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微之与四月面面相觑。过了片刻,潘微之道:“可是团圆,西秦的饮食与盛京有别,与杲北苦寒之地更是有着天壤之别......”
然后潘微之向她简单介绍了下西秦的风土人情。他们此行的目的地是前西秦国的国都京都,现更名为秦都。
第三十九章剑阁峥嵘而崔嵬
秦都的历史远比盛京久远,不仅蛮申江源自西秦,盛京皇宫的建筑风格也源自西秦宮廷。只是作为四朝古都,它最终还是沦陷在大杲的铁骑之下。历经大杲几代帝皇的统治,秦都依旧繁荣,到处弥漫着纸醉金迷的气息,似乎只有这样才能掩盖西秦人的沧桑。
当令狐团圆一行三人抵达秦都,第一个印象就是秦都是个销金窟。秦都人不仅衣着打扮极尽华丽,且每条街上都奏响着或悠然或靡靡的曲乐;盛京不过一个青丝台聚集姬肆,秦都却各处都有姬人出没;盛京的姬人羞于抛头露面,秦都的姬人则坦然自若,甚至寻常客人都不入眼。
见令狐团圆睁圆了眼睛四处张望,潘微之不禁好笑,“你看什么呢?”
“你不是说西秦盛产美女吗?我看了半日,好像和盛京没啥两样。”
四月咳了声道:“真正的美人一般不在街上闲逛。”
令狐团圆也咳了一声,还是潘微之替她解围,“先去秦都府吧。”
秦都知州正是令狐无忧,令狐团圆还是个孩童时,令狐无忧就去了西秦为官。他一路官运亨通,一直做到了秦都知州,在西秦这块地界上,他的官位仅次于驻西的西南侯。
三人找了家客栈,令狐团圆总算换回了原本的装束,潘微之与四月也换了身衣裳,这才去见了令狐无忧。
三人到达秦都府后,很快见到了令狐无忧。令狐团圆还未开口,令狐无忧就笑道:“小团圆长这么大了?还嫁人了啊!”
令狐团圆一窘,讪讪地道:“你怎么都知道?”
外表酷似令狐约的令狐无忧,瞥了眼潘微之道:“我一听下人说南越有人来找我,就知道是家里来人了。虽然只见过你小时候的模样,但这双乌黑圆溜的大眼睛可没变。至于微之,以前在南越的时候,我见他的次数比见你还多。就是这位不识......”
四月连忙道:“在下杜四,是他二人的护卫。”
令狐团圆跟着道:“说什么护卫,他差不多能当我叔了。”
四月汗颜。
令狐无忧与其父一样圆滑老道,立即道:“都是—家人,喜欢如何称呼就如何称呼。”
当晚,令狐无忧设宴接风,四人起初相谈甚欢,直到说起最近发生的那些事,令狐无忧的眉头便越拧越紧。
“大哥,父亲他不会有事吧?”令狐团圆也担忧起来。
令狐无优摇摇头,“我想的不是父亲大人的安危,他那边你不用担心,我想的是无缺。”令狐团圆一怔,又听他感慨道,“前年传来我们令狐家被宣召到盛京的消息,我就知道你和无缺总有一个要被扣留在皇宫里,却不曾想,事儿竟然演变到如今这种地步......”
令狐团圆面上还在装,心里却明白,她的这位不甚熟悉的兄长话中有话。
“也多亏了微之。”令狐无忧忽然话锋一转,对潘微之和四月道,“还有这位杜兄,若是没他二人不舍不弃,小团圆你早成了缮滑冰人了。”
潘微之不知该说什么,倒是四月正色道:“我只是跟着公子,并没有做什么。”
令狐无忧似乎对四月很有好感,之后的言谈中,总要与四月说上几句。酒过三巡后,令狐无忧提议三人暂且住在知州府,过些日子再寻处府宅搬出去住,又说三人初来乍到,该由他带着去看下秦都的名胜古迹,令狐团圆当下一口应了。
令狐无忧所言的秦都名胜古迹,乃西秦国遗留下来的皇宫,自西日昌破城后,便被改名为景元宫。景元宫没有盛京皇宫的气势磅礴,建筑规模也小了盛京皇宫的三分之二,但其作为四朝古都,却有着盛京皇宫没有的古朴沉淀。景元宫多为木石结构,红琉璃为瓦、青白石做底,又以精细唯美的彩绘装饰殿宇。
令狐无忧一边领着三人兜转宫殿,一边介绍道:“历来皇宫都怕走水,但是几十年间总会遭遇那么一两回,景元宫也不例外。最著名的那次走水,还是发生在距今三百年前的木朝,木国国主姬天火烧闻剑阁,土木所造的闻剑阁—夕之间化为乌有。后世西秦的君主在闻剑阁的遗址上修了个藏剑阁,就是我们现在看到的这处殿宇。几百年过去了,很多人都说此地不吉利,竟有—个君王把自己烧死在此。”
令狐团圆跟着他踏入藏剑阁,忽觉脚底下红砖所砌的地面上下震动,她不禁浑身起了鸡皮疙瘩。潘微之察觉到了她的异样,拉起她的手,还未开口问她,就觉一股阴寒之气自她手心传了过来。潘微之微微蹙眉,四月也停下了脚步,令狐无忧回头凝视令狐团圆,轻声问:“是不是累着了?一上午走了那么多的宫殿。”
令狐团圆答不上来,被潘微之拉着手,脚底似乎稳了不少,可那浑身战栗的诡异还在持续。
“莫非是在杲北所积的寒气还未完全消失?”潘微之猜疑道。
令狐团圆摇了摇头,她一恢复修为,那点寒气就没了。可当她看到令狐无忧意味深长的目光后,脑中却闪过一个不可思议的念头——令狐无忧是故意带她来此的。
“无忧大哥,这里真的自焚过一位君王?”她问的时候,地面带给她的震动感突然消失了,仿佛从来没有出现过,一切仅是她的幻觉而已。
令狐无忧其实就在等她这一问,他凝视着她道:“是的。这段历史,西秦本地人都知道,史书上却没有完全记载,只是简单的一笔带过。”令狐团圆紧盯着令狐无忧,他却转过了头,面向二楼的木梯道,“闻剑阁的原主人不是姬天,而是他的孪生妹妹姬月。姬天从小到大都有个难以启齿的秘密,那就是他喜欢的人竟是他的亲妹子。姬天痛苦而绝望地爱慕着他的妹妹,一日日看着他的妹妹从小女孩出落成国色天香的美人。但姬天没有想到,姬月察觉到了他的心思,而后也喜欢上了自己的兄长,这两人终于相爱了。可那是个悲剧,世所不容的爱情,兄妹岂可乱伦?姬天不仅不能立姬月为后,更连触碰她都觉得是罪孽,于是这两人一同沦陷于无望的苦恋中,最后选择走上了一条不归路。”
潘微之与四月的呼吸明显沉重了起来,而令狐团圆已不能呼吸,她一只手被潘微之牢牢握住,而另一只手则紧紧地捂住了胸口,胸腔里仿佛有什么跳了出来,然后跌到地面上,跌得粉碎。
“既然活着的相爱是被诅咒的,那么一同死去的相爱便是永恒。世间再没有一种力量能将他们分开,他们也不必再畏惧世人的流言蜚语,姬天火烧了闻剑阁,与其妹共赴黄泉。”令狐无忧长长地叹了一声,“作孽啊!”
他没说出口的,令狐团圆也听到了,她自己的心在说话:上辈子是兄妹不能在一起,这辈子虽然没有血缘却还是兄妹,还是不能在一起。
命运何其残忍,残忍到将一个人第二次打入同样绝望的深渊。令狐团圆的胸口痛了起来,等她感到疼痛难耐的时候,她已泪流满面。
“我不该带你来这儿,但我必须这样做。”令狐无忧转头不看她,“并且我想,微之是能体会的。”
潘微之不发一言,只是伤感地望着令狐团圆。
“我想一个人待会儿。”令狐团圆道。
潘微之慢慢地松开她的手,然后三步一回头地步出了藏剑阁,令狐无忧和四月尾随他而出。
藏剑阁前溪水潺潺、山石嶙峋、花木妖烧,潘微之安静地聆听着令狐无忧的回忆。
“大约在无缺一岁半的时候,我便注意到了他的不同。我和旁人说话的时候,他不仅在听,而且看他的神情,是完全能听得懂,当我回头看他时,他又一副寻常婴孩的样子。后来我就开始留意他,时常与他说话,他却一直不怎么理我。直到有一日团圆夜半发烧,无缺将床上能踢的、能揭的全都甩到了地上,他弄出的动静惊醒了守夜的下人,也再无法隐瞒我。当所有人都走开后,无缺终于对我开口了。要知道,平日里他只发出一两个音,而那个晚上,他一开口就是清晰流畅的长句。我至今甚至这一生都无法忘记,他对我说,无忧大哥,你相信这世间有的人一出生就带着前世的记忆吗?”
藏剑阁瞬间黯然无光,令狐团圆只觉得天旋地转,脚底下那地动山摇的震动感又来了,她早已模糊不清的眼中冒出无数闪耀的火星,火星又连成片,化为一道道瑰丽的星光,星光过后,她眼中的藏剑阁更加朦胧,仿佛完全变成另外的样子。
“藏剑阁前身之所以叫闻剑阁,那是因为姬月会舞剑。最早的闻剑阁到处挂满了宝剑,还未走到阁前,就能从四面的八扇窗户看到剑光闪烁。而到了晚上,剑光与星光交相辉映,姬月舞着剑,姬天为她弹奏曲乐,那是一幅多么醉人的画面。虽然无缺始终没有说过一句有关他前生往事的话,但他那西秦贵族的饮食习惯、他那比寻常纨绔更加奢侈的生活用度,都说明他前生生活得何其尊荣。而当我到西秦上任,来到这儿后,我就明白了。回想无缺与团圆十岁生辰那晚,小团圆在她的别院中舞着剑,无缺为她吹响笛曲,那一幕家人都觉得很感人,可谁又知晓,那竟是相隔三百多年后的再度闻剑曲乐。”
闻剑阁炫彩夺目、霞光四射,却是火与鲜血的艳美,—段哀伤至极的旋律穿云裂石,两道火红的人影渐渐靠拢,直至成为一团烈焰,剑阁瞬间坍塌,只有火和徘徊不去的旋律回荡在上空。令狐团圆奋力地摇着头,却甩不开脑海里呈现的影像。
潘微之极熟悉无缺,他知道令狐无忧所说的都是事实。无缺无论是与他交往还是和旁人交往,都能很快占据主动,成为拿主意的那个人。潘微之眼睁睁地着令狐团圆的那种等待,所以他无法不伤怀。倘若说他等令狐团圆等得很辛苦、很辛酸,那么无缺的等待又是什么?他曾亲眼目睹令狐团圆投入西日玄浩的怀抱,而无缺却是早早就拱手相让,他要他娶了她,又是为了什么?
令狐团圆在藏剑阁待了很长的时间,好在景元宫历来由秦都府管理,等闲人无法进入,三人就由她去了。
令狐无忧说完了往事,便沉默了下来。他是真心希望这一世的无缺能够幸福,出于对潘微之性情的熟知,他才故意领令狐团圆来到此地,并且说了那段历史。只是结果如何,还要看令狐团圆的抉择。
当令狐团圆走出藏剑阁的时候,令狐无忧觉得天地变了,原本景致就佳的景元宫更加幽雅,盛开的夏花颜色更浓,而空气中则开始充斥着难以形容的气息。他再定睛细看,却是一个人变了,令狐团圆有了微妙的不同,那个小时候顽皮捣蛋的女娃、昨日羞涩又好奇的女子,此时竟浑身上下散发出一股惊人的气息。
令狐团圆似笑非笑地走向潘微之,叫潘微之不禁心头大动,如此神情既是无缺惯常的神情,也是她想通了某些事后的神情。面对这样的令狐团圆,四月不由自主地向潘微之迈了一步。
“叫你好等了。”她微笑道,离他越来越近,“其实我们该带着那琴来的,我的剑藏在你的琴中,也叫藏剑。”
潘微之的喉间动了动,却是说不出一个字来,她的话如梦似幻,她的笑如雾似烟。
她走到他的面前停下,先是瞥了下左右,接着再凝视着他,轻声道:“他曾与我说,喜欢是极珍贵的心情,谁都不要说,可我不是他,我会说、我会做。喜欢就是要让喜欢的人知道,而不是满目山河空念远,喜欢就是要让所有人都知道,喜欢上一个很好的人,有多好就有多喜欢。”
他喉间哽咽,这会就是想说也说不出话来了。他看得出,她在装,装作无所谓,装作很快活,装作很喜欢他,可是,她装得又是多么不容易。
她拉起他的手,转而对令狐无忧道:“大哥,你比爹还贼!往后啊,小心我也爬进你的书房窥你隐私。”
令狐无忧苦笑了一下,在望舒老家,她就是以飞檐走壁、偷偷摸摸爬窗入户的恶习叫令狐约头大的。
“我们回去了。”令狐团圆挺直腰板,拉着潘微之就往回走。
四月连忙跟上,“回去后做什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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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头也不回地答:“练剑!”
令狐无忧心头恍然,先前她那股惊人的气息,正如一把出鞘之剑,锋利到所向披靡。她已有了决意,然而那通话,其实又什么都没说,唯一表明她心意的是,她不会放开潘微之的手。
盛京地宫,无缺在看壁画。两侧墙壁上有着无数彩绘的壁画,不少已颜色脱落,然而石刻的纹路却清晰无比。壁画也是有故事的,有些取自远古神话,有些来自历史事件,它们的共同点都是丑陋惊悚,即便最后添加的贞武壁画,也更着重于音武的血腥,妖魔鬼怪、魑魅魍魉才是地宫壁画的主题。
桃夭无声无息地出现在他的身后,“你不去参加秦王的葬礼,来这儿看什么?”
无缺看着一幅壁画答:“在寻找一个答案。”
“什么答案?”
“把关在笼中的野兽放了,下场会如何?”
桃夭思索了片刻,道:“吃人了呀!”
无缺点头道:“不错,吃人了。”
桃夭走近一步,却见他看的那幅壁画竟是血红的。年代久远的关系,血色早已暗沉,只是满目的火焰和鲜血,却不见人物。
“这画的是什么?”
无缺淡淡地答:“姬天火烧闻剑阁。”
“哦。”长长的拖音后,桃夭问,“他为什么烧呢?”
“为了把野兽烧死。”
桃夭笑道:“你胡扯,他是人不是野兽!”
“是啊,他是人。”无缺的声音飘了起来,“每个人心里都有一头野兽,放不放出来都一样。”
桃夭笑不出来了,她默默地端详壁画良久,才道:“每个人心里都有坚持,那执念有多强,坚持就有多久。”
“你放下了?”
桃夭没有回答他,跑了。
无缺继续看那幅壁画,看着看着,他忽然伸出手,以指甲刻画了起来,石屑混杂着鲜血纷纷而落。当他停下手,三个指头的创口已深可见骨,他却笑了。他刻画的是一只猫,大白没有死,大白将永远存活在这地宫群像之中。
无缺满意地看着大白,以微不可闻的声音对大白道:“你会比他们任何人都好,因为你承认你原本就是一只兽。”
青冥出鞘,一声剑吟后,瞬间仿若一条青龙,风驰电掣般在秦都府的院子里惊起道道剑光。
青冥剑与世间所有的宝剑不同,它几乎是横空出世的,没有人知道铸此剑的大师姓甚名谁,在梨迦穆以此剑名动天下之前,它一直默默无闻,梨迦穆一剑成名后,平日里又几乎不用它。倘若剑有魂魄,那么青冥的魂魄便是长久势伏的寂寞,和一朝释放后宣泄张扬的惊世威力。
令狐团圆也感同身受,很长一段时间她远离了剑,而今重拾,只觉浑身的精气神都回来了,更重要的是,持剑的她不必再装!自小到大所学的剑法一一经由青冥剑挥洒而出,痛快到酣畅淋漓,一扫往日压抑的沉闷。令狐团圆的身法经过养生拳的磨砺,以往的轻盈灵巧糅合了如今的沉稳内敛,更能张弛有度,举手投足间已隐约流露出唯有一代剑之宗师才具备的气度。
潘微之抱着琴远远地看着,难以形容的复杂情绪在心头百转千回。这是他所不熟悉的她,又是他熟悉到毫厘不差的她,这是他喜欢的洋溢着力与美的女子,也是他敬畏的充斥着力与魅的女子。
忽然,他的肩被人拍了下,他回头,—条人影已越过他的视线,直奔令狐团圆而去。四月迅速与令狐团圆缠斗起来,他这两年虽然功力精进,但显然令狐团圆进步得更快。她仗着青冥之利,很快逼得他捉襟见肘,只能招架,毫无还手之力。
“你们还看什么热闹?”四月后退一步,往院外某个方向扯了一嗓子。
令狐团圆微微一笑,却是收剑道:“不打了,你们人多欺负我一个。”
才跃入院中的三人顿时傻了,只见她笑吟吟地道:“许久不见,别来无恙,我的团子军团!”
三人的神色更加窘迫,他们正是当日奉命护卫令狐团圆的三位武圣,后被无缺改了称谓的一团、二团和三团。
“见过令狐大人。”一团率先清醒过来,领着另外二人向令狐团圆行礼。
令狐团圆不禁蹙眉,何时她竟成了大人?
一块玉制的令牌被—团恭敬地送到她手上,“楚大人及无缺公子都要大人你收下它。”
通体碧绿、纹饰九龙的玉牌上赫然两个丑字——七月。
令狐团圆握紧了它,这是真正的七月令牌,有了它,就等同于掌握了大杲最神秘的力量。
“为什么?”
然而回答她的却是四月与另外三人标准的古礼。
她的目光越过跪伏在地的四位武圣,停留在潘微之身上。他担忧的目光却令她下定决心,当她摊开手心,那玉牌已经消失不见了:“我收了!”见潘微之转身就走,令狐团圆连忙对四人道了句,“回头再找你们详谈。”便急急追了上去,“微之,等等我。”
潘微之放缓了步子,她跑上前去,与他并肩,却不知该如何开口。他慢慢地往前走,她亦步亦趋地跟随,他左手抱着琴,她右手提着剑。这样走了一段后,她捉起他的手,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将青冥放回琴盒内。待他回过神来,他依旧抱着琴,剑己收进了琴中。他安静地看着她,她还是不知说些什么合适,凝望着他略带伤感的面容,她只觉心底某处正在剧烈地挣扎。她很清楚,他想要的不过是简单平静的生活,风雨中飘摇动荡的不安,他已经历得太多。仿佛有一首无声的旋律徘徊于两人胶着的目光中,那旋律是如此忧伤,以至于令狐团圆的眼眶逐渐湿润起来。
“我等着呢......”他轻声叹,“看到你很有精神地练剑,很有精神地去做一些事儿,我想我也该做些什么才对,不能老是无所事事地待着。”
“微之......”她的双眼忽然闪闪发亮,接着潘微之就觉得天旋地转,却是她拦腰横扛起了他。
刚步出院子的四月等人立刻掉了一地的眼珠子,只见到他们的令狐大人突然发威,一把抱起了远比她高大挺拔的潘微之,一溜烟便跑得无影无踪了。
潘微之此时的心情比身子的起伏更加跌宕,他一手紧抱着琴,一手抓住她的肩头,有些难受又有些难以名状的舒适,他竟在她的身上感受到了腾云驾雾般的迷离,和云开月明的豁然。尽管他一直不愿承认,但她口中所言的西日迦玢、那个当年为他强行解签的怀梦和尚的签,实际上无比灵验。
于纠结中,他被她抱进了寝室,她灵巧地一个勾脚带上了门,门被关上的响声,也唤不醒他恍惚如同梦游的神智。
过程很漫长,漫长到她几经挣扎,也没能挥去心底的阴霾,相反,那些阴霾彼此纠缠,最终编织成一张巨网,最终令她沉陷其中。她就像一只蝴蝶又或一只小兽,被巨网网罗之后,无数的藤蔓温柔又强悍地覆盖吞噬了她的身躯,深沉的罪孽感油然而生,随之而来的还有光阴飞逝、惊梦回首的遗憾。己经这样了,若是不能好好地在一起,她就谁都对不住,连自己都对不住。
窗外的夜空挂了一轮弦月,令狐团圆披着潘微之的外衣仁立窗下,仰望着。皎洁的月光倾洒大地,无论高耸巍峨的青山抑或卑微渺小的野草,无论明亮的灯火抑或黑暗的角落,自然也不会遗漏了她。她忽然笑了,月光下一览无余的罪孽也是一种真实的存在,它真实存在过,并且将继续真实地存在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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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长吟燕歌对日暮
大批七月髙手开始涌入秦都府,以至于令狐无忧很内伤。若非他出生于南越最富庶的令狐家族,接管了令狐家族在西秦的营生,单凭朝廷发的那点俸禄,恐怕连一个令狐团圆都养不起。而他虽然养得起—大帮子人,秦都府却经不住武圣级高手的摧残。
七月的新主子身先士卒,每日辛勤练剑,引发了一群武圣追求更高更强武力的热潮,搞得秦都府连飞进一只苍蝇都会有无数人哄抢。
“你说这群武圣是不是都疯了?”令狐无忧只能找潘微之抱怨,“现在西秦府的衙役人人自危,生怕打个喷嚏都会横飞来一石头。”
潘微之放下手中的医书,道:“也不全然是坏事,如今你这秦都府高手如云,连西南侯都不敢再轻视你。”
令狐无忧一怔,“你都知道了?”
“以前就你一人,带着仅有的几个家将,自然人微言轻,事事都要看西南侯的脸色。若按照我们南越的政务管制,西秦不该是如今这副面貌。”潘微之轻言细语,却是句句切中要害。
令狐无忧叹道:“我本不打算让团圆掺和进来,你们来到我这儿,我只希望让你们过上几年舒坦日子…你们呐,总归要回去的!”
“那你又为何一接到我们,就领着我们去了闻剑阁?”
令狐无忧凝视着他道:“微之,说句真心话,你我都比无缺年长,都算是看着他长大的,难道你就一点都没感觉到,无缺活得太苦了?”
潘微之陷人了沉默中。未来西秦时,他只道无缺目是叶氏后人的缘故,与众不同,而到了闻剑阁,震惊过后却完全没了这种想法。那个人确实活得太苦太累了,他守着团圆两世,前世他选择了惨烈的结局,这一世他古心经营却是将团圆送入好友的怀抱。他能想什么?
“我希望他能和你们在一起,这或许是我的一相情愿,但人活着,总得有盼头吧?”
潘微之只能沉默。君子有成人之美,可这君子委实难做。一边是今生擎爱,一边是至交好友,两边他都不舍得放弃,可又怎样寻到—条路是三个人可以同时行走的?他能怎么办?
就在潘微之沉默的时候,书房外传来一声轰然巨响。不多时,秦都府管家急匆匆跑来禀告,墙塌了。原来令狐团圆与四月比武,四月不敌她剑术精妙,以气力一轰,令狐团圆倒是跑开了,她身后的墙可跑不了。
“再不能让他们住下去了,再住下去非拆了我秦都府不成。”令狐无忧被逼无奈,当机立断,决定把令狐团圆扫地出门。
“反正都是武功高强、身手了得,爬墙更是你的爱好之一。”令狐无忧对令狐团圆道,“你就带他们去住景元宫,当然正门就别想了,那是陛下亲临时才能开启的。”
“你就不怕我一不小心拆了景元宫吗?”
在令狐无忧发飙前,令狐团圆急忙跑了。自此,令狐团圆便开始了土皇帝一般的生活,因她轻易不出景元宫,令狐无忧也就随她去了。
有令狐家族的地方,就有潘家的身影,潘微之很快也接手了潘家在西秦的生意。这下令狐团圆的小日子过得更加滋润,她身上穿的是陈留的极品丝衣,喝的 是望舒的陈年火烧云,用的是西秦的精致物件,左右又有一群顶尖武者以她马首是瞻。至少在纳兰颐的眼里,她就是到西秦腐败来了。
西秦仅存的名门望族纳兰家族一向与秦都府交好,“得知令狐团圆与潘微之到来的消息,纳兰颐就立即从西秦内地赶至秦都。只是途中耽搁了点时间,等他到了后,令狐团圆已住入了景元宫。
纳兰颐没有翻墙而入,他被二团毕恭毕敬地从侧门引入,然后走宫中的正轴线,带到令狐团圆所住的藏剑阁前。
相较令狐团圆,纳兰颐更想见的人是潘微之,但是他来到藏剑阁后,不仅没能见到潘微之,反而见识到了令狐团圆的放浪形骸。初夏的季节里,令狐团圆身着绚丽的红衣,却是宽短大袖,露出两截藕白的手臂,红白醒目,直叫人不敢正视。而她的样子更叫纳兰颈倒吸一口冷气,她没个正行地斜倚在―张古藤椅上,红裙下穿着裆裤,腿上绑着西秦边疆民族的鞘竹,并且一条腿横着一条腿竖着,看似正在极其享受地吃着葡萄。
纳兰颐真想掉头走人,令狐团圆见他面色难看,连忙站起身,丢下了葡萄,“咳!”令狐团圆迎上前去,笑道,“又被你瞧见我不成体统了!”
“你倒是也知道!”纳兰颐冷冷地道。
“那个…我不过是图个逍遥,没料到你会过来。”
“你也太无拘无束了,微之就不管管你?”
令狐团圆早就豁出去了,装过头的下场就是放浪形骸,而放浪形骸倒不用装了,“我还想更放纵些,可是就怕他说我。倘若有他陪着我,那才叫逍遥呐!”
纳兰颈被她气得脸色一阵白一阵青。只是他生气的样子也极好看,又叫令狐团圆多看了两眼。眼见昳丽公子欲甩袖而去,令狐团圆解释道:“你别误会,我这身打扮只为练剑方便些,而你刚好赶上我休息的时候来。”
“微之呢?”纳兰颐别转脸不看她,一看就有气。
“近日他与无忧大哥忙着治理蛮申江水事去了。以往每到夏季,我们南越那边就爆发水祸,若是西秦的源头能疏通好,肯定能造福蛮申江两岸的百姓。不与你玩笑了,其实我也很担忧他们,可他们俩没一个愿带我同行,我只得憋在景元宫里头。”
纳兰颐前后一思,就明白她确实憋坏了,空有一身武艺,却无用武之地。这倒不是潘微之与令狐无忧不信任她,而是他们去治水,带个女眷多有不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