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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么一说,我就知道里面有故事,便央求老头儿讲。谷老头儿边收拾东西,边讲了起来。

那还是前两年,邻县好多人挖煤发了大财。煤老板们一掷千金成了省会一景儿,以钱多人傻着称。其中有个煤老板尤其嚣张,号称天天飞到广州喝早茶,喝完早茶再飞回来,身家财产能买下邻县半个城,号称“赵半城”。此人年过五旬膝下只有一女,待到闺女出嫁的时候,老赵恨不得把天上的星星都摘下来给闺女带上。

赵家公主的婚礼极尽奢华,豪宴名车自不必说,细节也是精益求精。全套唐代婚礼仪式,从纳彩、问名、纳吉、纳征、请期到亲迎,六礼一个不少,新娘的婚服请着名设计师设计的,用捻金丝蜀锦裁的贵妃式样,头上戴的大唐式样金珠步摇,腰里挂的和田羊脂玉挂件,怀里那面铜镜据称来历不凡,听说光是价格就让人瞠目结舌。

婚礼办得非常隆重,华丽得让许多上了年纪的老人都偷偷地嘀咕,说这么糟践东西是要折福的。果然被他们说中了——新婚之夜,新娘子竟然出事儿了。

什么事?新娘子疯了。新郎被她用铜镜砸了个满脸开花,血流不止。那新郎也是某政要的儿子,岂能吃这个亏,连夜就把老丈人叫过来理论。

赵半城急急忙忙赶过来的时候也傻眼了,只见女儿披头散发,钗横鬓乱,一副弃妇形象,嘴里大吵大闹说新郎要非礼她。

老赵嘴里一阵苦涩,这是新婚之夜,本就是行周公之礼的良宵美辰,何况两人恋爱几年,早非童男贞女,这说的是哪门子昏话?

仔细一听,女儿嘶吼的全是什么“登徒子…负心郎…昧煞了你的良心”之类的古典文艺腔。老赵头大了起来,如果现在把女儿送到医院,铁定给扣上一个精神病的帽子,不仅好好的婚姻要散,这以后女儿还怎么活?

旁边有人出主意,说这平时好好的,是不是今天结婚时冲撞了什么,或者是招惹了什么上身,才导致新娘发疯。

那新郎连忙出来作证说:“新娘白天见宾客的时候还有说有笑彬彬有礼,就是晚上大伙儿闹完洞房,我俩休息时,我好心帮新娘解开衣服,新娘忽然性情大变,从怀里抽出铜镜狠狠地砸在了我的脸上,开始说什么‘你污了我的清白身子’之类,举止大异。”

新郎这么一说,大家越发觉得新娘是冲撞了邪物,于是连夜召集了一些神汉巫医之类,可是如今这类人大部分是些招摇撞骗的无赖懒汉,三两下就露了马脚。直到有人想起来古雅轩的老板谷老头儿,大家都知道谷老头儿祖上是盗墓贼出身,他又是三五十里内着名的阴阳先生,于是赶忙把谷老头儿请了过来。

谷老头儿连夜赶过去,听他们详细讲了过程,也是百思不得其解,于是劝双方父母赶紧送新娘子去医院是正理。两家人听老头儿这么说,只得要把新娘往医院送。哪知道新娘死死抱着怀里的铜镜窝在墙角,死活不肯出来。她这么一折腾,把老头儿的目光吸引到了那面铜镜上,赶紧告诉大家别用强,远远端详了一阵,说:“说不定不用送往医院,我找到根源了。”

赵半城忙问是什么原因?老头儿一指新娘怀里的铜镜说:“说不定就是它坏的事儿。”

老赵情切关心,这就亲自上去想把铜镜夺下来,不想女儿六亲不认,差点连自己亲爹也给开个满脸花。

老谷摆摆手说你们甭费劲儿了,从怀里掏出一块香料,拿了一个小碟子用小刀小心翼翼地刮下来粉末,放在蜡烛上去烤。

不大会儿工夫,一阵如兰似麝的香味飘了过来,闻者无不心神安定颇有睡意。新娘也安静下来,抱着铜镜靠着墙角,沉沉地睡了过去。

众人好容易才把铜镜从新娘手里掰下来,拿到谷老头儿手里一看,老头儿当时就奓毛了:“镇魂镜!”

他这一嗓子把大家都给惊着了,赶紧来问,老头儿苦笑着说:“这可不是普通的铜镜,这是一件法器啊,你从哪里弄来的?”

赵半城显然傻了,喃喃了一会儿才说:“是一个朋友从古墓里弄出来的,说是这墓葬在汉朝古墓下面,肯定比汉朝更早,估计要值个几百万。”

谷老头儿一阵摇头,从家里取来一本书,放在众人跟前,发黄的书皮,却是一本正楷馆阁体《判案例钞》。

我知道这种书,这是当年一些印版作坊,类似后世出版公司的书房,辑录一些衙门里传奇案例的书籍。一是劝世讽喻,二是猎奇记传,满足当时老百姓的猎奇心理,类似后世《公安纪实》之类的杂志。

这会儿谷老头儿把书摆出来,不紧不慢地翻到了一页,示意我慢慢看。

明隆庆年间,新郑溱水旁有户殷实人家,老父原是一个秀才,久试不第,遂罢了科考之心,一心耕读传家。膝下唯有一女,小字绿柳,姿容出众,才名远播。许多自诩风流的才子书生纷纷提亲,奈何姑娘清高,一个都没入她法眼。

隔壁村有个无良书生,狡计颇多,对姑娘怀有觊觎之心。于是趁姑娘踏春之际,设了个局,与一伙无赖合伙演了一场“恶少欺凌落魄卖画书生”的戏码。这落魄卖画书生怀才不遇,虎落平阳被犬欺,偏又有铮铮铁骨。姑娘颇为书生抱不平,混乱过后帮书生收拾画摊,看看那书画都入得眼,不谙世事的姑娘就有了倾慕之心。书生本就是个有才无德的,诡计得逞,借了姑娘的一片真心,轻易坏了女孩的身子,还拿了女孩赠的绿丝巾四处显弄。此事传至老秀才耳里,不禁大怒,就到县衙里去告书生无中生有,污蔑女儿名节,败坏自己名声。

书生无赖,到了衙门偏说是女孩不守妇道,春心思动,于踏青之际勾引自己。仵作婆子验了女孩,发现已非完璧,又有丝巾为证,最终老秀才被判了诬告。

想绿柳一介闺阁弱质,在公堂上抛头露面,当众被人轻贱,老父又因自己被当堂杖责,而自己心心牵挂的郎君竟然是个无赖,回去就吊死在屋里,并留言:绿柳绿柳,心丧如藕,禀启苍天,必应我祷,来世若见,寝皮食肉。

老父见了此书,悲从心中来,既已认定是女儿不守门禁,坏了家风,又见做此恶毒之语,恐转世沦为恶人,于是穿凿十丈为穴,打造了一口铁棺材,把女儿葬下,又化了一沤铜水浇铸上去,并立碑为誓,如此椁见天,如那书生来世有应,必遭厉鬼缠身而死,同时从龙虎山天师那里请了一面镇魂镜,照着铁棺铜墓,以镇女儿魂魄,避免她出来作祟。

我吃了一惊:“难道说那个镇魂镜竟然是父亲为自己的女儿造的?”

老头儿点头:“是啊,我也是看见了那个镇魂镜才想起来这段传说,后来我看到铜镜背后用钢錾刻画的符咒,就更加确定是这个典故了。”

就在赵半城嫁女儿的前几天,这个绿柳的铁棺铜墓被盗。发现盗洞之后,文物部门进行了抢救性发掘。挖开这个墓后,发现了里面的石碑和铁棺,还割开了棺材,里面只有一颗心形的碧玉石,在太阳下一照便化为了灰烬。等于说这个墓没有出土什么有价值的文物,唯一一件在墓里负责镇魂辟邪的铜镜却被盗墓贼揣走了。

赵半城当时为了女儿婚礼,无所不用其极,有人投其所好,拿了这面铜镜给他。赵半城还专门找了懂行的朋友看,一口咬定是真家伙,而且价值不菲。老赵一高兴就重金买了下来给女儿用,哪知却招来了祸事。

谷老头儿讲到这儿,歇口气喝茶。我的疑问来了:“难道新娘子发疯真的是这个镇魂镜上附着的怨气所致吗?”

老头儿摇摇头又点点头,这下把我搞糊涂了:“到底是还是不是啊,您老人家倒给个准话?”

“当时抢下来这面铜镜没多久,新娘子就自己醒过来了,什么也不记得了。大家都认为这个古镜是个法器,附着了绿柳的冤魂,上了新娘子的身,以伸张冤屈。也有人说那铜镜是个不祥之物,把坏运气带给了这对新婚夫妇。当时赵半城也觉得这铜镜大大的不祥,结果我没花一分钱,就把赵半城花了上百万弄到的铜镜弄了过来。”老头儿喝了口茶,慢条斯理地说。

“哦!”我做恍然大悟状,仿佛了解到什么了不起的真相。

老头儿看到我貌似明白的样子,又狡猾地一笑:“你要知道,有时候这些铜镜可不是一般的东西,古书上记载一些铜镜确实能拘人魂魄!”

“啊,您又把我搞糊涂了。”我抗议道。

“小子,糊涂总比假明白好啊。走了走了,大爷今天提前打烊。”老头儿下了逐客令。

准备走的时候,我突然站住了:“大爷,您这新铜镜给我来一面吧,将来省得我未来媳妇再找古铜镜。”

老头儿哈哈一笑,递给我一面:“送你了,不收钱。”

 


鬼祭、作者/阴阳眼

自打看到街上有人抬着七口小棺材同时出殡,我就觉得要出事了。

七口黑漆泥金小棺材,长三尺许,棺头宽不过五寸,圆天方底,两个大汉肩上抬一口,分别是左上右下。

走到老街的十字路口,两条大汉就撂下一对纸扎的童男玉女。火苗迎风一闪,两个纸人就烧成一阵青烟,纸灰飘得满街都是,大汉们烧完纸人,继续往前走。

这副诡异的情形任什么人看了都会起鸡皮疙瘩。除了远远看热闹的人,平时喧闹的老街静得如同被雨水刷过一般。

我心里一阵发毛,隐约觉得有些不对劲,等那些人离开了视线,拔腿就跑。

一路狂奔到古雅轩,上气不接下气地对老谷头儿说:“你知道吗?我看见路上有七口小棺材,还有白纸人…”

老谷头儿淡淡一笑:“我知道,不就是有人鬼祭嘛。”

他淡定的语气让人心里发毛,我心里惶惶然,他却一副智珠在握的表情,一口一口啜着功夫茶,满不在乎的样子。看老谷头儿如此坦然,我心里也稍微安定下来。

老谷头儿见我坐下,从茶洗里拈了一个茶杯给我,洗烫冲之后,慢悠悠地给我斟满了一杯茶。

我喝干茶水,忐忑地问:“老爷子,您上次说过这路头鬼祭得用七个小孩子,最后一次见也是民国时候了吧?”

老谷头儿也不接我的话,满满地又给我倒了一杯茶:“快来了,喝完了这杯,你去后面避一避吧。”

话音刚落,就听见路口处几声鞭炮的巨响,紧接着是炸子雷噼里啪啦,最少一千头的鞭炮,我一惊,闷掉手里的茶之后,枪撵的兔子一般往店后面跑。

这间古玩店被老谷头儿隔成前后两间,前面是柜台博古架,后面是库房兼卧室。柜子当了隔墙,里间门口一道布帘拉成两个隔间。

隔间里面除了几个大柜子就是一张小床,老谷头儿也没有叠被子的习惯,一床大被子盖在床上,被子下面似乎盖着一些衣物,鼓鼓囊囊一大片。

忐忑不安地坐在床上,就听见前面的鞭炮声越来越大,似乎有一群人前呼后拥地来到店门口。等了半天却也不说话,只听见桌椅碰撞的声音。

我偷偷从布帘缝隙里向外偷看,只见老谷头儿大马金刀坐在店门口正中间,门口外面黑压压地站了十几个人,人后面摆着一排小棺材。

打头的是三个人,一个面貌清瘦活像瘦猴的老头儿,一左一右两条大汉,正是我在路上看见烧纸人的那两位。

那个瘦猴一般的老头儿穿着一身青袍小马褂,配着嘴上留的八字胡,就像老电影里的猥琐地主,但一双眼睛贼亮。他站定之后先仰头看了看门口的牌匾,嘴角似笑非笑,毫无征兆地放声大哭,声音像铁器划过玻璃的声音,嘶哑刺耳。

瘦猴老头儿边哭边身体向前倾,先是一个长揖,然后一跪,起身之后又是一个长揖,然后又跪,紧接着一个叩头,继续起身一个长揖。

老谷头儿这个时候已经侧身坐在了旁边,用手里的一根筷子比画着,随着那人的长揖叩首,手里的筷子时而伏下时而起立,然后还把手边素白瓷瓶里的酒倒进三个小杯子,随着他的叩首给洒在地上。

最后就听见瘦猴老头儿突然一声尖啸,犀利的嗓音大声喊:“谨请泰山府君移府,定生死之期,兼注贵贱之分,长短之事。”

只见老谷头儿手一颤,轻轻放下手里的素白瓷瓶,说了一句:“府君不受。”

瘦猴老头儿猛地一颤,抬起头来,满脸的狰狞之色,几乎是从牙齿缝里挤出来一般,咬牙道:“七子牺牲礼齐备,府君缘何不受?”

老谷头儿淡然一笑:“八番供养犹在。”

前面跪着的老头儿听到这句话似乎一惊,眼珠几乎要瞪出来,但还是跪在那里,胸口明显地起伏不定,似乎在调节气息。

“七子牺牲礼也不差,你东门供养了一百年,也该轮到我们南门了。”那个老头儿还是一脸狰狞。

“生祭活养的你们有吗?”老谷头儿轻轻问他。

地上跪的老头儿似乎被什么击中了一般,半天说不出来话。过了好大一会儿才艰难地说:“如今这世道,你哪来的生祭活养,我不信。”

老谷头儿点点头起身站起来朝后面走,一撩帘布进来了,示意我站到一边去,然后刷地一下揭开被子。

他这一揭被子差点没把我吓得背过气去。

只见他的床上整整齐齐睡了八个奶娃娃,不过一个个脸色铁青,四肢僵硬,有的娃娃屈手屈脚地举在半空,有的娃娃脸上似乎还挂着泪痕,看这情形,似乎刚死没多久。

我的那个心脏啊,几乎都不能跳了。这老狗太他妈不是东西了吧,怎么在这里弄了这么多死小孩。

老谷头儿看也没看我,直接冲外面招呼:“你可以进来看看。”

外面的老头儿似乎踌躇了一下,还是走了进来,他刚撩开帘子布就站住了,不错眼地盯着床上的这几个奶娃,脸色瞬间青白不定。

老谷头儿似乎有些不在意地说:“最晚的是今天早上才捂死的,你伸手摸摸兴许还有热气。”

那老头儿看了看床上的孩子,又看了看老谷头儿,一脸震惊。半晌之后才缓缓长揖到地:“还是你们谷家狠毒,服气了,以后我们家再也不来争府君的供养了。”说完一个转身,扭头就走。

就听见外面一阵忙乱,那个老头儿大声喊:“把这些东西找个远远的地方给埋了,没给人家钱的赶紧给,咱们走,再也不来了。”

一阵喧嚣之后,外面似乎清静了。我还处于巨大的惊恐中,两眼一眨不眨地盯着老谷头儿,心想知道了他这么大的秘密,不知道他接下来怎么处理我。“您放心,谷大爷,我一定不会报警的,这事儿就当我没看见过。”我话说得语无伦次。

“你要报什么警?”老头儿一愣,随后放声大笑,“你说这些小孩啊?”

我都快哭了:“谷大爷,看在我对您还算恭敬的分儿上,您就放了我吧,我保证不乱说。”

老谷头儿笑了一会儿,招手让我过来:“你来摸摸,都是假的。”假的?我迟疑了一下。“还记得上次你在我这儿见过的那条活灵活现的狼狗吗?”我点头。“我求那个做狗的巧匠朋友做了这八个真皮小娃娃,就是为了应付今天的事。”

见我还是一脸戒备,老谷头儿只得抓起来一个小娃娃,两手一扯。我上前一看,还真他妈是假的,竟然是用橡胶和橡皮泥做出来的堪比真人的小娃娃,我这一颗心才落进了肚子里。

“我说老爷子您这是弄的什么玄虚,差点没把我尿给吓出来。”我有点埋怨。

老谷头儿长叹一声:“我等这一天,等了几十年,总算平安过去了。”

“谷大爷,到底是什么事,弄这么大的动静?”我好奇道。

老头儿想想说:“今天反正无事,就都给你说了吧。”说完就直接关了店门,径直领我到后屋,挪开一个箱子之后,我发现墙里有一个神龛,神龛里端坐着一个神像,是一个高冠老者。“你知道这是谁吗?”

我摇头。

“他就是泰山府君。我们谷家供奉的神仙。刚刚那个人就是要把他给接走。”

我一脸茫然,老谷头儿恭敬地上了香,之后告诉我,事情要从他父亲那辈说起。

当年老谷的父亲还不是盗墓贼,也不会什么阴阳术数,只是个生药铺的小伙计。有一年中原大旱,饥馑无食,老谷父亲收了一些怀山药连夜回店铺,走到一个荒岗实在走不动了,就在荒岗的小庙里休息。

半夜的时候有人推他,睁眼一看,只见是一个老头儿,戴着一顶很高的帽子,穿一身古人的衣服。那老头儿见他醒了,对他说:“后生,你且来帮我一个忙,之后定有重谢。”

老谷父亲听说有重谢就赶紧起身,那人领着他来到庙后面,只见一大堆书卷册牍。老头儿说:“漏夜突然下雨,房子失修,只能将这些书卷换个地方,烦劳后生给我帮个忙。我这儿还有些卷册急着要改,天亮有人来接我,否则就来不及了。”

老谷父亲见是一些书卷,以为老头儿可能是个寄居在庙里的教书先生,二话不说就开始帮老先生搬这些卷册。

老谷父亲年轻力壮,很快就把这些卷册搬了个七七八八。那老头儿趁他搬书的时候开始伏案执笔勾画个不停。

当老谷父亲搬到最后一堆的时候,一卷书册掉落在地上,老谷父亲就去捡,一看卷册封面上写着应天府字样,仔细一看正是自己所在的府州村镇,随手翻开一看,就见自己东家的名字写在第二页,名字后面用黑笔写着“某月某日已病卒”。

老谷父亲仅粗通文墨,哪知道卒是什么意思,正待开口去问,突然听见门外有人打闹的声音。老谷父亲一睁眼,才知道自己做了一场梦,赶紧检点了一下身边的东西,钱粮货物都在。回想昨晚的老者和事情,心道可能只是南柯一梦。可是他走了两步,发现庙后的小供桌上竟然供奉了一座小神像,酷肖昨晚梦里的那个老者。老谷父亲心里一动,恭敬地拜了两下,就把这神像裹进了包袱里。

出门一看,是饥民在门外吵闹,原来昨晚又饿死了七个人,老谷父亲为了避免露财招祸,赶紧悄悄溜了。

回去之后也没当个事,照常做事,只是日子越来越不好过,身边饿死的人越来越多。渐渐地生药铺也经营不下去了,每天只能混个半饱,就连东家都生了怪病,眼见得沉疴不起。东家有天说,看来自己挨不过今年的腊八了。一句话让老谷父亲上了心,他一想,自己在梦里看到的那个卷册,上面写的某月某日不就是腊八前一天吗?

他把那句话说了出来,问东家是什么意思,东家没好气地说:“你是要咒我早死啊,这是要于某月某日病死的意思啊。”

老谷父亲一听这话,赶紧把事情的来龙去脉讲了一遍,最后说出在那个卷册后面看到了他的名字,后面是这句话,而且还把那个神像给拿了出来。

东家大吃一惊,看着那个神像说:“这是泰山府君啊,是掌管阴司收人命的神仙,他每出现一次都要收走人命。”

老谷父亲只得老实说那晚小庙外面饿死了七个人,东家连放哀声,说:“怪不得你能请动泰山府君,他老人家须得收了七条人命才能跟你走啊。”

这泰山府君是上古神仙,汉代的时候泰山主死,泰山府君就是冥神,领群神五千九百人,主治死生,为百鬼之主帅,血祀庙所宗。

东家说:“你看的那个卷册里,上面写着我的名字还有死期,那就是生死簿啊。”

老谷一听也傻了,就想把那个神像给砸掉,谁知道东家赶紧护住,说泰山府君最通人情,你给他帮过忙,我们想办法给他求求情,看能不能放过我。那东家也是个读过奇书的,就密谋了一场鬼祭,找人买了七个孩子,准备血祭给泰山府君,求府君放了自己。

原来泰山府君麾下的冥界官吏的出缺,常由阳世亡者或者未亡者来充任,所以才有老谷父亲这番梦遇。《泰山府经》说担任过泰山府君鬼吏的人一生受府君护佑,鬼神不忌,不论正邪财源滚滚而来,且最后还能寿终正寝。同样,只要供奉了泰山府君的真身金像,就受府君麾下的鬼吏庇佑。

知道鬼祭血饲了泰山府君,就能移府供养,东家就起了坏心思。半夜的时候老谷父亲起夜,听见东家和掌柜密谋,说等鬼祭之后,就偷偷把老谷父亲给埋了,对外就说饿死了,就此夺了泰山府君的供养。老谷父亲一听吓得魂飞魄散,连夜揣着泰山府君的神像就逃了。

结果老谷父亲连夜出逃,又惊又怕,过了黄河就病饿交加。正当他在荒草间奄奄一息等死的时候,一群盗墓贼把他给救了。这群盗墓贼刚好缺人手下盗洞,就逼他入伙,老谷父亲就无奈地入了伙。

后来盗墓贼发现了他带着的泰山府君像,老谷父亲就添油加醋,把自己遇见的事情说了一遍,说自己有泰山府君护佑。这群人的首领精通阴阳术数,对此深信不疑,偷偷跟老谷父亲约定,跟着他可保富贵,但是两家人要一轮一甲子来供奉泰山府君。

老谷父亲为了保命就答应了。后来历经战乱,这些人风云流散,老谷的父亲由盗墓入阴阳,逐渐也成了这一行的翘楚,这个约定也就忘了。

直到前些天,有人来小城找到了老谷头儿,要履行前人之约,老谷头儿这才想起来父亲告诉过自己的这桩陈年往事。待听说医院里有人偷偷收购死婴,老谷头儿就知道这是对方要以七子牺牲这个祭祀来迎接泰山府君。老谷头儿急忙找了自己的那个朋友,做了八个惟妙惟肖的奶娃,号称是“刚刚牺牲掉的供养,冲解了对方的鬼祭”。对方以为老谷头儿甘冒杀头之罪供养泰山府君,吓得落荒而逃,怕以后是不会再来骚扰了。

听完这一切,我心神恍惚,感觉跟做了一场弥天大梦似的。默默地喝完水,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只得准备告辞。谁知道这时老谷头儿又说了一番话:

“早些年有一群盗墓贼,挖到了一件绝世古董,为这件古玩争得头破血流。头领和军师骗一众伙计,说这是泰山府君,不能卖不能亵渎,只能供奉,每次供奉都得用七条人命鬼祭才能平安无事。众人于是不再争执,由头领供养。其后风云流散,头领把这个古董传给后人,说将来军师会使人用鬼祭这个办法来讨要这件古董,你如此如此这般,便可应付。”

老谷头儿笑着说完了这番话,之后说:“这两个故事,你相信哪个呢?”

 


蘅芷茶、作者/姻合

中国自古有茶食这一说法。在古代随便大家聚在一起品尝什么美食,按规矩都不会少了饮茶。唐代卢仝有诗名为《七碗茶》,极尽茶味之美,流传千古:

一碗喉吻润,两碗破孤闷。

三碗搜枯肠,唯有文字五千卷。

四碗发轻汗,此生不平事,尽向毛孔散。

五碗肌骨清,六碗通仙灵。

七碗吃不得也,唯觉两腋习习清风生。

同样也是生在唐朝的茶圣陆羽,将茶道进一步光大,分为九韬:一茶源(茶还在做树叶的时候),二茶具(采茶制茶的用具),三茶造(茶叶的炮制),四茶器(饮茶用具),五茶煮(烹茶的方法和泡茶的水),六茶饮(喝茶的注意事项),七茶事(有关茶的故事),八茶出(茶区出地),九茶略(因地制宜哪些可以省略),其烦琐足以让我们这些喝惯袋装茶的现代人望洋兴叹,畏而止步。

但是现代还是有誓死不喝袋装茶的茶饕,很多茶客不惜重金,甚至倾家荡产,只求购得一两半两罕见珍稀的茶叶。其中最神秘缥缈的莫过于被称为茶道极致的蘅芷茶,它是世代相传于茶客间的一个传说,一种近似于神话中仙药的存在,却罕有人目睹,更别说品尝了。我第一次听到“蘅芷茶”这个名字,是在某年的杭州城。

杭州西湖,三月春薰,傍晚的微风夹杂着青草淡香,吹得人眼皮发重。不远处是白娘子和许仙重逢的断桥。夕阳里我和一位叫潘东的茶商朋友走在湖旁的苏堤上,去一处叫心源的茶社。

说是茶社,其实不大。只是露天放着几张石桌石墩。一块木牌插在草地上,上面龙飞凤舞地草书“心源”二字。遮雨用的油布篷收起倚在不远处的一棵老松下,而围着石桌坐在石墩上的茶客们看上去平均年龄比松树还要老。西湖周围的美景似乎都打动不了他们,也不见他们端杯,浑浊的双眼只是盯着桌子上茶杯里的冷茶回想着往事。

我们两个年轻人坐在这里就有些格格不入,茶社里也没有服务员,老板是一位看上去比周围老人加起来还老的老人家,手和脸的皱纹看着比老树皮还深许多,端茶过来的一段小路走了半天,颤巍巍地让我担心他会不会一跤摔在地上不再起来。不过茶确实是好茶,冲倒出来的茶香立刻盖过了周围的草香。

“好茶!”我不禁赞叹了一句,“这是武夷山岩茶里的大红袍吧?都说大红袍三年存为珍,七年存为稀,十年存为宝。看这茶汤的淳色,绝不低于八年存。没想到这么一个小茶亭,居然能有这种好东西。杭州不愧为千年古城,真是卧虎藏龙。”端茶的老人冲我点头微笑,袖手退开。这时潘东才低声埋怨我:“兄弟你就别卖弄了,半吊子的惹人笑话。”

“刚才端茶过来的就是我们杭州茶叶界的权威,第一位老龙头,人称茶叔。什么叫小茶亭?整个西湖边上经营茶业的商家都是茶叔的产业。这里坐的老人哪个不是当年鼎鼎有名的大人物——再说一杯武夷大红袍值得你惊叹什么?比起我们今天在这里要见的茶叶,大红袍就是西湖里的一瓢绿藻。”

“什么茶叶会这么贵重?”我惊讶道,“是康熙年御封的云南七子普洱,还是福顶猿洞里金丝猴摘酿的银毫瓜片?或者…”朋友连连摇头:“别乱猜了,就是我说蘅芷茶你会知道吗?这次是王胖子去广州遇巧买到,急吼吼地捎回来约我一品。其实除了一些零星传说,我对蘅芷茶也所知甚少,所以才借茶叔这地方,必要时请他老人家指点指点,看看品蘅芷茶可有什么讲究——王胖子,胖子,这里,等你半天了。”

王胖子也算得上杭州出名的茶商,其实人也不算很胖,只是肚子大得出奇。不过当他把夹克解开,我才看见他腰间鼓鼓囊囊地围着一个又长又大的腰包。王胖子小心翼翼地解着腰包,边解边喘气:“这就是我在广州淘回来的蘅芷茶。二两茶叶八万八,一路提心吊胆,藏着掖着生怕它插翅膀飞了。不是最好的朋友谁舍得拿出来?能品上这辈子也算没白活了。”

王胖子喘气间腰包解开一层又一层,最后掏出的是个描金绘龙凤的楠木古盒。王胖子恨不能把全身压上去挡住开盒时飘出的香气,但已经迟了。周围的老人一起被空气中陡然增加的茶香惊动,纷纷站起来朝这里看。王胖子慌忙盖上木盒,害得我根本就没看清盒子里装的东西是什么样,只觉得好像忽然周围的青草都变成了盛开的牡丹花,人就像走在雍容华丽的牡丹园里一样舒坦,处处都是熏人的浓香,感觉都有些痴痴迷迷了。王胖子看到我脸上的神情,越发得意,小心翼翼地把茶盒捧在手上道:“见识了吧?见识了吧?蘅芷茶就是蘅芷茶,不要说喝到嘴里,这香气就能甩出那些名茶半条街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