夹着雪沫的风卷过庭院,扑棱棱的拍打在姜黄绣忍冬花纹的夹缎上,才从烧着地龙的屋子里走出来,被这么一吹,宋宜笑不禁下意识的打了个寒战。

“奶奶仔细受了冷!”守在外面的苔锦忙替她披上狐裘,手势轻柔的掖了掖。

“外祖母要想一些事情,让妈妈过会再进去。”宋宜笑站着任她服侍,朝不远处的婆子点了点头,道,“我去厢房瞧瞧孩子们——今儿可是给外祖母添麻烦啦!”

那婆子微微而笑,轻声道:“奶奶说得哪里话?老夫人这辈子颠沛流离,难得有享受天伦之乐的机会。今儿个县主他们过来,老夫人高兴得都不知道要说什么好了,怎么会是麻烦呢?”

“是我失言了。”宋宜笑抿嘴笑,“还是妈妈说的对。”

沉吟了下,又道,“知道外祖母高兴我也就放心了,我们年轻,最需要外祖母这样长辈的指点呢!妈妈若是肯的话,回头可要帮我们跟外祖母说一说,让她老人家多疼一疼我们!”

婆子不知道她方才在里头把自己主子刺得不轻,闻言听出她话中之意,乃是希望端木老夫人从此在燕侯府长住,不要因为时局平靖就搬走,这让她对宋宜笑好感上升了不少,嘴角笑意都分明了许多:“奶奶放心,老夫人最疼的就是您两位了!”

当然片刻后她终于入内服侍端木老夫人的时候,才夸了一句,“宋奶奶虽然不是江南堂教养出来的,却到底是宋氏嫡出血脉,很是孝顺懂礼。侯爷得妻如此,倒也是一件福泽了!”

端木老夫人闻言轻哼一声:“确实不愧是宋家血脉!我这把老骨头,还是平生第一次被个孙辈质问得说不出话来、又不好说她什么的!”

婆子顿时一噎,忙道:“她居然对您不敬?!”

“也谈不上什么敬不敬的!”端木老夫人心塞塞,寒着脸,没精打采的说道,“她是阿虚的妻子,替阿虚抱屈也是理所当然…说到底,我自己也在想,我因为当年太纵着仪水,为了汲取教训,到了阿虚,就什么都不让他知道,什么也不让他插手,全部替他做主,是不是有点矫枉过正了?”

婆子看出她的失落,当然要安抚:“您这话说的!您还不是为了侯爷好?换了个人,奴婢说句不中听的话:就是这会跟着咱们住进侯府来的两位孙公子,让您替他们殚精竭虑,您还没这兴致呢!”

端木老夫人对庶出子孙谈不上苛刻,但也确实谈不上多么尽心,这点她自己也是心里有数,此刻心腹说来,也没觉得恼羞成怒,只叹了口气:“只是那宋氏举了她娘家祖母的例子,我觉着也有道理:不是我以为对阿虚好,就真的对他好的。”

顿了顿,“在我眼里,阿虚总是年纪还小、还不懂事。可实际上,他现在已经快是两个孩子的爹了!我却一直将他当小孩子看…也难怪那宋氏觉得我跟离邈委屈了阿虚!”

婆子听了这话,暗暗咬牙,之前对宋宜笑的那点好感,这会当真是荡然无存——她是跟着端木老夫人大半辈子的人,最清楚端木老夫人这些年来的艰难,即使老夫人的语气中,对宋宜笑没什么怨恨,婆子这会仍旧觉得宋宜笑太过份了:“且不说老夫人对燕侯府真的是掏心掏肺,单凭她是长辈而且吃了许多苦这点,宋奶奶也该有点孝敬长辈的样子吧?”

“当着我的面倒是演得跟真的似的,还以为她是个孝顺体贴的!”

“谁知却是这样狠心!!!”

不过婆子这番想法却是冤枉宋宜笑了。

此刻在厢房边跟蒋慕葶说话边敷衍孩子们的宋宜笑,心里其实也正七上八下的:“这恩恩仇仇的,也不知道夫君到底怎么个想法?偏他之前一点口风都没跟我透,害我今儿个都不知道要怎么跟外祖母说才好?纵然这会拿话把外祖母的嘴暂时给堵了,可是杀女之仇,外祖母怎么可能因为被我一番话勾起了对夫君的愧疚,就这么算了?”

虽然宋宜笑因为本身受过太皇太后以及晋国大长公主的维护,对这两位恶感不深——毕竟仪水郡主又不是她的生身之母,而她也没有切身跟这个婆婆相处过,那么当然不能与端木老夫人感同深受了!

但她也是为人母的人了,设身处地的想一下,如果有人害了简清越…宋宜笑觉得自己肯定也是上穷黄泉下碧落,不把仇人赶尽杀绝都不算完!

谁敢挡在自己报仇的路上,便是韦梦盈复生她也照砍不误!

…所以说端木老夫人不愧是锦绣堂出来的典型阀阅嫡女,论心胸论气度论城府论沉得住气这点,比宋宜笑强多了。

反正如果两人对换一个位置的话,宋宜笑才不会考虑什么外孙委屈不委屈,外孙哪有女儿亲!?

当然这也是她现在只有女儿没有外孙的缘故。

想到这儿,宋宜笑不免对端木老夫人有些愧疚,“我告退的时候瞧外祖母的样子怪伤心的,但望她老人家不要伤心太久才好!唉,说到底是夫君不好,什么都不跟我说,我吃不准他的意思,只能试探着来了!”

她其实也不是故意要刺端木老夫人的,主要是揣测丈夫瞒着老夫人行事,估计是不忍心对太皇太后与晋国大长公主下狠手——这种揣测很符合她对简虚白的了解,简虚白不是一个心狠的人——而看端木老夫人当时濒临爆发的模样,显然是绝对不肯接受这个答复的!

这位虽然没跟简虚白长久接触过,却是简虚白的嫡亲外祖母,血脉之亲,还抚养了简虚白的亲爹简离邈,何况她让简虚白为亲娘报仇的要求也没错——宋宜笑倒不怕丈夫顶不住她这份压力,但简虚白现在除了妻女外,辽州那边的简家大房不算的话,正经可称亲人的,也只有端木老夫人跟简离邈了。

祖孙如果闹翻,想来对于双方而言都不是什么开心的事情。

是以宋宜笑决定自己出面做这个难人,以为丈夫鸣不平的理由,抓住端木老夫人为简虚白擅做主张这点不放,挑起端木老夫人心底的愧疚,让老夫人开始反省她这些年来的做法——而老夫人既然开始反省了,那么即使她仍旧不赞成简虚白不报母仇的做法,反应也许就不会那么激烈,不至于闹到翻脸甚至恩断义绝的地步!

而如果简虚白决定满足端木老夫人的话…那么自是皆大欢喜。

宋宜笑再到她老人家跟前请个罪也就是了,反正就是冲着她现在妊娠在身这点,料想老夫人也不会拿她怎么样!

“我这算不算恃孕而骄?”宋宜笑有点自嘲的吐了口气,心想,“我也只能斡旋到这儿了——不知道夫君之前出门进宫…现在在做什么?”

简虚白现在正翻腕取出一物,置于掌心,堂堂皇皇的让众人观看:“我所言世家门阀可以再次挟天子于无形之间的优势,便是此物!”

殿中众人紧紧望去,皆是愕然:那不是什么千载难逢的珍宝,甚至也不是什么难得一见的古物,仅仅只是,一锭银两。

而且还小巧得很,不过拇指大小。

“空有钱财,而无权势,不过是为他人做嫁衣裳罢了!坊间商贾做大到一定程度,若不寻个靠山,多半没有什么好下场!”沉默一瞬之后,卫溪失望之极的开口,“休说那些升斗小民,咱们这些人里就有个现成的例子:便是燕侯的岳家江南宋!要论富裕,前些年的宋家,决计是六阀中首屈一指的!毕竟谁叫宋家是单传?可江南宋的结局,大家也知道了。”

其他人虽然没开口,但面上均有赞同之色。

当然,更多的,还是失落。

在常人眼里,别说海内六阀,即使幽州裴、洪州顾这样的门第,依然属于需要仰望的层次。

可他们自己知道,比起祖先时候的辉煌,他们已经衰落得太多了。

从从前的可以凌驾于皇权之上,到如今的匍匐于丹墀之下,这中间的落差有多大有多辛酸,不是身在其中的人是没办法理解的。

最可怕的是,照目前的情况来看,他们还会继续衰弱下去。

内斗,皇权,庶族…清晰的感受到荣华与辉煌逐渐黯淡,却无能为力。

所以即使对简虚白不抱太大希望,他们其实巴不得能够从简虚白这儿听到一个良策——哪怕这个良策的代价很大很大。

但只要家族的荣耀可以继续,他们心甘情愿!

“江南宋的结局,到底是怎么回事,在场诸位都是心知肚明,又何必归结到有钱无权上面去?”迎着众多失落的目光,简虚白摇了摇头,翻手收起银锭,平静道,“江南堂的消亡,追根究底,还不是六阀内斗、先帝落井下石?”

他将银锭抛了抛,淡笑,“说起来,我看到世家门阀的这个优势,倒也与岳家有关:若非当年我那岳父忽然转了心思,着意要弥补我那妻子,我还真不知道,六阀之后,竟是这样的豪富!须知道本朝定鼎不到五十年,五十年前东雍末年的乱世,那是何等人命如草芥的时代?彼时宋家的情况可算不上好啊!然而五十年不到之后,宋氏却依旧产业遍布举国!”

“看诸位的神情,似乎对我之言不以为然?”

简虚白环视了一圈,意味深长道,“自先贤区分士农工商以来,士为尊,商为贱,千百年来早已深入人心!”

“是以海内六阀这数朝以来,一直千方百计的把持着‘士’这一块!”

“科举未出之前,此举固然正中要害,使世家门阀把持朝野,虽人主亦无可奈何,但有道是成也萧何败也萧何——科举出后,庶族大得晋身之阶,人主亦有栋梁之源,对世家门阀的依赖大大减少,望族岂能不衰退?”

“如今在‘士’这一块,望族可以说是大势已去,根本不可能达到从前只手遮天的地步!”

“所以想要重振门庭,只能转从别处寻找出路!”

“为何是商?”卫溪等人沉默了会,交头接耳了一阵,有点不甘心有点疑惑的问,“商贾乃是贱业,这对于我等来说也太…”

从最高高在上的士,转成最低下的商贾——这跨度也太大了吧?!

最重要的是,“区区商贾,却如何解我等之难?”

第五百九十章 低头

“之所以千百年来,世人以士贵商贱,无非是因为两个缘故,其一是社稷安定的需要;其二是士人自以为重义轻利,而商人却重利轻义。”简虚白闻言,嗤笑了一声,淡淡道,“但这两个缘故,关诸位什么事?”

众人:“…”

这两条,前者摆明了是皇室以及支持皇室的臣子们重视的,他们这些人千方百计求得是自家家族的富贵绵长,又不是真心想做忠臣良相,这天下安定不安定,对他们来说,哪有自家前途来得紧要?

如果不安定了却能有益于他们,他们巴不得乱世马上到呢!

何况诸人都是读过书,而且是读书不少的,自然晓得古人最早提倡重农抑商,说到底是因为农事得利远不如商贾,人有趋利之心,如果二者地位相齐,那么大部分人当然是愿意做商贾而不是农夫了。

可当时战乱频繁,人手本身就不足,若务农之人还被商贾之利吸引掉一批,剩下来的人受限于人力有穷时,开耕的田地不足,粮食不够吃,国中先要乱了,还打什么仗!

是以有识之士颁布律法,抬农贬商,用这样的方法确保有足够的农田开耕,以稳固社稷河山。

但有道是时移世迁,现在天下良田不知凡几,参与的佃户农夫也比古时多了去了。可以抽身出来从事商贾、而不影响到国本的人手,当然也比古时多得多。

所以如今天下熙熙攘攘之间,为名利来往者固然多如过江之鲫,大睿却依然可称盛世。

那么作为世家门阀的代表,卫溪等人何必担心重视商贾之后,社稷会不安定呢?

至于后面一点——现在又不是大庭广众之下,说话还要冠冕堂皇!

眼下在场的人,包括简虚白在内,如果当真是不爱慕荣华富贵的真?义士,早就该辞官归故里去采菊东篱下了,还殚精竭虑个什么?!

殿中沉默了一阵之后,苏少歌淡淡开口:“江南宋的绝嗣虽然有着种种缘故,但卫尚书方才所言也无差!坊间有话说,衙门八字朝南开,有理无钱莫进来!小本生意做着,尚且有地痞流氓需要招呼,生意一旦上了规模,家产一旦丰润起来,各路牛鬼蛇神,亦将不请而至!”

“我等之所以个个家资巨万,不是因为我等祖上擅长商贾之术,而是因为我等祖上牢牢把持了‘士’这一块!”

“所以寻常庶民不能做的生意,我们的奴仆以及投靠我们的人可以做!”

“寻常庶民需要付出的打点,我们的奴仆以及投靠我们的人不需要出!”

“而一旦失去‘士’的优势,即使我们如今个个产业遍布举国,令人侧目,却将如无本之木无源之水,枯萎衰竭都只在旦夕之间!”

“且将承受怀璧之罪!”

“正是这个道理!”卫溪叹了口气,抚须了把长须,沉声说道,“否则依咱们这些人家的家产,子子孙孙吃喝多少代都够了,做什么还要在朝堂上苦苦经营,用联姻之类的手段维持住门楣?岂是咱们每代人都看不穿‘名利’二字吗?实在是处于逆水行舟的景况里,稍有懈怠,就会误了合族性命,不得已而勉力支撑罢了!”

余人没有开口,但神情之间,皆露出深以为然之色。

简虚白静静的看着他们,半晌,方缓声道:“以如今的世道,‘商’无‘士’作为屏障,确实不宜坐大。但依我看来,这也是因为,商贾乃是贱业的观念太过深入人心,以至于这行商之风还不够兴盛的缘故!”

他淡淡道,“海内六阀中,沈家在西,刘家在北,端木家居中略偏东,卫家在偏南,苏家在南,宋家江南——虽然不足以描绘整个大睿天下,却也是天南海北,各占一地,基本囊括了主要的通衢之处!”

“而且各家经过数朝积累,产业非但遍布举国,在桑梓之中的势力,更是无人能及!”

“设若六家联手,操控天下钱货流转,同进退、齐心力,成就声势,复以钱帛结交朝臣,买通宫闱,试问由此挟天子于无形之中,岂是虚言?!”

众人沉默了会,仍旧是苏少歌站了出来,说道:“这话想当然耳!首先,若咱们从权臣的位置上退了下去,成为没有族人在朝任官的乡绅,那么朝臣没了顾忌,必视我等为鱼肉!届时岂非是为他人做嫁衣裳?何况朝廷也不是没有明白人,一旦察觉咱们试图联手左右钱货流转,必定从中作梗!”

“非但如此,钱财再多,抵不过权势,更抵不过兵刃!”

简虚白说道:“二公子误会了!我说的这个法子,原本也不是三五日之内就能见效的。何况诸位现在都身居高位,眼下这局势,难道还能在三五日之间,就辞官挂印而去不成?!”

“世家门阀从西雍起一路衰弱至今,已过百年。”

“现在又怎么能够指望在数年之内扭转乾坤?!”

“而我之所以将希望寄托于‘商’,乃是因为,四者之中,惟此最有壮大可能!”

“农事耗时长,一旦遭遇天灾人祸,便是颗粒无收的下场;工艺则易为人效仿,而且一个手艺人的栽培,少则数年多则数十年,还得看天赋。”

“这两者从古到今,地位都没什么太大的变化。”

“照眼下的情况,以后估计也是差不多。”

“至于士…天下就这么大,朝堂就这么多位置,根本挤不出来什么空缺了,否则诸位又何必为各自家族的前途忧愁?”

“惟独商贾之道,纵观今古,大有兴盛余地!”

“如今天下人却尚未注意到这一点,岂非我等布子的良机?!”

“燕侯这番话倒是不差!”苏少歌等人闻言,目光闪烁片刻之后,相继颔首,但紧皱的眉宇却未曾松开,“然而…还是那句话:空有钱帛而无权势兵力在手,不过是三岁小儿抱金招摇过市罢了!”

简虚白轻笑一声:“倘若六阀当真联手,把这天下钱货流转把持在手,那么朝臣即使生出觊觎之心来,又有何用?”

他慢悠悠的说道,“毕竟自科举之出以来,历代皇帝都是高居帝座之上,坐看士庶争斗,居中平衡!这套把戏,为君者玩得,咱们为什么玩不得?!”

有朝臣太贪心了,换个嘛!

反正这种臣子又不会是他们的自己人,不听话了打下去,再捧个懂事的上来!

这一套同样可以用作对付皇家——如果皇室也对这样的财富动了心,那么就驱使诸臣去反对!

原因很简单,原本收保护费的是臣子们,而不是皇帝。

如果皇帝依仗权势巧取豪夺——到时候皇帝倒是有钱了,内库也充盈了,可是臣子们能得到什么?!

要知道,抄家所得产业,向来都是国库跟内库分,前者是公用,后者是皇帝的私库。

总而言之干臣子们什么事情?!

即使有人可以从这两个库里捞好处,那也肯定都是少数人。

绝大部分人还是只能眼睁睁的看着。

那么这些人会甘心吗?

这可是等于皇帝抢了他们的好处!

虽然说不是每个人都推崇“千里求官只为财”,不过除了极少数真正内心高洁的人以外,绝大部分都抵挡不住金山银山以及泽被子孙的诱惑的!

要知道大睿沿袭了前魏的制度,官员俸禄真的不怎么样。

如果纯靠俸禄过日子,按现在这种长者在不分家的大家庭,很多府县的官员,连丫鬟都只能养个一两个,遑论锦衣玉食了。

辛辛苦苦寒窗苦读出来,多少人肯过这样节衣缩食的清贫生活?何况就算他们自己肯,也要问问他们家里人肯不肯呢!

众人听出简虚白的话中之意,再次沉默片刻后,卫溪说道:“此法虽然可行,然而到那时候,咱们只能依靠种种手段斡旋于朝堂与帝心之间,终究不如现在主动了。”

但苏少歌思索了一会之后,却道:“总比现在这样苟延残喘、毫无指望的好!”

闻言,卫溪露出一抹苦笑:“苏二公子都这么说,我这把老骨头更复何言?”

——虽然方才不住发问质疑,但卫溪可没忘记,眼下他跟卫家已经输得一塌糊涂,还能有命在这儿参与商议,已经是很好的结果了。

海内六阀中,江南堂因为绝嗣,而宋宜笑也没正式让宋氏旁支继承堂号,所以宋家现在没人在。

简虚白此刻被当成了锦绣堂的人看待——刘家只看宗子站的地方,就知道早就跟简虚白是一伙的了!

最后只剩下来沈家跟苏家,而苏家的势力是远胜于沈家的,连苏少歌都低头了,沈家宗子沈边声也没表示什么不满,卫溪又怎么会愚蠢到跳出来反对?

“燕侯苦心孤诣的为咱们指出这一线生机,却不知道我等该如何报答燕侯?”卫溪服软后,殿中短暂的静默了下,苏少歌看了看左右,缓缓开口,“可是打算,打发我们这些人回乡去琢磨如何兴盛商贾之事,好为往后由商制士,继而左右朝堂,做准备么?”

简虚白迎着他复杂的目光,微微一笑:“闻说六阀之所以长盛不衰,显赫之久,远胜历代皇室,皆因代代先人,不畏牺牲,不计个人得失,全心全意为后辈子孙谋划…我虽然无福姓端木,听外祖母的教诲时,却也是佩服非常!”

卫溪等人齐齐色变——这是要他们全部滚回老家,把朝堂的位置空出来,好方便简虚白自己上位了?!

“燕侯莫非是消遣我等吗?!”卫溪怒极而笑,“且不说你耗费半天唇舌所言的所谓‘再次挟天子于无形之间’,根本就是画饼充饥!即使此法有效,照你的话说,那也是多少年之后的事情了——就凭这么一番话,你就要我等全部致仕还乡?!我年岁已长,也还罢了,苏二公子与你年岁仿佛,刘沈两家宗子更是年轻有为,难为你连他们也要全部打压下去?!”

他知道卫家现在根本说不上话,故此这番言论里却是把苏少歌、沈边声还有刘竞城全部扯上了!

第五百九十一章 那就这样吧!

“卫尚书说我的建议是画饼充饥?”卫溪话音才落,之前一直平静的简虚白蓦然冷笑出声,“这话换了令郎来说,却是情有可原!但卫尚书素来高瞻远瞩,说这话,竟不觉得心虚么?!”

他冷然说道,“科举之出,说是给了天下寒门士子一个晋身之机!然而科举延续至今的这百年里,有多少金榜题名者,是真正家徒四壁的寒门子弟?!所谓十年寒窗,不过是佼佼者才有资格参加童子试罢了!”

“在考取秀才功名之前,这些人只能由家里养着,只出不入!”

“即使考取了秀才,也只能为家里减轻些许负担!”

“到了举人,固然可以通过诡寄得到一定的田产以及奴仆,但若族人众多,这些名额少不得要照拂不少桑梓之情!”

无论前雍还是现在的大睿,对于秀才跟举人都有免除赋税、徭役的优待。 当然两者的额度差距极大,所以秀才往往只能帮家里减轻点负担,有时候连全免都做不到;而举人不但可以全免合家,往往还有多余的名额——如此那些不想承担赋税跟徭役的人家,就会连人带田的投寄名下,只要该举人要的好处比朝廷少就成——这就是诡寄。

对于不擅经营又家无恒产的举人来,这是最主要的收入来源。

也是很多家境不太好的举人改善生活的第一步。

“所以除非确认家里出了个读书种子,否则寻常人家即使让孩子进蒙学,也不过是教上几个字,让他们往后可以寻一份账房、掌柜之类的差使罢了!”

“正经让子弟读上十几年书,以求功名前途的…谁家没点家底?!”

“所谓穷文富武,亦不过是相对而言!”

“真正贫穷到了食不裹腹地步的人家,有几个能够静下心来读书,更遑论靠此出头?!”

简虚白寒声说到这儿,微微眯眼,“我总结过科举百年以来的庶族官宦,其中真正出身贫寒者,可以说是寥寥无几!大部分人,在咱们这些人眼里固然可以说一句‘出身卑微’,但至少也是衣食无忧以上人家出来的!”

“这些人家靠田产者有,更多的,却是靠着商贾之道,方得殷实!”

——毕竟就算是地主人家,田里的出产也得买了才能换银子不是?

所以总的来说,这些人家的生计,都与商贾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

“一旦天下钱货流转在手,此等家境的人皆在网罗之中!”

“如此,从今以后,这些庶族官宦的利益与根基,亦与我等相同——届时天下再无士庶,只余君臣!”

科举打开了庶族入仕的途径,极有效的打击了世家门阀;但按照简虚白的这个计划,却是从源头将入仕官宦拉拢到一起,纠结成团,共同对抗皇权!

所以他说从此天下再无士庶,只余君臣——因为士庶的隔阂在利益共同的情况下自然消除,从此诸臣要对付的只有一个:那就是皇室!

如果这个设想真的成功的话,往后皇帝就是事实上的孤家寡人了!

而且皇帝还没有办法。

因为当初士族昌盛到了危及皇权的时候,他们还能想出科举的法子,引入庶族,对抗士族。

但当士庶齐心协力时,皇室却到哪里再去给他们找个对手制衡呢?

那么只能自己上了——皇权在这种时候的用处是非常苍白的。

就好像从前世家门阀昌盛之时一样,尽管那时候望族都有自己的私军,但实际上作为皇室,手中的兵力肯定是比世家门阀强大的,可问题是他们敢跟世家门阀来硬的么?

皇室人丁再昌盛,也不可能说纯靠宗室治理这天下。

他们既然需要臣子帮忙治天下,那么就必须有一个双方都能接受的规则。

否则这天下是不可能平静的,而世道混乱的话,名门望族还能发挥他们的长袖善舞,斡旋其中;庶族官宦有才德者自可待价而沽——对皇帝对皇室有什么好处?反倒是充满了被拉下马的危险。

简虚白漠然望向卫溪:“本来卫氏在如今的局势里,已经没有说话的资格,甚至我完全可以联合刘沈苏三家,将凤州卫氏瓜分一空,让瑞羽堂与江南堂一样断绝传承!以卫氏的覆灭,滋养我等几家!若非为了此计,想着控制天下钱货非同小可,留一个盟友多一份力,卫尚书,你以为,你会有资格站在这儿?”

“或者说,你会有机会站在这儿?!”

卫溪闻言,没有生气——他早在知道自己输得一塌糊涂的时候,就做好了受到羞辱与折磨的心理准备了,简虚白现在这番话虽然很不客气,但在他这样的人看来还不至于因此急怒攻心,他只看着苏少歌等人:“三位以为呢?”

“我若回青州,舍妹与子铮的婚约可还作数?”苏少歌沉思了下,同样没有动怒,只打量着刘竞城,问。

子铮是刘竞城的字。

如卫溪还是第一次听说苏少茉与刘竞城定了亲,此刻不免微讶,随即反应过来,这应该就是刘家背着端木老夫人找上苏家时,双方为了加强彼此的信任,专门缔结了这门亲事——说到底还是政治联姻。

只是即使有了这门约定的亲事,刘家到底还是抛弃了苏家,选择了简虚白——也不知道他们跟着简虚白,到底能够得到什么苏家给不了的好处?

“婚姻大事,岂容儿戏?”刘竞城没有犹豫,毫不迟疑的说道,“兄长请放心,到期我必往青州迎娶六小姐!”

苏少歌听了这话却没有什么高兴的意思,反而深深的望了眼神情平静的简虚白,沉默了会,才道:“那就这样吧!”

卫溪在同时深深吐了口气,只觉得心情复杂无比,难辨喜怒。

——不管怎么说,本来以为瑞羽堂完了,甚至整个凤州卫都要完了,现在能够逃出生天,总也是件好事,不是吗?

这么想着,卫溪方才振奋了些精神,道:“还有其他事么?没有的话,我想赶紧回府里去看看!”

说到此处,他看向苏少歌的目光,终于不再是看同盟的那种,而是淬了毒似的,满是怨恨。

不过苏少歌没放在心上,只平静道:“抱歉得很,贵家子弟女眷都已经不在人世了。好在卫尚书老当益壮,不日告老还乡之后,放宽了心调养,说不得还能再为瑞羽堂延续子嗣——尚书在,瑞羽堂就在,总是件喜事,对吧?”

卫溪冷冷看着他,片刻后,才冷哼一声,对简虚白道:“既然燕侯没有其他吩咐,那我就先走一步了!”

卫家本来就不如苏家,即使现在主持局面的是简虚白,但输得最惨、损失最重的瑞羽堂,接下来也惹不起苏家。

虽然卫溪知道,自己放几句狠话,还不至于激怒了苏少歌。

但他到底也是有身份的人,明知道做不到的报复,说出来反倒显得自己虚张声势了。

宁可把这份仇恨与耻辱埋藏心底,等待时机成熟的报复之机!

“卫溪现在已经恨我入骨。”待卫溪走后,沈边声跟刘竞城也相继离开了,苏少歌却单独留了下来,对简虚白道,“不但我,整个扶风堂,他都恨——你真觉得,这样的仇怨,能让他毫无芥蒂的参与到你说的计划里,为多年,也许数年也许数十年甚至百年之后的收获,与我苏家合作无间?”

简虚白听出他语气中淡淡的嘲讽,却不以为意:“卫尚书是个聪明人,他知道什么能做什么不能做。何况他再恨苏家,二公子难为还怕了他不成?”

“我自然不怕他。”苏少歌打量他片刻,慢慢道,“我倒是有点怕你了!”

说完这句话,他也没了聊下去的兴致,摇了摇头,转身离开了——苏少歌走到殿外,却看到卫溪等在那儿,瞧模样竟然是在等自己?

“二公子正当壮年,竟然真的就此归回故里?”卫溪也不掩饰自己这个目的,此刻他全然没了之前对苏少歌的怨恨,却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迎上来低声道,“当然我不是在挑拨离间,只是委实不明白…苏家的援军近在咫尺,二公子何以还要如此退让?”

他说这番话时,目光闪烁,显然怀疑苏少歌只是迫于援军未到,暂时跟简虚白虚与委蛇。

“端木老夫人之前的计划你可知道?”苏少歌看了他一眼,倒也没有什么不理睬的意思,平静道,“按照那位老夫人的打算,是要燕侯将来篡位的!”

卫溪嘿然道:“妇人之见罢了!大睿气数未尽,这帝位若是那么好篡,还轮得着燕侯那乳臭未干的小儿?!你我两家难道死光了不成!”

苏少歌道:“端木老夫人报仇心切,确实有点异想天开了——只是这位燕侯平常不声不响的,不是赖在太皇太后怀里撒娇,就是跟在晋国大长公主殿下跟前尽孝,以至于咱们都没把他放在眼里,却不想是个明白人。当然依我看,这也是因为他没跟仪水郡主相处过,对于丧母之痛的感受,未到锥心刺骨的地步,是以才能够旁观者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