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鹞冷哼一声,霍地离座。
“百大哥等等我。”前方长腿阔步,冯珍姑娘追得好是辛苦。
“老狐狸怎么走了?”查获少年喝净最后一口汤,问。
“谁知道?”她耸肩,“可能正赶上每月最特殊的那几天吧。”
他乡遇旧识,查获少年好不舍:“找不到他怎么办?”
“凉拌。”目标一致,目的相同,怎么可能找不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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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碧山锦树明秋霁,路转陡,疑无地……”
看吧,从此有歌声处有百鹞。秋观云踏歌寻人,推开一扇虚掩的门,探进半颗脑瓜:“老狐狸在否?在下秋观云,特来拜见。”
“观云公子?”冯珍袅娜而至,“您怎么知道我们住在这里?”
她冁然:“打听一位歌如黄莺貌如花的姑娘住在何处还不容易?”
冯珍登时面浮彤云,羞赧道:“请进来吧,百大哥出去了还没回来。”
“如此打扰。”她登堂入室。
很是整洁干净呢,看来这位珍儿姑娘是位持家有道的贤妻类型。她落座,接过对方递来的茶盏:“珍儿姑娘可否为在下唱完方才那首曲?”
“好。”冯珍欣然从命,归坐圆凳,重弹琵琶,“碧山锦树明秋霁。路转陡,疑无地。忽有人家临曲水。竹篱茅舍,酒旗沙岸,一簇成村市……”
她耳听歌,目赏人,这才叫赏心悦目。
“凄凉只恐乡心起。凤楼远,回头谩凝睇。何处今宵孤馆里?一声征雁,半窗残月,总是离人泪……”
啪。啪。啪。她拍掌赞之:“珍儿的歌声,总是将人带入情境。”
冯珍盈盈一福:“谢观云公子称赞。”
“我听珍儿弹唱的多是旅人伤怀之作,莫非思念故乡了吗?”
“……是。”冯珍垂首,“虽然思念,却无家可归,更觉凄凉。”
“无家可归?”
冯珍话声幽幽:“父母双亡,家宅已沽,我千里迢迢来此投奔叔叔,无非就是为了那一点血脉的牵系,可以告诉自己并非孤苦零丁。可叔叔也有自己的至亲儿女,我这个侄女,倒是远了。”
她笑道:“你已有了老……百先生,血缘至亲固然无可替代,有一爱侣相伴不也是人生至好之事?”
“百大哥他……”冯珍苦叹,“百大哥始终与我以礼相待,不曾交心。我将我心付明月,奈何明月照沟渠,珍儿隐隐能够感觉到百大哥心有所属。”
凌茗吗?她深觉不太可能,比及眼前这位娴静得体、满口锦绣的珍儿姑娘,那位凌茗姑娘的境界明显差了一档。
冯珍几番欲语还休,道:“观云公子您是百大哥在故乡的朋友,您可知道……他在家乡有没有相爱的姑娘?”
“我与百先生算不上是莫逆之交,他家中有无心上人我无从得知。不过,他的几位妹妹皆是国色天香倾国倾城的大美人,许是自幼看着她们,眼界不自觉就放得高了。”本大爷替你开解你的忧郁美人,别感谢我,老狐狸。
冯珍展颜:“原来如此,百大哥是位如切如磋的君子,他的姐妹也一定美若仙人”
咳。门外有人故意出声。
“百大哥回来了!”冯珍欣喜迎接。
门外,正是一身素色粗袍的狐王大人。
要不说,人生主要是看脸。狐王大人平素的白衣如雪直逼谪仙,就算换上粗布衣赏,也依然如皓月当空,光彩倍生。
“你来做什么?”他问。
“看你。”她答。
“不需要。”
“我高兴。”
冯珍不解:这两位的感情是好还是不好?但处在这团气氛中,委实无处安身,遂道:“观云公子今日来了,我去下厨做两个小菜,请公子在此用饭吧。”
目送佳人身姿出门,她摇首嘘唏:“上得厅堂,下得厨房,娇 妻有之,贤妻有之,老狐狸好福气。”
百鹞面覆薄冰:“你没什么事可以走了。”
“正是有事才来啊。”她施施然起立,“听说你来这里是为了调查一些事情,可对?”
百鹞眉心微紧。
她秀眉轻扬:“我也是为了那些事情而来。”
他短暂的沉默后,道:“以你的身份,出现在这里只会自招麻烦。在对方发现你前,最好赶紧离开。”
她摇头晃脑:“不入虎穴,焉得虎子,本大爷不走。”
他皱眉。
她伸出手掌:“把你了解到的信息和本大爷共享呗?”
“需要再等几日。”
“好。”既来之则安之,她等得起。
百鹞面向窗外:“你回客栈,我确定了信息的真实性后,自会去找你。”
“好。”她脚步沓沓,犹未远离。
“你……”他回头欲斥,却丕地怔住。
她半抱琵琶,疾拨琴弦,清越扬声:“醉里挑灯看剑,梦回吹角连营。八百里分麾下炙,五十弦翻塞外声。沙场秋点兵……”
厨间烹煮的冯珍一愕。
嘈嘈切切错杂弹,大珠小珠滚玉盘。
“马作的卢飞快,弓如霹雳弦惊。了却君王天下事,赢得生前身后名。可怜白发生——”
她声线不似冯珍那般柔腻婉转,而属激亢高昂,宛若穿云裂帛,直直击中听者每根心弦,回鸣不断。
百鹞面对窗外,恍似未闻。
她也无意曲误周郎顾,一曲高歌,琵琶奏罢,兀自尽兴而归。
冯珍端来晚膳,饭间,她感叹:“观云公子的琴声歌声远超珍儿。”
“你们不同。”他道。
冯珍嫣然一笑:“听过观云公子的歌声,珍儿不由庆幸。”
“庆幸?”
“庆幸观云公子是位男儿,不是女子。”
“……”
“如她那样的容貌,那样的才情,若是女子,将令多少女子心生挫败和嫉妒。”
百鹞无法承接话题。他本无意替秋观云隐瞒,可事到如今,该如何开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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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公主比武招亲?”
告示用得上自是西漠文字,不过如果连异世界的文字也有办法厘清的话,这里更不存在任何难题。秋观云读罢那张贴在闹市街头的布诰,刹那兴奋满点。
“小呆瓜,走,我们去二公主的比武场看看!”
“我不参加!”查获少年双手抱胸,跳出老远。
她无语良久:“你是怕我逼良为娼吗?”
“反正你不许逼我下场比赛!”少年义正辞严。
她一眉高挑:“有本大爷在,用得着你这个男二号?”
查获大瞪两眸:“你要参加?”
“不行吗?”她整整衣冠,“比起熊一样的北方男人,本大爷的身高是略输了点,靠脸取胜如何?”
“不行不行不行!”查获拼命摇头,“你如果上了场被人识破,那可是公主的招亲……”
她嗤声:“公主的招亲又怎样?当谁不是公主来着?再者说本大爷不一定要取胜,打个三两场玩够退场不就结了?”
查获一味摇头:“万一这三两场你就被人识破怎么办?总之不可以!”
她怀疑这厮被恶灵附体:“本大爷扮男人扮了将近二十年,哪那么容易露出破绽?”
查获这一次寸土不让:“如果你在中原,也许看不出来,可你看看这周围,男人脸上不是胡子就是麻子,你这样的在街让待着顶多有人多看你两眼,一旦放到万众瞩目的台上,不是等着让人把你识破法办吗?”
“你——”被什么奇怪的物体侵占了大脑?
“总之我不准你去,你如果去了……”
“怎样?”她扬颚。
“我就去!我比赛!我打擂!”
十、情到深处犹转痴
为了阻 挡秋观云登台打擂,查获勇于献身,一跃跳上擂台。
秋观 云不是没说过他生得唇红齿白,身量也低于她,上台更易招人嫌猜。他来一句“真金不怕火炼”,气昂昂去也。
这次第,秋观云在台下观战,感觉自己当真如一个逼良为娼的恶霸,充满了犯罪的负疚感。
果不其然。如此一个俊俏少年站在台上,在西漠那些本土粗糙男儿群里,就如神一样的存在。台下先是议论纷纷,后是起哄轰笑。少年横眉立眉,握拳咆哮:“是男人,有本事拳头说话!”
有人似乎专为了招惹这小少年上台,顷刻间便被抛落尘埃。三四次下来,大众识到少年的不凡,笑声渐没。然后,真正厉害的人物登场。
老狐狸?秋观云看清落在台上的身影时,差点惊叫出声:老狐狸想当西漠驸马?中原的凌茗姑娘怎么办?这边的冯珍姑娘怎么办?敢情,老狐狸还是个嫌贫爱富糟糠的渣滓男吗?
“巫界恶霸,你发呆哦?”查获问。
“谁发……噫?”她瞪眸,“你怎么下台了?”
“当然啊。”少年鼓腮咕哝,“我又打不过老狐狸,才不留在台上被他修理一通再扔下来。”
“老狐狸居然想当驸马,你不觉得这件事很诡异吗?”她问。
“对啊,凌姑娘和冯姑娘怎么办?这叫狼心狗肺吧?”
“是狐心狐肺。”
“那我们要报官吗?”
“报官?”
“报官请包公,戏文有人不要家里的妻子娶公主,就被包公给咔嚓铡了。”
“……”这孩子的脑子总算恢复到正常水准。
“快看,老狐狸把第三个人又给扔下去了!”查获少年开始体会到一个观众的快乐,看得眉飞色舞,把方才请包公铡负心汉的打算抛到九霄云外。
唉,痴情的冯珍姑娘此刻在做些什么?想到那位痴情女子,她略微忧伤,失去了继续观望的情致,怏怏退去。
她先往百鹞、冯珍共同租住的农家小院走去。
“数声鶗鴂,又报芳菲歇。惜春更把残红折,雨轻风色暴,梅子青时节。永丰柳,无人尽日花飞雪。”
这一次,她听到的不是歌声,而是少女的轻咏低吟。冯珍坐在院内树下,面相怔忡,茫然若失。
“莫把幺弦拨,怨极弦能说。天不老,情难绝。心似双丝网,中有千千结。夜过也,东窗未白孤灯月……”
“珍儿姑娘。”她唤。
冯珍抬眸:“观云公子是来安慰珍儿的吗?”
“不是。”她浅笑,“我是来看望你,顺便听你唱歌。”
“对不起,我不会再弹琴了。”冯珍笑竟比哭还要悲伤,“昨夜,我把琴弦剪断了。”
“因为一个辜负你了的男人?”
冯珍摇首,泪随之而下:“百大哥并没有辜负我,他从来没有给过我虚假希望,也没有对我亲近,他一直在拒绝,是我不死心。昨日用膳的时候,百大哥告诉我他即将参加二公主的比武招亲,我问他为何喜欢当驸马。他说不喜欢,但是为了喜欢的人,必须走上那个擂台。我终于没有办法不死心。百大哥的心里,果然有一个人。”
所以说是谁啊?她百思不得其解。
“观云公子,你有喜欢的人吗?”冯珍掩面问。
她忖了忖,摇头:“如果说是男女之情,那就没有。”
“那就让自己喜欢上一个人吧。”
“为什么?”
“因为爱情会使人幸福和痛苦的活着。”
“痛苦的活着也是理由吗?”
“就算是痛苦,也好过枯井无波。遇上百大哥,是我此生最美的时刻。”
“……”虽然肉麻了点,自虐了些,可喜欢痛苦,总好过为情自杀。
“观云公子既然来了,我便告诉你一件事。”冯珍幽幽道,“我决定明日便进二公主的府时当丫鬟。”
“啊?”
冯珍苦笑:“百大哥说他为了自己喜欢的人才去接近二公主,我也能够为了自己喜欢的人做一切事。”
不,不……这什么逻辑?秋观云很想说服她放弃,却找不到一个足以打破那个无理逻辑的词语组合。
“被百大哥爱着的那个女子,一定是世上最幸福的吧。”冯珍呢喃。
未必啊姑娘,甲之蜜糖,乙之砒霜,老狐狸求而不得,许正因为人家名花有主,对他不屑一顾。对那个女子来说,他的爱只是负累,只是余赘。
“珍儿姑娘,你进公主府做丫鬟的事,还是再仔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