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想善窈这孩子。”端木老夫人闻言才收了手臂,朝后靠了靠,接过茶碗浅啜一口,搁到手边的案上,说道,“她方才过来,却是提要求的,希望我允她与那即将正式受册的小皇后来往。”
顿了顿,“她想把这小皇后拉到自己这边来。”
婆子微讶:“那一位,怎么也该知道生身之母是怎么死的了吧?”
“当然。”端木老夫人挑了挑眉,说道,“不过善窈觉得那小皇后是个通情达理的人,却是很有信心把她哄好呢?”
婆子微微蹙了眉,有些担忧:“就算那一位现在天真着,往后在宫闱里滚上一圈,只要不死,哪有不磨砺出来的道理?到那时候,奶奶还哄得住?毕竟奶奶又不可能成天在宫里盯着她!”
端木老夫人嘿然道:“这不是很好吗?无论肃泰还是他这个小皇后,如今瞧着对燕侯府都没什么敌意,反倒颇有些亲近的意思——阿虚的性情你也知道,他是不喜欢迁怒无辜的,否则当日怎么会要我放过清江他们?”
“虽然他这回拦下我,确实有陆氏气数未尽的缘故。”
“然而如果肃泰一直待他不错的话,即使将来有了这样的机会…我恐怕他也未必下得了手?”
“想当初如果不是袁雪沛唆使着梁王,再三挑拨阿虚跟端化,阿虚只怕一直要保端化呢?!”
老夫人眯起眼,说道,“孩子大了,难免有自己的主意…就让他们自己去做吧!横竖我这把老骨头,还能撑上些日子!”
婆子叹道:“您这会本该含饴弄孙的。”
她觉得宋宜笑有点不体谅老人了,端木老夫人这辈子颠沛流离,好不容易跟外孙团聚,怎么还要做让老人家不放心的事情呢?
而这时候的宋宜笑,正命人去书房请了简虚白回后堂说话:“方才舞樱来过,我也把这事儿跟外祖母那边说了,外祖母的意思,是随咱们看着办,只是该存着防人之心才好。”
简虚白跟端木老夫人一样,一听这话先皱眉,不赞成的看了眼她的小腹:“这种事情,我来就可以了,你何必操这个心?”
“那两年把舞樱带进带出的人是我,又不是你!”宋宜笑啼笑皆非的提醒他,“你可知道她才说不想再喊你‘四哥’时,依然要认我做姐姐呢——你跟她说?那也得她听得进去。”
“刘家跟沈家现在都有意送族女入宫,这事儿的风声,你该听到了吧?”简虚白自然不会嫉妒便宜妹妹跟妻子的关系好,闻言沉吟了下,说道,“这件事情外祖母虽然没有答应,但太后就陛下一个亲生儿子,即使不复母子名份,也不会坐视陛下六宫空置,只得发妻一人的。我这回已经将苏家逼到了极处,为了遗诏的内容,与太后也争过一回,眼下委实不适合再与太后说这些事情了。”
他没有针对聂舞樱的想法,但也不想为了这个所谓的妹妹,去插手肃泰帝的后宫。
端木老夫人会拒绝刘家、沈家朝后宫塞人的做法,宋宜笑倒不是很意外,这两家虽然算准了端木老夫人迁怒晋国大长公主亲生骨肉的心情,却也忽略了一点:相比折磨晋国大长公主的血脉,端木老夫人必定更看重燕侯府的前途。
那两家即使蛰伏多年,底蕴仍存,根本不是简虚白可以不放在心上的——就是不给他们家族女进宫的机会,前朝还出了申屠贵妃跟贞媛夫人这两位呢,再给他们这机会,谁知道是不是又一个苏家?!
端木老夫人哪儿肯应允?就是简虚白松这个口,老太太也要想方设法搅局的。
“我也不是让你为她干涉内闱。”宋宜笑解释道,“我虽然一直当她妹妹看,但终归是咱们自己家最紧要的,断没有说为了她不顾咱们家前途的道理。”
这会儿内室没其他人,但她仍旧微微前倾,压低了嗓子,方道,“但这天下,短时间内,还是要姓陆的,是吗?”
“这是自然。”简虚白目光闪动,轻声道,“不过你也不要担心,姓陆也有很多种姓法。”
即使是挂名皇帝,这天下也算还姓陆呢?
“我自不会担心。”宋宜笑抿嘴一笑,“只是横竖要做君臣,齐心协力的话,你也能轻松些不是?”
——肃泰帝的登基大典马上就要举行了,跟着就是册后大典。
然而新君践祚并不意味着大睿皇室这场从开国之前就埋下了祸根的动乱,会就此结束。
苏家、沈家、刘家、庶族官宦…这些人目前其实只就新君人选达成一致。
至于其他问题,譬如说各家在新朝的具体利益划分之类,必然还要经过激烈甚至于惨烈的“磨合”,在不出现大的动荡的情况下,这个天下,才有真正太平的指望。
而即使简虚白有把握在这场注定汹涌的暗流里胜出,宋宜笑作为妻子,自然也希望帮他减轻点负担——比如说,拉上肃泰帝做帮手?
第六百零六章 微服出宫
简虚白对于妻子的关心很是受用,但他跟端木老夫人一样,觉得宋宜笑的想法太天真了:“陛下年纪虽少,却天资聪慧,只凭聂舞樱,只怕说服不了他。”
他觉得自己应该透露点隐秘的消息给妻子,“你大约不知道,苏少歌其实在之前已经着手防备陛下了。”
——那还是手把手教导肃泰帝的人呢,可见这位皇帝,与显嘉帝一脉传承,果然是明君胚子:在大事上那是一点都不糊涂。
“正因为陛下天资聪慧,我才要笼络好舞樱。”宋宜笑闻言,却心平气和道,“毕竟陛下要做明君,那么首先就是站在江山社稷的角度考虑,而不是个人恩怨,不是吗?”
“我倒是当局者迷了!”简虚白听了这话,怔了一怔,随即明白过来:肃泰帝如果站在个人恩怨的角度考虑,首要的自然就是干掉以他为首的权臣、家族,好收拢皇权,做到乾纲独断。
但肃泰帝既有明君之姿,自然不会做本末倒置的事情——由于大睿太祖皇帝当年与沈刘两家的结仇,自惠宗皇帝盛宠申屠贵妃与贞媛夫人起,大睿皇室这几十年来,可以说从来没有真正的太平过!
显嘉初年与今年的这两场皇室内乱,导致如今的皇室血脉凋敝不说,由此引起的整个天下的惶恐也未必会小。
即使眼下肃泰帝已经住进了宣明宫,连来年的年号都拟定了,但假如接下来再发生什么大的变故的话…风波还会不会被控制在上层,不涉及到这个皇朝的根基:千千万万黎庶百姓,可真不好说了!
一旦民心动摇,那不是三五天就能安抚下来的事情。
由此引起的种种动荡与混乱,更加不是一个明君愿意看到的——这不仅仅是出于君主对自己子民的怜悯,亦是出于利益的考量:简虚白等人为什么联手把皇室坑到现在这个地步,肃泰帝的性命都在他们一念之间,仍旧没有篡位?
不是因为他们做不来这样的事情,是因为这个天下的人心,大抵还是向着结束了乱世的陆氏!
如果这时候天下乱了,罪名显然会被扣在皇室头上!
到那时候,肃泰帝还有什么价值?
所以为了自己的性命安危,也为了整个陆氏的前途,肃泰帝即使不喜欢简虚白等人分了自己的权力,却更不希望这场分赃闹得太大,给大睿社稷带去什么不好的影响。
如此,肃泰帝必然是要与简虚白等人妥协,而不是敌对,既然如此,他与简虚白之间,自然有结盟的可能。
问题是,肃泰帝怎么也是个皇帝,又是大家心照不宣,被简虚白多方考虑之后扶上帝位的,那么为了维持自己不多的那点尊严,即使他心里想找人结盟,也不大好意思找简虚白的——一来他有外家苏家在,按照远近亲疏,这种事情怎么也该优先考虑外家,然而苏少歌已经答应返回桑梓,接下来青州苏氏不会有子弟在朝,处在这种收拢势力阶段的苏家,显然无法为肃泰帝提供足够的筹码;
所以肃泰帝不好找苏家,但他也不能主动越过苏家去找简虚白,不然叫苏家怎么想?不提肃泰帝跟苏家的感情,他往后可还需要靠这个外家震慑简虚白等人不要太乱来的!哪能现在就把外家得罪了?
二来肃泰帝也担心,自己过于主动,会丧失更多的权力,从而陷入被动,导致此后翻身无望,做一辈子傀儡不说,连带子孙都要被坑!
当然简虚白也不可能主动去找肃泰帝,商议两人单独结盟——因为这么做了的话,万一肃泰帝也抬价呢?!
但由聂舞樱与宋宜笑进行沟通就不一样了,这两人早先是姑嫂,现在仍旧是妯娌,感情又好,私下来往,也不存在谁讨好谁、谁向谁低头。
何况女眷们代为表态,多了一层缓冲,有意见相左的地方,大可以坐下来慢慢讨价还价,不容易陷入死局。
简虚白所以拊掌笑道,“幸亏有你这贤内助在,不然我接下来忙得晕头转向只怕还不知道为什么!”
“也是你有这个份量,换了其他人,即使托舞樱把话带到陛下跟前,陛下也未必理会呢?”宋宜笑莞尔一笑,她这么讲可不是谦虚,如今朝中等着分赃的一干人里,想甩开其他人联合肃泰帝的,未必没有——即使简虚白之前说服世家门阀齐心协力,但科举发展了百年,现在庶族官宦的数量跟势力也是不容小觑的!
这些人跟简虚白既不是一条心,也没什么共同利益,有摘桃子的机会,如何肯放过?
只是肃泰帝如果真的像世人所认为的那样精明的话,他只会选择简虚白。
因为其他人要么无法保证压得住整个场面,要么就是底蕴太深厚不得不防、让肃泰帝放心不下跟他们合作。
想在最短时间内平靖朝堂,把朝会的重心转移到盛世繁华,而不是勾心斗角上面,同时还不留下无法弥补的后患——肃泰帝最好的选择,就是简虚白。
“不过我记得聂舞樱是不大懂得这些的。”夫妇两个就这件事情讨论了几句后,简虚白想起一事,正要递到唇边的茶碗顿了顿,有点失笑道,“万一她根本没听出来你的用心,不知道把你跟她讲的那些话告诉陛下,可就要辜负你这番美意了!”
“她不知道跟陛下讲,陛下还不知道问吗?”宋宜笑拨了拨腕上玉镯,嫣然一笑,意味深长道,“她今天可是先被太皇太后召去清熙殿,跟着来了咱们府里——陛下是她丈夫,对她的了解更在咱们之上!咱们都担心她听不出种种话外之音,陛下哪能不操这个心?”
简虚白笑着伸指捏了捏她面颊:“善窈现在是越发的聪慧了!为夫竟颇觉不如,往后诸事看来都要请教了你拿主意才好!”
“没有俸禄,谁给你操那个心?”宋宜笑白他一眼,“再说我替你把事情都做了,你成天闲着没事做,万一游手好闲的习惯了,跑出去拈花惹草怎么办?所以啊,你还是不要偷懒的好!”
简虚白故作不悦:“好啊,原来成天闲着就会拈花惹草?你快点老实招供:你以前闲在家里的时候都背着我做了什么?!”
“我背着你让厨房给我做桂花糕吃呢!”宋宜笑托腮笑,“吃完了叫他们收拾收拾,不告诉你!”
“这真是世风日下——万万没想到,光天化日之下,你居然作出如此丧心病狂之事!!!”简虚白痛心疾首道,“还好为夫不怎么喜欢桂花糕!”
他们夫妇笑闹之际,肃泰帝今日派出宫去探问妻子的内侍,刚刚回到宣明宫,正一五一十的禀告:“娘娘那儿一切都好,只是没跟奴婢详说觐见太皇太后的事情,倒说了好些关于宋奶奶的话儿,看得出来娘娘与宋奶奶的关系仍旧很好,娘娘甚至还想起来宋奶奶到现在都没恢复诰命的事情,专门让奴婢跟您提一提!”
肃泰帝“嗯”了一声,说道:“宋奶奶的诰命不必担心,燕侯早晚要晋回公爵的爵位的,与其到时候还要另外封国夫人,倒不如拖上两日,等燕侯晋了位,再下旨不迟!毕竟她现在有孕在身,接二连三的接旨也够折腾的。”
皇帝说这番话时没什么感情波动,看不出来他的喜怒。
所以回话的内侍格外恭敬的应了,生怕自己揣测不出圣意,在不知道的时候惹恼了皇帝。
殿中短暂的寂静了一下,肃泰帝又问:“表妹一句都没提觐见皇祖母的事情吗?”
“娘娘说是说了,但只含糊说,太皇太后召娘娘到清熙殿,只说了些家常话。”内侍犹豫了下,才小声道,“奴婢当时未敢抬头直视娘娘,所以看不到娘娘说这话时的神情,但听语气娘娘还算平静。只是…”
肃泰帝皱眉:“只是什么?!”
“只是奴婢听娘娘提到太皇太后时,唤的是…”内侍有点紧张的说道,“是‘太皇太后’!”
肃泰帝眉头皱得更紧——论血缘,聂舞樱是太皇太后的嫡亲外孙女,比简虚白这个所谓帝甥,更有资格喊一声“皇外祖母”。
然而因为她生父的缘故,太皇太后对她一直不是很亲热。
聂舞樱那性情,自然也不会腆着脸凑到太皇太后跟前这么喊——但聂舞樱嫁给肃泰帝之后,是有资格有理由也应该喊一声“皇祖母”的。
毕竟肃泰帝的生父与嗣父,都是太皇太后的亲生儿子。
记得两年前,两人刚刚成亲时,一块去清熙殿拜见太皇太后,聂舞樱紧张之下喊了声“太皇太后”,还被太皇太后当场纠正了。
现在两年过去了,又是晋国大长公主新逝的时候,按说外祖母与外孙女照面,即使不抱头痛哭,互诉一番近况之后,也不至于生疏到了让聂舞樱再次喊回“太皇太后”吧?
“皇祖母说了什么让表妹不喜,甚至是尴尬的话么?”肃泰帝知道自己的妻子不擅长应付这些,此刻不免暗暗担心,心道,“否则舞樱怎么会一句话带过这场召见?”
他想了想,问道:“表妹何以在出了清熙殿之后,就去了燕侯府?可知道她是否早与燕侯府约定,今日登门拜访?”
“奴婢听娘娘的陪嫁晚芳说,娘娘她原本打算明后日再去燕侯府的。”内侍迅速道,“但似乎与太皇太后私下叮嘱娘娘的话有关系,娘娘所以出宫之后没有回府,反倒去了燕侯府那儿——晚芳借着送奴婢的机会,悄悄跟奴婢说了件事儿:宋奶奶给了娘娘一瓶解毒丸。”
他沉吟道,“晚芳不大放心宋奶奶,让奴婢务必告诉您!”
肃泰帝原本波澜不惊的脸色,阴沉下来,他合眼半晌,说道:“你去安排一下,朕要出宫!”
内侍一怔,下意识的看了眼琉璃窗外漆黑的天色:“陛下,这么晚了…”
宫门已经落钥,坊门业已关闭——虽然说这些对于皇帝来说都不是问题,但在肃泰帝还没有真正坐稳皇帝这个位置的时候,这么任性终归是不好的吧?
万一被政敌仇家所趁,不说行刺,折腾出些什么风波来,也是个麻烦啊!
“白昼朕有功夫出宫去见表妹?”肃泰帝不耐烦的摆了摆手,“微服就可,不必闹得人尽皆知!”
他这个发妻性.子天真,今儿个又连见了两位城府深沉的主儿,底下人还只带了些朦朦胧胧的消息回来,肃泰帝不亲自去问个明白,实在不放心——毕竟现在盯着这位准皇后的人实在太多了!
肃泰帝没有换皇后的想法,可不想一夜过后,自己的准皇后就卷进了什么旋涡里!
第六百十章 激烈争执!
简虚白离开宣明宫的时候,暮色初临,大雪兀自下得纷纷扬扬。
他伸手拢了拢狐裘的风毛,忽然想起八年前还是九年前,沦为乌桓俘虏的前后——那时候他根本不知道那些潜藏幕后的暗流汹涌,看着乌桓的兵马一次次的冲锋上来,挡在自己面前的人却越来越少。
一个又一个熟悉或陌生的面孔,像收割时的稻子一样倒下去,再也没能起来。
滚烫的血在北地的冰天雪地里泛着白气,那样激烈的飞溅到他脸上。
十一岁的少年贵胄手里握着剑,本能的想要保护自己,脑中却是一片空白。
那时候他“参战”已经有大半年了,但因为冀国公的特意照拂,其实都是在后方、或者占据了绝对优势的战场上混着,被一群精锐士卒团团保护,偶尔开上几弓,根本没有见识过真正的惨烈与血腥。
第一次身临其境,就是沦为俘虏的那一战。
尽管在乌桓的那段岁月,老实说不算特别艰难,除了没有自由外,依然是锦衣玉食的过日子,而且还有端木老夫人私下遣去的人教导他种种老夫人认为他该学的东西。
但至今简虚白回忆往事,记忆最深刻的还是那场大雪——忠心的士卒拼命的开路拼命的厮杀,尚未长成的贵胄心中是无尽的后悔与无能为力的悲哀。
彼时简虚白多么希望自己是一个武力过人的悍将,又或者是用兵如神的帅才。可以拯救属下,可以保护自己。
直到他知道,这一切其实都是被安排好的。
死去的人不过是弃卒。
甚至筹划的人从来没有注意过他们。
然而十一岁的少年无法忘记那些冰雪中盛开的血色曼荼罗,二十岁的燕侯也不能忘记那些埋骨他乡的魂魄。
那些人,本来可以不必死去的。
“外祖母一直说太皇太后不安好心,存意将我朝心慈手软教导。”走下回廊,迎着扑面而来的风雪,简虚白有些自失的一笑,心想,“所以她老人家故意把我扣在乌桓教导了六年,指望我能够让她满意些。但现在看来,江山易改本性难移这句话实在有道理,我终究还是做不到为一己之私,罔顾天下之人啊!”
他现在算是正式站到世家门阀的阵营了,但只有他自己心里清楚,他跟苏少歌、跟卫溪,哪怕是顾韶,跟真正世家门阀的人,都是不一样的。
也许是因为到十一岁之后,才开始接受心计城府的教诲,而彼时时机未成熟,端木老夫人连他的真实身世都不曾告知,更遑论是培养他对家族的忠诚——何况,他又不姓端木,端木老夫人对简平愉、简离旷且恨之入骨,纵然想要比照锦绣堂教导嫡子来教导他,又该教导他忠诚于哪一个家族呢?
是以简虚白做不到像苏少歌那些人一样,无论什么时候都优先考虑家族的发展与壮大。
至于皇室,至于这天下,至于太平还是乱世,他们都不在乎。
可简虚白到底没办法真正的视天下生灵为棋子,看他们生灭兴衰如无物。
人的经历是刻在灵魂上的烙印,可以隐藏一时,却终究难以磨灭。
肃泰帝说中了,他一点都不希望大睿衰落,更不希望看到五十年前的乱世重演。
这不仅仅是不忍心,也是因为他没把握在乱世中保全家小——即使端木老夫人已经发话将残存的锦绣堂交给了他,然而现在到底不比从前,世家门阀的势力已经大大衰落,元气大伤的锦绣堂,根本不足以保证他与他的妻子儿女长辈们,在乱世之中也能平平安安无忧无虑。
所以他只能想方设法的将最有明君之姿的肃泰帝推上帝位,同时自己挤下苏家主持朝政——要紧的事情终究还是自己做主才能放心。
“也不知道若外祖母晓得我这番心思,会不会再次动怒?”简虚白这么想着,忽然想到肃泰帝可是许诺要放过卫皇后母子的,嘴角不禁一弯,感到安慰多了,“纵然需要再次安抚外祖母,终归不会比陛下去说服太后更难。”
思索间已经出了宫,下人将坐骑牵到跟前,拂去鞍上落雪:“侯爷!”
“回府!”简虚白踩镫上马,接过缰绳调转方向,朗声吩咐。
而这时候,徽仪宫正殿,苏太后正不可置信的站起身——由于动作的急促,太后宽大的袖摆带翻了榻上小几,几上茶水糕点与一只嵌宝龟纹银香炉纷纷摔落到新换的猩红底绣缠枝葡萄锦毡上,香炉中小块的冷香炭迅速将锦毡烧出了一溜儿黑烟。
苏太后却浑然不顾,只气沉丹田,切齿道:“你再说一遍?!”
“母后仔细走了水!”肃泰帝忙上前几步踩灭锦毡上的火星,正要唤人进来收拾,太后却把手一拂,以一个严厉的眼神止住了他,寒着脸、冷着声,一字字道:“你再说一遍——你打算放了谁?!”
“母后,孩儿打算赦免卫氏母子。”肃泰帝看出苏太后已是怒不可遏,但深吸了一口气之后,却仍旧将话说了出来,“朕决定与诸臣冰释前嫌!”
话音未落,苏太后已毫不迟疑的一掌掴到他脸上!
“逆子!!!!”太后气得整个人都在哆嗦,颤抖的手指几乎戳到他脸上,“亏你还有脸唤哀家‘母后’!那可是你杀姊仇人呵,要不是为了你,长兴她乃先帝嫡女,何等尊贵,岂会到处追逐简虚白那小儿,叫宗室上下都议论,堂堂金枝玉叶,倒贴都争不过那寄人篱下的宋氏?!”
“要不是为了你,长兴又怎么会背负横刀夺爱的名声,下降与简夷犹那婢生子之后?!”
“要不是为了你,长兴亦不需要再次下降何家子——如此婚礼不举办,她不需要去宣明宫拜别端化夫妇,又怎么会被卫氏贱妇寻着机会下毒手?!”
“为了你这个胞弟,这些年来长兴从未有过任何怨言——你姐姐在外空有骄横跋扈的名声,可是为你做种种牺牲的时候,她比谁都懂事比谁都体贴!!!而现在你终于登临大位,她却先去了!”
“哀家那可怜的女儿,到死都没能遇见一个可心可意的良人,更遑论是留下子女!”
“现在她尸骨未寒,你就说要饶恕谋害她的罪魁祸首?!”
“你到底有没有良心?!”
“就算先帝当年负了锦绣堂负了江南堂也负了我青州苏氏,他也做不出来对不起你那两个皇姑的事情!!!”
“哀家到底作了什么孽,竟养出你这样六亲不认的东西?!!”
肃泰帝平静的任她叱骂,一直到此处,才缓声道:“姐姐为我良多,我自是铭刻在心!只是母后,冤冤相报何时了…”
当初聂舞樱说出这句话时,肃泰帝是非常赞赏的。
但此刻苏太后却不会觉得赞赏,她森然截口:“那为什么不是卫氏深明大义,主动结束这场报复?!”
“…如果大家都这样想的话,母后,这天下的恩怨,岂有停止的时候?”肃泰帝抿了抿唇,轻声道,“何况我是天子,自该为天下人做表率。”
“所以你明知道你同父同母的亲姐姐为你而死,你也不在乎?!”苏太后不认识一样望着他,似乎想再抬手给他几个耳刮子,好把他打得清醒一点——但才伸手,却又止住了,太后用一种即将疯狂又强忍住的目光,死死的看了一会肃泰帝,忽然古怪的笑了起来,“坊间有俗话说,娶了媳妇忘了娘,哀家总以为你不会这样的。现在看来,哀家真的是太自信了!”
她摆手止住肃泰帝想说的分辩,“你想让哀家放弃报复杀女仇人?可以!不过,不能只有哀家忍这口气!”
太后眼神轻蔑的、满怀恶意的指向了未央宫的方向,“聂舞樱连自己生身之父是谁都不知道,这样的人如何配母仪天下?!哀家不喜欢她,你换个皇后,让聂舞樱去死,哀家就答应你!”
肃泰帝皱眉:“母后,此事与表妹无关!”
“那你要大度凭什么拿哀家唯一的女儿之死做文章?!”苏太后高声说道,“怎么?亲姐姐不心疼,你的聂舞樱你就舍不得了?!你狠得下心来剜哀家的心头肉,哀家不过让你换个皇后——去了聂舞樱,这天下才貌双全、要家世有家世、要才干有才干的女孩儿多了去了,你还怕娶不到好皇后?!但长兴去后,你去哪里给哀家再找个亲生女儿来?!哀家已经让你占了这个便宜,你还有什么可说的?!”
“我对不起姐姐!”肃泰帝撩袍跪倒,重重磕了一个头,才沉声道,“然而母后可想过,您此刻杀了卫氏母子,会是什么结果?”
苏太后冷笑:“你当哀家成日在这后宫里头,就对前面当真一无所知?!连卫溪那老贼都放弃了他们,哀家杀他们有什么不可以?!哀家只是千想万想也没想到,冒出来阻拦哀家拿他们母子头颅去祭奠长兴的不是别人,而是哀家当心肝宝贝一样了这些年的你——早知道有今日,哀家宁可在先帝去时跟着他一块去了,总好过今日被你这样戳心窝子!!!”
“孩儿托体于母后,这条命,母后要拿去,孩儿也是心甘情愿!”肃泰帝沉默了一下,忽然抬头道,“孩儿只担心,孩儿去后,母后膝下再无子嗣侍奉,纵有外家照拂,亦是难解寂寥。”
“原来你是不放心苏家?!”苏太后被肃泰帝饶恕卫皇后母子的要求正气得七窍生烟,闻言越发觉得心痛万分,不禁落下泪来,悲声说道,“哀家以为先帝已经够无情无义的了,谁想到你比他还要心狠!哀家这是作了什么孽,竟接连遇见你们父子两个?!”
太后越想越是心寒,现在朝堂上一言定鼎的不是苏家,而是简虚白,如果连儿子肃泰帝都要饶恕卫氏母子,难道她还指望简虚白替自己的女儿报仇吗?!
如此自己在这儿再怎么闹腾,又怎么拗得过肃泰帝?!
想到唯一的女儿,为了家族的大计,为了儿子的前途,付出那么多,却落到了那样悲凉的下场,韶华而逝,身后无人——自己这个生身之母,竟连替她报仇雪恨都做不到!
苏太后一时间意气全消,忽然就安静了下来,定定的看着不住磕头、请她息怒的肃泰帝,惨笑道:“你很好!你真是太好了!从数年前起,很多人都说,你会是个青史垂名的明君——你果然会是一个明君!”
语未毕,太后忽然拔下鬓间金钗,狠狠刺向自己咽喉,“只可惜哀家不愿意留着这双眼睛,去看你拿你胞姐性命换来的盛世繁华与歌功颂德!!!”
第六百十一章 朕有两个愿望
肃泰帝原本跪在地上,听得动静不对,抬头一看,慌忙冲上去夺下金钗——索性苏太后本是弱质女流,自从当年肃泰帝夺储失败,一路受到打击,这两年来身体差了很多,此刻固然确实心存死志,下手毫无转圜,但力气、速度,都不如肃泰帝,抢了几下没抢回金钗,索性朝后退了几步,坐回摔落了些许糕点的软榻上,冷笑出声:“你拦得住哀家这一回,且看你拦不拦得住哀家以后寻死?!你有那个孝心成天守着哀家?!”
“母后何必如此?!”肃泰帝看着手里的金钗,骤然合拢掌心,钗头昂扬的凤凰作振翅欲飞之状,尖利的翅尖深深刺入他手掌,殷红的血顺着他虎口涌出,滴落到猩红色的锦毡上。
然而肃泰帝浑不在意,只悲伤的转向苏太后,“自太祖皇帝陛下起,这几十年来,皇室与世家门阀之间的冤冤相报,还不够多吗?由此被卷入的无辜还少么?!因为前人恩怨,导致一生遗憾的人,亦是比比皆是——母后,当年前雍覆灭,异族肆虐中原,天下民不聊生,先人好不容易才驱除胡虏,恢复衣冠!”
“迄今不过区区数十年!”
“现在四境虽安,然而帝都接二连三遭遇动.荡,并非秘密,大睿根本不是可以高枕无忧的时候!”
“母后纵然是苏家之女,亦是我大睿太后——是孩儿的生身之母!”
“孩儿求您,念在孩儿的份上,也念在这天下苍生的份上,准了孩儿这一回,好不好?!”
“你拿天下苍生来压哀家?”苏太后看着他,忽然笑了起来,笑着笑着,眼泪纷纷,“你当真哀家是无知妇人了吗?!且不说卫氏母子根本没重要到可以关系天下苍生,就算他们真的那么紧要,这天底下连皇帝也不是不可取代的,他们两个…凭什么不能死?!”
肃泰帝苦涩道:“有太祖皇帝陛下与先帝在前,母后以为,如今执掌朝堂的那几位,包括燕侯在内,谁还会相信孩儿?”
苏太后微怔,世家门阀对于大睿皇帝的不信任,她是知道的。
因为苏少歌之前为了防备肃泰帝效仿显嘉帝,上了台就翻脸不认人,还专门私下跟苏太后沟通过。
苏太后与娘家关系非常好,也听苏少歌保证,绝对不会做得太过份,以至于将肃泰帝架空成傀儡之类——所以苏太后是做过劝说肃泰帝跟苏家和睦相处的准备的。
没想到后来局势突变,青州苏现在得集体回老家,当权的变成了简虚白,苏太后失望之余,对于简虚白跟肃泰帝之间是否可以和睦相处,只要吃亏的不是肃泰帝,她自然不会操这个心了。
现在肃泰帝提到这个问题,苏太后短暂的沉默了一下,方收了泪,淡声道:“所以你就要拿亲姐姐的命,去换取他们的信任?!”
她再次冷笑出声,“只是先帝虽然不在了,还有哀家这个亲娘在,你有什么资格,越过哀家,卖掉自己的亲姐姐?!”
“那么母后想怎么样呢?”肃泰帝短暂的沉默了一下,缓声说道,“世家门阀,包括苏家在内,都不会信任孩儿——所以如果孩儿不主动示好,寻求与他们冰释前嫌的途径,君臣之间的隔阂,就永远不会消除!”
“君臣相疑,自顾不暇,能稳住国中就不错了,又有什么余力,去针对四境?”
“长此以往,大睿怎么可能不转盛为衰?!”
“也许靠着太祖与先帝的遗泽,在孩儿在世时,还看不到大睿的覆灭——但想到今日还安居乐业的大睿,在孩儿手里走向凋敝,孩儿委实无法接受!!!”
肃泰帝抬起头来,他的目光炽热,如同熊熊的火焰,他的神情,却反而很冷淡,望去竟有种破釜沉舟的固执,淡声道,“孩儿幼承庭训,从来都是以做一代明君为目标!如果无法达成这样的愿望,反倒落下庸碌无能的名声,孩儿宁可现在就死在母后跟前——毕竟,这是无论苏家还是母后,在孩儿刚刚知事时,就一直告诉孩儿要做的事情,不是么?!”
苏太后惨笑着落下泪来:“你真是个聪明的孩子!哀家才要死给你看,你也要死给哀家看——既然如此,索性咱们母子两个都别活了,就这么去地下见你姐姐可好?!”
太后不吃他这套,肃泰帝却也不在乎,只道:“数十年恩怨,皇室与世家门阀之间结的仇恨委实太深了,虽然如今庶族在朝中亦颇有势力,但没有一个带头的人,到底一盘散沙,难成气数!孩儿要想延续先帝所铸的这场盛世,目前必须与世家门阀联手。”
“然而孩儿是天子,又有太祖皇帝陛下与先帝的例子,他们根本不会相信孩儿所给的一切保证!”
“毕竟他们当年在先帝、在皇祖母那儿,听过太多的甜言蜜语。”
“之后都成了谎言。”
“唯一的突破口就是燕侯,他不是正统世家门阀出身,做不到为了一己之私,视天下苍生为无物——但世家门阀那边,也只有一个燕侯!”
“就算是相对来说心最软的燕侯,其实也没有说可以为了天下,不顾一切的。”
“他也要为他的家小考虑,而他对孩儿也不能给予太多信任。”
“何况是卫溪等人?”
“孩儿只能赦免卫氏母子,表达孩儿与他们和解、与他们冰释前嫌的诚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