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他第一次看见薛蘅哭,就连母亲过世,她也只是彻夜跪在灵前,神情憔悴、呆滞,然后沉默而利索地操持葬礼上的一切事宜,却没有落下一滴眼泪。十多年了,他看着她用厚重的外壳将自己包裹起来,看着她变得越来越出色,也越来越沉默、坚强。他总在想,她这辈子还能不能象寻常的女孩子一样,开心地笑、痛快地哭?谁会看到她坚硬的外表下那脆弱的、伤痕累累的心灵?又有谁能打开她紧闭的心门?
如今,那个人出现了,可惜,不是我。
他心中发酸,凝视着薛蘅,微笑道:“阿蘅,你知道吗?我还是第一次看到你哭呢…你以前总是不爱说话,也不爱笑。可是,我看到你和明远在一起的时候,也爱和他吵嘴了,也爱笑了,变得有生气了…”
他轻轻地抚摸着薛蘅的秀发说:“阿蘅,去吧,去找他吧。”
作者有话要说:这一章,是卡得最厉害、写得最艰难的一章,前后耗费了将近一个月的时间。
这个文也是我写得最艰难的一篇。谢谢某人的相伴和鞭策,令我能坚持自己的风格。能有那么一刻的灵光一闪,就是最大的收获。
更谢谢一路跟文的朋友,谢谢。
九五、手足何眈眈
阳春三月,晚霞灿烂明媚,空气中弥漫着松树的清香。
薛蘅哭了很久才慢慢坐直身子,忽觉自恢复记忆以来一直压在心头的那块巨石,随着这场痛哭减轻了很多。她以袖拭泪,抬起头时,向着薛忱略带羞涩地微微笑了一下。
薛忱凝望着这个睽违已久的微笑,轻声道:“三妹,你打算怎么办?”
薛蘅静默了一会,问道:“二哥,阁中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
“大哥回来了。”
“哦?”
“他和姜师叔他们一起回来的,随他前来的还有陛下派来的两位秘书丞。看来大哥是打定主意,只要你一回天清阁,便仍要想法子处置了你,再由长老大会推举他为阁主,故而多方活动,请陛下派了秘书丞前来作见证。”
薛蘅想起一事,问道:“二哥,王爷的脉,你有没有探过?”
“正要和你说这事。”薛忱忙将自己的怀疑说了出来。
薛蘅思忖一番,道:“如果是这样的话,那一定要用上虎背草和藤苓子。”
“可这两味药,长老们也曾提炼过,光凭这个,似乎说服力不够。”
薛蘅缓缓道:“二哥,你还记得《寰宇志》的事吗?”
薛忱一惊,“你是说,一切都是大哥泄露出去的?可他如何得知的呢?”
“二哥,我得去密室一趟,确认一下。”薛蘅道:“你先回阁中稳住大哥,透露点口风,说明天是娘的忌日,我一定会回来祭拜。”
“好。”薛忱应了,忽然醒觉过来,惊喜地望向薛蘅,“三妹,你…”
薛蘅露出一个淡淡的微笑,回头看向石墓,轻声道:“娘说,以前的一切,不过是一场噩梦。这个梦太长了,我也该醒了。”
三月二十七是天清阁上任阁主薛季兰的忌日,这日辰时,天清阁各系长老率门下弟子,并景安帝派来的两位秘书丞,抵达碧萝峰。
薛勇白衣素带,走在最前面。快到石墓时,他紧走两步,扑到墓碑前,涕泪纵横。众人见他至诚至孝的模样,都不免低声称赞。
薛勇一番痛哭后,抚着墓碑,一副锥心刺骨的模样,泣道:“娘,孩儿不孝,未能照顾好三妹,令她走入歧途。求娘保佑三妹平安归来,孩儿定会好生照顾她。”
弟子们摆上香烛祭拜之物,薛勇点燃三炷香,插在墓前。姜延长喝一声,“致祭开始——”
“慢着。”一直坐在一边默不作声的薛忱忽然开口,“再怎么样,三妹现在还是阁主,这祭礼应当由她主持。”
薛勇心中忌恨,但也巴不得薛蘅即刻露面,更何况薛忱在阁中威信极高、人缘又好,他也不便得罪这位二弟,点头道:“二弟言之有理。”
谭长碧阴阳怪气地说道:“我看她是不敢回来了吧。”
薛勇叹了一口气,道:“不会的,娘生前最疼三妹,三妹若还有良心,就一定会赶回来。虽然她做了错事,但我们作为她的亲人,总得给她一分向善的机会。既然二弟说她会回来,那我们就不妨再等一等,反正吉时未过,尚有一个时辰。两位大人和众位师叔先休息一下吧。”于是便有弟子上前铺设蒲团,请各人坐下休息,又奉上香茶。
姜延刚才被薛忱打断,十分不快,坐下后,便冷笑一声:“薛大师侄倒是宅心仁厚,怪只怪阿蘅自己不争气,与人无攸。唉,真是本门不幸,家丑,家丑啊。”
谭长碧附和道:“正是。我看她这阁主也别想当了,自己行为不端,还有何资格管束阁中弟子?薛大师侄正当盛年,又能力出众,这么多年全靠你在外面为阁里挣回来大笔的资金,说得上是劳苦功高,堪为阁主的最好人选啊。”
薛勇连连谦让,谭长碧,姜延等众长老都一力恭维。那两位朝廷里来的秘书丞都是久历官场的老油条,见此情景也只是点头微笑打哈哈,对众人的这番装乔做致却是不置可否。
谭长碧冷笑道:“阿勇,你就别谦让了。你说说,你们这一辈的弟子中哪有一个武功、能力能胜得过你的?我就只看好你!哼,薛蘅掌阁三年有多,阁中的收入就从没见增长过,田地租子没有一年能收齐的。虽说怜贫惜弱也是我阁中人的本分,可只会节流,不知开源,再大的家业也架不住这么坐吃山空啊。”众位长老都频频点头称是,只有聂薇等少数几个人微微皱起了眉头。
薛勇何等伶俐,见两位朝廷官员不肯明确表态,知此事不能操之过急,便连忙道:“各位师叔,阁主一事还需朝廷确认,咱们还是暂且不表。倒是谭师叔说的,很有道理。以往三妹太过胶柱鼓瑟,不敢开拓财源,又滥施恩惠,致有开支吃紧之窘况。我倒是有个想法,说出来请各位师叔参详参详。我们京城里现有几处产业,比如聚德坊、柳树胡同、朱雀大街这几处,都是很不错的,倒不如先拿出来放租,我知道京城里有好几个大商号都对这几个地方虎视眈眈的。”
聂薇皱眉道:“那几处不是药房医馆便是义学善堂,怎么能拿出来放租呢?”
姜延也沉吟道:“是啊,这都是青云祖师和历任祖师爷积攒下来的功德,拿来放租赚钱,似乎不妥。”
薛勇忙道:“这只是权宜之计。放出去收租,资金回笼得快,先解了阁中的燃眉之急,等有了钱我们再另外选址,重建药房医馆和义学善堂好了,这也不算违背祖师的教训呀。再说,若资金充足了,我们还可以扩大规模多建几个嘛,这不是一举数得吗?”
谭长碧等几人都连连点头,姜延和另一部分长老却还在沉吟。
薛忱忽然开口道:“京城里的产业也有放出去租的,这还是当初由三妹拍板决定的,可是这两年也没见收回来多少租金。这里面的原因,恐怕大哥最清楚了吧?”
薛勇一怔,立即又笑道:“二弟,你这是怀疑我中饱私囊吗?我薛勇对天清阁忠心耿耿,天日可表,怎么会做出这等事情?”
薛忱不理他,继续道:“我在京城的时候,问过那里的租客,他们说,租金这两年都加了将近三成了,可这笔钱哪去了呢?大哥送回来的账本上可没有这一笔钱啊。”
薛勇叹了口气,“二弟是个读书人,你是不知道在外面办事的艰难啊。这几年,我在京城里上上下下打点,迎来送往,在在都需要钱啊。就阁里拨的这点子钱,还不够我请客吃饭的,我还得常常拿自己的体己钱去贴呢。各位师叔要是不信,可以拿我的账本去查验。”
薛忱又道:“那阁中每年拨给京中那几处善堂的款项呢?药房购买药材的钱、义学的修缮款、支付给店里伙计的薪金,这几项我看了一下,似乎也有点问题呢。”
薛勇知道这位二弟心细如发,虽然自己账面上做得滴水不漏,但也难保他会在什么地方发现蛛丝马迹,心下也不禁有点忐忑,但眼下绝不能让他继续在这事上纠缠下去,于是便勃然作色道:“二弟这是什么意思?!我知道你和三妹感情好,我揭发她的丑事你肯定不高兴,可你也不能这么挤兑我呀!说我贪污公款,请你拿出证据来!若无凭无据,我死也不服!各位师叔若觉得薛勇是这种贪财好利的小人,那就另请高明吧,京城这烂摊子我是早就不想管了!”说完便作势要拂袖而去。
谭、姜等几位长老连忙上前劝解了半天,薛勇才显出很委屈的样子,勉强留了下来。薛忱看着,只是微微冷笑。
谭长碧安抚道:“阿勇,我们都知道你在外面奔波辛苦,为了阁里的事情尽心尽力,确实是劳苦功高,大家都相信你。二师侄的话,你不要放在心上,他也是关心阁中的事务而已。只是有一件,一下子要租出这么多地方,事情肯定很繁琐,我们又没有内行的人手打点,只怕不好办哪。”
薛勇连忙道:“不妨,我有个朋友伍敬道在京城里人面很广,又是弘王的亲戚,他愿意为我们介绍客源,并且可以替我们管理京中的产业的各项事宜。此人能量很大,办事也稳妥,肯定没有问题的。”
谭长碧拊掌笑道:“若此事真能办成,对我天清阁倒是大大的福祉一桩,薛大师侄你功德无量啊,阁主之位,舍你其谁?”
聂薇却满脸疑虑道:“伍敬道?我记得他是弘王妃的哥哥吧?现在皇嗣未定,朝里已议论纷纷。青云祖师爷有遗训:天清阁不得牵涉朝政事务。我们和伍敬道这样的人走得太近,不妥吧?”
此话一出,就连姜延等人也不禁点头称是,众人又犹豫起来。
薛勇暗骂道:真是一帮不开窍的老榆木疙瘩!但脸上还是笑道:“哪里会呢?一事归一事,我们只和他们有生意来往,不参与朝政就是了,再说,伍敬道有这样的背景,总归对我们是有利的,以后办起事来会方便很多。师叔们放心,我薛勇在此发誓:一定不辜负各位师长的厚爱,竭尽全力为我天清阁效力:一定谨遵青云祖师的教诲,绝不掺和到朝堂之事…”
“是吗?那大哥真是用心良苦了。”他话语未毕,林中忽然传来一声轻笑,但见一个身影缓步走出,白衣姗姗、神色清冷,正是失踪多日的薛蘅。
经过薛勇的大肆渲染,天清阁弟子都知道了在涑阳发生的一切,一部分人交头接耳、目带疑虑和不屑,但多半弟子还是上前向她致礼,尤其是坤、艮两系的弟子更是欣喜不已。
薛蘅向众人微微点头致意,走到石墓前,静静地看着薛勇。
薛勇被她的目光瞧得有些心慌,正要开口,薛蘅缓缓道:“大哥,让平王服下那药,你费了不少心机吧?”
她这句话说得甚轻,但在薛勇听来,宛如雷轰电击,顷刻间全身冷汗淋漓。好半天他才强作镇定地笑道:“三妹说什么,我怎么听不明白?”
薛蘅淡淡一笑,从袖中取出一个银盒,道:“虎背草和藤苓子,大哥,你的房中怎么会出现这两味药物?”
薛勇面无人色,颤声道:“三、三妹说笑,我一时好奇,钻研这两味药物的药性,又有何奇怪?”
众人都觉二人的对话十分奇怪,景安帝派来的两名秘书丞听到薛蘅说“让平王服下那药”时,交换了一下目光,凝耳细听。
薛蘅继续说道:“《本草经》记载:虎背草和藤苓子,服之令人心悸目眩,头疼耳鸣,还会出现类似癫痫、狂躁之症状。”
“那又怎样?”薛眉见薛勇面色惨白,心中不解,忙出言相助。
薛蘅笑了笑,缓缓说道:“大哥才智过人,破解了密室的机关,但你却不知道,你同时也留下了自己进出密室的证据。大哥,那本《山海经》中我对暗语的注释,你还记得吧?要不要到陛下面前详细地默出来呢?”
薛勇呆若木鸡地站着,说不出一句话来。
众人听到此时,也知事关重大。薛勇偷入密室,中间似乎还牵涉到了当今陛下,仅此两项,已是犯下了天清阁最严重的大罪,便是姜延、谭长碧等支持他的长老,也不敢再轻易开口了。
薛蘅抚上墓碑,叹道:“大哥,娘曾说过你天份极高,但也失之于浮燥,需得沉下心来,方能在学业上有所突破。龙泉谷幽深僻静,极适合修行,你就去那里守墓吧。”又掏出一粒丹药道:“这是九转还丹,你吃了吧。”
此言一出,天清阁诸人皆耸然动容。龙泉谷是历代阁主墓室所在,最清苦不过的一个地方,薛蘅将薛勇派到那处守墓,分明就是一种变相的禁锢。那个九转还丹,听起来好听,却是天清阁用来处置背叛师门的逆徒的,只要吃下两粒便可以把一身的功夫化去。现在薛蘅只给他一颗,显见是手下留情了。只是众人都不明白薛勇为何象被薛蘅抓住了七寸,一丝反抗的意思都没有。
薛眉愤怒地冲上前,质问道:“凭什么?!薛蘅,你已经不是阁主了,还有什么资格来管我们?”
薛蘅冷冷答道:“四妹,你忘了,阁主是要朝廷认定才算数的,到目前为止,陛下还没有下旨褫夺我阁主之职。”
薛眉指着薛蘅,怒道:“大哥有什么错了?!你自己做下的丑事,全天下都知道了,你还有脸跑回来占着阁主的位置不肯放?!呸!”
薛蘅脸色一下子白了,但很快又镇静下来,她从袖子里拿出一本账本,丢到薛眉面前,冷冷说道:“四妹,刚才二哥说的那些,你以为我们真的没有证据吗?我们本来想回来以后先找大哥谈谈,让他自己把钱先还回去,我们还可以替他遮掩一下,可是…”
她停了一会儿,环顾了一下四周,深吸了一口气,提高声音,斩钉截铁地说道:“至于我和谢朗,我们一直都是清清白白,并无任何苟且□之事!娘在天上看着,她可以作证!”
她注视着薛眉,目光清洌,“四妹,站在娘的墓前,你敢说这样的话吗?”
薛眉一下子窒住,慢慢低下了头。
众人皆知薛蘅对薛季兰极其尊重,今日敢在墓前说出这番话来,显见其心中并无愧疚,大部分人都不禁开始相信起她了。
薛勇面上神情变幻不变,害怕、不甘、愤怒种种滋味涌上心头,可最后皆化为了绝望。他面如死灰,垂下了头,低声道:“阿眉,别说了。”又转向薛蘅道:“谨遵阁主之命。”说罢,一狠心把丹药吞下,以袖掩面,向山下疾奔。
薛眉魂不守舍地追了上去,“大哥!大哥!你怎么了?”
可薛勇好似没有听到她的呼唤,中途脚步踉跄,摔倒两次,又强撑着爬起来,不多时便消失不见。
薛忱和薛蘅望着他的背影,忽然都想起了他们兄妹几人第一次正式见面的情景:
身材修长的英俊少年爽朗地笑着,对瘦削单薄的小女孩说:“你叫阿蘅,是吗?他叫阿忱,是你二哥。这个小鬼头叫阿眉,比你小,是妹妹。我叫薛勇,今年十四岁,是你们的大哥。”
薛忱和薛蘅对望一眼,眼神里都充满了惆怅和茫然,又不约而同地在心底长长地叹息了一声。
山风吹动薛蘅的素服,她在薛季兰墓前跪下,深深叩首。众人这才从震撼中清醒过来,不约而同地随着她拜下。
礼罢,薛蘅回头环视天清阁诸人,又看了看两位秘书丞,目光沉静,道:“阁主一事,薛蘅过一段时间自会给大家一个交待。但现在我要去办一件很重要的事情,如果我回不来,阁主之位,由薛忱接任。在此之前,阁中事务皆由他来主持。”
姜延、谭长碧等人互望一眼,皆是满腹疑云。但现在薛勇败走,薛蘅也有让出阁主之位的意思,而且接任的是人缘极好的薛忱,便都说不出反对的话来。
薛蘅将两位秘书丞请到林中,从袖中取出一封涂着火漆的信,道:“烦请二位大人回京将这封信转呈陛下。”秘书丞忙双手接过,道:“阁主放心,我等自会将一切禀明圣上。”
出林后,薛蘅向薛忱大礼拜下,轻声道:“二哥,我去了,你多珍重。”
薛忱心中又是欢喜,又是伤悲,哽咽道:“三妹,你也多珍重。”
二人相视微笑,但眼里都含着泪花。薛蘅又抚摸了一下薛定的额头,再回头看了一眼薛季兰的石墓,毅然转身,在众人的注视下,飘然而去。
众人没有料到今日的祭扫竟会出现这样奇异的变故,议论纷纷地离了碧萝峰。
薛忱一个人静静地坐在墓前。风拂山峦,桃花飘香,他遥望山脚,似是痴了一般。
不知坐了多久,薛定忽然从山路上蹿过来,兴奋得手舞足蹈,大叫,“二哥!二哥!”
薛忱悄然拭了拭湿润的眼角,待薛定走近,脸一沉,道:“你若再不改这毛燥的性子,我就罚你扫一个月的庭院。”
薛定畏惧薛蘅,对薛忱却是不怕的,嘻嘻笑道:“二哥,这段时间咱们天清阁真是热闹啊,刚去了个姓谢的臭小子,又来一个大姑娘。”
薛忱一愣,道:“大姑娘?”
“是啊,她闯进我的桃花阵,口口声声说要见你。二哥,你见是不见?”
薛忱一下想不起究竟是何女子要见自己,薛定又道:“不过我看这位大姑娘脾气未免大了一点,还骂二哥你呢。说你不守信用,答应她要尽地主之谊,却将她困在桃花阵里…”
薛忱一听,立觉头大如斗,苦笑一声,“她怎么来了?”
“她是谁啊?”薛定无比好奇,凑近道:“大哥,看样子你和她挺熟的,你的相好?”
薛忱恨恨地敲了一下他的额头,“罚扫庭院三个月!”说着推动轮椅。
薛定抱着额头,跟在他身侧,咕哝道:“我又不知道她是你的相好,不知者不罪,二哥你干嘛要罚我?”
薛忱进了桃林,正见裴红菱坐在一株桃树上,将桃花不停扯下,恨声骂着,“死薛忱,臭薛忱,说话不算数,让你嘴上长疔,喉头生疮!”
薛忱揉了揉鼻子,苦笑道:“裴姑娘,嘴上长疔就罢了,喉头生疮可是绝症!”
裴红菱大喜,跳下桃树,冲到他面前,又急忙板起脸,道:“谁让你说话不算数?反正你是神医,什么病都能治好。”
薛忱一笑,问道:“裴姑娘,你怎么到孤山来了?”
裴红菱听这一问,不由张口结舌。
丹军南侵的紧急军报传入京城,涑阳震动。经过朝中连夜商议,仍由平王领兵出征,平王趁机提出,裴无忌多年与丹军交战,不如让他戴罪立功、上阵杀敌。景安帝也早有宽恕裴无忌的意思,自然顺水推舟,同意了平王的请求,将裴无忌和参与“哗变”的神锐军将士都从天牢里放了出来。
平王再上奏,说谢朗的“病”快痊愈,不如也让他重归军中,景安帝也准了奏。
谁知谢朗却已不在京中,平王向太奶奶一垂询,才知谢朗半个月前就去了孤山。他只得让裴红菱指挥大白,往孤山送信。
裴红菱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令大白听懂了自己的指令。可等大白飞走,她忽然生出了一股冲动,对裴无忌说怕大白中途有什么变故,自己要跟着才放心。于是这一跟,便跟到了孤山。
只是她虽打马急行,终究快不过大白,这厢大白和谢朗走了三日,她才抵达孤山。
此刻听到薛忱问自己为何来孤山,她一时也想不清楚是何原因,愣愣地站在原地,双颊绯红,扭捏了半天才道:“我、我就要随大哥回军中了。”
薛忱微愣,不明她为何突然冒出来这么一句。
裴红菱低下头,轻声道:“这一次上前线,我也不知道能不能有命归来,想到和薛神医相识一场,应该要来道别。”
薛忱轻轻地“哦”了一声。
裴红菱等了半天,不见他答话,讪讪道:“那…我走了。”她再等了一阵,仍不见薛忱说话,只好失望地挪动脚步。
走出十余步,忽听薛忱唤道:“裴姑娘。”
裴红菱急忙转过身。薛忱看着她期盼的目光,轻咳一声,道:“裴姑娘,此番两国交战,将士们必有伤亡,前线定然需要很多经验丰富的大夫。不如…不如我和你一起去前线吧,也算是为国家尽一份绵薄之力。”
裴红菱喜得心怦怦乱跳,连声道:“好啊好啊,那咱们就一路吧。”
薛忱露出为难的神色,道:“只是这样一来,我需要带药箱、医书,还要带一些药材…”
裴红菱忙道:“不怕不怕,我身子结实,我来挑!”
作者有话要说:人终于到齐了。
加油!象迭戈一样加油!
九六、刍狗万物
薛蘅离了孤山,一路向东北而行。未到平口关,便见有难民相携南下,待过了平口关,逃难的百姓已是成群结队、连绵不绝。
薛蘅向难民打听前方战况,却无一人说得清楚。有人说丹军主力正在攻打燕云关,有的则说已打到了幽州城下,又有人说丹军及各族联军兵分数路,军行神速,席卷岷山至白沙河一带。但众口一词的是:丹军十分残暴,烧杀掳掠,无一不为,虏骑所过之处,莫不绝户。
薛蘅一听,便知前方战况复杂,向这些难民也打听不出谢朗现在何处,只得依旧向北而行。难民们见她一个年轻女子孤身北上,莫不侧目。
这日到了渔州,城内一派兵荒马乱的景象,驻守这处的是东阳军,为首的副将薛蘅并不认识。她深夜潜入军营中探听,可连那名副将似乎也不知道平王主力现在何处。
薛蘅隐隐觉得,丹军此次作战方式与以往大不相同,加上有库莫奚等族联合作战,殷军现在竟似只有招架之功,而无还手之力。
她忧心忡忡地继续北上,经过的村庄已十室九空。这日黄昏遇到上百名残兵,薛蘅知道残兵败将招惹不得,虽然自己身有武功,并不畏惧,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便躲入灌木丛中。
从服饰来看,他们是孙恩的宁朔军。这些残兵骂骂咧咧,言谈间涉及到了平王及谢朗。薛蘅用心听罢,才知平王正和谢朗、裴无忌等人率大军守着金野,迎战丹王主力,命孙恩在岷山一带拖住丹王二子阿勒的叶捷军。谁知叶捷军凶悍异常,孙恩吃了败仗,节节后退。
薛蘅辨明方向,往金野而行,心中却有一丝纳闷:金野并无山川阻隔之险,似乎更有利于丹军铁骑作战,平王为何要选在此处进行阻击呢?
她将小黑放了出去,期盼它能觅到大白的踪迹,可小黑高飞多日,都未见大白前来相会。
薛蘅并未到过金野,凭着对舆图的记忆行路。这一日黄昏,她走到一个三岔路口,正犹豫不决,忽见东北方向黑烟飘荡,风中还传来一股血腥味,忙策马驰向右边的小路。
待她走到一个小村庄前,不由惊呆住了。只见整个村庄被烧成了焦土,一片残垣断壁,村口的水井边,数十具尸首都被砍去了头颅,有的还被开膛破肚,肠子流满一地。
水井不远处的一棵大槐树下,数名女子赤身裸体地仰倒在地,身上遍布被□的伤痕,也皆被割去了头颅,更有一人的双乳被齐整整地割下。
薛蘅浑身发抖,许久,才慢慢地走到那几名女尸旁边,颤抖着伸出手去,从一边拾起被扯烂的衣裳,想将她们盖住。可那些衣裳被撕扯得几近粉碎,哪还能蔽住她们□的身体?
她望着这几具女尸,只觉那些血淋淋的伤口宛如刻在自己身上一般,心中悲愤难言,泪水滚滚而下。
此时忽听到有人马喧哗的声音,她急忙跳上槐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