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孩儿知道,仅仅这么做,他们亦不可能完全信任孩儿。”

“但做总比不做好——凤州卫氏这次输得很惨,除却绝嗣且至今无人继承的江南堂,在海内六阀中,卫家现在处境最是堪忧!如果孩儿在眼下连卫家女与卫家外孙都愿意手下留情,无论如何都是向着世家阀阅让了一大步!”

“纵然他们心里仍有疑虑,纵然他们私下不以为然,纵然他们怀疑孩儿是在故作仁善…可是至少燕侯有了为孩儿斡旋、化解皇室与世家门阀之间重重猜疑的理由。”

“如今世家门阀还无力篡位,他们怀疑孩儿之余,也未尝不想与孩儿和解,毕竟数十年勾心斗角下来,任谁都会累的。”

“何况长年内斗的后果,他们都看得出来。”

“孩儿递的这个台阶,他们十有八.九,会踏上去的。”

“即使他们心里仍旧有防备与怀疑,但孩儿相信日久见人心!”

“母后,孩儿知道这么说对您很残忍,但孩儿还是要讲:苏家教给孩儿的帝王之道,从来都是步步谨慎、不容任何任性的。”

“不仅仅是孩儿不能任性,连孩儿身边的人,如母后,如表妹,亦然。”

肃泰帝合上眼,“昨晚,孩儿已经亲口跟表妹说了后宫的事情,过两日正式册立表妹为后、入主未央宫之后,孩儿会依照世家门阀的意思,纳几个他们挑的人为妃嫔,以进一步缓和双方的关系,也是安定朝堂上下之心。”

“表妹没说什么,但孩儿知道她心里非常难过。”

“她那个性情原本做王妃正正好,偏偏嫁给了孩儿,要做她不适合也不喜欢的一国之母——无论表妹还是孩儿,现在都正年轻,这样孩儿期盼已久、她却满心不喜与无奈的日子,如无意外,还会持续数十年。”

“换了孩儿是她,孩儿无法想象要忍耐到什么样的地步?”

“所以母后,您说孩儿重视表妹却轻视您与姐姐,这是不对的。”

“在来觐见您之前,孩儿已经先伤了表妹。”

少年皇帝说到这儿,张开眼睛,没有任何表情的看着苏太后,“孩儿跟您说这些,没有其他意思,只是想告诉您,孩儿是发自肺腑的,希望做个好皇帝,希望将这大睿天下,治理得比先帝在时更繁华、比太祖在时更威严——为此,孩儿不在乎受任何委屈,更不在乎承受任何的苦痛!”

肃泰帝没有说下去,但苏太后已经明白了他的意思:如果太后执意要以死相逼,那么肃泰帝…依然不会让步!

这一刻苏太后真正是万念俱灰,她之前急怒攻心的时候,就是真正动了死念,但被肃泰帝抢下金钗后,她以为亲生儿子总会妥协的。可现在,她觉得,肃泰帝还不如没有来得及拦住她的好——那样至少不会让她亲耳听到儿子的暗示。

“孩儿与表妹都还年轻。”肃泰帝看着陡然之间了无生趣的苏太后,抿了抿唇,流露些许不忍,却只道,“往后的子嗣,除了嫡长子外,母后看中哪个,都可以过继给姐姐,算是孩儿对九泉之下的姐姐,略作补偿。”

“他日孩儿到了地下,必当着大睿列祖列宗,三跪九叩,向姐姐请罪!”

他这么说时,心中自嘲的一笑:这话虽然出自真心,其实也有将苏太后绑给聂舞樱做保护人的用心在里面。

因为苏太后如果当真要从嫡出孙子孙女里给女儿挑选嗣子或嗣女,那么,她首先要保证她未来嫡出孙儿孙女们的生身之母,聂舞樱在进宫之后太太平平。

否则聂舞樱有个闪失,她到哪里去给女儿择嗣子嗣女呢?

“这就是孤家寡人吗?”年轻的肃泰帝有片刻的迷惘,从他坐上这个位子起,从他正式思考自己的未来起,他终于体会到何谓高处不胜寒,生身之母、结发之妻,看似近在咫尺,却亦远到遥不可及——因为原本亲密无间的感情,始终要为他的权力为他的抱负而让路。

如此纵然是血脉之亲,又如何不生出罅隙?

阴谋与算计将贯穿他的一生——就如同权力与显赫也将贯穿他的一生一样,这世上,从来没有任何得到,不需要付出代价;也从来没有任何尊荣,不需要承受负担。

仅仅软弱了刹那,肃泰帝眼中已恢复了冷漠与坚定。

他天资聪慧,原本就是做皇帝的好材料,苏家之前为了让显嘉帝中意他,也是可着劲儿教诲了他的。

是以他的心志非常坚毅,绝不肯为了母子之情,就动摇自己的平生夙愿。

迎着肃泰帝毫无转圜余地的目光,苏太后哆嗦半晌,什么都没说,只俯身抓起摔落在脚边的银香炉,狠狠砸到了他头上!

无视他额上流下来的血渍,太后切齿怒叱:“滚!!!”

…肃泰帝踉跄着出门后,没走多远,就看到了廊柱后缓步走出的苏少歌。

皇帝并不意外,苏少歌虽然答应简虚白,不再出仕,但因为临近年底,大雪封路,苏家在帝都那么多年,世家门阀出行又讲究,收拾东西也需要时间,所以说好了开年之后才动身的。

是以,肃泰帝自己来徽仪宫之前,就派人去冀侯府传了口谕,要苏少歌立刻进宫,预备为自己做说客——他知道自己是没办法说服苏太后的,也只能指望苏少歌这个深得苏太后信任与倚重的表哥了。

“陛下可还好吗?”苏少歌看着他狼狈的样子,微微皱眉,“长兴是太后唯一的女儿,陛下今日所提要求,对于太后来说,过于匪夷所思了,否则太后不会这样失了分寸。”

“朕无妨。”肃泰帝摇了摇头,“朕知道太后心里难受,发作出来,朕也放心些。”

他沉默了下,“只是太后眼下情绪兀自激烈,虽然芳余进去劝了,但表哥不妨过上一会,待太后怒气稍平,再进前说话不迟。”

肃泰帝现在是肃惠王——追封武宗——的嗣子,在人前自然不能继续喊苏太后“母后”,但他却喊了苏少歌“表哥”。

不过这份亲近之意,苏少歌似乎不大领情,只轻笑着提醒:“陛下直接唤臣的字就是了,否则叫人听到,没得又生风波。”

肃泰帝看出他温雅表象下掩藏着极好的怨怼与疏离,却没有丝毫尴尬与不悦,只温言道:“就算是婶母的亲侄子,朕也是可以唤表哥的,不是吗?”

苏少歌没有在这个问题上坚持,只点了点头,举步朝正殿走去——就在他与肃泰帝擦身而过时,他轻轻问了句:“陛下以后会后悔吗?”

“…”肃泰帝一怔,不知道他是指放过卫氏母子,还是今日这样伤太后的心?沉吟片刻之后,他说道,“朕知道自己要做什么,所以,只要这件事情做到了,即使有后悔的事情,朕以为朕都是可以承受的。”

他短暂的沉默了一下,“朕有两个愿望:一愿大睿长盛不衰;二愿朕之子孙再不必承受前人的恩怨与报应。”

“朕之毕生,都会为实现它们而努力。”

“无论因此落到何种境地,朕甘之如饴!”

第六百十二章 成全

“少歌,连你也赞成放过卫氏那个贱妇?!”半晌后,苏太后脸色苍白的看着侄子,“就因为虫奴发了话?!”

“姑姑,现在您唯一还在世的骨血,只有陛下了。”苏少歌沉声说道,“长兴之逝,咱们都很心痛,可是若因此与陛下生出罅隙…侄儿现在说句不好听的:侄儿横竖过了年就会带着伯凤他们回青州,以后也是眼不见为净!可是姑姑真的确定,自己往后不后悔?”

他方才在殿廊下问肃泰帝这话,肃泰帝说是不后悔的,现在苏太后也是毫不迟疑的怒声道:“这样无情无义的东西,早知道根本就不该生他下来!哀家有什么好后悔的?!”

不过母子两个虽然回答一致,苏少歌却知道,是不同的。

肃泰帝是真的下定了决心,要将毕生心血挥洒于延续大睿的盛世升平。

生身之母、结发之妻、栽培之恩…年少的皇帝已经有了踩过这一切阻挠的认知与决心。

也许若干年后,垂老的肃泰帝回想少年时候,会惋惜于生命中的那些伤害与失去。

只是眼下的肃泰帝,眼里心里,满满的都是他的盛世宏图,凭什么都要为他这场抱负让路!

但苏太后…

苏少歌意义不明的笑了笑:“如果姑姑真的不后悔,侄儿自然是要为姑姑出气的!可是姑姑,眼下陛下心意已决,想要扭转陛下之意,只能是,让陛下无力坚持下去…如此,后果姑姑可想而知!”

想让肃泰帝无力坚持宽恕卫皇后母子,那当然就是,让肃泰帝失去眼下本就不多的权力——这意味着置肃泰帝于架空的处境之中!

而一个被架空的皇帝…离傀儡也不远了。

古往今来,但凡是做傀儡的皇帝,有几个能得善终的?

“…”苏太后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又不知道该从何说起,片刻后,太后痛哭出声,“少歌,你说哀家该怎么办?!哀家盼了多少年的亲生儿子,竟是这样的一个东西!那可是他同父同母的亲姐姐,为了他付出了一辈子的亲姐姐啊!!!”

苏少歌任凭太后哭了半晌,才开口:“姑姑舍不得陛下,那么自然只能退让。”

他合上眼,“就好像爹爹舍不得苏家,也只能死一样。”

苏太后闻言,想起“病逝”的冀国公,越发悲从中来:“早知今日,哀家这些人当初真不该听你那祖父的话——当初咱们苏家如果任凭先帝与太皇太后自生自灭,何至于会落到现在的处境!”

“祖父也是没办法,申屠贵妃与贞媛夫人不是单纯的宠妃,她们背后站着沈刘。”苏少歌倒没什么怨恨老冀国公决策失误的意思,他平静道,“沈刘底蕴深厚,不让我苏氏。他们两家若因申屠贵妃与贞媛夫人而得势,以咱们苏家在当时的地位,岂能不受打压?!”

老冀国公不甘心苏家受到惠宗皇帝宠妃灭后的牵连,自然要作出应对。

而且他成功的狙击了沈刘,维护了苏家在朝野的优势地位——只是这位已故的老人也没料到,即使他有了苏少歌这样出色的孙辈,苏家的富贵大计,依然功亏一篑。

只能说世事无常。

“…”苏太后流泪良久,最后道,“长兴下降当日死于宫中,生前根本没进何家的门。她也没有留下儿女,哀家想着,她生前哀家对她不住,死后,总不能让她也孤零零的一个人。”

苏少歌沉吟道:“姑姑的意思是…?”

“苏家往后有合适的孩子,过继一个给她!”苏太后此刻心中对肃泰帝充满了厌恶,虽然因为母子之情,下不了狠心对肃泰帝做什么,却是一点都不想将肃泰帝的子女过继给长兴——长兴即使对不起所有人,却绝对对得起肃泰!

这天下谁来要求苏太后放过卫皇后母子都可以,惟独不能是肃泰——偏偏来的就是他!

甚至连苏太后以命要挟都不为所动!

苏太后又怎么可能让他的骨血,去给长兴做嗣子嗣女?

这哪儿是给长兴找个后人?根本就是存心恶心九泉之下的长兴长公主——所以太后宁可从苏家找!

至于说聂舞樱,其实苏太后对这个儿媳妇也没有很厌恶,更不要说看不顺眼到非要弄死她不可。

之前之所以让肃泰帝杀妻,不过是因为肃泰帝无视杀姐之仇,惹动苏太后怒火,故意刁难他罢了——不过这么一闹,苏太后现在对聂舞樱也没什么好感了。

肃泰帝说服亲娘放弃为女儿报仇倒是一套又一套,对自己的妻子倒是各种体贴心疼,就好像苏太后质问他的话那样:你知道舍不得妻子,凭什么要我舍得女儿?!

尽管这不是聂舞樱的错,但作为婆婆,很难不迁怒。

不过苏太后也不想,或者说不屑对聂舞樱做什么,扶风堂这一代唯一没出阁的女眷苏少茉,业已许了刘家宗子。

至于旁支的那些族女,即使进了宫也不会做皇后,苏太后又何必对正经儿媳妇下毒手?

当然,她以后也不会庇护聂舞樱。

就看这位准皇后自己能混到什么时候!

“姑姑既有此意,侄儿自当遵从。”苏少歌沉吟了会,颔首。

“说到这个问题,你过了年就要回青州,你的终身大事怎么办?”苏太后到底是扶风堂嫡女出身,又在宫闱里沉浮了几十年,即使来自亲生儿子的打击,让她感到无比痛苦,但经过这么段时间下来,也已经完全冷静,她拿帕子擦了擦脸,略整仪容,却关心起侄子来,“青州那附近,除了我苏氏,可没什么能入眼的人家!少歌你才华容貌件件非常人可比,即使扶风堂将来是由伯凤承继的,然而扶风堂现在人丁也不兴旺,少歆他久在桑梓,苏家往后赖你的地方极多,你的结发之妻可不能随意!”

太后说到这儿叹了口气,“宋家那位庞老夫人,就是个典型的例子——说起来倘若那时候锦绣堂允了宋家的提亲,估计也没这几十年来的恩恩怨怨了!只可惜端木家两个嫡女,皆拒绝了宋氏。以至于当年宋纪南在咱们这些人家里寻不着合适的姻缘,不得不从寻常官宦人家挑选!结果那庞氏在闺阁里号称贤惠懂事,出阁之后也算规规矩矩。然而你看,宋纪南一去,她等于说是一手毁了江南堂!”

江南堂本质上其实亡于苏家与皇室,但庞老夫人着重于婆媳矛盾,在这中间也没少做推波助澜的事情——尽管庞氏根本没意识到她这么做的后果。

这番经过苏家最清楚不过,苏太后哪能不汲取教训,暗示侄子千万不要随便将就?

“也是宋缘不争气,当断不断,反受其乱。”苏少歌倒是别有看法,“庞氏到底只是一介女流,若宋缘是个拿得起放得下的,又或者宋缘自有主张不教生母与发妻左右了去,江南堂何至于会沦落到今日?”

显然他不觉得当家主母不争气,就一定会坑了全家,只要家主是明白人,这年头女子能起的作用总是有限的。

但这话却又触动了苏太后的哀伤,太后苦笑了一声,心想:“照这么说的话,哀家的虫奴倒是个明白人了!哀家这个生身之母,不被他气死就不错了,更遑论是左右他?”

太后所以感到一阵意兴阑珊,说道:“你有主意就好,不过,你真的打算回乡之后再议亲吗?青州那边但凡有些样子的人家,十有八.九与咱们家沾亲带故,近年来也没听说有什么出色的?哀家想着,倒不如趁这段日子你还没回去,在帝都内外给你物色一下?”

她想起来昨日蒋太妃特意来请的安,抿了抿唇,委婉道,“玉山那孩子…前些日子一直在担心你。”

玉山长公主其实已经定好亲了,不过,她之前定的那门亲事出自端化帝夫妇,现在风云变幻,如果苏少歌愿意的话,苏太后发话解除这门婚姻,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早先显嘉帝在的时候,苏太后是不赞成玉山长公主跟苏少歌这对的,不过这不是因为苏太后不欢迎玉山长公主做自己的侄媳妇,主要是因为太后知道,显嘉帝不会同意这门亲事,而且即使玉山长公主当真下降到了苏家,这只会勾起显嘉帝对苏家更大的防备与打压,对苏家、对苏家当时谋划的夺储大计,百害而无一利。

那么苏太后当然要反对了。

但现在,经过这些年来的波折,玉山长公主始终对苏少歌念念不忘,苏太后看在眼里,倒有些成全的意思了。

只是庶女到底不是亲生女儿,苏太后还是更看重自己侄子的。

所以她也只是提了提,苏少歌不答应的话,那么她也不会勉强。

“有劳长公主殿下了!”此刻苏少歌微言,微微挑眉,不过却没给准话,只道,“近来事情太多,侄儿的终身大事,侄儿尚未来得及考虑,而且,这事总要跟大哥商议一下,姑姑您看?”

“也好。”苏太后知道苏家的规矩,冀国公去后,现任家主是冀侯苏少歆,即使苏少歆远在青州,名声远不如苏少歌响亮,但苏少歌作为弟弟,婚娶这种大事,却必须要经过他的同意再进行,才是合乎礼法家规的。

哪怕苏太后这个亲姑姑是皇太后,也无法越过冀侯做这个主。

所以太后也没觉得被冒犯,只道,“过两日让少茉进宫来看看哀家罢,哀家固然要对虫奴让步,然而总也不能白让——何况苏家为虫奴付出良多,如今你们说走就走,没点荣耀,这回乡的一路上,指不定有眼皮子浅的东西,小觑你们!”

苏太后冷静下来,决定接受现实的时候,燕侯府内,简虚白与端木老夫人的谈话,也正告一段落。

“我说过不会再干涉你什么。”端木老夫人没有像苏太后那样大吵大闹、以死相逼,当然这主要是因为,卫皇后弄死的是长兴长公主,又不是她的女儿仪水郡主,所以她很平静的听完了简虚白的叙述,末了悠悠道,“只要你好好儿的,你的妻子跟孩子们也好好儿的,我都没有意见!”

简虚白听出她话里的意思,是对肃泰帝仍旧不信任。

他想了想,凑到老夫人耳畔,低语数句。

老夫人原本半眯的眼睛,骤然瞪大!

不过以老夫人的城府,很快就恢复了常色,眼中露出分明的笑意来:“这事儿做得隐蔽么?”

“自然。”简虚白温和道,“正如外祖母所言,即使我自己有为家国牺牲的决心,我也总要为您、为自己的家小考虑。那么多前车之辙,我怎敢掉以轻心?”

“那就好!”端木老夫人含笑说道,“人道天家无亲情!血脉之亲尚且随时可抛,何况是君臣呢?再者人心易变,肃泰现在表现得再光明磊落,然而谁能又保证他一辈子都能够光风霁月?皇宫是这天底下最肮脏龌龊的地方,朝堂是这天底下最残酷无情的战场,即使他从前在苏家的庇护下,心性格外正气凛然,在这样的地方混久了,想法自然也就要变了!”

“所以说,对于这些做皇帝的,留上一手,总是没有错的!”

老夫人心满意足的拍了拍外孙的手背,“如此,你尽管去做你想做的,有什么需要我这把老骨头的地方啊,尽管说!”

第六百十三章 废为庶人

端化二年腊月初六,钦天监特意挑选的良辰吉日,肃泰帝的登基大典如期举行。

典礼完全沿袭了惠宗皇帝与显嘉帝践祚时的例子,盛大庄严,华美肃穆。

唯一的不同就是,肃泰帝是以肃惠王嗣子的身份承位,所以,在告祭太庙时,除了大睿的列祖列宗外,他还得拜嗣父的牌位——其实现在已经不该称肃惠王了。

肃泰帝确认承位之后,为了表达对孝道的遵循,便已追封肃惠王为武宗皇帝。

对于这一点,朝堂上还小小的争执了一下,有些人认为肃惠王毕竟是在大睿建立之前就去世的,那时候别说惠宗皇帝了,太祖都没称帝呢——也就是说,肃惠王死的时候,连皇孙都不是。

肃泰帝即使要尊奉嗣父,按照前朝的一些例子,封个有哀悼性质的太子什么,也差不多了。

直接弄出个武宗皇帝来,却是有点过了。

不过横竖肃惠王早就死掉了,而且生前名声也不错,简虚白等人懒得在这儿计较,是以反对的人嘀咕了一阵,这事仍旧这么定了下来。

登基大典是早几日就传出了消息的,不知道是钦天监确实选了个好日子,还是凑巧,连绵的大雪下到这天,忽然停了下来,倒是难得出现了一日的雪后初霁。

大家或随口或真心说着“此乃上天垂爱新君之兆”,规规矩矩的把这日给过去了。

让众人目瞪口呆的,是次日一早,肃泰帝就在朝会上提到了赦免卫皇后母子之事。

这天的主要议题,其实是关于对端化帝的处置。

毕竟庆王的事情着实拖了很久了,这事儿当初在皇室毫无防备的情况下爆发出来,即使皇室一道接一道的下封口令,却仍旧挡不住知情人太多、消息内容过于耸人听闻,仍旧传到了坊间。

这么大的事儿,换在民间也不可能含糊,何况是皇家?

要不是新君人选一直决不出来,怎么也不可能拖到现在。

是以新君正式承位,当然要把这个麻烦解决掉,顺便强调一下,新君不是篡位登基的,而是合法合理合情又合适。

苏少歌这时候虽然还没动身回青州,但尚在父孝之中,自不可能出现在朝堂上。

所以满朝文武,除了简虚白之外,都不知道肃泰帝的盘算。

听少年皇帝提到卫皇后母子时,还以为他要为长兴长公主报仇了,大家都做好了肃泰帝要求各种折辱卫皇后母子再赐死他们的心理准备,甚至想到刚刚递了致仕表书的卫溪,也不知道能不能躲过这一劫?

谁想肃泰帝竟和颜悦色道:“端化固然罔顾人伦,不当人子,然而卫氏出身名门,素有淑行,先帝在时,常有称赞长媳之语,即使偶有糊涂之举,亦是瑕不掩瑜。皇长孙承璀,亦是恭良谦逊,品行出众。此二人皆不知庆王之事,很是无辜。朕以为可以从轻发落?”

大家都听呆了!

以至于半晌没人接话。

最后还是心知肚明的简虚白出列,道了句:“陛下宽宏!”

众人才犹犹豫豫的跟着称赞肃泰帝宽宏大量胸襟似海——由于太突然了,群臣措手不及之余,对于肃泰帝这么做的目的,自是各有揣摩。

想歪了的,甚至怀疑肃泰帝是不是跟富阳侯的堂兄姬明非一样,有着特殊的嗜好?

算起来卫皇后比肃泰帝大了近十岁,搁这会都快是两代人了——然而姬明非跟晋国大长公主的年岁差距更大不是吗?

何况论容色,美艳妩媚又不失雍容典雅的卫皇后,比晋国大长公主可强太多了!

肃泰帝自不知道这些人的龌龊想法,不过他还是解释了下这么做的缘故:“原本卫氏谋划毒害朕之胞姊长兴长公主,按律当斩!然而太后顾念先帝之情,又以皇室近年人丁不兴,承璀遇刺之后至今缠绵病榻,其父罪不容赦,若再无其母照拂左右,恐怕于病体不利,是故前两日专门召了朕到徽仪宫,谈及此事。朕不忍拂了婶母之意,故而应承下来。如今诸臣亦无意见,那是再好不过。”

顿了顿,又道,“也是卫府不久前出的祸事,卫尚书家小均遭了毒手,让太后深为恻隐,想着卫尚书为国操劳一生,到晚年膝下没个一子半女服侍着,委实凄凉!故此决定赦免卫氏,好歹给卫尚书留个亲生女儿下来作为念想。”

如果是站在卫家的立场来听这番话,估计能被直接气死——卫溪的家小,均死于苏家之手,苏家的太后,还有脸动什么“恻隐”之心,放过卫家的女儿、外孙?!

但有道是成王败寇,这会朝堂上下,震惊之余,均觉得卫家拣了个大便宜:跟新君争夺大位争了那么多年,还谋害了新君唯一的胞姐,这样都能得到宽恕,简直就是福泽深厚!

不过也有人注意到,新君表态要宽大为怀之后,正当权的简虚白是头一个站出来呼应了的,这么着,简虚白也赞成此事吗?

又或者,这其实是简虚白的意思,新君与太后乃是却不过这位新晋权臣的要求,不得不做这番高姿态?

毕竟卫皇后之前跟燕侯府的关系也不差。

总之,对于肃泰帝所谓“太后深为恻隐”,压根没人信。

苏太后做了二十多年皇后,他们这些朝臣虽然不便与后宫相见,但二十年下来,偶尔听上一耳朵,也大概知道这位太后的性情了。

哪还不知道,苏太后根本不是这种会对自己杀女仇人网开一面的人?

真正想饶了卫皇后母子的,只可能是简虚白或者肃泰帝——至于这两位为什么要这么做,那就要回府去,召了幕僚同伴,好生商议揣摩了。

打从苏家武力夺宫起,卫皇后母子就被软禁在了东宫。

这种情况下,他们的消息当然谈不上灵通。

所以这天一直到散朝之后,圣旨到了东宫,卫皇后母子才知道,他们可以不死了。

尽管圣旨将他们贬为庶民,而且逐出帝都,永远不许返回——然而相比他们预料中的下场,已经强了太多太多。

尤其传旨的内侍还告诉卫皇后,不,现在该称她庶人卫银绚:“您的陪嫁,以及历年来太皇太后、先帝与太后等贵人的赏赐,都可以带走。陛下已经发过话,尽管您两位往后不可再踏入帝都,但承璀公子终究是皇家血脉,不容轻慢!”

卫银绚觉得不可思议,这就是说,不但赦免了他们的死罪,而且还会让他们富贵平安的过一生?!

这怎么可能呢?!

然而传旨内侍带完了话,也就走了。

这位内侍是肃泰帝的心腹,即使不是心腹,卫银绚现在的身份,也不可能说拿个内侍想怎么样就怎么样了,是以纵然有很多话想问他,人家一定不肯留下来,她也不敢勉强。

只能在送走他之后,拿着圣旨反复看,希望找到缘故。

到底是显嘉帝亲自给长子挑的正室,卫银绚看了半晌圣旨,若有所思片刻后,忽然站起身,走到外面:“去个人禀告陛下,本宫…我想去给太后娘娘谢恩!”

外间的侍者,很多是她以前专门安排给陆承璀的心腹,对他们母子忠心耿耿,即使明知道他们前途渺茫,大部分也还恪守着主仆之份——这也是他们母子被软禁在这儿这么多天,重伤在身的陆承璀还活着的缘故——方才听了圣旨越发高兴,此刻闻讯,慌忙遣了人去禀告肃泰帝。

而卫银绚自己,则进了内室,开始更衣梳洗。

她在未央宫时的心腹宫女馨纤满怀忧虑的跟进去,边伺候边小声道:“娘娘,长兴长公主殿下与陛下乃是同胞姐弟,自幼感情甚好,又有太后娘娘在——这会子虽然不知道他们母子做什么会手下留情,但您要去谢恩的话…”

馨纤迟疑着不敢说下去,但卫银绚却了然的拿银簪拨了拨散落下来的鬓发,示意她给自己绾上去,低声道:“你怕陛下或太后听了我的要求之后会不喜?甚至在我谢恩的时候,做什么手脚?”

“…奴婢觉得这事儿忒是叫人不解。”馨纤委婉的承认了。

在她看来,即使苏太后跟肃泰帝由于某些缘故,饶恕了卫银绚母子,也肯定不想再看到他们。

卫银绚这会子凑上去,这不是存心给他们添堵么?

说不定那两位一个不高兴,纵然圣旨已下,私下里使个眼色,暗中派人追出帝都下毒手呢?

还不如趁着他们眼下尚未反悔的功夫,赶紧收拾收拾,悄悄儿走人来得稳妥。

“先不说接了恩旨,入宫谢恩乃是常例。”卫银绚却看着铜镜,苦涩一叹,“再说这道圣旨——你想过没有?圣旨里说赦免我们是太后的意思,可今儿个来的却不是懿旨而是圣旨!”

她冷冷道,“显然这根本就不是太后的意思,而是完全出自上意!甚至太后那边是非常反对的,所以才不愿意下懿旨,陛下他拿生身之母没办法,只好自己打着太后的旗号来下这道圣旨!”

馨纤诧异道:“是陛下的意思?!只是陛下为什么要这么做?!”

她虽然是近几个月才开始近身服侍卫银绚的,但做宫女也有些年了,对于肃泰帝与长兴长公主的姐弟之情还是听说过的:这两位乃是同父同母的亲姐弟,长兴长公主即使在外有过骄横跋扈的名声,对亲弟弟却一直很爱护,肃泰帝也不是那种不把兄弟姐妹当人看的奇葩,又有什么理由跟胞姐疏远呢?

他们的姐弟之情始终都是很好的。

现在肃泰帝,竟然会顶着生身之母的反对,也要赦免杀姐仇人?!

第六百十四章 被遗忘在外的人

“如果是太后这么做了,我倒还真要一头雾水了,因为太后她根本不是会以德报怨的人。”卫银绚摇了摇头,说道,“现在既然知道是陛下的意思,那我就明白了:陛下这是想跟世家门阀和解呢!也是我们娘儿两个运气好,宫变当晚,爹逃出生天,苏家故此留了我们母子一命,现在陛下要跟世家门阀示好,我们母子岂非是现成的机会?”

她朝那道搁在案上的圣旨抬了抬下巴,“你注意到没有?圣旨里头是明确说了我主谋毒害了长兴长公主的事情的,却没提到我之所以会这么做,乃是因为苏家先动了我儿,当然这件事情,现在我们也不可能嚷出去,有不识趣的人问起来,我们还得帮着苏家否认——”

“如此圣旨下去之后,天下人谁不要称赞陛下他宽厚慷慨,以德报怨?圣旨里还提到瑞羽堂一夜之间死伤殆尽,只留了爹他一人的事情,话里话外的意思,留下我们母子,乃是因为考虑到皇室子嗣单薄,以及卫家遭遇不测,留我这个女儿好歹安慰下爹。”

“可以说这道圣旨既在天下人面前展示了这位新君的仁厚,又表现了他对世家门阀的宽容与恩典,将来卫家要还不跟着他走,我跟璀儿两个要还不为新君效犬马之劳,你说天下人会怎么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