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等......”令狐团圆喊住了他,却轮到他沉默了,令狐团圆犹豫了一段时间才开口,“你与西日雍到底为了何事弄到如今这种地步?”
“政见不合。”这四个字的意思就是他也不想说。
见令狐团圆还在思索,楚长卿悄然而去,他来时带着一阵微风,走时却风静音消。
他这一走,整个院子便寂静了下来,令狐团圆终于有些崇敬她的生父了。若非面上的刀疤严重损毁了他的容貌,以他原本的面目出现在此间,或许连花都要羞涩地萎谢了。敢情男人生得好看,也是麻烦事儿一粧。
待令狐团圆穿戴得当,在两位侍女的搀扶下步出府邸,早有宫廷派出的车辇在门前相迎。想到当日西日雍选秀也是这样的场景,只是小包子公公不在了,她不禁内心更加阴郁。街上人声喧哗与她无关,到了皇宫后,金碧辉煌亦与她无关,那个赐住阆夕宫、无数宫人围绕的明远郡主,仿佛从来都不曾存在过。待她下了车,踏上宫廷玉石所砌的台阶时,她看到了阆风湖水,也仿佛看到了她的昨日、她的少女时代正如那湖水,—去不复返。
“夫人,请随我来。”一位陌生宦官带着她穿过宫殿,小心谨慎的模样与机灵的小包子完全没有可比性。
此时华灯初上,宫廷里一片辉煌闪耀,却也有阴暗的角落和宫灯照不着的地方。令狐团圆跟随宦官穿过几处较暗的廊殿时,黑暗中突然伸出一双手来,一下子把宦官惊倒在地。令狐团圆早知那人躲着作怪,也不惊奇,苏信若正常出现与她打招呼,倒是苏信不正常了。
“苏大人,你吓死我了。”宦官爬起来,手提的灯笼却已灭了。
“好了、好了,你也不必送她去了,我带她过去。”苏信支走了宦官,似笑非笑地盯着令狐团圆的脸,“我说古夫人,你再不整整容,就要变回郡主了。”
原来他竟是为此在这里候她,令狐团圆摸了摸脸,果然有易容物脱落,距离上回潘微之为她易容,差不多已过了七日。
“来吧,跟我走!”苏信一路上谈笑风生,说的都是那苏、尕苏地界上的趣闻异事,倒听得令狐团圆不禁入神,所以她很迟才发现方向不对。西日雍设宴,应是在昌华宫正殿,宴会规模小些,便是在昌华别院,可苏信却带她往深宫内院走。
“我们这是上哪儿?”
苏信答:“月照宫啊!”
令狐团圆停下了脚步。
苏信仿佛知晓她的事儿,在前头一边走一边道:“梁王如今已往昌华别院赴宴去了,你要再慢点,就别想去了。”
令狐团圆狐疑着跟上他的步伐,“不就给我易容改扮下吗,怎么还要跑那么远?”
苏信笑道:“你去了不就知道了?”
令狐团圆知他有古怪,这古怪当她听到笛声就全明白了。那悠扬的笛声高唱入云,一音一声一字一句,沁人心脾又荡气回肠——无缺的笛曲!
“嘿嘿......”苏信目送她奔了过去。
令狐团圆跑进了月照宫,华美的宫制明灯璀燦,沁人的御香缥缈,秀丽的未央山下,乱花渐欲迷人眼。然而她的步伐却同他的笛声一起戛然而止——在无缺身前翩然起舞的雅扭伤了脚踝。令狐团圆看着无缺走上前去,弯腰查看了一番,而后横抱起了雅,从她眼前消失。那红衣身影消失得既缓慢又迅速,缓慢的是留在她视线里的一片红,迅速的是璀燦的光亮一闪而过。
跟在她身后的苏信拍了拍她的肩,道:“易容物都在前面备着,你也要赶时间呐!”
她成了偶人。
苏信极认真地为她易容、上妆,最后取来铜镜让她自己瞧。借着明亮的宫灯,令狐团圆在镜中麻木地看到了一张熟悉的脸,而这张脸更像病弱的纳兰贵妃。
苏信收拾完后,便领着她往回走,这一路上他只说了一句话,“其实是无缺心细,那些易容物品都是他准备的,也是他请我半路截你。”
令狐团圆毫无反应。
两人行至昌华别院前,恰遇一名宦官匆忙而行,也正是他叫醒了令狐团圆。
“古夫人!”宦官喊道。与纳兰贵妃相似的古夫人在宫中早已传开了名声,他很容易就认出了她。
“公公有何指教?”令狐团圆认出了他是大包子——小包子的哥哥。
“无缺公子派人来传话,说是雅公主的脚受伤了,不能为陛下跳舞,叫我等自行安排。我这会儿正急着找人,可巧,古夫人你到了,这就有劳夫人了。”
“是陛下的意思吗?”
大包子只能愁眉苦脸地去另寻他人,古夫人原是陛下请来的客人,陛下并没有发话一定要古夫人下场跳舞,所以古夫人不肯他也没法子。
大包子走后,令狐团圆与苏信步入昌华别院的正殿,在一片歌舞升平和曲乐悠扬中,她寻到了多日不见的潘微之,他竟然与西日玄浩同席。
令狐团圆与苏信分开,坐到了两个男子的身后侧席。她经过他们的时候,两人分别瞅了她一眼,而后又迅速收回目光。西日玄浩显见恢复了平素神情,而潘微之却有些憔粹,她看着他们心中不禁五味杂陈,不得不移开了目光。髙台上端坐的西日雍,明显没有注意到她与苏信的到来,仿佛正在苦苦思索着他自己的心事。至于殿堂正中那些宫女的舞蹈,以及四周乐师们吹弹奏拨的曲调,几乎没几人在欣赏,若说在座看得最入神的则非沛王莫属。当看到沛王身旁的西日玄苠时,后者恰与她对视了一眼,九皇子羞涩的目光叫她突然想起了潘静初,饼脸啊饼脸,她倒宁愿是饼脸......
“有心担忧旁人,倒不如想想自己的处境。”前面的西日玄浩忽然冷冷地对潘微之道。
“殿下......”潘微之沉吟道,“那依你之见,该当如何?”
西日玄浩被他一堵,声调更冷,“当然是滚了!滚得越远越好,远远离开这儿,跑到谁都寻不着的地儿。”
潘微之便沉默了。
而这个时候,无缺姗姗来迟,他一入殿堂,西日雍就回了神,连连向他招手,示意他上前。因雍帝的举动,殿内乐声轻到若有似无,起舞的宫女也四下散开。
换了身浅黄衣裳的无缺,面带笑容欣然上前,无数目光聚焦在他的身上,羡慕、嫉恨、崇敬、鄙夷皆化为无声的感慨。若说梁王俊美、九皇子清秀,雍帝这个私生子的外貌却是完美。纵然是极鄙夷他的沛王,也不得不承认,这个少年的外表无可挑剔,若硬要找瑕疵,那就是太完美了,而太完美本身就是缺点。
令狐团圆同样屏息凝望,上回在城头看得不甚清楚,在月照宫的两次,一次是不敢定睛,一次是看得不舒坦,此刻于宫灯下细看无缺,却发现一年的时光流走,无缺长开了些。如果说当年他是一位少年,那现在他已介于少年与成熟男子之间的模糊地带,更叫人看不透了!
无缺上了高台,向西日雍微一行礼,就被万福安排到了副席,紧挨着西日雍而坐。“听说你来迟,是因为那个雅公主。”西日雍轻声问。
“正是。”
西日雍眯起了眼,笑望着他问:“你近来与她走得很近吗?”
无缺又应声。
令狐团圆突然自嘲似的笑了一笑,她今儿确实有些傻了。
果然,西日雍两问之后,便提议道:“要不,朕将她许配于你?”
殿内一片寂静,无缺笑了一笑。
令狐团圆早就移开了目光,转投于西日玄浩和潘微之的后脑勺。西日玄浩的长发在脑后盘髻,以雕饰龙纹的金环相扣,梳理得极其细致。潘微之的长发只是简单地盘了个鬏,横插了一枚玉制竹形的发簪,想来是他百忙之中自己梳的。
无缺好像什么都没说,又似乎说了什么。当令狐团圆再望向他时,他已与西日雍交头接耳起来,好像相谈甚欢。倘若有人听到他们的对话,必然会惊出魂灵,而在场确实有一人能听得一清二楚,这个人便是万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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殿内乐声又响了起来,宫女们也陆续回到殿中继续起舞。众人都安然若素,只有万福心头无法平静,逐句回忆着两人的对话,句句惊心。
无缺回答西日雍赐婚的第一句便是问:“陛下还没将她调教好?”
西日雍动容,他冷落雅公主只是假象,实际上雅被带入宫廷后,每日都由他派去的女官暗中调教。雅不得不屈从,只因她的兄弟们还在西日雍手里,可她又不甘,所以在月照宫时她故意扭伤了脚,就是不想为西日雍献舞。如今被无缺一语道破,西日雍就失去了用雅这枚棋子的意义。
接下去无缺的第二句话更惊人,他极轻地对西日雍道:“其实陛下想要的音武,我在宫里琢磨了一年,总算弄明白了。”事关重大,西日雍不得不挨近了他,无缺附耳道,“首先第一条,武者的修为不能达到武圣,若是已打通周身所有脉络,便永生没有机会领会音武。”言下之意很明白,西日雍即便通晓音武的奥秘,也无法习会。
“这是何故?”
无缺叹道:“陛下,这就得说第二条了。同样的一部《天一诀》,为何会分成《弥天诀》和《补天诀》,又为何会有人练成音武,那是从中感悟到的心法截然不同,气力的运转则天差地别。音武的首创者贞武当年还是个幼童,她以孩童的眼晴解读的心法,与成人、与修为有成者自然完全不同。”
西日雍当即明白了,音武的心法和气力的运行方式,是寻常武者难以想象的。须知修习气力,若法门不对,轻者全身瘫痪,重者性命堪忧,寻常武者如何敢打破固有的修行方式?
最后无缺道:“以前我说音武已绝,现在想来也没说错。团圆若真会音武,便不会仅仅是昙花一现,她必然是以非常手段,短时间内拟出了音武的效果。”
西日雍思索片刻,面上虽带笑,语气已冰冷,“朕就当没听过今晚你说的话。”
无缺心知这已是西曰雍给了台阶,也笑了一笑。
他二人看似谈笑风生,有人却坐不住了。一如无缺突然提及的音武,沛王西日玄钊突然起身离座,以洪亮嗓门道:“启禀父皇,儿臣特为父皇备上了薄礼一份,还望父皇笑纳!”
西日玄浩冷笑—声,无缺专美罢了,抢什么抢?
只见宫人又散开后,西日玄钊手下的四个健壮侍卫抬来了一物,由万福亲手揭去遮盖的幕布,却是一幅大型铜制版画,所绘画面乃西日雍率千军万马攻克平山城。殿中大多数人都击掌叫好,西日雍但笑不语。
“这是儿臣祝贺父皇凯旋所制。想我堂堂大杲儿郎,勇克瑞安,那场面何其壮观?而父皇的飒爽英姿更该留作永久的纪念!”
又有人响应沛王的话语,西日雍依然无话。总算西日玄钊还有几分察言观色的本事,瞧出西日雍并不喜欢他的礼物,尴尬地命人收了版画,然后退坐回席。
歌舞继续,接下来的宴会进行得索然无味。无缺自顾自地吃着御酒,西日玄浩偶尔与潘微之说上半句,令狐团圆研究完两人的后脑勺后,又开始悄然打量众人。她虽然胡乱地思索着,脑海里却始终不能淡忘无缺的身影。恍惚中,她心生一个极其古怪的念头,就是看到这些男人、这样的宫廷,身处其中的无缺才能那么从容冷静,那是一种早就习以为常、深入骨髄的淡泊镇定。换言之,他能在宫廷里生活得如鱼得水,绝不是当日毛手毛脚只会装糊涂的她可比。
宴会在西日雍率先离去后,逐渐收尾。西日玄浩是第二个走的人,西日雍前脚一走,他后脚就离开了。令狐团圆目送着他孤傲的背影,犹如目送孤帆远去,想要踏上的船多了,就没有一条能载她到达彼岸。
“我们走吧!”潘微之也站起身,回头对她倦倦地道。
令狐团圆随即起身跟上,两人婉拒了宫人的相送,缓缓地踏上了夜色中的宫廷林道。
“你不问我这些日子都在宫里忙什么吗?”过了—会儿,他问。
“你想说自然会告诉我的。”
潘微之沉吟着,将以前潘亦心被西日雍哄骗喂下绝育之药的事说了,“这些日子我阅遍宫内医书,终于有所收获,再给我几日便能配制出方子,补全她身体所受的亏损。”
令狐团圆点头,也听懂了他的言下之意。他赶着医治潘亦心,完成他对她的承诺,为的就是要尽快与自己远离这是非之地。原先他还想着守在潘岳身边以尽孝道,但发生了西日玄浩从卫国公府掳走自己的事后,他改了主意。
“纳兰贵妃之所以长年卧病,就是因为吃了那药,或许陛下是出于一番好意,不想让她承受生育的痛苦,但她原本就身子弱,那药一吃,从此便成了个废人。亦心虽然身体强健,但终究是个弱女子,吃下那药后能安然无恙的,也只有查婕妤那样的武将之女。”潘微之的一番话,使令狐团圆彻底明白了西日雍对纳兰贵妃之情,那不是怜悯,也不是自责,而是不愿坦诚面对自己的过失。人往往都有毛病,失败、错误是别人的,自己总是正确的,特别是帝皇,怎么会承认自己的错呢?
两人渐走渐远,直至太医院,令狐团圆才与他告别,没有儿女情长的话,却尽在不言中。
暂别了潘微之,令狐团圆往出宫的方向走,走到半途,便撞见了早已等候多时的万福。
万福阴郁地道:“小团圆,公公我已等你多时。”
令狐团圆心头一惊,却是默不做声,且听他说话。
“你骗住了陛下,却骗不住公公我。当年我授你与梁王殿下三招,你们的手形公公我至今还记忆犹新。”万福也是在宴会结束前才识破了她。
令狐团圆微微垂首,确实,她只变了容貌、改了身形,手却还是那一双手。
“多谢公公挂怀。”此刻她只能示弱。
“小团圆呐.....”万福叹道,“你侥幸逃生,就该远离陛下,倘若被陛下发现,又不知会生出什么祸端。虽然你扮得与纳兰贵妃相似,陛下一时很难怀疑到你,但也正因为这副面容,陛下是不会忘记你的存在的,那样下去迟早有一日会被他看穿。”
听他这话是有意包藏她的身份,令狐团圆感激地道:“多谢公公良言相劝,过几日我便离开。”
万福点点头,他的心情十分复杂,上回西日雍要他出手杀了她,他若真下了手,西日玄浩是绝不会饶过他的。他陪西日玄浩一路回盛京,更与他二人有过一段交集,若看不透两人之间的情意,他这岁数就白活了。
“你的武功是何时恢复的?”万福随口问了句,令狐团圆便将北源寺怀梦和尚的事儿说了,万福一听到怀梦的名字,神色便凝重起来。他仔细听完她说的话后,考虑再三,终究对她沉重地道,“你已涉足西日皇族的泥沼太深,可这又怪不得你,你无心,怎么防得住别人的用心?”
“难道怀梦和尚也是......”
万福又点点头,“当日你与梁王等人前往北源寺后,那和尚神秘圆寂,陛下便秘密派人查访,果不其然,根本没有发现他的尸身。由于没有查到他的原籍,暗访的侍卫就画了幅画像,那画像呈到皇庭,陛下一眼就认了出来。所谓的怀梦和尚,竟是潜逃几十年的陛下的皇弟——西日迦玢。”
那段历史令狐团圆也有所闻,西日雍当上大杲帝皇,看似一帆风顺,从太子顺理成章地即位,其实一路风波暗涌,只因他并非先帝最宠爱的皇子,先帝最宠的那个皇子正是西日迦玢。可惜的是,西日迦玢的生母出身卑微,其本人虽绝顶聪明,却打小就与武学无缘。尽管如此,西日迦玢还是凭借无与伦比的智慧和超乎寻常的胆识,长年深受先帝恩宠,完整的《天一诀》就是他从先帝手中索要来的。
“自从先帝驾崩,玢王爷就潜逃出宫,隐匿民间几十载,他不会武,却比一百个穆加起来更令陛下头疼。他不会谋反,却擅文通史,民间流传的《庸帝之说》一文,就是出自他的手笔。”万福最后总结道,“他对你必然有所企图,这才会把那件衣裳留给你。”
令狐团圆沉稳地道:“近日我定当与微之远离盛京,还望公公多多照拂梁王殿下和无缺。”
万福苦笑了一下,与她告别。
数日后,盛京城南,灞河岸口。
一身男儿装扮的令狐团圆轻盈地踏上了西行的客船,接住了潘微之递来的手,然后两人往岸上看去。盛京是整个大杲最热闹的港口,此时熙熙攘攘、人声鼎沸,在人群里,身着便服的两位老人毫不起眼,若非令狐约死死扯着潘岳的衣服后摆,潘岳早已老泪纵横奔上前去。
“我们走了!”潘微之向他们挥臂作别。换回原来面目,能—眼认出他的人也不多,昔日的温润如玉犹在,染霜两鬓却令他判若两人。
“走吧!”令狐约大声道。
令狐团圆心头颇为沉重,她是走得轻巧,可走后的麻烦事,就都要由两老担待了。她临别之前正式拜访了令狐郡公府,没想到令狐约一听说她离去的打算,就为她安排好了去处。
“去找你无忧大哥,他在西秦为官多年,老道可靠。你与微之过去,从此便可安枕无忧!”
船已经开了,令狐约的话语仍徘徊在她的耳侧。
“不用担心无缺,你已经为他做得太多了。也不必为我们担心,陛下固然心狠手辣,却已到了暮年,我们这样的人死一个,他少一个,就算为了大杲的来日着想,也不会对我们赶尽杀绝。”
船渐行渐远,岸边一家酒楼的二楼窗子悄然打开,西日玄浩冷峻的脸上流露出一抹落寞。她到底跟潘微之跑了,或许那才是她最好的选择。西日玄浩觉得自己的一部分也跟着去了。
当他收回落寞的神色,眼角余光却瞥见相邻的一家客栈,窗口前伫立着的无缺。他立刻又暗恨起令狐约来,那老狐狸一边知会了他,一边也知会了无缺,倒一个不漏。但他仔细端详无缺,心头却又痛快了些,无缺一身极少见的白衣如雪,双眸则如那日看死浑球一般黑不见底。他再望那船,已成为一个黑点,他的心底又浮起酸涩,他与无缺都只能默送浑球远走,那医师到底有什么好?
仿佛听到了他的心声,无缺忽然转过头来,与他对望了一眼。西日玄浩只觉心头一动,随即又化为巨大的怒海惊涛,汹涌翻滚在他的胸腔里。该死的无缺,竟然以怜悯的目光看他,而且看了他—眼后,又立刻转身走了。西日玄浩冲到楼下,不见那白衣身影,唯有人群川流不息,他回头再找浑球的船,船早已消失在河道中。
昌华宫里,西日雍看完古医师写给他的辞别信,慢慢地开始撕信纸,纸屑很快飘落。
大包子悄无声息地弯腰收拾纸屑,不想西日雍突然开口问道:“你听过四公子的传闻吗?”
大包子一怔,道:“陛下说的可是宋公子、纳兰公子他们四人?”
“嗯。”西日雍疲倦地道,“你倒是说说后面两个。”
大包子思索片刻后答:“小的一直身处深宫,几位公子真正见过的也只是后面两位。无缺公子人很好,可不易亲近,潘公子人也好,以前御膳房的人病了,都爱找潘公子看,他没什么架子。”
“就是说,潘微之比无缺更好点了?”
大包子连忙下跪道:“小的只是随口一说,绝没有贬低无缺公子的意思。”
西日雍摆摆手,示意他退下。
大包子走后,西日雍传唤了万福。万福正琢磨着该怎么说他也是事后才发现的,却闻西日雍轻声叹道:“万福呐,有件事长卿他赌对了,那小团圆果然是他的女儿。”
万福一惊,“这是真的?”
西日雍点头道:“朕昨日才收到长卿的信,今儿又接到了潘微之的信。长卿恳请朕放过他的女儿,潘微之则请罪带着小团圆去西秦了,说什么蛮申江水祸连年不断,他去西秦可救治更多人。”
万福心里七上八下的,时之间也不知该如何接他的话。
“其实朕早有察觉,古医师很不寻常,只是想不到昔日那个不起眼的潘行医,如今竟如此了得。”西日雍叹了一声,“欺君之罪,殃及全族,可是这刀朕如何下得去手?不治罪,朕心里又极不舒服,小团圆这个祸害精,当日没能除掉,现在却不能动了。楚长卿向来桀骜不羁,此次他为了小团圆向朕服了软,朕又不得不给他几分薄面。”
万福揣测他的话意,是不打算追究了,只是此刻他怨气难消。
“楚长卿啊楚长卿......”西日雍长吁短叹了—阵。
万福在心里也叹,楚长卿忠于的并非西日雍,而是大杲,永远只是大杲。遥想当年,楚长卿这个先帝钦点的将军,手持传位给西日迦玢的遗诏,却坚决拥护太子西日雍登基,为的正是大杲的千秋基业,而非与西日雍的私交。至于陛下,他真的老了。
灞河往西,船逆流而行。令狐团圆趴在窗口,望着东流水,心情渐渐平静。她不到二十年的人生正如这河水,看似随波逐流,却总要逆水行舟。成为一个了不起的女剑士是她过往的追求,尽管梨迦穆一再强调,她身为女子不能太感情用事,可梨迦穆死前又转了口风。女剑士,终究也是个女子,恐怕在梨迦穆的心底,早已认定她这一生都摆脱不了儿女情长的纠缠。
令狐团圆没说话,潘微之也不说话,只是站在她的身后,与她一同望着窗外。
“我们回不去了是吗?”
他不答,只是爱怜地抚了把她的头。回不去盛京,更回不到从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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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忽然转回头,诚恳地道:“我会一直惦念他们的。”
他还是不语,百光却更柔和。她不得不举起两个小拳头,在他胸前轻捶一下,他这才开口,缓缓地道:“他们也会一直惦念你的,要知道,忘记你,是一件多么不容易的事。”
她噗嗤一声笑了出来,“西秦,我们来了!”令狐团圆面向西方喊了一声,引来邻间船舱客人的不满,潘微之只得歉意地说了一声。回看那人,已一脸无所谓,双脚挂到了窗口,活脱一个顽劣的男孩子,他不禁笑了。
令狐团圆挂在窗口坐了几日,其实只是不想被潘微之看到,她沉静到可怕的神色。装,继续装,使劲地装,不得不装,装了再说。她在这条船上,无论她承认还是否认,她心里都有别的船。
“觉着无趣了?”又一日,见她不趴窗口了,潘微之问道。
“好像少了什么......少了什么呢?”她忽然一拍腿,道,“少了个人,四月没跟来。”
潘微之微笑,也是,以往都是四月与她斗嘴。
然而,潘微之的微笑很快转为欣喜,一道人影紧接着令狐团圆的话音悄然出现,四月幽幽地道:“我都跟上船好几日了,你总算想到了我。”
令狐团圆跳了起来,“你既然来了,鬼鬼祟祟地不出来做什么?”
“还不是担心有人盯着你们?”
“没人盯着吧?”
“没。”四月老实地道,“其实我只是不想打搅你们......”
令狐团圆顿时红了红脸,转话题问:“你前些日子都做什么去了?”
四月正色道:“秦王死了。”令狐团圆上下打量着他,他连忙道,“不是我杀的。我虽与他有仇,但与他有仇的人太多了,杀他的是陈守义的夫人。原来秦王事败后,他将责任归咎于陈守义没能阻挡下潘岳,可陈守义已经死了,他便迁怒于陈守义的女儿,他又杀了一个自己的侧妃......多行不义必自毙!”四月咬牙切齿地道,“我冒充牢卒,只是想看看他到底有没有疯,结果却看到那妇人毒杀了他,那妇人杀了他后也自尽了。”
潘微之长叹了一声。
令狐团圆道:“既然此事已了,那往后你就和我们一起过活,要不我们仨在西秦再开个贵猪铺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