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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吗,因为有了裂缝就不喜欢了啊…小孩子真是无情的生物呢。”
老人听了我的经历,低声感慨着,拄着铲子,把装好尸块的大口袋拖到沙丘边缘推下坡,然后自己也缓慢滑下。大概是要拉到哪里去掩埋吧。
我就此和他告辞。走了一段路回望孤零零在沙地中的他,看上去就像一棵断了枝丫的枯树。
我忽然想起还没问他是怎么掉进沙坑的。据他说好人可以通过生死门再次回到现世,那他为什么没回去,甘愿在荒凉的异域度过这么多年呢?莫非…他是罪人?他犯的是什么罪?我忽然想起他身上的玩偶,那不是送给孙子的玩具吗?怎么还在他身上?还有他对于小孩子的感慨…我克制自己的胡思乱想,告诉自己这一切都与我无关,很快这个地方也将与我无关。
据说不远的目的地,走起来却发现也不近。
翻过那个巨大沙丘的过程中,我一度担心自己会因为缺水而在沙漠中倒下,但实际上并没觉得口渴,体力也奇迹般没有消耗掉多少。头上的天色也不见变化,或许这里并没有黑夜。
前方广袤的沙漠中央出现一座白色巨石拼成的四方建筑。那应该就是神明的居所了。
“有谁在吗?”
我站在白房子敞开的门洞前,高声问了几次却没人应答,最后战战兢兢地走进去。里面是间空荡荡的大屋子,白色的石质四壁,白石铺就的地面,踩在上面有冰冷的感觉。屋子中央是一个圆形水池,从我这个角度看不出水池深浅,只是觉得水很满。池中竖着一个半人高的方形立柱,上面摆放着一块扁圆形的蓝色石头,微微泛着奇异的光晕。
整个屋内不见一个人影,我有些不知所措起来。
“想回到原来的世界吗?”
身后有说话声音传来,回头时却不见人影。
声音在整个室内回荡着,平缓而具有冷感。中性化的嗓音,难辨男女。我看不出这里有传声设备的样子,这大概就是不愿现身的神明在说话吧。
“生死门前善恶立判,无罪者通过它可以回到原来的世界,罪人将永远失去生命。对自己所为无愧的话就站到池里去吧。”
我恍惚着应了一声,走向池边,伸脚入水。
水池其实很浅,只有二三十公分的水深,底下是一层细细的黄沙。原以为水会马上浸透我的皮鞋,双脚冰凉,但实际上并没有发生这样的情况。水好像并没有进鞋,双脚被一股温热所包围,似乎池水是暖的。
“你确定要进生死门吗?”空中的声音变得威严,再次跟我确认道。
原来这水池就是“生死门”了。答案当然是肯定的,不回去难道要在这个荒芜的异域中生活吗?那简直生不如死。虽然在这里也可以说是一种永生,但还是等我老得走不动路时再考虑吧。
静默片刻后,语调平板的声音再次传来:“既然你做了这样的选择,那把手放到蓝色石头上吧。”
双手手掌刚接触蓝石的瞬间感觉一片冰凉,渐渐地手心开始发热,隐隐地有橙色的光从指缝间透出。手上的温暖感觉让我的意识有些模糊,似乎就要睡着。头脑中开始有片段的场景展现,类似做梦的感觉。不,这不是梦境,这是我过去生命中的经历,从幼年开始到童年、少年…我知道了,这是石头在翻阅我的记忆,判断我是不是“罪人”,最终决定我的生死。
忽然一个念头闪现——为什么进入生死门时神明会再次向我确认?
老人之前说过神明能看穿人心善恶,是不是因为看出我其实是个罪人而对我提醒?究竟做到什么样的程度才算有罪?这个问题我一直没问清。虽然我有自信没做过杀人放火的事情,但小时候也偷过图书馆里的书,也曾经把鞭炮塞进青蛙的屁股点燃过,如果这也算是罪过,那我也是罪人了。这样死去的话就太冤了!
虽然心里想到,但身体已经无法行动。随着头脑中画面高速掠过,我浑身颤抖,脑袋也晃个不停,双手好像已经粘在蓝石上一样,怎么也无法移开。
眼前再度漆黑一片,我整个人往后倒下。
但这次并没有意识丧失的过程,我重重摔在地上,后背和手肘剧痛。
我努力睁开双眼,观察周围状况。
眼前的光景不是沙漠,看来不需要多余的担心,我已经回到了现世。
只是身处的环境有些奇怪,我倒在一间盥洗室的洗脸台前。根据刚才的体验来推测,我应该是从洗脸台上摔落地面的。但洗脸台上方并不存在通往异域的门扉,有的只是墙上一块面积不小的镜子。那么说…我是从镜子里掉出来的?那里有异域的出口?
没来得及细想,忽然听到一声尖叫。猛回头见一个年轻女子正双手捂着嘴缩在墙角发抖。这里是——女盥洗室!又是不该来的地方啊!我忍着痛爬起来,撒腿就往外跑。
外面是人流熙攘的百货商场大厅,所幸并没有人扑上来抓流氓,我迅速混入人群,逃出了商场。
当来到街上看到头顶耀眼的太阳时,我有种说不出的感动,仿佛生命的力量由着阳光再度回归到我的体内。真想大喊一声抒发心中的狂喜。身边走动的都是黄皮肤黑头发说着熟悉语言的人们,这也让人庆幸。异域的出口是不固定的,而我身上只有几百块钱,如果从北美某座乡间别墅的镜子里掉出来的话,只能遥望家乡欲哭无泪了。手机也恢复了正常,日期没变,但时间已是下午三点多。
这是距离我家乡数千公里的另一座城市,我去火车站掏出身上大部分的钱买了一张卧铺票,连夜往家里赶。次日火车到站后,我用身上仅剩的几十块钱打的到小区门口,拖着疲惫的身躯准备回家洗个澡。
小区里那帮小孩又在奔跑喧闹,又让我想起昨天亮亮的事情。忽然心头一震,呼吸都有些急促起来。
提示性的画面一幕幕在眼前闪现——对马戏团失去兴趣的孩子、老人腰间的小玩具、没有固定出口的生死门、比死人肢体更恐怖的东西、神明的提醒。
真相似乎近在眼前。
我脚步踉跄地再次赶往沙坑那里去求证。芒草间的地面松软,残留着几道类似于自行车轮胎的印记,都是平行成对出现,中间相距几十公分的样子。回想起坠入沙坑前听到的机械的摩擦音,还有藏在我身后的亮亮,我的心开始下沉。看来我的推测是正确的。我知道了“隐形杀手”的真面目,惊讶的同时心里涌起悲痛的感觉。
沿着两道痕迹清晰的长长车轮轨迹,我拖着无力的双腿走向大沙坑。
再次拨开芒草,跳入眼帘的是如此怪异的景象。
在我昨天坠落的护栏边,有人坐在轮椅上低头看着沙坑。他身上穿着鼓鼓囊囊五彩斑斓的衣服,红色的蓬松卷发上套着带尖顶的帽子。那是马戏团里缺席的小丑。
脚步声随着风的流动很快传到了小丑的耳朵里,察觉有人过来,他扳动轮椅的轮子转过身。
刚看到我时他一脸的惊疑,很快又皱起涂成白色的眉,紧咬血红的嘴唇,双眼像要喷出火来。
“你…你怎么没死?!”小丑用已经有些走调的本国语言质问我。
“是啊,我没死。我也没想到会这样…”
我的声音已经带着哭腔,眼眶开始湿润:“…对不起,小奇。”
来自异国的小丑,即使脸上涂满厚重的油彩,从他的眼神里还是能一眼看出——他就是小奇,我失踪多年的朋友。
刚才在小区门口时我已经知道了会是他。亮亮对马戏团失去兴趣是因为看不到用手走路的小丑,小丑用手走路是因为他没有脚,没有脚是因为他九岁时被人推入沙坑,通过生死门来到了遥远的异国,被人砍去双脚卖到马戏团。没有脚的他出行需要坐轮椅,轮椅有平行的车胎痕迹,前冲时车轴发出机械摩擦音,后背感受到的那股大力是他借冲力用手推我。匆忙间回头的我没看到视线下方的轮椅,就像我看不到躲在身后的亮亮。
小奇用颤抖的手掏出一只瓷制的小猴,猛地把它扔向我。瓷猴在地上滚了几下停在我的脚边,上面的裂痕依稀可见。看到童年时的玩具,我把遗忘多年的往事全部记起。把我的瓷猴弄坏的人就是小奇,因为我一直不肯给他玩,所以他抢过来赌气往地上摔。后来虽然修好了,但带了裂痕的东西,我不喜欢。破坏我最喜欢的东西的人,我无法原谅。当初把他推入沙坑的人,就是我。
九岁那年的某天,我是这样度过的。一大早我就出门了,说是去博物馆,其实偷偷去小奇家找他。骗他一起来到大沙坑,像往常一样两人并排坐上了围栏。我把修补好的瓷猴拿出送给他,小奇很高兴地接过,他倒没在意上面的裂痕。趁他注意力松懈的时候,我把他推下了沙坑。
掉下去的话会死吗?还是会落到另一个世界?当时的我完全没考虑这样的事情,我只是不想再看到他,还有那只瓷猴。在他砸碎瓷猴的同时,我们的友情也出现了裂痕,有裂痕的东西,我不喜欢。我很快跑到马路上,拦了辆出租赶往博物馆。下车来到了市中心后,心急慌忙的我在博物馆门口被另一辆车给撞了,造成脑震荡,丧失了前几天的记忆。瓷猴被小奇砸碎的事,以及报复小奇的事全都不记得了。也可能是在潜意识中借着脑震荡的机会忘掉那些事吧,所谓的选择性失忆。幸亏如此,面对小奇妈妈的询问时,我真的成了无辜的人,丝毫没露出破绽。
小奇后面的遭遇纯属我的推测,但应该和现实差距不大。十多年后的现在,远在异国的马戏团漂洋过海到他的故乡来演出,对于沙坑这个造成他悲惨命运的起点,当然要来看一下。昨天在这里遇到我应该在他意料之外,经过观察确定后,在仇恨的驱使下,他推动轮椅冲过来把我推下沙坑。
小奇去过异域,知道生死门的规则。我加害过他,已是罪人,落入异域后就算不死也无法回来。神明也看穿了我是罪人,所以加以提醒。但生死门上的蓝色石头是靠搜索人的记忆来判断是否有罪,我丧失了那段杀人记忆,结果被判为无罪,再次回到了现世。
“小奇,对不起。都过去了,你现在又回来了。留下来吧,这里是你的家。”我带着愧疚的心情走向小奇并张开双臂,想以拥抱来忏悔我心中的罪恶。
“我的家?哼,我早就没有家了。”他冰冷的语调让我的脚步停了下来。
“我打听过了。我妈早就组建了新家庭,又有了孩子。我的家在这个世界上已经不存在了!现在的我只是个小丑,一辈子都只能做个没腿的小丑!”他的声音随着激动的情绪一齐爆发,吼声让我浑身发颤。
“你知道我为什么现在脸上都化着妆吗?因为我不想让我妈认出来!”
我这才真正意识到自己犯下的罪有多么深重,哽咽着走到轮椅旁,张开双臂去拥抱他的肩膀。
“别碰我!”他猛地打开我的手,低头抽泣不止。
我的眼泪夺眶而出,悲伤与悔恨难以自已:“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太晚了,现在什么都改变不了了,我的命运无法改变了…”小奇一个劲地重复着这几句,对于我简直就像巫婆在念咒,听着都头疼。
无法改变——他说无法改变了。这时候一个念头在我脑海闪了一下。真的无法改变吗?不,不是的。
“小奇,其实不是这样的。”我蹲下身凑近看着小奇,心脏因为刚才的想法突突直跳。小奇也抬头看我,脸上的油彩因为泪水的冲刷显出了条条的斑纹,就像布满裂痕般难看。
“有办法改变你命运的,那就是…”
我迅速伸手握住他轮椅的把手,用尽全身力气抬了上去。小奇个头本来就瘦小,没有双腿就更轻了,在我的大力一抛下,连着轮椅越过围栏落入了沙坑底部。
滑下的流沙很快向他涌去,只有两截断腿,光靠着双手挣扎的他让我想到了某种虫子,任凭他再怎么奋力,根本无法爬上来一寸。
“在异域里,就不必为这个世界的事情烦恼了。这是我能想到的,最好的改变你命运的方法。”我手撑着围栏,看着小奇慢慢沉没。沙子很快把他和轮椅一起覆盖了,我看到他最后仍瞪着我的双眼,不管里面有多少恨,和现世的我都无关了。
小奇是单纯的人,昨天把我推落沙坑后没忍心看我沉没时的样子,所以我在下面无法看到他。其实人的垂死挣扎是这世上最具有观赏性的场面之一,那是用尽了一生的力量所做的无谓抗争,有种悲壮的美。小时候的我不懂,看到鞭炮瞬间炸裂后四散纷飞的青蛙内脏就觉得兴奋,其实没有回味过程的享受也是一种浪费。
这一次小奇不再有机会回到现世了,因为他曾经动手加害我,也沦为了罪人,如果不想死,就只能和老人一样在异域的沙漠里漫无目的地活下去了。脑海里开始浮现小奇布满皱纹的脸和那架在沙漠中艰难移动的锈蚀轮椅。
想到这些的我,嘴角不自禁地向上拉扯起来。
身后突然发出什么声响,后腰部一阵冰凉,然后是传遍全身的痛感。一条粗壮的手臂从背后伸过来紧紧勒住了脖子,让我动弹不得。
“你看到了是吧?昨天我在楼上看到你掉进沙坑,衣服跟今天一样,还透着土,肯定是你没错。是不是看见我扔的那袋东西,想追查然后去报警?我不会给你这个机会的!”背后人的胡楂儿紧贴着我的耳朵,用沙哑又急促的话音说着。
我惊惶起来,想要解释这是场误会,但喉咙里发出的只是“赫赫”的声音。那人肩膀一动,刺入我腰部的利刃又深入了几分,我全身的力气在瞬间散尽,手脚因为过度的痛感而麻木。
“很奇怪,原来活人掉下去还能出来。那我现在就把你变成一具尸体,变成和那个垃圾袋里一样的东西吧。这样你的家人永远也找不到你,还以为你活在世上的某处呢。呵呵…”
话音如梦呓般渐轻渐远,我的视线无力地下落。眼光经过恢复平静的沙坑,落在脚边。虽然已经视物模糊,但还是认得出那里有一个表面鼓起的黑色垃圾袋。
这应该是我活着时能看到的,最后的东西吧…
给自己的葬礼、作者/张远光
雨下个不停,铅灰色的云层从天空一直垂至泥泞的地上,让人感觉格外压抑。
他悄悄走到人群后面,生怕被别人知道他的出现。但是,每一个人都几乎在一瞬间转过身来,仿佛早知道他会在这一秒钟出现似的。
“你来了!”有人在后面按住他的肩膀。
他茫然回首,是一个穿着黑衣的女人,感觉有点儿熟悉,但是她的半张脸被雨伞挡住看不清楚。
“等你好久了!”女人的手指向前伸出。
他赫然发现,在他的前面被挖出一个深坑,坑里一口空的棺材就像张开的大嘴,准备着要把谁吞下去。
“为什么棺材里没有人?”他隐隐感觉到危险降临。
“你难道还不知道?”女人咧嘴一笑,“这是为你准备的葬礼啊!”
“不!”他下意识地拒绝,但所有人都围拢过来,像藤蔓一样缠住他的手脚。
“进去吧!进去吧!”
他一阵晕眩,全身无力地跌落进漆黑的墓穴之中,一方沉重的墓碑缓缓地降落,墓碑上刻着三个鲜红的大字:方敬信。
…
他从硬纸皮上弹跳起来,过了好久才意识到这只是一场噩梦。这几天他总是在做一模一样的梦,和昨天不同的是,这一次他看到了墓碑上的名字。
方敬信!
自从半个月前在江边醒来,他就是一个没有记忆的人。
他身无分文,也没有任何可以证明自己身份的证件,他绞尽脑汁想记起自己的身份,最终都是徒劳。
生存的本能让他很快就学会了在垃圾堆里与流浪狗争夺食物,用捡到的废纸和饮料瓶换取少得可怜的一点钱。
每天晚上饥困交迫的他躺在废纸箱搭建的小窝里,都会绝望地想,这种地狱般的日子难道就永无尽头?
但这个名字给了他希望,他有种强烈的感觉,这个名字一定与他有关!但自己是从哪里看到过这个名字呢?
他突然跳起来,飞快地翻找着这几天收集起来的旧报纸。找到了,在其中一张报纸上看到了这样的标题:年经企业家方敬信主持科学园落成剪彩仪式,配题照片是一个英姿勃发的年轻人。
他颤抖着摸出半片破镜片,比对照片观看镜中的自己,除了容颜憔悴之外,根本就和照片一模一样啊!
原来自己就是方敬信!这个发现让他感觉就像从地狱一步走到了天堂门口。
但要真正脱离苦海还差一步,就是做回自己,怎样才能够做回自己呢?
他强忍着心中的激动,仔细阅读起新闻的内容来。但是才看到第一句,他的心就像烧红的铁块猝然遇到了冷水,嗞地冷却下来。
本报讯九月十六日…
通过报纸,他知道今天应该是九月二十日,四天前自己还在街上捡着垃圾,那个在科学园剪彩的人怎么可能是自己?
他感觉身体在不停地往下坠,命运才给他一个希望,又立刻让它破碎。这种得而复失的感觉比从来就没有希望更令人难受。
不可能的!他的脑子在拼命思考着,希望能够找到一根救命稻草。
对了!他恍然大悟,孪生兄弟,只有孪生兄弟才会有如此相似的外貌。
自己虽然不是大富翁,却是大富翁的兄弟,一想到这点,他感觉就像溺水的人又呼吸到了空气。
一定要找到这个方敬信,只有他可以救自己。他手忙脚乱地在报纸上乱翻一通,终于让他找到了方氏集团的电话号码。
他拿着卖废纸得到的硬币来到公共电话亭,在拨通电话那一刻,他紧张得心跳都几乎停顿了。
“你好!方氏集团。”电话里响起了前台小姐的悦耳女声。
“你好…”他支支吾吾地不知道该怎样介绍自己。
“方董…是你吗?”
对方惊讶的声音让他的信心顿时增强了不少,看来他和方敬信不但相貌相似,连说话的声音也差不多,他们是孪生兄弟的可能性更大了。
“我是方董的兄弟,我要找他。”他用坚定的语气说。
“嗯…”对方犹豫了一下,他的心立刻就提了起来,幸好她接着说,“请等一下。”
电话响起了转接中的音乐声,这对他而言无疑是胜利在望的凯歌。
“哪位?”如果不是他亲耳听到声音来自话筒的另一边,他一定会以为这是自己在说话。
“你能听出我是谁吗?”他小心翼翼又满怀希冀地问。
对方沉默了半分钟,再说话时声音明显变得僵硬而充满敌意:“听不出,你是谁?”
“我,我可能是你的孪生兄弟。”他迫不及待地说,“我失去了记忆,又没有身份证明文件,但我和你长得一模一样…”
“你搞错了,我没有孪生兄弟。”对方迅速挂断了电话。
他站在那里,听着电话听筒里嘟嘟的忙音最后化成寂静。怎么会这样?两个相貌一模一样的人,一个是风光无限的富豪,另一个是一无所有的乞丐。
上天太不公平!如果自己能够变成他就好了,这个念头一闪现,就像星火燎原般一发不可收。
这个愿望对其他人来说无异于痴心妄想,但对他不一样,他拥有和方敬信一模一样的外貌和声音,如果哪天方敬信消失了,自己跑出去冒充他,估计没有人会怀疑。
但问题是方敬信是不会无缘无故“消失”的,除非他能够找到“办法”。如果他想摆脱目前地狱一般的生活,就必须找到办法!
但当他在方氏集团门口守候了一个星期之后才发现,自己的想法是多么傻,方是有钱人,出入都有司机接送,公司门口有保安守卫,他连和方单独相处的机会都没有,想要神不知鬼不觉地干掉对方,简直比异想天开更痴心妄想。
正当他再次陷于绝望的时候,事情又出现了转机——有一天方敬信在下班后到附近的花店买了一束鲜花,从店主殷勤的态度上看,方是这家店的常客。
第二天,他从公用电话打给花店,以方敬信的名义让花店送一大束花到他家。花店的人听到他的声音果然没有丝毫怀疑。在下完订单之后,他故意多问了一句:“你们还记得我家的地址吧?”
“记得,花园路13号。”
真正的机会终于来临了!一个人就算有再多的随从,他睡觉的时候总会是一个人吧?方的家,就是下手的最佳地点。
他按照地址找到了方敬信的家,花园路这个名字起得一点都没错,道路两边绿荫环翠,走进路口十米,外面的喧嚣就与此地无关了。
这时候方敬信应该正在公司里忙着,但他并没有急着闯进去,而是找了一个隐蔽的角落蹲下来。他知道,越是接近目标就要越沉得住气,机会只有一次,在没有百分之百把握之前绝不贸然行动。
他在角落里蹲了两天两夜,看着方敬信的汽车在他面前经过三次。方并没有留意他,更做梦也想不到那个像垃圾一样不起眼的流浪汉,很快将会夺走他的一切。
第三天上午8点45分,方敬信的汽车准时离开。
9点15分,一个四十来岁的保姆阿姨打开铁门走出来,慢慢消失在弄堂之中。
他猛地站起来,知道苦心等待的机会终于来了!
经过两天的观察,他确定方宅内只有方敬信和保姆两个人。保姆每天都在9点15分左右出去买菜,10点30分左右回来,这一个小时就是他行动的绝佳时机!
他来到方宅的围墙旁边,敏捷地爬上了一棵高大的梧桐树。不知道是因为蹲得太久还是因为紧张,他的两条腿在不停地发抖。
藏身在树荫里观察了一阵之后,他的紧张逐渐平息下来——这条路几乎没有行人,所以没有人发现他的不轨行径。屋里也很安静,证实了他的猜测。
考虑再三之后,他终于下定决心从树上跃过墙头。他知道从跃起的那一刻起事情就如离弦之箭,无论是成是败,都再也没有回头的可能。
落地时响起了很大的声音,在这个寂静的庭院里显得尤为刺耳。他伏在地上,心情就像等待判决的囚徒。如果屋里有人…他都不敢再想下去。
等待了仿佛一个世纪那么长的时间,屋里却毫无动静,他终于完全放下心来。看来幸运之神是站在他这边的,这次行动一定能够成功!
他信手推开别墅红色的玻璃门,一股熟悉的气息霎时间扑面而来,就仿佛他在里面住过很长时间似的。
他穿过客厅,沿着木制的扶梯走上二楼,就像回到自己家一般自然。当来到一扇暗黑色的房门前时他的心情再度紧张起来,直觉告诉他这道门的背后隐藏着他想知道的一切。
就在他握住门把手准备打开的时候,身后突然响起了窸窣的声音。刹那间他全身的血液都凝固了,屋里怎么还有人?
声音是从另外一个房间传出的,而且还在不断靠近,那个人要开门出来了!
这时候已经退无可退,只能够拧开房门闪身进去。几乎在他轻轻掩上门的同时,外面的房门打开了,脚步声在不断移近。
怎么办?他几乎在不到一秒钟里就做出了决定,蹿身爬上一米多高的中国柜,站在柜顶上手可以轻松地摸到天花板。他双手用力一托,一块天花板就被顶开,露出上面的阁楼。
他奋力爬上阁楼,盖上木板,下面的房门被吱地推开,有人走了进来。
他的心跳得快要突出胸腔来了,幸好快了一秒,否则就会被抓个现行。“我怎么会知道这里有个阁楼的?”他想不明白,但无论如何这里确是个最佳的藏身之处。
他仔细观察着这个阁楼,这里虽然狭窄,但墙上有一个圆形窗户,所以还算光亮。地上积满了厚厚的灰尘,中间的一块却比较干净,仿佛最近有人拭擦过似的。地板中间有一个小孔透着微弱的光。
为避免发出声音,他像蜗牛一样慢慢爬到那块干净的区域,然后把眼睛凑到小孔上,下面房间的一切果然尽在眼前。
只见房间里站着一个黑衣少妇,因为她此刻的位置背对着他,所以看不清楚相貌。
这个女人是什么人?他又急又恼,从方敬信订花的举动他判定方是未婚的,因为已婚男人都很少送花给妻子。正因为这个失误,让他的计划全盘落空。现在被困在阁楼上,别说暗杀方敬信,就连脱身都成问题了。
但既然走到这里,就只好走一步看一步了。
他从小孔里紧盯着女人,只盼她尽快离开。没想到黑衣女人没有离开,而是抬头呆呆地望着墙上。
墙上挂着一张大幅的结婚照,男的自然是方敬信,女的…他心中一震,这女人不正是梦里把他推进坟墓的那个?
女人看了照片良久,突然两行泪珠落下:“敬信,你别怪我,这一切都是你逼的。”
她这话是什么意思?他完全听糊涂了,从照片上看,她应该是方的妻子,但她说话的语气,却像将要做出什么对不起方的行为似的。
为什么方敬信的妻子会恨方?而且从阁楼上的痕迹判断,这里不久之前也有人像他一样趴在这里偷窥,那个人是谁,他的目的又是什么呢?
他开始发现这件事情远比自己计划中的复杂,原本想给方敬信布下一个陷阱,现在看来却像是自己跳进了一个陷阱里。
他趴在地板上大气都不敢喘一口,这种极度的压抑让他不禁怀念起在街头流浪的日子。那些地狱一般的生活和现在相比竟似又变成了天堂,起码他在那里还有自由,不用像现在这样每一秒都提心吊胆、小心翼翼。
他真希望这个女人能够走开,哪怕动一下也好,这种沉闷的气氛就像枷锁一样夹得他喘不过气来。但越是难过的时候时间就会变得越漫长,直到他忍耐得濒临崩溃的时候,外面终于传来了响声——是买菜的保姆回来了。
保姆窸窣地走到楼上,先到旁边的房间看了下,然后再走到这边来。
“太太。”
“有事吗?”女人没有回头,却轻轻擦去脸上的泪痕。
“太太,我有些话藏在心里很久了…不知道该不该说。”保姆嗫嚅地说,“您不觉得方先生和以前不同了吗?”
“有什么不同?”女人警觉地回过头来。
“自从那天晚上回来后,”保姆话一出口就不再顾忌了,“就不像原来的方先生了,说话的语气、神态…这段时间他再也没骂过我半句,也没有…打太太您。”
“这样变难道不好吗?”女人似有深意地问。
“好!但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