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惊奇物语上一章:第 39 章
- 惊奇物语下一章:
茶叔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站在王胖子身后,脸上的表情似笑非笑:“蘅芷茶,蘅芷茶,好久没有人提起这名字了。”王胖子连忙卖力地擦干净最后一只空石墩:“茶叔您坐,您坐。你看胖子我一有好东西就想着来孝敬茶叔不是?我就知道茶叔您见多识广,一定对这蘅芷茶了如指掌。胖子早说过茶道里“源具造器煮饮事出略”九韬之外还得加一韬——茶友。没有个真正懂行的一起喝,难免白白糟蹋了这难得的蘅芷茶。不过今天茶叔在,这十韬就算齐了,这才叫十全十美啊!来来,茶叔您先指点指点,喝这蘅芷茶应当用什么茶器,胖子今天亲自给您泡上。”
二
茶叔微微一笑,随手拿起桌上的茶壶倒掉残茶,指指未盖盖子的壶口:“就拿这个将就用吧。”我和潘东面面相觑,王胖子直跳了起来:“茶叔,我胖子今天可是诚心诚意的,虽然您是长辈,也不该这么埋汰人…”潘东慌忙把胖子摁回石椅,埋怨道:“胖子,我们都是茶叔看着长大的,还不了解茶叔的为人吗?茶叔这么说,必然有深意。我觉得吧,问题还是应该出在你这带回来的茶叶上。”
茶叔微笑不语,王胖子整个人都蒙了,怀疑地说道:“茶叶有问题?不能吧?要是陈茶我还会走眼,可这是新茶,是广东那边的茶界老大石头李根据重金买到的古方新炮制出来的。石头李的信誉那还能有假?茶叔,莫非石头李买的那茶方不是真的?”
茶叔摇头轻叹道:“蘅芷茶,蘅芷茶,你说它是就是,说不是就不是吧。真的东西,不见得就是对的。假的东西,也不见得就是不好的。随便喝喝吧。”我们都听得云山雾罩的,王胖子急得直拍桌子:“茶叔茶叔,我和东子不是桥那边尼庵里的老尼姑,您能不能不跟我们打禅机。求您给句听懂的话,行不行?”
茶叔咳嗽一声,脸沉了下来。胖子慌了,连连打自己的嘴:“你看你看,我这一急就不会说人话了不是?茶叔您千万别跟我一般见识,就当小胖子是个屁,放得臭散得快,千万别往心里去。”
我们忍不住笑了起来。茶叔憋不住,嘴角也有了笑意:“行啊,小胖子你算是翅膀硬了,敢在茶叔面前耍花腔了,今天不治治你,以后还不知道要说出多少煞风景的话来。来,别说茶叔不给你机会,老规矩,摆龙门,叙茶事,就说说你知道哪些蘅芷茶的掌故。也让茶叔看看你这些年长了哪些见识。”
王胖子笑了:“茶叔啊,别的不敢说,这次去广州蘅芷茶的故事我可缠着石头李掏了个干净。有句话说世间茶叶千万品,唯有蘅芷绝凡尘。”
“相传明朝正德年间,有位神秘的富家公子出现在了江南小镇上。这位公子出手阔绰,平易近人,很快就和镇上的住户打成了一片。特别是这位公子喜欢品茶,镇上有一户茶商世家,家主也是年轻人,一向以家中的珍藏茶品之多为傲。有一天神秘公子不请自来,茶商家主刻意接纳,将家中名茶一一泡出,那位公子也来者不拒,随口一一指出茶叶的名称、产地、年份、优缺点,让茶商佩服得五体投地。”
“就在这宾主如胶似漆地感情交流高潮时,神秘公子不经意叹息一声:原以为世传茶品名家能有比我家里更珍贵、更稀有的茶品,没想到也就如此而已啊。这话一出口茶厅的气温立刻降了几十摄氏度。茶商脸红脖子粗,恨不得一脚把贵宾踹到月亮上去,呼呼地坐着直喘粗气。公子自知失言,慌忙道歉遮掩,但怎么也忽悠不过去了。眼看就要不欢而散,忽然两人愣住了,只闻到从内厅传来一阵沁人心脾、不似人间的茶香。”
“公子爷这回是鞭子也抽不走了,缠着茶商一定要尝尝这种闻所未闻的好茶。茶商自己也纳闷,弄不清这种连自己也没闻过的茶香怎么会从自己家里冒出来,莫不是茶仙子见自己面子伤得太厉害于心不忍降临寒舍了?于是两人起身来到内堂。茶仙子没看到,鸡皮鹤发的老太太倒有一位,正在太师椅上捧着一盏茶美滋滋地品着,香味正是从茶盏里传出。”
“老太太就是茶商的母亲,在儿子和公子穷追不舍地追问下,她终于说出了这盏茶的来历:原来茶商有位貌美如仙的妹妹,事母纯孝。因老母偶食油腻堵在胸口不能下咽,身体日益羸弱。但老太太年龄太大,脾胃虚弱,不能服药,医生建议药治不如食疗。”
“原本治疗油腻最好的饮食就是喝茶,偏偏老太太在茶府住了几十年,什么茶香都闻遍了,闻久了变得极其反感茶叶的味道,又哪能泡茶下咽。茶商的妹妹看在眼里,急在心里,于是冒着生命危险于清晨攀上茶山,用双唇抿下陡壁上新出的茶叶嫩芽,低头藏在胸前贴肉的小荷包中攀下茶山,去各大寺庙中苦苦还愿,希望神佛能赐给自己冒着生命危险摘来的茶叶与众不同的味道。”
三
“也许是姑娘的孝心终于感动了上天,贴肉珍藏的茶叶真的发出了一种极其独特的香气,和以往茶府里各种茶叶的味道截然不同。于是老太太喝下这种茶叶泡的茶解除了油腻,姑娘的孝心和美貌也打动了公子。不久后突然一道圣旨到了茶府,将茶商的妹妹封为贵妃。原来那位出现在江南小镇的公子就是鼎鼎大名、不爱江山爱游玩的正德皇帝,也就是明武宗朱厚照。”
“后人根据这段轶事编出了着名的戏剧《游龙戏凤》,唱了几百年。只是为了增加戏剧效果将姻缘里的女主角从采茶的大小姐换成了卖酒的李凤姐,也就很少有人知道当时随茶府小姐一起进宫的还有这种特殊的茶叶。因为茶府小姐芳名蘅芷,所以这种茶被皇帝取名为‘蘅芷茶’。”
王胖子一口气说到这里,停下来跑到邻桌拎来一壶冷茶咕噜咕噜喝下,一抹嘴继续道:“我这次从广州带回来的蘅芷茶,就是石头李根据宫廷秘方,精挑出身材婀娜多姿的少女,还必须得C罩杯,能夹住小茶篓的,在春天茶叶刚露尖的时候,像那位茶商的妹妹一样徒手爬到茶山最高处,用嘴抿下茶叶嫩尖,下山后除了方便洗澡,一个月都得随身贴肉焐着未熟的生茶,生生用体温将茶叶烘熟,然后再进行炮制。”
“谁都知道茶叶是最能吸味的东西,在用体温焐熟茶叶的那段日子里,少女特有的体香就被牢牢地吸附在茶叶里,一旦泡开,那销魂的体香…茶叔,你能别这么笑吗,笑得我心寒,说不下去了都…”
茶叔哑然失笑:“小胖子你到现在就两个字说得靠谱。一个是戏字,一个是剧字。什么皇宫贡品,蘅芷小姐,还佳偶天成,真的是在唱戏编剧。我跟你说,这‘蘅芷’二字乃是古文中‘蘅芷清芬’四字的简写,意思是像没有盛开的花朵一样的香味,婉转代指处子之香。但你可知道,这‘处子之香’四字,说来简单,背后却藏着…”
茶叔说到这里,忽然停住,呆呆地看着湖边的晚霞出神,半晌才回过神来道:“且不说胖子带回来的茶叶如何。可知道刚才你们问蘅芷茶须用什么茶器饮用的时候,我为什么只是随便拿个空壶给你们?因为蘅芷茶的珍贵,根本不需要靠茶器来表现。我先告诉你们蘅芷茶的茶源吧。”
“制作蘅芷茶的原叶,是可遇而不可求的。倒不是什么珍稀品种,其实蘅芷茶的原叶只能算普通的绿茶,但只有在茶园出现罕见的大面积早芽,就是茶树原叶一长成便迅速枯萎殆尽的现象,有一到两株茶树的原叶会迟迟不出,就像它的成长完全是靠在吸取其他茶树的生命力。这棵茶树上结出的茶叶,才能做制蘅芷茶的原叶。”
“有的时候等上百年这种原叶也不会出现,或者出现的时候一般人也不知道,白白就浪费了。虽然蘅芷茶的原叶很珍贵,但比起炮制蘅芷茶的茶具,又根本算不了什么。”说到这里茶叔又有些发愣,停住了话头。胖子和潘东对望一眼,小心翼翼地问:“茶叔你知道得这么清楚,莫非您饮用过真正的蘅芷茶?”茶叔回过神来,摇摇头道:“没有。茶叔可以负责任地告诉你们,这个世界上已经不会再有真正的蘅芷茶了。至于为什么,我也给你们讲个故事吧。”
四
夕阳里茶叔娓娓道来:“早年在广州城里,有一家大茶行。茶行的老板是茶道上的大行家,中年丧妻便未再娶,守着家里一个自幼体弱多病的独子。在儿子八岁那年,茶行老板又收养了一名少女为义女照顾儿子。少女比儿子小两岁,两人自幼便以兄妹相称。”
“少女自幼丧父,本是随母亲逃荒来到广州城的。不久后母亲也在街头病死。孤苦伶仃的少女被茶行老板收留,也算侥幸之事,奇怪的是少女从进入茶行后就从来没有笑过。”
“茶行老板对儿子寄予厚望,自幼除了言传身教,更遍请名师教导儿子茶道之学,一心要把儿子培养为茶道里的佼佼者。少年似乎也天生跟茶有缘,只要是跟茶道有关的,一学就会。而且除了茶道少年对其他什么都不感兴趣,虽有茶道神童之称却和周围的同龄人格格不入。陪伴他整个成长中孤独时光的只有照顾他日常生活、帮他泡茶煮茶的少女。”
“在少女的照料下,少年身体渐渐好转,在茶道上的神童名声也日益远播,然而少年得志的他始终有一个遗憾,就是未曾见识过号称茶道极致的蘅芷茶,本来茶界里有传说,说最清楚蘅芷茶的就是少年的父亲,然而其父一听少年提起蘅芷茶就会失去常态,咆哮如雷,和往常稳重谦和的君子之风截然不同。”
“其时少年年方十八,正是气盛的时候,不由犯了年轻人特有的犟气。少年久闻中华茶道之学早在唐朝就漂洋过海,在东瀛另树一帜,心想既然在中国无法得知蘅芷茶的详情,不妨到日本去寻找一番,顺便可以和那里的茶道高手切磋技艺。”
“就这样少年踏上了旅日之路,然而身在异邦,身处各种茶香中,却总觉得少了点什么。这种感觉越来越强烈,最后少年终于恍然大悟。原来,最香的不是茶,而是人。缺少的就是少女在自己身边耳鬓厮磨的那股淡淡香气。”
“情窦终开的少年立即抛开一切踏上归途,从踏入家门的那一刻起,和少女双目对视的一瞬间,不管是少女惊喜地碎落在地的茶盏,还是十几年来终于露出的第一次的笑容,两人都明白了对方才是自己生命中最重要的事物。”
“然而少女虽然会笑了,笑容里依然带着淡淡的愁,像是在隐藏一个不能为人知的秘密。茶行老板知道儿子和少女的恋情后,更是勃然大怒,立刻将两人分隔开来,更警告儿子不要痴心妄想,少女从被收养进家门的那天起,就已经在族中发誓成年后必须做自梳女,‘梳髻’日就定在少女十八岁生日这天。”
“自梳女是广东一带的特殊风俗。成为自梳女的都是未结婚的处女,此生成为自梳女后也决不可嫁夫生子。一般由村中族人选择吉日吉时为自梳日,日子一到,便请村里德高望重的婶母、伯娘主持祭祖,摆上酒席,请亲朋聚会,然后举行‘梳髻’仪式,以示公众永不嫁人。”
“自梳女一旦辫子梳起绾成发髻就不得反悔,日后如有不轨行为,会为乡党所不容,遭到酷刑毒打,装入猪笼投河溺死。死后父母不得收尸葬殓,只能由其他自梳女们用草席包裹,挖坑埋葬;倘村中无自梳女,便得抛入河中随水流去。少年得知这个消息不亚于五雷轰顶,这才明白少女为什么会终年不见笑容。眼看三日后就是少女十八岁的生日,少年一咬牙,决定铤而走险,深夜带少女私奔。”
“然而这个提议却被少女拒绝了。虽然少女哭成了一个泪人,也表示此生心里只会有少年一人,但却断然拒绝和少年一起逃走。眼看时间一秒一秒地过去,天亮就是少女‘梳髻’之日,焦急到失去理智的少年,产生了一个从没敢想的念头,决定用最野蛮的行为来扞卫这段最纯洁的爱情,在今夜夺去少女的处子之身,让她失去成为自梳女的资格。”
五
“少女奋力反抗,却不敌已经变成野兽的少年的蛮力。随着少女身上一个茶囊的滑落,少年终于发现了少女十八年来不可告人的隐痛,呆若木鸡地愣在床前。以少年对茶道无与伦比的领会天赋,想起关于蘅芷茶的隐约传说,瞬间就明白了蘅芷茶真正的秘密:为什么蘅芷茶会成为一个不可触及的神话,为什么父亲提到蘅芷茶就会暴跳如雷!”
“少年失魂落魄地走出房间,在院子里,父亲静静地站在一棵大树下,看见少年出来,淡淡地问道:‘没想到吗?你日思夜想的蘅芷茶,这么多年就一直在你身边,你却始终没有发觉?’”
“少年全身颤抖起来,怒吼道:‘原来,这么多年来,你从来没有把她当成女儿,只是把她做成一盏炮制蘅芷茶的茶具。蘅芷茶,蘅芷茶,多么清雅脱俗的名字,却隐藏着这样灭绝人性的罪恶。为了追求茶道的极致,你难道可以毁去一个女人一生的幸福?!’”
“父亲慈爱而怜悯地看着儿子:‘你错了,我没有你想得那么疯狂。对于一个父亲来说,任何追求都没有自己儿子的生命重要。今天我将告诉你我们家世代相传的蘅芷茶的秘密。’”
“蘅芷茶独特的香气起源,乃是将未熟的茶叶由处女焐熟入味而得到。只是这是一个极其漫长的时间,从女孩第一次月经来潮后开始焐茶,需要数十年之久。为了保证焐茶少女的处女之身不会在这段时间里因为意外失去,焐茶少女自幼就必须在最隐秘的部位佩戴一条用银锁锁住、制作精巧的贞操带。”
“从此焐茶的少女只可方便,不能人伦,同时终年不准吃荤,因为动荤会破坏少女特有的清馨体味。最重要的是,必须每天服食一种由特殊草药煎熬的秘汤,这种秘汤经过长年的服用,会渗透到女孩的体内,再以少女的身体为滤体,转化成一种神秘的香气,渗进少女贴身佩戴的茶叶香囊里,经数十年浸淫,茶叶才会成为传说中的蘅芷茶,有延年益寿、祛除百病的功效,也是富商大贾趋之若鹜、不惜巨金的贵宝。”
“父亲看着少年流下了泪水:‘曾经,我从你爷爷那里得知蘅芷茶的秘密时,也对这种毫无人性的茶叶炮制方法充满厌恶,下决心要让蘅芷茶在我手中就此绝迹。但是,你从小身体就不好,你母亲也去世得早,我无法再承受失去唯一心爱儿子的打击。于是,我想到了蘅芷茶。蘅芷茶在炮制过程中的独特香味,正是治疗虚弱体质的最好良方。谁能想到你最后却会爱上我收养的女孩,一具炮制蘅芷茶的茶具。也许这就是上天对我罪行的报应吧。钥匙在这里。”
“父亲疲倦地将一把银色小钥匙扔在脸色苍白的儿子面前,说:‘打开吧。为了你的幸福,蘅芷茶能否炮制成功又有什么重要呢?然而打开又有什么用呢?”
“父亲转向站在房门口的养女:‘你长年饮用的那种香汤是有副作用的,它已经在你体内产生了特殊的毒素,任何与你交合的男人都会中毒而死。做不做自梳女随你,与不与他成婚也由你,只是如果你是真的爱他,我想你应该知道怎么做。’”
说到这里茶叔声音有些颤抖,停了下来,我们一片唏嘘。胖子追问道:“后来呢?”茶叔拿过桌上胖子从邻桌拎来的茶壶倒了杯茶一饮而尽:“没有后来,从此蘅芷茶就在少年那一代绝迹了。”
胖子跺脚道:“谁问您这个?我是问少年和少女后来怎么了!”茶叔淡淡地说:“哦,你问这个啊。当夜少女离开了茶行不知去向,少年终身未婚,追寻的足迹踏遍了全国,人到中年才在一家尼姑庵里发现了已经削发为尼、古井不波的少女。眼看两人复合无望,少年便在尼姑庵不远处开了一家茶社,每日看着她日升跨过断桥去化缘,日落来到茶社喝碗茶,便觉得心里无比满足。”
我和潘东对望一眼,不敢说话。王胖子兀自心急,跺脚道:“茶叔您没听说有情人必须终成眷属吗?这个结局不好,不好。”茶叔哈哈一笑站起:“卿卿我我泪长流,何如朝朝暮暮长相见。好了,天色不早,关于蘅芷茶的故事我都说完了,你们回去吧,我要烹茶招待一位老朋友了。”
我和朋友知趣地起身告辞,拉着不识趣的王胖子离开茶社。王胖子一路还嘀咕着:“这算什么结局嘛,这算什么结局嘛!”
后记
离开杭州的时候,我在杭州最大的一家茶叶店的中堂上看见一副挂联,上面龙飞凤舞的笔迹和我在西湖边看到的心源二字如出一人,写的也是《七碗茶》,结尾却有增改:
清风生,欲归去,蓬莱山,在何处?
山上群仙司下土,地位清高隔风雨。
安知百万亿苍生,堕在情崖受辛苦!
半盏蘅芷茶,断桥四十年。
尼庵数载落残雪,苏堤几度夕阳红。
一生颠簸如茶苦,留得清远余味长。
落款是:痴心断肠人——茶翁。
风蜃子、作者/徐晓宁
我家在一个海滨小城,吃游艇观光的旅游饭——两艘能坐十来个人的小艇,在海上转悠一圈就算“海上观光”了。干我们这一行的纯属靠天吃饭,最近“达维”台风要来了,老爹如临大敌,提前几天准备缆绳、油毡布固定小艇。
就连寻常的涨潮落潮对于小艇来说也是不小的折损,更别说台风了。老爹听着小艇摩擦码头的声音就心疼得吃不下饭。我们早早收工,将小艇停在避风港里,用缆绳挨个捆住,罩上油毡布。当晚台风带来了瓢泼大雨,黑夜里好像有人舀了一盆盆的水往窗户上泼,搅得我睡不着觉,一翻身,看到门厅里有忽明忽暗的火光。
我走过去一看,原来是老爹在抽闷烟。他说这么大的风雨,不知道小艇能不能扛过去,末了还加了一句:“这么大风雨,别把什么脏东西带过来。”
雨一停,我们爷儿俩不顾风刮得正紧,赶紧去看少没少东西。这一看不要紧,两艘小艇一艘没少,反而多了一样“东西”——一条锈迹斑斑的大船在我们码头边上搁浅了!
那船从头至尾足有两百米长,四层楼高,横在岸边,把防波堤顶出一个大缺口,石块像伤口一样翻开着。大船的船体上多处白漆已经脱落,船帮上密密麻麻的藤壶就像一个个黄绿色的脓疮。更奇怪的是,舷窗上都没有玻璃,犹如一个个黑洞洞的眼睛看着我们。有人遛狗经过那里,狗会对着大船遥遥地吠叫,却不敢靠近。
老爹一看就说坏了,这是条“鬼船”,会把一些人吸引上船的!所谓鬼船,就是航行到海洋深处突然与海事部门失去联系的船,后来又突然在相距甚远的海域出现,船上却一个人也没有。老爹赶紧给警察报案,可是警察不相信“鬼船”之类的说法,只是拉起警戒线,不让其他人登船而已。
我有个小侄子放暑假过来玩,他跟我们说:“院里一帮小孩相约去鬼船上探险。”老爹一听急了,绝不让他靠近鬼船,不然就打断他的腿。小侄子很不情愿地答应了,但还是嘟嘟囔囔的,不服气。
转眼三天过去了,我和老爹开着小艇送客人回来,突然看到鬼船上有几个花花绿绿的小点。老爹拿起望远镜往船上一看,哆嗦着说:“坏了,臭小子也上船了!”他急忙开着小艇就往那边靠近。我通过望远镜一看,头皮也发炸:“那么高的船他们是怎么爬上去的?又没有舷梯!”
鬼船斜斜地搁浅在沙滩上,一边悬在海水上,一边临近防波堤。最低的舷窗离地也得有三四米,我们绕到防波堤上一看,只见十来根缆绳从舷窗里伸出来,垂到岸上,就像蜘蛛巢里伸出的丝线。
我们高声大喊,小孩子们却充耳不闻,像是中了邪,在甲板上绕圈跑。老爹见状,从T恤里拽出一块妈祖(也叫“天后”)的玉佩,这块妈祖的玉佩是在天后宫求来的,他一直佩戴着。老爹念叨了几句,从小艇上拿出两把扳手,自己往腰带上插了一把,另一把递给我,说:“你拿上这个,遇着什么东西见招拆招,咱们只能上船把这些小崽子抓下来了!”
我咬着牙去爬缆绳,不一会儿就大汗淋漓。爬到一半我无意中往下一看,白花花的海浪像巨龙的爪子抓挠着防波堤,好像要从上面抓下石头来。下面是防波堤被鬼船撞开的缺口,掉下去会被石头硌死。我就纳闷儿了——成年人爬上大船尚且如此费力,何况小孩。他们不害怕吗?难道真被什么脏东西迷住了?
上船之后我们顾不上满身大汗,先去抓小侄子,没想到这小子比野猪崽子还有劲,我们一个抱腰、一个抱腿,都被这小子抡着胳膊挣脱了。老爹仔细看了看,小侄子后脑凸起一个大拇指粗细的包,上面长着黑毛,不仔细看还真看不出来。老爹立时说话声音都变了:“奶奶的,到底让风蜃子缠上了!你看着他们,千万不能让他们进船舱里去!”
我还没来得及问什么是“风蜃子”,老爹就扯下脖子上的妈祖玉佩,拿出一个不锈钢酒壶来,里面是七十二度的琅琊台酒原浆。他用扳手夹住玉佩,含一口烈酒,往玉佩上喷去,而后用打火机一点,一股蓝色火苗“噌”地蹿起半尺高。等着玉表面上的蓝火烧没了,老爹就将灼热的玉佩往小侄子脖子上一按,只听一声虫子的嘶鸣,小侄子头皮后面蹦出来一只皮皮虾一样的虫子,背上长着天牛触须那么长的黑毛,和头发差不多,难怪隐藏在小孩脑后看不出来!
“这就是‘风蜃子’?”我略一出神,那风蜃子如同蚂蚱向我蹦过来,六条腿还挂着丝丝血迹,我赶紧用扳手拍碎,就闻到虫身上散发出一股恶臭。这时老爹大喊:“有小孩往船舱里跑去了,快把他揪出来!”
我一听赶紧追过去,那小孩子在狭窄的走廊里七拐八拐,差点把我甩开。他拐进一个船舱,就想把沉甸甸的舱门关上,好在我一伸腿别住舱门。那小孩一见不妙,一骨碌滚到床底下,我跪在满是灰尘的舱板上往床下一看,差点魂飞魄散。
只见那小孩趴在床底往外看,旁边有一具干尸,也保持趴着的姿势,干尸后脑上一只风蜃子正往小孩后脑上爬!
那干尸的皮肤像笋干一样皴裂,龇着白森森的牙齿似笑非笑,黑洞洞的眼眶正对着我。我又惊又怒,伸出扳手怎么也够不着小孩,我就想找个工具把他从床底下赶出来,转身打开壁橱,打开之后我立刻后悔了!
壁橱里有一具抱着腿蜷缩而坐的尸体,还没有腐烂殆尽,身上满是风蜃子,看到我的皮肉更新鲜,一只只风蜃子张牙舞爪地朝我扑过来!我心想这下完了,闹了半天我被它们引到巢穴里来了!就在这时,我感到脑后传来一阵灼热的气息和浓烈的酒精味,原来是老爹来了!
老爹为了救我,含着一口酒对着打火机喷出来,虽然驱散了我周围的风蜃子,但老爹自己嘴唇周围的皮肤立刻被烧起燎泡,像融化一样翻卷起来。我赶紧接过老爹的烈酒和打火机,依样画葫芦往床底下一喷,总算赶在风蜃子钻进小孩的后脑之前把它赶了出来,之后我们爷儿俩赶紧把神志不清的小孩从床底拖出来。
这倒霉孩子可真沉啊!我们把他背到甲板上,顿时感到脱了力,打了110就瘫坐下去。
在等待的时间里,老爹告诉我说:“这些风蜃子通常会寄生在船员身上,往船员的大脑里注射神经性毒素,让船员产生幻觉,到处乱跑、大喊大叫。古代的人迷信,以为船员中了邪,就把被风蜃子附体的船员扔到大海里祭海,没想到在客观上避免了风蜃子再传染其他人。”
“近代的船上,也有不明就里的船长把‘中邪’船员囚禁的,再打开禁闭室的门时,只看到被吸干了脑髓的尸体。那时候风蜃子早就通过禁闭室的缝隙、通风口爬到船上各个部位了,它们在茫茫大海上把船员们杀死,这船就成了鬼船,随波逐流。”
“船员被风蜃子注射了神经性毒素之后,活动都特别亢奋,就好像那些疯跑的小孩。趁着人体血液的剧烈流动,雌雄同体的风蜃子在船员的颈动脉里产卵,这样血液就成了供养风蜃子幼虫的养分。风蜃子吸食船员们的脑髓,让他们觉得特别恐慌、寒冷,想找个隐秘、封闭的地方蜷缩成一团躲起来,比如床底下、壁橱里,这样更有利于幼虫在不为人知的地方孵化,以人的血液、脑髓为食,只留下一具具干尸,就好像床底下那具干尸一样。”
老爹后怕地说:“这些小孩要是有一个进了船舱,就再也出不来了。他们往隐秘的地方一藏,咱们把这鬼船翻个底朝天也难以找到,说不定还没等找到这些小崽子,咱们就先被风蜃子附体、进了壁橱。”我一想起壁橱里那具已经孵化出几十个幼虫的尸体就恶心,喝了一大口白酒才压住。
警察很快过来了,他们不相信我们说的话,笑骂我们:“胡说八道,难道这些缆绳也是什么风蜃子放下去的?”有几个胆大的警察进船舱找了找,很快就出来倚着船帮呕吐,看来他们也找到了床底下、壁橱门后的尸体,说不定还和风蜃子打了照面。我和老爹耸耸肩,表示早就料到了。
警察很快信服,帮我们把六个小孩运到地上,又联系海事局,好说歹说连哄带骗让他们把船拖到分解厂去。据说这船分解到一半就干不下去了,工人操纵电锯下去,常常在船舱的夹缝里切割出血水和残肢来,还有长黑毛的虫子顺着腥臭的尸水流淌出来,看来是切割到了风蜃子藏尸、养幼虫的地方。
但是那些缆绳是怎么放下去的?是风蜃子操纵宿主干的吗?恐怕无人能解答,这世上未知的东西太多了。原来我不相信所谓的妈祖,这会也经常去天后宫拜一拜。老爹说:“其实主要是烈酒点燃的功效,再加上灼热的玉质,能镇住风蜃子。”
不过,经过了风蜃子这事,我和小侄子越来越敬佩老爹了。我们的小艇海上观光生意也好起来,不少人远远指着老爹说:“坐他们家的小艇错不了,你看他口唇边上那块伤疤,就是救孩子留下的,他们家是厚道人哩。”
蝉翳叶、作者/辛童乐
蝉,又名知了,可入药。一般出现在春末到秋末。但是城南孔老头养的蝉却不同,小区里,隔三岔五就出现蝉鸣。春夏秋冬,无论哪一季,只要你听见响亮的蝉鸣,循声去找,一准能找到孔老头的诊所。
孔老头家世代行医,孔家招牌名扬古城。他的诊所在城南,是一个小区的沿街门面房,孔老头工作、生活都在这里,里里外外就他一人。附近的人们凡是有头疼脑热、腰酸背痛、精神萎靡这类问题的,都去找孔老头,中医这行当越老越值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