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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就重用墙头草吧,至少数百年来,懦弱的皇帝和皇室大臣已经学会了如何管理帝都。让他们为我们管理好帝都,我们可以节省很多力气。我们这种骑马的人,只要握住兵权就好。”谢玄淡淡地说。
“说得有道理,不过也是因为你很懒吧?”嬴无翳抬头看着自己的爱将。
“这么简单就被君侯看穿了。”谢玄漫不经心地说。
于是谢奇微成为嬴无翳依仗的对象。以“南蛮狮子”为靠山,他隐然成了皇室大臣中的第一人。
这场大雪已经下了几天几夜,雪深的地方可以没过大腿,在帝都数十年罕见。有大臣上书说瑞雪兆丰年,而钦天监的博士们却纷纷沉默。这些负责夜观星象预言吉凶的博士们从海镜中看到了一种不易解释的天象,帝星“紫薇”和象征武力的“北辰”的轨道渐渐靠近,而象征火焰的星辰“郁非”即将和它们交轨。
这种星相名叫“烈”,“烈”也是一个谥号,书中说“武而不遂曰烈”。
整个帝都张灯结彩预备迎春,市面上透出少见的繁华景象,新春将至的“元气”短暂地压住了帝朝这些年的颓势。
谢家大宅外燃着熊熊篝火,家奴把成捆的细竹投入火焰中,竹节遇火即爆,就是天启城民俗所谓的“炸竹花”。噼里啪啦噼里啪啦,清脆欢闹,围观的人又笑又拍掌。宅子里的高楼上则有使女顺风抛洒纸花,剪成蝴蝶、飞鸟、蔷薇的图案,描金画红。人们一窝蜂地去抢纸花,揭开来看,有的写“迎春钱三金铢”、“迎春钱五金铢”的字样,谁得了这个彩头,大家都欢呼雀跃。
围观的多半是世家女眷,都是重锦宫裙和貂裘大氅,却坦然露出堆霜砌雪的胸口,润泽的肤光和首饰的金玉之光相映。年轻的世家公子们也混在里面抢纸花,一个动作夸张得如风吹杨柳,这边蹭蹭那边蹭蹭,听着娇呼声此起彼伏,身心都非常舒畅。
这些是围观的闲客,送礼的官员就没那么轻松了。
装礼物的箱子从中堂摆到门口,一直摆出门来,弯弯绕绕,好似一条长龙。司仪的家奴拿着礼单念诵,从天亮就开始念,直念到入夜时分还没念完。谢奇微倒也不含糊,前门收礼直送后门,天启城里几个大的联号商铺都有伙计候着,把礼物外面裹的绸花红纸撕了,和谢家家奴谈谈价格,扛到大车上就拉走,改日再来和太傅结钱。谢奇微这也是迫不得已,譬如上好的金丝火腿他就收了两千多条,总不能让后厨连着做十年火腿蒸冬瓜。
谢太傅对穷人也很慷慨,东街的民巷口有家奴拉起篷子施粥饼,长长的队伍排到了一里半之外。帝都今冬缺粮,吃不饱的不在少数。饥民们只要说一声“谢公大恩大德,再生不敢相忘”,就有稠粥一碗,大饼子两个相赠。拿到粥饼的人也都快饿晕了,等不得叙礼慢慢享用,找个角落就大口地吞食。偶尔有人喊一声痛,随即转成惊喜,那是大口啃饼时咬到了里面的金铢。太傅叫厨子在面饼里塞了三百个金铢,谁运气好算谁的。
纸花中抽到迎春钱的高兴,高兴得了这个彩头,小民们咬到金铢也高兴,高兴的是这下子一个月的肚子不用饿了。谢太傅也高兴,高兴的是在他“非常有理”的治理之下,帝都里那么多人因他而高兴了……虽然每天都有些冻饿死的人被从巷子里抬出来埋到郊外的乱葬岗里。
白衣公子站得离贵族女眷、送礼官员和平民百姓都很远,他不属于这些人中的任何一群,看起来只是路过看风景的。
“前人诗曰‘冠盖满京华,斯人独憔悴’,就是说我这种么?”他仰头望着满天飞雪,若有所思。
而天色越来越晚了,寒风一阵冷似一阵,他肚里有些饿了。
“还是去试试吧,总不能流光虚掷,年华空度啊。”他挠了挠头,最后下了决定,“说起来也真是年纪不小了……”
此刻谢家大宅后院的“熏风暖阁”里,寿宴终于开了。数十盏大红色的宫纱灯照着,一片通明。
有资格入席的宾客不足百人,是反复筛选过的,一般官员送完礼直接就被带出去了,没资格吃谢家的寿宴。官宴客人们早都吃腻了,谢奇微就让把桌椅都撤了,地下铺满华贵的皮毛,排下北陆蛮族的烧羊大宴。宾客们一律屈膝席地而坐,面前一张矮桌,伸手就有烈酒烤羊,醉了就可以躺在地下大睡。
阮琴、笛子和小鼓响起,府中的女乐跳起了“蛮旋舞”。谢奇微不好女色好养生,家里豢养的舞姬却一个胜过一个地妖娆,酥胸长腿,腰如束素,只用了些皮毛来遮羞,身上洒了金粉,手腕脚腕间连着赤金锁链,外罩一件若隐若现的纱衣,旋舞起来叫人目眩神秘。舞到后来,绵绵的腰上缀满细小的汗珠,乳臀款款,仿佛投怀送抱。
“好一个玉腿如林啊!”有客人赞叹。
这时叶雍容开始切她今天的第四条羊腿。
前面三条烤羊腿都被她切得零零碎碎,堆在一旁的银盘里,洒了紫苏末和胡椒末,堆成小山一样,却没动几口。其他客人都三三两两聚在一起,只有叶雍容独霸一张矮桌,手上银刀不停,若是在厨房里看见她,一定以为她专司切肉。
不知多少次,她想狠狠一推桌案,站起来掉头出门去,却一直没下定决心。她是“羽林天军”幕府参谋,一个小小的武官参谋,还是依仗祖上的军功,原本根本没有资格坐在这间暖阁里饮酒。可她想要离去,却也身不由己。
因为她是谢奇微亲自指定的客人。
大胤朝立朝七百年,开国时候以功臣划分,素来有七大世家的说法。分别是:帝王白氏,以火蔷薇为家徽;
百里氏,以金色菊为家徽;
敖氏,以静思之蛇为家徽;
江氏,以神鸟大风为家徽;
息氏,以百合为家徽;
叶氏,以下弦月为家徽;
姬氏,以黑色翼虎为家徽。
七大世家中,姬氏已经没落。最后一支姬氏子孙卷入了喜帝即位时的“哀喜夺嗣之乱”,还是站在胜利者喜帝的对面,所以喜帝下旨削去了姬氏的爵位,从此姬姓子孙生生世世不准进入帝都。剩余的六大姓中,白氏是皇姓,百里、敖和息是诸侯之姓,江氏稍逊,但江氏以豪商的身份统领宛州商会,是可以借钱给皇帝的人。
唯有云中叶氏,这是奇怪的一姓,没出过诸侯,人丁凋零,论财富,江家人剪一枚指甲都能压倒叶家人。
可没人质疑过叶氏名列这七大姓的实力。
叶氏出名将,绝世名将!是“名将之血”的家族。
承平之世无论是谁当皇帝都不太关注叶氏,可是一旦烽烟燃起满朝惊悚,勤政殿七嘴八舌讨论该哪一位将军领兵出征,而昔日佩剑乘马出入太清宫的名将们都忽然病卧家中时,皇帝就会从记忆深处捞出一个“叶”字。征询满朝大臣说,这一代叶家有什么才俊堪当大任?
于是一纸诏书飞递到云中城,云中叶氏的长老们就敲响祠堂中的铜钟,召集全家开会,声如洪钟地问:“国家有难,你们谁可当此重任?”
年轻人们在下面以目光默默地传递消息,很快他们就会公推出这一代最优秀的人,当所有目光都汇聚到他身上的时候,他就会默默地站起来。
长老们认可之后,就会把一柄家传的佩剑和诏书一起递给他,说,“叶氏数百年荣耀,系于你一身,凯旋来见。”
年轻人就带剑上京,皇帝和皇室大臣正眼巴巴地等着他。这一战,不取胜是不会回来的,当然也可以尽忠死节。
这就是叶氏七百年声威不倒的“道”。
军道。
叶雍容永远记得自己接下家传佩剑的那个傍晚,黯淡的阳光照在席前,隔开了叶氏的长老和年轻人。长老只有一人,是叶雍容的父亲,年轻人也只有一人,是叶雍容自己。外面暮鼓悠悠,屋里静得叫人黯然神伤。父亲手里握着一纸秘诏,命云中叶氏派出最优秀的子弟加入羽林天军,对抗肆虐帝都的嬴无翳。
可家族中再没有可出征的男人。十余代名将之血的家族已经没落,主家的男人们都把鲜血洒在了战场上,分家却没有人愿意为日薄西山的皇室去送死。云中叶氏最后一个长老,叶雍容的父亲拖着瘫痪的半边身体走进祠堂,敲响了召唤全族的大钟,来的只有区区一人。
他十六岁的女儿。
父亲幽幽然叹了口气,两行老泪垂了下来。
“要不然……算了吧,”静了许久之后父亲说,“阿容……我们回家吃饭好了。”
“我知道父亲心里想什么,那就让我去吧。”叶雍容站了起来,走到父亲面前跪下,“我们云中叶氏,总要战到最后一人,以报皇恩。阿爹,小时候你跟我说的。”
父亲看着平静的女儿,许久,抹了抹泪,把剑举过头顶,“叶氏数百年荣耀,系于你一身,凯旋来见!”
叶雍容接剑,“是!”
这个字就注定了她的一生,叶雍容十六岁,出仕皇室,任羽林天军幕府参谋。十六岁是女孩子最好的年纪,本应该枕着心爱男子的肩膀,共坐在花前看月,两颊羞红。
而今年她十八岁,即将与宿命中的对手相逢。
“太傅,末座那位孤身前来的女将军是什么人?居然也有幸来吃熏风暖阁里的宴?”有人瞥见了叶雍容,偷偷问绕着桌子敬酒的谢奇微。
“那可是了不得的人,名将之血最后的传人,云中叶氏的叶将军啊。”谢奇微竖起拇指,“是个有前途的孩子,在羽林天军幕府里当参谋。”
“参谋?”周围的人都失笑。
一个小小的参谋,在这个豪门世家的宴会上实在不值一哂,简直是一只蚂蚁游走在大象群里。
谢奇微也呵呵地笑,意味深长。
立刻就有伶俐的谋士从谢奇微背后闪出,“这是太傅的仁厚啊,云中叶氏虽然没落了,究竟是我大胤七大世家之一,国之栋梁,今日是太傅的寿诞,怎么能不请来出席呢?”
“有理有理,我最敬重的,就是忠心皇室的国之栋梁啊。”谢奇微举杯。
一瞬间,所有客人都心知肚明了。出身寒门的谢奇微如今摆一个宴,七大世家除了不能进入帝都的姬家都要出席恭贺。如今的大胤朝已经不是老贵族们手中的大胤朝了,新贵如谢奇微这样的人,已经牢牢地把持住了权力!
“太傅千岁!”客人们一齐举杯。
酒过三巡。
舞姬们的舞姿越发撩人,客人们也趁着酒意肆无忌惮起来。几个客人把舞姬拉到自己身边坐下命她们陪酒,舞姬们也顺从得很,柔若无骨地贴在几个贵客身边,吐气如兰。宾客们男女杂坐,醉眼蒙眬,好色之徒把舞姬搂在怀里,手不老实地在她全身上下摸捏。舞姬娇吟出声,谢奇微敬完了酒回到珠帘后坐下,也不管外面渐渐都没了礼数,只是跟皇帝的幼弟、年轻的建王敬酒。
叶雍容如坐针毡,满座就只有她一个女宾,这样淫靡的场面,她实在不知道如何自处。
琴声忽然振作,如古钟轰鸣。
满座琴师中,忽然有一人以一张桐木琴奏起了雄歌古调,仿佛脂粉群中破阵而出的一支铁骑。
铁骑突出刀枪鸣。
这张桐木琴不动则已,一动就完全压住了场面。其余乐师原本察言观色,知道客人们的淫心动了,自己也就放纵起来,吹笛的摇头晃脑,奏琴的身子倾斜,乐声靡靡。此刻却像是被一罐清水浇在头顶,浑身凉透,不得不重新回到了清淡幽静的宫调中来。他们中不是没有人试图挣扎,但是那张桐木琴的琴音中竟然带着一股强雄之气,令他们不敢造次。
熏风暖阁里的暖气似乎散了好些。
叶雍容扭头,看见了端坐在乐师中的抱琴女子。琴师一双略显低郁的眼睛也正看向这边,两人的目光一错闪开,叶雍容微微点头,遥遥地行了一个礼。琴师苍白的脸上带起一丝笑,像是石子投入潭水惊起一串涟漪,立刻平复。
这是叶雍容第一次和琴中国手风临晚相遇,此前她只听说这位国手为嬴无翳奏过琴。
嬴无翳原本看中了风临晚所居的“瑟然听莺居”,亲自上门是要看看宅子,看看怎么修葺一下好当自己的府邸。但是听完了风临晚隔墙奏的一曲之后嬴无翳调头离去,提刀在门前划了一道线,说,“有人越过这条线去打搅风先生清净的,就杀了好了。”
“一个小姑娘的琴里藏着十万雄兵,真想翻墙过去看看啊。”回去的路上嬴无翳跟谢玄说。
“难得看王爷那么激赏一个女人,要纳为夫人么?”谢玄淡淡地。
“我是仰慕她的琴声罢了,”嬴无翳说,“何况,风先生是心怀十万个穿铁甲拿铁刀的男人的女人,有什么男人愿意和这样的女人睡觉呢?”
“睡起来大概很硌吧?”谢玄还是淡淡地。
三个月后嬴无翳的“雷骑军”改了军歌,军歌是风临晚谱曲的《歌无畏》。
叶雍容和风临晚都没有想到有人正在暖阁外透过花窗看她们两个。
与其说是看,不如说是“品鉴”。
“我心里还是风琴师略胜一筹,女人就是要像风琴师这样,弱质纤纤,温婉如玉,这才好把玩。长公子你看中的叶将军有股子野气,这朵花只怕带刺哦。”
“风临晚倒是弱质纤纤,可哪有温婉如玉?要真是温婉如玉又怎么能吓退我父亲?她可是琴中十万雄兵啊。”
“相比起来,风琴师是一朵青莲池上开,叶将军是一树海棠烛照红。素淡如莲的女人别有一番韵味,娇艳欲滴的反倒不稀罕。”
“羽林天军参谋,云中叶氏的女将军,这还叫不稀罕?”
解手归来的两位公子指指点点,谈兴浓得很,无奈意见总不一致。
“两位公子属意的都是什么倾国倾城的美人呐?”后面有人问。
两位公子扭头,看见廊下走来一个白衣的年轻人,数九寒天,居然摇着一把白纸扇。看年纪不过二十出头,看相貌只怕整个帝都九成九的世家少年都要被他盖过去。他们正诧异这么个风流人物自己不该没有印象的时候,白衣公子已经探头到花窗边眯着眼睛往里面张望了,目光在叶雍容身上停留了片刻,又转向风临晚。
“同道中人。”
不约而同地,两位公子心里都浮起这个念头。
“恕我直言了。”白衣公子冲两位公子拱手,“在下以为,还是穿红的更胜一筹!”
穿红的是叶雍容,风临晚身上是一袭冰绡织成的长裙。
“荒谬!”看上风临晚的公子不悦。
“呵呵,息公子,多一个人说话不也好?省得我们争不出个结果。”看上叶雍容的公子很是开心,虽然想来有人和他看好同一个女人着实不是什么叫人开心的事。
“这位公子,你有什么说法?”看上风临晚的公子想讨个说法。
白衣公子挠了挠头,“其实在下对于‘一朵青莲池上开’或者‘一树海棠烛照红’的说法,都觉得皮相了,不是本质。”
“敢问本质又是什么?”两位公子都有些吃惊。
“看女人,无非是身材为首,相貌其次!我看红衣美女腰细腿长,所以列为第一!”白衣公子神色庄严。
三个人六只眼睛相对,沉默了片刻,忽然彼此拍着肩膀大笑起来,笑得弯下腰去。
等到前两位公子直起身来,后来的白衣公子已经走了。
“真是妙人啊!”一个公子说。
“可不是,大概是急着去解手了,一会儿回来还要请教。”另一个公子说。
两个人再往里面看,满堂花醉三千客,唯有叶雍容身形挺拔,和操琴的风临晚相呼应。风临晚弱质婉约,眉清如水,叶雍容却明丽如珠玉,眉宇间一股英气。
“就好比莲花和海棠并生,怎不叫人心旷神怡啊!”一个公子感叹。
“那么就由长公子先骑出阵攻下叶将军,息泯打另一阵去攻风琴师?”
“好,先得手为胜,输的人出一席鲍翅宴的酒钱?”
“要让我得手了,十席鲍翅宴我也心甘情愿啊!”名为息泯的公子口水都要流下来了。
叶雍容对着眼前切成条条片片堆满银盘的七八只羊腿发愣,只想着这个宴会何时才能结束的时候,有人牵着衣角,以贵族特有的步伐款款而来,跪坐在她对面,“切那么多……叶将军那么喜欢吃羊肉?”
叶雍容一推桌子,银刀在掌中一翻,冷冷地看了过去。在这种男男女女纵情亲昵的场合下,她对接近的人都心怀戒备。
她面前的是个青衣的年轻贵族,看起来不过二十出头,脸色略显黝黑,像是南方的边地人,前襟坠着一块圆形的银牌,其中无数雷电环绕成花。
“雷烈之花!”叶雍容脱口而出。
那是离国嬴氏的雷烈之花,离公嬴无翳的战旗上就是这个徽记。
“离国长公子嬴真?”叶雍容问。
嬴真心里大松了一口气,他和息家公子息泯打赌谁能先得女人的芳心,心里鼓了十二分的勇气来,可是刚落座就被人家反手握刀冷冷地看了一眼,差点以为自己没机会了。他刚才正埋怨自己那句“切那么多……叶将军那么喜欢吃羊肉?”的开场白太傻了,不过没办法,在叶雍容面前,他觉得手心发汗心里狂跳,三魂丢了二,七魄顶多也就剩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