故。
风炎皇帝麾下名将叶正勋以武术闻名。他在稷宫学习的时候,黑街上的刀术好手杜笙五次三番地挑战他,但是都告失败。叶正勋欣赏杜笙的刀术,每次都点到为止,杜笙受的只是皮外伤,所以总能卷土重来。叶正勋是个几乎没有破绽的人,无论杜笙是在他吃饭、睡觉甚至沐浴的时候偷袭,都没能占到任何便宜。杜笙不忿,冥思苦想,钻研出纵劈的一刀,这一刀把全部力量都集中在自上而下的一记纵劈中,以气势威吓敌人,如果敌人横刀阻拦,就劈断敌人的刀,如果敌人挥刀砍杀,就和敌人对斩,就算胳膊被砍下来,也要同归于尽。
这一刀几乎有了北陆蛮族“大辟之刀”的强横,但是杜笙仍然没有绝对的把握,因为叶正勋拔剑极快。
杜笙不再偷袭,决心面对面地决战一次,前提是他站着,叶正勋坐着。任何研习刀术剑术的人都清楚,坐着只能运动上半身,而站着可以蓄积全身之力,所以坐姿出手几乎完全没有胜算。相反对于杜笙而言,他面对叶正勋,叶正勋的任何动作都在他视线中。
杜笙闯入叶正勋和朋友饮酒的酒肆,那天和叶正勋一起饮酒的是微服的风炎皇帝。
杜笙举刀过顶,长啸着扑过去,以敌我共亡之心力斩而下!
但是他也无意于杀死叶正勋,他佩服这个男人,只想和他比较刀术上的高下,临行前把佩刀换成了木刀。
叶正勋只来得及按剑跪坐而起。
没有人能够看清两个人交错的瞬间,一切静止下来的时候,杜笙提刀站在叶正勋背后,叶正勋仍旧按剑跪坐。
叶正勋的肩甲裂开,杜笙的胸口裂开,叶正勋的剑还在剑鞘里,鲜血从鞘里流出。
云中叶氏,坐剑杀人。
叶正勋看了杜笙的木刀,不由得长叹。因为皇帝在座,他不得不确保安全。从此世人才知道,云中叶氏最快的剑,不是站着拔出来的。
“坐剑杀人,没有留手的余地。”叶正勋对垂死的杜笙说。
“看见这一剑,也不算亏了。”杜笙的遗言就是如此。
后来叶正勋把杜笙的纵劈一刀改良为“斩钢刀”,在军中传授,是他属下“狼牙七纵”最强的战场刀术之一。在北陆草原上无数次把蛮族人奔驰的烈马当胸斩倒。但是人人都知道这样勇绝的一刀,仍旧无法匹敌云中叶氏的“坐剑杀人”。
但是叶正勋没有教授过“坐剑杀人”,因为这是一刀发出就只能杀人的刀,凶戾得连他也不愿意使用。
“这种剑术太危险,你真的能控制得住?”小胡子男人看也不看叶雍容,手里用一张棉纸把一小堆菸丝卷成一根纸烟。一般人都是把菸丝塞进烟杆里抽,只有晋北种菸的农民才会卷纸烟品尝菸丝。小胡子男人就着烛火点燃纸烟,深深地吸了一口。
他慢悠悠地抽烟,安静得像是……一只豹子。
“不可!”嬴真急忙说。他知道那个男人,那是父亲嬴无翳指派给他的贴身保镖,谁也不知嬴无翳从什么地方找来的这个人,嬴真只觉得这个人永远像个影子贴在他左右,平时却又没法轻易找到他。
“我倒是没事,只怕已经惊动了公子的侍卫们啊。”小胡子男人叹了口气。
铁靴的声音打破了暖阁中的寂静,一群披着红色皮甲的南蛮武士大踏步地冲了进来,为首的百夫长一看叶雍容的姿势和被钉死在地下的嬴真,低吼一声拔出腰间的方口佩刀,刀身上雕刻着嗜血的野兽图腾,一层洗不掉的暗红色。这是柄杀过不知多少人的刀,离国“赤旅”的军刀。其他武士也纷纷拔刀,散开成一圈围住了叶雍容。
这些武夫和暖阁里的贵族完全不是一路人,他们穿着斑驳的甲胄和沾满雪泥的靴子,眼底泛着赤红,像是一群野兽。
这是嬴真的侍卫们,也只有贵为离国长公子的嬴真才有权把侍卫留在暖阁外。
“坐剑杀人?”百夫长嘶哑地问。
这个女孩展示了至为凶戾的起手式,面对着嬴真。她想杀人?她敢杀嬴无翳的儿子?
这个帝都里谁敢?
“不好收场了。”小胡子男人抽着纸烟。
在几十柄战刀围绕之下,叶雍容岿然不动。但她被“酒劲”烧得昏昏沉沉的脑袋忽然清醒了许多,任谁在被斩成肉泥之前都会清醒起来。围绕着她的古铜色战刀上,刀镡上的雪花正在融化,明丽的水珠流向锯齿般的刀刃,微微一顿,被切作两半坠落。如同身处虎狼群中。
这件事已经变得不好玩了,她捅了大娄子。
“外面怎么那么吵啊?”太傅谢奇微掀开银帘,老脸酡红,声调拖得老长。
他看了一眼被围的叶雍容,看起来很生气,“是‘坐剑杀人’的起手式?这可是杀人的剑法,在我家里怎么搞得这么剑拔弩张?”
他又看了一眼那些南蛮武士,“这些人换鞋了没有?把地毯踩脏了可怎么清洗?”
满座都汗颜。这位有理太傅大概真的是喝多了,说的每一句话都文不对题。
叶雍容心里微微一动。她感觉到自己的杀气泄了,随着谢奇微懒洋洋的几句话,熏风暖阁里的气氛悄悄地松懈了。
“那是叶家的女将军吧?是何人的属下啊?”谢奇微哼哼着。
“太傅,是……是属下的属下……”禁军幕府之首,兵机参政白立出列,满头冷汗。
“你手下的人?怎么性子那么野?”谢奇微懒洋洋的。
“是……是属下军令不严!”
“要罚!”谢奇微从鼻孔里出气。
“不必,不必,误会而已,不过是场误会!”嬴真起身为叶雍容辩解,脸上一个清楚的巴掌印,就是叶雍容那只纤细的手儿,看起来有点滑稽。
外衣被钉在地下,嬴真原本动弹不得。但人急起来也有急智,他把外衣抖落,只穿着件里衣就拦在叶雍容面前。
他自命是个风流人物,护花是要护到底的,不想牵连叶雍容。何况他也不想这件丢脸的事被嬴无翳知道。他身为长公子,按理是要继承父亲的爵位的,如果离国继续强大,没准将来皇帝的位子都有得他坐。不过嬴真很怕父亲,在家里说不上什么话。
众所周知嬴无翳与众不同,对于儿子不管不顾,只是宠爱长女嬴玉。
“不行不行,要罚!不罚岂不是说我家这间暖阁里没规矩了?”谢奇微认真起来,“让闲杂人等先退出去,我要好好想想。”
离国武士们彼此交换眼神,有些犹疑。
“还不退?这里没人希望看见你们,你们还没看出来?”小胡子男人懒懒地说。
他仍旧坐在桌边,自始至终都没有起身过,谁也不知道那股凌厉之极的杀气是如何迸发出来的。
百夫长对于这个小胡子男人似乎有些敬畏,冷冷地瞥了他一眼之后,缓缓地收刀回鞘。几十柄刀跟着缓缓地收回,叶雍容丝毫不动。
“好了好了,退下,我们只是喝酒闹着玩儿!”嬴真挥手。
“我们受命保护长公子的安全,不管是不是闹着玩,任何人威胁长公子,我们都会见机行事。长公子出事,王爷会杀了我们所有人。”百夫长操着一口完全没法听的官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