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亲眼看着身边的兄弟们一个个倒下,看着他们被丹族人践踏,看着他们一个个血肉模糊、却仍扑上去抱着敌人同归于尽。
王景、令狐骈、李勋,还有师叔提到过的雷奇。一个个鲜活的生命,就这样消失在血色霞光之中。
他们都是十七八岁的少年,都是他的同袍弟兄,都是那么生气勃勃、争强好胜的英俊儿郎,却都死在了丹族人的埋伏之下。
但就是这些少年,用他们的热血,以四千的兵力顶住了上万敌军,让丹族人伤亡惨重,并最终等到了平王大军的及时回援。
谢朗眼睛慢慢酸涩,便用手揉了揉,身上衣衫的味道似是更难闻了,缠在他的身上,如同―――
如同高壁岭的那个黎明,湿暑之气粘在每个战士的心头,让他们伏在丛林中时难过不堪。人人都在心中诅咒着那鬼天气,谁也没有意识到,那滞闷的空气,意识着上万人的埋伏,意识着山野间所有生灵的噤声。
有些不对劲!―――谢朗猛然睁大双眼,一边的大白也抬起头,它颈间的羽毛慢慢地张开来。
有什么声音,在划破清晨的山雾。那是来自地狱的声音!谢朗浑身绷紧,汗毛直竖!
大白拍翅而起,惊起一地泥屑。谢朗面色剧变,一跃而起,扑向旁边正熟睡的薛蘅。
他用力搂住她滚落在地,“嗖”地一声,怒箭挟着雷霆劲气,自他背后呼啸而过,“蓬”声响起,利箭没入岩石之中,箭羽剧烈颤动。
避过这必杀的一箭,谢朗又抱着薛蘅在地上几个翻滚,连续避过急雨般射来的十余支箭,待滚到山石后,才稍得喘息。
薛蘅早已清醒,滚动间迅速在身后铁盒某处按下,铁盒旁弹出一把短刃。她将短刃往他手中一塞,“拿着!”
谢朗接过短刃,箭势也停了下来。
山间有一瞬的平静,只有小黑与大白在空中急促盘旋鸣叫的声音。
二一、云海之鹰
箭入岩石,深达数寸!
这箭势太过骇人,二人蜷伏在石后,不敢探头查看。
大白的叫声忽然盛烈起来,还夹杂着其它鸟儿的鸣叫,却又不似小黑的声音。谢朗面色微变,转而苦笑,用极低的声音道:“看来是他们!”
“谁?”薛蘅以口形相询。
谢朗呵呵轻笑,“老相好。”
见他这当儿还在说笑,薛蘅瞪了他一眼。她用心听了片刻,微微松了口气,压低声音道:“从射箭的方位来估算,大概有五个人。但我听不到他们的声音,应当尚在十丈开外。”
谢朗点了点头。
薛蘅觉得以二人的轻功,避过十丈外的箭并不太难,先前只不过是被攻了一个措手不及而已。她下了决断,“趁他们还没有围过来,走!”起身向前方灌木林跃去。
谢朗未料她不等自己同意,说走便走,眼见她小半个身形已跃出大石,心中大骇,挺身前扑,如青鲤出水,将薛蘅扑倒在地。
薛蘅猝不及防,脸重重地磕在泥土之中。然而就在这一瞬,她也听到了破空的风声和谢朗的闷哼,感到他伏在自己背后的身躯剧烈地震动了一下。
她还没有从泥土中抬起头,谢朗已搂住她的腰,急速向右翻滚,一直滚到巨石后,才停了下来。
薛蘅一把抹去眼睛上的泥土,入目正见谢朗左臂上插着一支白翎箭,箭羽还在微微颤动,一丝血线蜿蜒淌下。而他也脸色煞白,牙关紧咬。
她的左手紧捏成拳又放开,便要拔箭。
谢朗迅速格开她的手,靠着巨石喘气道:“是狼牙箭!不能拔!”
薛蘅心尖没来由的抽了一下,却没法将声音放软,反而怒道:“到底是什么人?!”
谢朗左臂火烧似地疼痛,冷汗涔涔而下。他的声音也开始颤抖,倒象从牙齿缝里一个个字迸出来的一般。
“云—海—十—二—鹰!”
薛蘅下意识地抬了抬头。碧空中,大白、小黑与一只大鸟斗得正酣,那是一只灰鹫,那种在北方苦寒之地纵横宇空、俯瞰一切生灵的灰鹫。
天清阁有处秘室,只有阁主和一位司詹才能进入。
每年,这位司詹总会将这一年内搜集到的所有信息记录在册,并将册子放入秘室之中,供阁主翻阅。
这些信息,从宫廷政治到文武百官,从天下纷争到百姓生活,甚至连哪里的县官今年讨了第几房姬妾,都应有尽有、包罗万象。
薛蘅继任阁主以来,还没有见过这位司詹。她只知道有这么一个人的存在,也知道司詹之位历代自相传授,不受阁主的限制。
她所要做的,就是每年将天清阁的两成收入拨到某个钱庄,然后在司詹每年的册子上写下“已阅”二字;当然,她若对哪方面的情况感兴趣,也可在册子上写下,一段时间后,司詹便会将搜集来的讯息留在秘室之中。
薛蘅不知道这位司詹手下有多少人在为天清阁办事,也想不太明白,这些人的存在,对天清阁的意义是什么。
因为,继任阁主的那一夜,她从娘手中接过阁主之印,进入秘室,抬头看到的,便是悬挂在墙上的条幅。
条幅上,青云先生用他一贯清瘦峻峭的笔法斜斜地写着:
“凡阁主者,需心术端正、淡泊名利,不得插足江湖,不得入朝为官,更不得干预政事!”
祖师爷既有这样的遗训,为何还要留下司詹这么一股力量呢?
薛蘅心疼每年的那两成收入,那能多接济不少百姓,可她也没法废掉这股力量,只得按例拨银,按例翻阅司詹留下的各种讯息。
她清晰地记得,在某一年的册子上,司詹用颇为诙谐的笔法介绍了“云海十二鹰”。
“昔有老者,纵横漠北云海高原,鲜有敌手,自号‘云海老人’。某日,老人穷极无聊,下山游玩,遇雪崩,被埋雪中数日之久。
“恰逢丹国大王率兵经过,将老人挖出,其时老人已僵硬如铁,兵者欲将其丢入雪谷,丹王喝止。三日后老人醒转,戏言丹王护他三日,他必将护丹王三十年平安。
“奈何老人天年将至,遂走遍丹国境内,收养了十二名弟子,十男二女,皆以‘羽’为姓,色为名。
“云海老人因材施教,对这十二名弟子倾囊相授,五年后西归,临终前命弟子前往丹王军中,二十五年内护王平安。
“十二人奉其遗命,至丹王宫中,击败丹王身边所有高手,丹王大喜,封为‘云海十二鹰’。
“自此,云海十二鹰称雄漠北,丹王倚之如左膀右臂。十二鹰谨遵老人遗命,凡有对王不利者,纵千里之远,一律诛杀。
“草原诸民畏惧日深,有孩童啼哭,恐吓之:云海十二鹰来了。啼止。”
“小谢啊,怎么看见姐姐来了,你反倒当了缩头乌龟?出来吧,咱们姐弟叙叙旧情。”
女子柔媚的声音似从四面八方传来,打断了薛蘅的思绪。
这声音娇媚入骨,缠绵绯恻,就象柔软的丝线,将人的心一圈又一圈地缠绕住。薛蘅面颊忽然红了起来。
谢朗却是吃过大亏的,女子一开口,他便吸了口气,令灵台澄明,又急握上薛蘅的手,在她虎口处用力掐下。
薛蘅醒觉,正要将谢朗的手甩开,他已快速在她手心写下几个字,“我引,你走。”
薛蘅快速抽回手,摇了摇头。
谢朗苦笑了一下,大声道:“翠姐姐,小弟对你也思念得紧,奈何小弟这一身臭得很,不好意思见姐姐,且容小弟洗个澡,再来与姐姐共叙鸳梦,如何?”
他口中胡说八道,却继续抓过薛蘅的手,在她掌心写道:“羽青来了,不引开他,没人能逃得脱。”
羽青!
薛蘅面色微变,没有料到天下第一神箭手、不离丹王左右的“云海十二鹰”老大,竟也为了《寰宇志》,千里迢迢来到殷国。
她看着谢朗的左臂,面上涌起了一丝愧疚。
女子娇笑连连,“哟,小谢,还洗什么澡啊,那是男人味。姐姐我最喜欢闻男人味,若是一日不闻这味道,可一日都睡不着。”
薛蘅听到这种话,心生厌恶,竟有想呕吐的感觉。见谢朗要跃出去,一把拉住他,发狠道:“我去!”同时伸手去解背上的铁盒。
脚步沙沙,渐渐清晰。
谢朗知羽翠等人正借说话之机步步逼近,而羽青则不知潜在何处,只待二人露头,便难逃他那雷霆般的一箭。
他在北境与丹军交战三年,吃足了云海十二鹰的苦头,更在一次巡边之时,险被这羽翠迷倒。所幸他练的是童子功,定力过人,智计迭施,才没有“失身”于羽翠。
至于羽青的箭术,那是连裴无忌也闻之色变的。
在丹王与平王对决的最关键一役中,谢朗将薛季兰相赠的“麒麟片”镶在平王的铠甲中,令羽青必杀的一箭没有得手。平王成功将羽青引开,裴无忌才得击败丹王主力,丹军不得不全线退回丹境。
先前箭势一出,他便认出是羽青亲来夺书,云海十二鹰到了五位,自己和师叔,还能逃出生天吗?
只有引开他们,才能让师叔有一线机会,带着《寰宇志》逃生。
他挣了一下,薛蘅却不放手。情急下,谢朗将胸前衣襟用力撕开,薛蘅不及移开目光,看得清清楚楚。他的肋下,一个箭疤赫然可见,正中更似剜去了一块肉,狰狞可怖。
她默然不语。谢朗左臂疼得似要断裂,他压低的声音也带了几分狠决之意:“男子汉大丈夫,有仇就得报!”
薛蘅却仍不松手,道:“要走一起走!”
“不引开他,一个都走不脱!”
“我去引开他!你带着《寰宇志》走!”
“不行,我去!”
两人说得低沉而急促,俱都血往上冲,谢朗更是急得额头青筋直暴。
听到羽翠等人的脚步声越来越近,薛蘅冲着谢朗一瞪眼,将解下来的铁盒塞到他怀中,怒道:“我武功比你高,我去!”
谢朗一梗脖子,将铁盒丢回她身上,低吼道:“我比你了解他们,我去!”
薛蘅再将铁盒塞给他,咬牙道:“我是师叔,你听我的!”
谢朗左臂鲜血仍在不停流淌,急痛下,只觉眼前这个女人如此不可理喻。他在骁卫军中说一不二,军令如山倒,没人敢象薛蘅这般不听号令。他怒气上涌,猛然伸手,将薛蘅按在巨石上,逼到她面前,身子几乎要压到她的身上,狠狠道:“我是男人!你少废话!”
说话间,他双目圆睁,喉结滚动,袒露着的胸膛肌肉贲张,一股强烈的气息自身上散发出来。
薛蘅被他按在巨石上,正要反抗,闻到这股气息,竟莫名的浑身发软。迷糊中,她抬头仰望谢朗,正见他下巴处青茬一片,喉结高突,滚滚而动。
她慌忙移开目光。这,还是那个十七岁的跳脱少年吗?
她尚未清醒,谢朗已将铁盒往她怀中一塞,急跃而出,朗声笑道:“翠姐姐,别来无恙?”
二二、铩羽
薛蘅闭了闭眼睛,又睁开来,面无表情地拾起铁盒。
谢朗迎风而立,笑容灿烂,望着正慢慢逼近的羽翠等人,道:“翠姐姐可越来越漂亮了。”
身着绿色衣裳的羽翠眼波轻横,啐道:“小谢这张嘴,真正让人爱不得也恨不得。”
“还不都是翠姐姐的功劳。”谢朗调笑道。
羽翠笑得花枝乱颤,她身后的矮子不耐道:“少发骚!办正事!”
羽翠知十弟羽赭因为是侏儒,长期的自惭形秽养成了暴戾乖张的性子。她有心留谢朗一命,将他收归裙下,便在身后做了个手势。
羽赭、羽白、羽赤都停住了脚步,看她要如何诱薛蘅出来,让潜在树上的老大羽青完成必杀一箭。
羽翠幽幽地叹了口气,哀怨道:“小谢,你就是嘴巴说得漂亮,你摸摸良心,可真有一刻想过姐姐?”
谢朗听到薛蘅正慢慢向巨石边缘挪动,嘴角勾起,“天地良心,我天天念着姐姐。”
羽翠轻抚鬓边乌发,斜眼看着他,“这话姐姐说才对。这不,一听说大哥要来看你,死命也跟着来了。你养了只白雕,姐姐为和你配成一对,也只得千辛万苦养了只灰鹫,也幸亏它看到了你的白雕,姐姐才能与你重逢。”
谢朗瞟了一眼天空,见大白和小黑与那灰鹫打得十分激烈,笑道:“我说姐姐怎么能找到这里来,原来都是它的功劳。”
羽翠眼珠一转,笑盈盈道:“是啊。姐姐用心良苦,可谁知你,有了阁主姐姐,就把翠姐姐抛到脑后了。你这一路和薛阁主卿卿我我、郎情妾意,又深夜同眠------”
石后似有树枝被踏碎的声音,谢朗惟恐薛蘅恼怒之下冲动行事,忙喝断了羽翠的话语,“我与师叔清清白白,你休胡说!”
他不知羽青潜在何处,眼下惟有将其箭势引向自己,才能令薛蘅有一瞬的时间逃生。他将手伸向怀中,深深看了羽翠一眼,语调饱含情意,“我这有一样东西,姐姐看过后,便会明白小弟的心意。”
羽翠虽然高度戒备,但也被他这一眼看得稍有恍惚。谢朗说话间又不动声色地踢出一颗石子,她听到声音,本能下低头去看。
谢朗知机不可失,抽出短刃,急扑向她。
他身形方动,羽赭等人也动了。棕、白、红三道身影齐齐扑来。
谢朗知神箭羽青对五妹羽翠十分宠爱,定不会见死不救,便对羽赭三人的攻势视若无睹,毫不躲闪,手中短刃直取羽翠心口。
闷哼声、箭矢声、怒喝声同时响起,震破山间的晨熙。
不过是兔起鹘落之间。
谢朗扑向羽翠。
羽赭三人手持兵刃攻上。
谢朗短刃就要刺中羽翠的一瞬间,箭矢破空而来!
箭矢刚出,石后蓝影一闪,没入灌木林中。
谢朗短刃落地,“蹬蹬”退后几步,跌坐在巨石旁,反而避过了羽赭三人的招式,但他的右臂上,再中一箭!
听到箭声的一瞬间,谢朗瞥见蓝影微闪,知薛蘅终于借机逃走,心中舒畅。他双臂中箭,无法动弹,依住巨石,喘着气呵呵而笑。
一个青色身影自远处松树上飘落,面色如铁,显是对薛蘅逃脱恼怒至极。
羽翠低下头,轻声道:“大哥。”
羽青并不看她,负着他那闻名天下的劲弓慢慢走向谢朗。
谢朗双臂剧痛,眼前模糊,鲜血自嘴角一丝丝渗出,但却得意地笑着,看着一步步走近的羽青。
羽青铁着脸在他身前数步处停住,缓缓道:“谢将军,看来,你只有替薛阁主去见阎王爷了。”
谢朗觉得双臂定是已经断了,却还想着再拖延羽青一阵,好让薛蘅逃得更远,便支撑着站起,摇摇晃晃,笑道:“羽兄天下第一神箭,谢朗三次受教,不过如此。”
羽青冷哼一声,道:“翠儿。”
“大哥。”
“去,杀了他!”
羽翠不敢违抗,抽出长剑,一步步走向谢朗。
谢朗却忽昂起头,瞪着羽青,道:“羽兄,你是我最尊重的对手,来世我再与你沙场对决。但我谢朗七尺男儿,绝不能死于女子之手。请你成全!”
羽翠停住脚步。羽青则负手凝望着谢朗,许久,他将手一摊,接过羽翠手中长剑。
谢朗欣慰地笑了笑。他眼前渐黑,只凭着最后一口气努力支撑,不愿在这个宿敌面前倒下。
羽青终于走到谢朗身前,将剑尖抵在他胸口,木然的面上慢慢逸出一丝笑意:“没拿到《寰宇志》,能拿到谢将军的人头,倒也不枉走这一趟。”
谢朗大笑,断断续续道:“原来、我-的人头竟-这么值-------”
话未说完,风声响起,巨石后忽然弹出一根细绳,卷上谢朗腰间,谢朗往后便倒。
就在他倒地这一刹那,一支袖箭从巨石后悄无声息地射出,“噗”地一声,没入羽青心窝。
羽青正蓄势将长剑刺入谢朗胸口,听到风声,已来不及收力躲闪。他身躯一震,满面不可置信之色,低下头去,望着心窝处的袖箭。
羽翠四人骇得魂飞魄散,扑了上来。
“大哥!”“大哥!”
谢朗倒地后,便被那细绳拖住,身不由己向巨石后滚去。那边羽翠等人刚扑到羽青身边,他已被薛蘅拎住腰带,投入茫茫丛林之中。
羽翠等人哪还顾得上追赶,急急将羽青扶起,羽青却已眼神涣散。
羽翠大哭,羽青听到她的哭声,喘了口气,艰难道:“翠儿,告诉老二,师父遗命,就靠你们去完------”
他身子微挺,吁出一口长气,再无声息。
惟有一双褐色的眼珠,仍然圆睁着,望向一碧晴空。
谢朗跃出去,和羽翠调笑的时候,薛蘅便迅速脱下外衣,包了一块大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