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城内,未央宫,长乐殿上,晚芳红着眼眶,将凉透的饭菜端出寝殿。
“娘娘还是什么都没用吗?”未央宫的首领内侍端着拂尘迎上来,目光扫过描金绘彩的漆盘,原本紧皱的眉宇瞬间松开,欣喜道,“还是燕国夫人有办法,娘娘这两日唯一进的半碗粥,还是陛下亲自手把手的喂下去的——未想燕国夫人来了才小半个时辰,竟劝得娘娘进食了?”
漆盘里的饭菜是他方才亲手送到寝殿门口的,动没动过、动了多少,首领内侍自然心里有数。
虽然聂皇后也就用了小半碗碧梗米粥,吃了几箸酱菜,其他碗碟碰都没碰,但要知道,自从太医透露忧来鹤之事后,聂皇后这几日可是连茶水都不肯喝一口!
肃泰帝亲自在未央宫哄了三天,聂皇后依然不思茶饭——他们这些近侍,都看得出来,皇后根本就是心存死志了!
这种情况下,皇后居然肯用饭菜了,哪怕用得不多,首领内侍哪能不高兴?
毕竟他虽然是肃泰帝安排在未央宫的,算起来属于皇帝的人,可是如果皇后有个三长两短的,肃泰帝跟前又不缺人手,届时即使皇帝不怪他没伺候好皇后,他又能有什么前途?
只是作为聂皇后陪嫁、目前未央宫大宫女的晚芳却没什么高兴的,她将漆盘交给迎上来的小宫女,顺口吩咐:“燕国夫人提到咱们未央宫的厨子,传闻很擅长做玫瑰酒酿圆子,皇后娘娘让立刻做两碗送进去!”
首领内侍一听,忙喜滋滋的催促:“快一点!叫厨子拿出真本事来,可别叫燕国夫人失望,只道咱们堂堂中宫伺候的人,合着只有虚名!”
晚芳闻言,冷哼一声,说道:“公公还真是殷勤!只可惜宋夫人这会又不在,您再殷勤啊她也看不见!”
“你这话说的,我不过是想着咱们娘娘向来同燕国夫人亲热,方有此话。”首领内侍脸色不变,继续笑道,“再说只要燕国夫人能劝着咱们娘娘好好振作起来,慢说给她献殷勤了,就是给她三跪九叩,那也是心甘情愿!”
首领内侍三十来岁年纪,在宫里资历算不上特别深厚,但论城府,却不是晚芳能比的。这番话说的有理有节,谦逊又显得对皇后忠心耿耿。丝毫不堕他未央宫首领内侍的身份不说,还委婉的将了晚芳一军:明知道聂皇后近来不思茶饭,好不容易来了个燕国夫人,能够劝说皇后恢复进食,你还要对燕国夫人横挑鼻子竖挑眼睛的,这是什么居心?!
结合给聂皇后下忧来鹤的乃是晋国大长公主府中的老仆,算起来跟晚芳是一样的出身——可见晚芳也未必不可疑!
索性晚芳虽然自恃是聂皇后的陪嫁,平时颇受皇后看重,也没蠢到家,闻言忙放缓了语气,小声道:“我只是觉得外朝那些臣子们说的未尝没有道理,然而娘娘这会却还信着宋夫人,委实替娘娘抱屈,对公公的无礼之处,还望公公莫怪!”
说着郑重一礼。
首领内侍含笑虚扶道:“你这可是见外了,咱们都是服侍娘娘的人,有什么怪不怪的?”
他们两个在寝殿外小小的交锋时,殿中聂皇后却也正在说到晚芳:“晚芳服侍我好几年了,除了性.子急了点,许是因为娘的缘故,不大爱提燕国公府,此外却没发现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当然四嫂你知道的,我不是很精明的人,不然怎么会连被人害了都到现在才知道呢?所以她到底是不是别有用心,我也不知道。”
皇后吸了口气,忍住落泪的冲动,问道,“你说我要不要先把她打发走?”
聂皇后之所以会对晚芳起疑心,倒不是宋宜笑表达了什么对晚芳的不满,而是宋宜笑方才提醒了皇后,这回帝后一块查出皇后子嗣艰难的真相,幕后水.很.深。
宋宜笑是这么说的:“前年年末之际,你四哥为了拥立陛下,曾约了六阀中人到宣明宫一聚,经过一番密谈,最终说服了他们赞成陛下登基。之后,在这些人的辅佐之下,方逐步说服了满朝文武。这件事情虽然不曾公之于众,但朝堂上下,大抵都有所耳闻。而此番试图将你这件事情,引到燕国公府的那些臣子,皆是出自庶族。”
“四嫂是说…”聂皇后以前对朝堂的事情毫无兴趣,更正下,皇后现在对朝堂的事情也没什么兴趣。
但有道是在其位谋其政,正位中宫之后,即使不喜欢,她也必须强迫自己关心一点朝堂上的大事,何况此事还与肃泰帝息息相关,聂皇后就更不可能一无所知了。
此刻不禁心头一跳,下意识道,“是士庶之争吗?”
“表面上看是这样的。”宋宜笑缓声道,“但你想过没有?这眼节骨上,庶族争得过吗?”
自从科举出现以来,皇室一贯都是拉拢庶族,打压士族。
这是因为庶族对于皇室的威胁,远远低于士族。
这种根本性的矛盾,绝对不是个人感观与私交所能够扭转的。而且肃泰帝也不是那种会把个人感情跟大局混合在一起的人,是以如果可以的话,肃泰帝肯定也会扶持庶族,制衡士族。
问题是,现在是什么时候?
是北伐进行之中!
北伐从预备者到提倡者,再到目前的执行者,都是士族挑大梁!
肃泰帝为了这件事情,不惜纳了沈刘两家族女入宫为妃——说句不好听的话,皇帝自己都身先士卒豁出身体做筹码了,在狄历没打下来之前,又怎么可能转变风向,对付正得用的士族?
毕竟两国交战这么大的事情,还是以灭国为目标的开战,进行到现在,根本不是肃泰帝想停就能停的。
眼下别说帝后都不相信燕国公府会对聂皇后下毒手,就算有确凿铁证证明这件事情确实是燕国公府做的,肃泰帝也会以大局为重,强行否认,摘清燕国公府,怎么也要把狄历打完再说!
“这么简单的道理,我一介后宅妇人都看得明白,那些金榜题名出身的官员,纵然有那么一两个是只会读死书的糊涂人,那一群难道就没有一个有脑子的?”给聂皇后大致分析了一番之后,宋宜笑冷笑出声,“那么既然他们明知道这眼节骨上,根本争不过,为什么还要出来争?”
见聂皇后神情茫然,她指向北方,“我思来想去,最终想到了那儿!”
“四嫂是说狄历?”聂皇后再不懂得家国大事,北伐这么大的事情总不可能不晓得的,此刻不由心头一跳,骇然道,“难道狄历…?!”
“那些人的目的,不是为了让陛下惩罚燕国公府,而是为了,挑起你四哥对陛下的疑心!”宋宜笑看着她,缓缓点头,“陛下或者跟你说过,北伐之事,实际上是你四哥提议的。虽然你四哥没有亲自领兵上阵,但为了这场战争,他是从好些年前就开始做准备了!最重要的是,眼下身先士卒的沈刘两家,亦是因为你四哥,才敢放心上阵厮杀!”
“毕竟你也知道,先帝虽然英明神武,可对臣子,尤其是士族出身的臣子,时常有些苛刻了!”
“沈刘两家均名列海内六阀,哪能不担心陛下效仿先帝?”
“他们肯在这场战争中出生入死,我说句实话,他们不是信任陛下,或者说不全是信任陛下,而是因为,如今主政的,是你四哥!”
“这倒不是说你四哥贤明才德以及归拢人心的能力,更在陛下之上——而是因为你四哥他乃锦绣堂外孙,锦绣堂早已绝嗣,他被当作锦绣堂的继承者,为锦绣端木的代表,与沈刘同属六阀后人!”
“设想一下,假如你四哥因为这件事情,担忧狄历覆灭之后,陛下秋后算账,他哪能不迟疑?”
“他一迟疑,沈刘两家亦然!”
“即使眼下咱们节节胜利,占据上风!”
“可狄历能够威胁中土这么多年,从前的赫太祖、魏高祖、雍太祖,乃至于咱们大睿的太祖皇帝陛下,哪位不是战功赫赫威名远播?!却依然未能将他们彻底覆灭!”
“这样的敌人,即使打了他们一个措手不及,但只要咱们稍一疏忽,给予他们一线生机,说不得就被他们冲破重围,逃出生天!”
“到那时候,你说,咱们想再将狄历彻底抹除于这片天地之间,要等到何年何月?!”
“战争迄今耗费的那些粮草辎重,那些战死沙场的英魂,亦将成为白费功夫!”
“而且,在这场战争开始之前,咱们与狄历已经风平浪静了好些年,还能说韬光养晦,暗中养精蓄锐!”
“此战既开,又已曝露了覆灭敌国的目标——咱们赢也还罢了,一旦中途收手,狄历纵然因为兵败,暂时不敢做什么,从此也必对咱们中土充满了警惕!”
“一头心怀不轨然而自以为未被发现的野兽,跟一头受了伤却满怀戒备怀疑的野兽,你说哪个更难对付?!”
宋宜笑摩挲着手中的绿盖青瓷碗,深深叹息,“倾国之战,即使预备齐全,也难防垂死挣扎啊!”
五十年的卧薪尝胆,终究还是难免百密一疏!
这个阴谋虽然要看穿不难,然而它却瞄准了大睿眼下最薄弱的环节:皇室与士族之间的信任。
在经过睿太祖、先帝之后,这份信任可以说是荡然无存!
眼下的合作,说到底,是简虚白强行粘连起来的。
由于肃泰帝的配合,以及士族本身地位的需要、仇恨的需要,方才有了北伐。
实际上大睿的君臣,也希望借着这场北伐,借着这场携手作战,促成彼此进一步的信任与融洽。
但现在,距离肃泰帝登基才过去一年,距离战争开始才几个月,皇室与士族之间的信任,根本没有很深刻。
这会宋宜笑说是说着提醒聂皇后要防备狄历挑拨离间的话,实际上她昨天送走蒋慕葶后,去见丈夫,第一句话就是让简虚白防着点肃泰帝…
毕竟再仇恨狄历,相比干掉这个中土久远的敌国,她还是更重视自己一家,尤其是膝下孩子们的往后的。
如果覆灭狄历的代价是燕国公府也没有好下场的话,宋宜笑宁可狄历继续存在。
说到底,她没有牺牲自家、只为苍生的高尚情操。
也不想有。
所以此刻的宋宜笑,尽管心中惊惧难言,更多的,却是对皇室的戒备。
而聂皇后则已经听得眼睛发直!
——就在一个月前,就是肃泰元年的腊月里,大睿的前朝后宫,还为狄历可汗的长子叛乱之事幸灾乐祸。
而此事背后不无大睿的推动——现在聂皇后哪能不想到,大睿能从狄历可汗的内帐下手,挑唆人家父子失和;
狄历从她这个大睿皇后下手,挑唆目前作为覆灭狄历主力的士族与肃泰帝失和,既为己国争取生机,又存心激化士族与皇室之间堪堪压下的矛盾,岂非是以牙还牙、还是加上利息的以牙还牙?!
皇后狠狠攥住拳!
在刚刚得知自己很可能这辈子都不会有自己的亲生骨肉时,她感到整个天都塌了!
这不仅仅是作为女性,失去繁衍能力的本能的恐惧与悲痛,更因为她本来就因为瑶宣二妃的入宫,对于自己与肃泰帝的往后,感到非常渺茫——但即使是她最信任的宋宜笑,给她的建议也是:尽早生下嫡长子,稳固地位,保障以后。
可她竟然不能生了!
那么她的以后要怎么办?
古往今来,红颜未老恩先断的事例可谓是数不胜数!
即使肃泰帝现在对她百般温存,然而谁能知道往后?
如果有孩子,好歹是个寄托。
但她现在…
聂皇后这两日不肯吃东西,是真的不想活了——因为相比日后备受冷落的凄凉,她宁可在肃泰帝还对自己有感情有耐心的时候死去!
如今宋宜笑的话,却让皇后悲痛之余,感到无比的耻辱!
她以为是自己不小心,以为是代母受过,以为是家族恩怨…谁能想到,却是敌国的阴谋?!
更可怕的是,聂皇后原本只道,这件事情纯粹是冲着自己一个人来的,要折磨,主要也是折磨自己——此刻方晓得,合着她的遭遇,根本不是阴谋的目的,顶多算个引子!
这个阴谋归根到底的目的,可以说,是整个大睿!
作为大睿的皇后,尽管聂皇后从前从来没感觉到何谓一国之母,但这一刻,她若有所觉。
为天下之表率,为万民之庇护,与国与民息息相关。
——这世上所有的尊贵荣华,从来没有平白的享受。
她是大睿的皇后,所以即使她做梦都没想到过千里之外的狄历,即使她连一个狄历人都不认识,可是在这个两国交战的时刻,她依然成为了狄历的目标。
“假如我像四嫂一样聪慧机灵,那老仆就不会有这个机会!”聂皇后全身发抖,此刻她已将自己很可能再无法生育的事情抛之脑后,只不住哆嗦的想,“那样那些人不会有弹劾攻讦四哥的机会,四哥也不会因此对虫奴生出疑心…”
虽然说宋宜笑明明白白的跟她分析这番内情,侧面表示了燕国公府对帝后的信任。
但聂皇后晓得,自己的四哥四嫂都是心思深沉的人,他们做是做出了这样的姿态,至于心里是不是真的对帝后毫无芥蒂…只有他们自己知道!
三代人的准备,数朝的恩怨,关系到新君与年轻权臣往后地位的一战——迄今都一帆风顺,眼看即将成就百世未有的功绩,铭刻青史,足以供子孙代代流传与自豪,假如因为自己这个皇后,毁于一旦!
聂皇后不知道自己要怎么做才能够赎罪?!
早知道,她根本不会逼着肃泰帝追问太医——她宁可一辈子背负着“不能生”的罪名!
总好过为了自己,影响大局!
“看来娘府上那个老仆大有问题!只可惜咱们从前根本没有察觉到。”聂皇后忍住嚎啕大哭的冲动,努力挽回错误,“事已至此,且不去管那人了。四嫂,我现在除了虫奴,也只能信任你了,要不,你帮我看看,我身边的人,是否也有问题?”
突如其来的请求,目的过于明显——聂皇后不是不知道。
然而,本来就不是非常有智谋的她,眼下也只能想到这样的方式,来表示对燕国公府的亲近与信任,甚至是哀求了!
无论如何,她绝不能让宋宜笑夫妇对皇室生出罅隙!!!
她不能毁了丈夫的心血与期望!!!
第六百二十五章 瑶宣二妃
“听说燕国夫人进宫了?”锦云宫的得名,源自于这座皇城刚刚建造起来时,这座宫中遍植杏花,盛开时望去如锦如云,尽管随着岁月的变迁,有些不喜欢杏花的主人甚至换掉了大部分杏花,但这个名字却保留了下来。
此刻的正殿,西窗下,琉璃窗外小雪纷纷,满庭银装素裹中,墙角一丛红梅像小小的火焰,迎着北风摇曳。
瑶妃素白如雪的手腕轻轻执起一把银壶,为面前的宣妃斟满一盏葛藤饮,闲闲的说道,“现在正在长乐殿上劝慰皇后——听说姐姐见过那位夫人?她是个什么样的人?”
瑶妃今年十六,容貌艳丽,气质却十分清雅,望去仪态万方,这会语带好奇时,方能窥见她这个年纪该有的天真活泼,“竟能叫咱们那位皇后娘娘对她言听计从,连陛下无暇长留未央宫的时候,也只能求助于她?”
“才见过几面,还都是你那族嫂引见的,也轮不着我与她长谈,不过场面上寒暄几句,哪儿说得上来?”宣妃端起葛藤饮浅啜一口,淡笑,“不过,她虽然是在衡山王府养大的,传闻江南堂根本没教授过她什么,但我瞧着,倒跟咱们这些姐妹还是很相似的。”
她说的“咱们这些姐妹”,自然不是指宫中妃嫔,而是说六阀的嫡女们。
“那我就放心了!”瑶妃目光闪了闪,很明显的松了口气,把玩着腕上的绞丝金镯,叹息道,“咱们父兄这会正在北方沐血厮杀,若这朝堂上有什么动荡,影响了大事,那可不是闹着玩的!”
这就是她今天特意请宣妃过来,打探宋宜笑性情为人的缘故——她跟宣妃都是正统的门阀嫡女,论城府论心机不知道胜过聂皇后多少。
此番入宫,家族早有训诲:她们给肃泰帝做妃子,争宠与抢生皇子都没必要,一来肃泰帝明确表示他一腔真心都在聂皇后身上,至少迄今都在聂皇后身上,她们两个强行贴上去,不但讨不了好,反倒会惹了肃泰帝生厌,甚至还会导致肃泰帝怀疑沈刘两家心大,还不如规规矩矩的过日子,还能保住名门贵女的体统不失;
二来她们跟聂皇后情况不同,她们立足宫中的根本,靠的是娘家而不是宠爱。
只要沈刘两家不倒,肃泰帝即使对她们没有真心实意,甚至是讨厌她们,也不能落了她们的那份体面!
所以瑶宣二妃没多少跟聂皇后争锋的想法,除了祈祷皇后早点生下皇长子,免得她们也不能生之外,就是盯着娘家不受妨碍。
这回聂皇后一直无所出的真相披露出来后,二妃几乎是立刻为自己娘家担上了心!
问题是这事儿一出来,聂皇后就绝食上了,这让她们连去未央宫慰问,暗示皇后都不敢——因为她们当初进宫,打的幌子就是“为皇家开枝散叶,绵延子嗣”。
现在皇后曝出不能生了,她们还要往皇后跟前凑,这不是戳皇后的心窝子吗?
尤其眼下这位皇后是出了名的没城府,万一见着她们之后,连表面上都维持不住,那该是多么尴尬?
所以她们得知此事后,只打发左右送了点慰问品到未央宫,自己根本没出面——后来听说肃泰帝为此在未央宫住了三天才回自己的寝宫,两人都很庆幸自己的识趣。
然而她们虽然没去未央宫打扰帝后,却十分担心心思单纯的聂皇后会中计,听信前朝那些弹劾燕国公府臣子的话语,造成肃泰帝与燕国公府之间脆弱信任的崩溃。
这不,知道今日宋宜笑入宫求见皇后之后,瑶妃坐不住了,忙找借口请了宣妃来锦云宫,打探宋宜笑的为人与性情,从而推测燕国公府接下来的动作,好判断自己在前线的父兄会不会被朝堂拖后腿?
索性宣妃给她的答案是个好消息,瑶妃放心下来,又想到一个问题,挥退左右心腹,只与宣妃二人在室中时,方小声道:“你说,皇后如果当真不能生了,那…?”
“那她也是正宫嫡后,是陛下往后所有孩子最名正言顺的母亲。”宣妃挑了挑眉,说道,“在陛下厌弃她之前,咱们最好还是别打什么主意的好!”
“姐姐想到哪儿去了?”瑶妃闻言失笑,“我岂是那糊涂的人?何况明眼人一看就知道,即使陛下有一天不喜欢咱们现在这位皇后娘娘了,要立新后,也轮不着咱们——这种事情看苏家的下场就知道了!”
肃泰帝虽然年纪还少,但已经可以窥探出来,这位跟显嘉帝一样,根本不是会沉迷于美色的人。
至少在他年老昏聩之前,他是不会也不甘被美色所迷惑的。
是以他就算有一天对瑶妃宣妃爱得刻骨铭心,他也不会让她们做皇后——那等于给沈家刘家成为现在苏家的机会——所以瑶妃一早明白,不出意外的话,自己哪怕一个孩子都没有,但这辈子做到四妃之一没有问题,只要娘家不倒,将来做了太妃,估计也能得到继续在皇城里荣养下去的恩典。
然而,她这辈子的位份,到贵妃也就到头了,是不可能做皇后的。
如此,她针对聂皇后做什么?
没家世又没城府的聂皇后,心思单纯,不喜争斗,对她们这种因为政治才进宫的妃嫔来讲,还是件好事呢。
至少聂皇后不需要她们战战兢兢或者小心翼翼的对待,迄今后妃的几次照面,客客气气的来就行——倘若聂皇后有个三长两短的,换了位心思深沉爱挑事儿的入主未央宫,瑶妃跟宣妃即使不惧,但能好好的过日子,她们折腾个什么呢?
是以此刻宣妃认真端详了一阵瑶妃,确认她确实没有对聂皇后落井下石的意思,才放松下来,点了点头道:“你知道就好!咱们为了家族入宫,一举一动,都与家族息息相关!家族栽培咱们多年不容易,可别为了区区争风吃醋,酿成无法收场的大事来,到时候吃不了兜着走,自己讨不了好,还要连累一家子大小!”
“这是自然!”瑶妃正容道,“再者,这会子只姐姐在,我也不怕说句心里话:咱们又不是寻常人家的女孩儿,一门心思要找个如意郎君好相亲相爱,咱们可是一早就知道该要什么该做什么的。”
打从进宫之前,她就被反复提点,千万不要对肃泰帝动真心——一来肃泰帝的真心已经给了聂皇后,她们动心也多半没什么结果;二来,政治联姻玩真心,一个不小心就是把自己玩进去。
瑶妃虽然年少,能从众多姐妹里被家族挑出来,却不是没主意的人。
肃泰帝不爱她,她也不爱肃泰帝,联姻就是联姻,谁也没指望从中收获什么缱绻温柔——看着她平静坦然的目光,宣妃点了点头,道:“那你提皇后不能生了做什么?”
“依着陛下对皇后的宠爱,即使皇后不能生了,地位也是搁那儿的。”瑶妃解释,“然而正如姐姐所言,皇后不能生,却依然是陛下所有子嗣最名正言顺的嫡母——但养在别人膝下的孩子,哪能跟自己带大的孩子比呢?我猜啊陛下一定会让皇后抱.养皇子,以作将来依靠的!”
宣妃轻笑了一声:“但就好像陛下不会让我们做皇后一样,你觉得,陛下纵然要给皇后抱.养皇子,会挑咱们往后的孩子吗?”
肃泰帝会允许她们生下子嗣,却明确不准她们生下皇长子——年少的皇帝如此毫不掩饰对于沈刘两家,或者说对于世家门阀的警惕,又怎么可能让流着这两家血脉的皇子登基呢?
除非只有她们两个生下皇子!
宣妃想到这儿,仍旧是摇头,“皇后虽然没城府,陛下可不是好糊弄的!”
她指了指铭仁宫方向,“莫忘记那儿的那位,出身可不在咱们之下,又是久经宫闱的前辈。纵然为了长兴长公主殿下的事情,那位到现在都没给过陛下好脸色,可是到底是嫡亲母子,涉及陛下的血脉,你道那会当真会撒手不理吗?”
她们两个虽然在同龄人里算起来很有手段了,可也没能托大到在苏太后与肃泰帝的手底下,不让肃泰帝往后的其他妃嫔生儿子。
“咱们什么都不做,即使无法为家里带去什么好处,至少不会惹麻烦。”宣妃定了定神继续道,“这种事情不是开玩笑的,一旦做了…要么成功;要么就是,身败名裂!”
她眼神有点冷,一字字道,“如今非常时期,一动不如一静——毕竟,咱们的父兄已经在征战沙场了,何必还要让他们出生入死之际,再为咱们操心?!”
瑶妃听了她这一番敲打,笑容不变:“姐姐说的我都知道,但姐姐也说了:以陛下对皇后的情份,如果皇后当真生不出儿子来,陛下肯定要给她抱.养皇子。而且,这个皇子,也是最可能成为储君的!”
她露出意味深长之色,“问题是,陛下不只对皇后情深义重,也十分英明!姐姐说,他会将一个资质平庸的皇子,册立成东宫吗?!”
宣妃一怔,微微蹙眉。
“先帝呕心沥血扶持的端化,这可是现成的例子!”瑶妃轻笑出声,“如果皇后能生,陛下说不准还会因为夫妻之情,重蹈先帝的覆辙。但既然是抱.养,横竖不是皇后亲生的,先帝怎么能不挑个最好的?”
她悠然道,“所以,我打赌陛下若要为皇后抱.养皇子,绝对不会在皇子还在襁褓时抱.养!必定是等皇子长大些,显露出资质了,再做决定——毕竟一旦记到皇后名下,那可是正宫嫡子!天然就会受到提倡立嫡的臣子们的支持!这么大的事情,陛下哪敢轻忽?”
宣妃听到这儿,也笑了:“论到教诲子孙…”
谁能跟海内六阀比?
两人相视而笑,这一刻,皆是心念电转。
…宣妃告辞后,瑶妃的心腹陪嫁进来服侍,不免疑惑:“娘娘既然觉得皇后此后子嗣艰难是个机会,何必要告诉宣妃娘娘呢?毕竟宣妃娘娘出身与娘娘仿佛。这会子提醒了她,将来若宣妃娘娘也生有皇子,岂不是要成为咱们的对手?”
第六百二十六章 代价?
“你以为本宫不告诉她,她就想不到了吗?”瑶妃摇了摇头,说道,“何况将来的事情谁也说不准,就算不像皇后那样被人下了暗手,很多人也是要么不能生、要么生不到儿子呢?所以何必现在就把宣妃当对手看?万一将来本宫与她根本不会对上,岂不是平白结了个对头?”
说到这儿捏了捏额,又叹道,“也是世事难料!先来帝都一步的画晴姐姐许了苏家,本宫来得晚,根本没机会也没理由跟燕国夫人结识。偏偏皇后又那样听燕国夫人的话,你说如果她们两个的关系一直这么好下去,将来皇后要抱.养皇子,倘若只在本宫与宣妃之间选择,说不定就会因为宣妃与燕国夫人好歹算是认识的这点情谊,选择宣妃——毕竟皇后就是那种性格!”
就算皇后不考虑这一点,宣妃也可以因为早前相识的那点情谊,委婉求宋宜笑帮忙说话。
而宋宜笑也未必会拒绝让东胡刘氏欠个人情。
陪嫁踌躇道:“那您方才提醒宣妃?”
难道是现在就做好了认输的准备,这是打算提前讨好宣妃不成?
“今儿个是本宫请宣妃过来,询问燕国夫人的为人性情的。”瑶妃摆了摆手,“有道是投桃报李,她没刁难就告诉了本宫,还跟本宫说了一番逆耳忠言,本宫总也要有所表示才成!”
沉思了下,“这事儿就到这里了,回头递个消息出宫,让宋嫂子跟燕国公府走殷勤点儿——本宫虽然没机会直接跟燕国夫人套交情,然而宋嫂子可是燕国夫人的族妹!将来若当真有机会将我儿推上帝位,对宋嫂子也是件好事不是吗?”
只是瑶妃这儿盘算得好,此刻长乐殿上,宋宜笑却正鼓励聂皇后:“忧来鹤说到底是一味寒药,又不是当真专门绝育的!太医也说了,只是从此子嗣艰难,而不是子嗣无望!你现在就这么消沉做什么?”
聂皇后本来是想努力消弭宋宜笑对皇室的怀疑与戒备的,但她实在不擅长掌控话题,尤其是在宋宜笑面前——所以没说两句话,就变成了宋宜笑关心她的身体了。
她迟疑了会,苦涩道:“太医不过是不敢说罢了!古往今来,被下过忧来鹤的,谁例外过?”
“前雍永平帝的苏皇后,就是个例外!”宋宜笑立刻道,“你忘记了吗?当年我给你说忧来鹤时,也讲过的。苏皇后八岁入宫,从嘉懿太后的陪侍做起,长大后成了太子妃——就是在给太后做陪侍时,她也着了忧来鹤的暗算。然而后来她可是生儿又育女的!苏皇后是皇后,你也是皇后,她能够是例外,你为什么不能?”
聂皇后苦笑道:“但四嫂你当时也说了!由于战乱的缘故,苏皇后当时用过的调养法子,都已经失传——”
“苏皇后用过的法子失传了,现在的医者未必不能想到其他法子呢?”宋宜笑握住她手,坚定道,“你试都没试过,难道就认命了?季去病那样的神医也许不容易找,但天下之大,草野之中多有能人奇士,谁知道会不会有人给你意外之喜?”
她微微倾身,附到皇后耳侧,低语,“你不是生怕这件事情,会造成大睿君臣离心,影响北伐吗?但如果你调养好身体,不受忧来鹤之害…岂非皆大欢喜?”
聂皇后一瞬间亮了眸子。
因为北伐正在进行的缘故,皇后被坑的真相没有大肆宣扬。毕竟大睿现在士气正盛,用不着玩哀兵策略,很没必要让大家知道狄历的手居然可以伸这么长。
这时候也不宜挑起什么士庶之争,一个稳定的朝堂,才能让前线的将士们安心。
是以此事在数日后就由肃泰帝亲自盖棺论定,乃是一件家务事导致的悲剧:全部罪责都被归咎于早已死去的简离旷,相关下仆皆被处斩。
本来清江郡主跟寿春伯夫妇也要受点牵累的,但因为聂皇后的求情,最终只象征性的罚了他们一年俸禄,相比皇后从此子嗣艰难的后果,算是轻轻揭过了。
但知道内情的帝后,自然不会忘记真正的仇恨。
只等狄历被彻底拿下,再来好好的算这笔账!
此事了结后,肃泰帝百忙中令各处张贴皇榜,为皇后寻医问药。
但宋宜笑的宽慰却未能实现:直到肃泰二年年末,聂皇后依然无所出。
这时候群臣真的为肃泰帝的子嗣急了,虽然已经官拜吏部尚书的简虚白没有理会此事的意思,但很多臣子还是自发的上表,要求肃泰帝再纳妃嫔,绵延子嗣,以安天下人之心!
因为知道肃泰帝宠爱皇后,很多人甚至在表书中直言皇后德行不足——这种情况你做皇后的应该主动劝皇帝纳妃,甚至先斩后奏的给皇帝选好小老婆、送到皇帝怀里好不好?你居然就这么看着皇帝为了你生不出孩子来操心?!
你到底会不会做皇后!?
实在不知道怎么做才是一个合格的皇后,你就不能翻翻史书,跟着以前那些知道给皇帝添人的贤后们学一学吗?
诸如此类的奏章,仅仅数日,就在宣明宫的御案上足足堆了尺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