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蘅望着崖下丛林,“只要我军派出数十人埋伏在这崖顶,待你左翼援军悉数进入烟藤林,他们射出火箭。烟藤遇火则燃,生出浓烟,你这一千多人,不被烧死也得被呛死。”
谢朗沉默了一瞬,笑道,“崖下陷阱有限,我中军两千,至少可突围一千,仍可与左翼合攻你军。”
薛蘅蹲下,运力在崖边扳了一块崖石,呈片状。谢朗接过细看,片刻后面色一变。许久,他才出声,语带凝重,“可我左翼毕竟有一千五百人,还是稍占优势。”
薛蘅微叹,“师侄,你久经阵仗,当知士气最重要。在右翼困于火林、主力被崩塌的崖石埋没的情况下,你的左翼还能抵住我方发起的雷霆一击吗?”
谢朗傲然一笑,“我骁卫军的兄弟,个个都不怕死。不管战况如何,军令一下,他们绝不会退缩一步,定与你军血战到底!”
崖风飒飒,他当风而立,肃然望着薛蘅。那份从目中透出的锋芒,让薛蘅微微眯了一下眼睛,又慢慢移开视线。
她遥望南方,缓缓道:“若是我方这一千人,是由剑南穆燕山及他手下十八虎将率领呢?”
谢朗禁不住微吸了一口气,却不再说话,面色凝重地望向南方。
二十年前,津河大洪灾,生灵涂炭。津河平原的上百万民众纷纷南下逃难。他们携家带口,一路南下,越过津南平原、越过天险济江,最终到达了济江以南的千里沃土。
这其中,就有出生在燕山的稚童―――穆燕山。
穆燕山逃难途中与父母失散,带着幼妹在剑南城以乞讨为生。他小小年纪便表现出了非凡的统领才能,很快就成了小叫化子们的头领,不畏当地恶霸势力,屡为穷人出头,也因此得了个外号“穆化子”。
其后数年,济江以南形势风云变幻。由于大量北方难民的涌入,当地陷入混乱之中。各世家贵族、各族裔为了维护财产,开始蓄养武装势力,打击敌对派系、镇压难民。加上济江以南本就是少数族群聚居的地方,各族群之间因信奉不同、争端不断,也屡起战事。南方,渐渐形成了军阀割据、各占一方的局势。
远在涑阳的殷国朝廷,慢慢失去了对济江以南的控制,朝廷法令、旨意、州衙,形同虚设。
穆燕山十五岁那年,不知何故得罪了剑南城势力最大的军阀洪氏,带着十余人逃入深山老林之中,占山为王、落草为寇。
昔日跟随穆燕山行乞为生的小叫化们闻风而至,数百人便在剑南山的天门洞相依为命、劫富济贫。洪氏家族屡派精兵围剿,却次次大败而回。
就在这一次次的反围剿中,穆燕山势力逐渐强大,终于在最关键的一役中击溃了洪家军。
穆燕山控制剑南后,颁布了一系列安民的法令,令士绅丧胆、百姓称快。他以剑南城为根据地,不断扩充其势力范围,渐渐成为了济江以南最不可忽视的一派军事力量。
十年来,殷国朝廷也屡次派兵南下,试图镇压叛贼、收复南方。但正因为过了济江便是穆燕山的地盘,朝廷大军屡次都折损严重、无功而返。
加上殷国一直在北方与丹族激战,国力损耗严巨,只能眼睁睁看着南方国土一寸寸落入叛军之手。
谢朗遥望南方,轻声道:“师叔,你方才所说这一役,莫非就是穆燕山率一千人,斩杀洪氏数千大军的天门山之役?”
“正是。”薛蘅微侧头,见谢朗眉头微皱,唇边不由涌起一丝冷笑,“师侄莫非怕了不成?!”
谢朗转头,迎上她的目光。他眼神澄澈,神情坦然,毫无躲闪与畏惧,轻声道:“我不是怕,师叔。真正的男儿,就应该不畏生死,将这一身热血洒于战场之上。”
他再望向南方,神情肃然,“我不是怕,我只是对这个对手很尊重。一个高手,若是当世再无可与他对决之人,那该是何等孤独之事。”
他微踏前两步,站在崖边,仰望晴天白云,朗声道:“迟早有一天,我谢明远,要与他穆燕山,在战场上一决高低!看谁才是这当世最杰出的将才!”
他越来越大声,说到最后,声音清亮、气势凛然。恍若面前就有千军万马、漫天烟尘,他要持枪纵马、浴血杀敌。
山风拂来,将他的声音远远的送开去,满山春色,在他这句话下越发灿烂。
天空中有一个黑点在不停盘旋,似是山间的雄鹰,在振翅翱翔。
春风拂面,谢朗站在崖边,仿佛有种乘风飞翔的感觉。薛蘅盯着他看了片刻,微哼一声,转身继续前行。
谢朗忙转身跟上。薛蘅走了很久,才忽然说了一句,“你现在还不是穆燕山的对手。”
谢朗问道:“师叔,您见过穆燕山吗?”
“没有。”
“那―――”
薛蘅很严肃地望向谢朗,“师侄。”
谢朗正容拱手,“请师叔赐教。”
薛蘅似是比较满意他谦逊的态度,嘴角勾了一下,闪过丝笑意,又迅速平复,说道:“你记住:穆燕山这个人,极擅先隐藏实力,迷惑对手,但一旦他发动攻击,那就是雷霆一击,将对手彻底歼灭,不留丝毫余地。”
说完,她不再看谢朗,继续前行。
谢朗将她说的每一个字都用心记住,又一路细想。等翻过了一座山头,薛蘅坐在路边歇息,他才凑了过去,满面认真之色,“师叔,我想好了,如果和穆燕山交战,得以不变应万变。”
走了这么久,不见谢朗出声,薛蘅也没在意。这刻见他这神色、这话语,竟是一直在琢磨自己那几句话,不由微带讶色看了他一眼,“你说说。”
谢朗极好兵法,又在北疆与丹族作战三年,积累了不少经验。此刻与薛蘅说起行兵布阵,虽然饥肠辘辘,却越说越精神。一番切磋,他发现薛蘅于兵法一道,竟似不输于任何一位将军统领。大部分时间是他在提出作战的方法,薛蘅说得不多,但只要她一说,必切中要点,让他得费些时间来思考,再改变行军策略。
二人这般“舌战”,竟似各自指挥着千军万马,沙场对敌。你按兵不动,我就引蛇出洞;你迂回作战,我就分段截杀;你调虎离山,我就瞒天过海。
这样边走边说,天近黄昏,二人才找到一处山洞歇脚。谢朗也不感饥饿,又
摆起了石头阵。直到薛蘅从附近打来山泉水,他仍蹲在地上摆弄着石头。
薛蘅低头看了片刻,慢慢将水囊递到他面前。
谢朗抬起头,见她望着自己,神色不再象前段时间那般冰冷,反而带着些许柔和,不由愣住。
薛蘅见他不接,柔和的神色顿时转为了不耐,将水囊往空中一丢。谢朗忙接住,猛灌几口,又指着地上的石头阵,“师叔,您看这样,可不可行?”
薛蘅唇边慢慢有丝笑意,“说来听听。”
“是这样的―――”
谢朗眼神越来越亮,离薛蘅也坐得越来越近。说着说着,他感到内急,边起身边道:“师叔,先停停,咱们等会再说。”
薛蘅正想说出新的布兵方法,见他竟要离开,便问了一句,“你去哪?”
谢朗随口答道:“方便方便。”急匆匆出了山洞。
他方便的时候,脑中灵光一闪,又急匆匆跑回来,一屁股坐在薛蘅身边,摆弄着地上的石子,兴奋道:“师叔,我可以来一出水淹七军―――”
话未说完,他忽觉气氛不对,抬头一看,薛蘅已坐开很远,靠在石壁上合目而憩,脸上似有恼怒之色。
谢朗大奇,想不明白又是何处得罪了这位脾气古怪的师叔,他不敢去打扰,只得闷闷呆在原地。
他“水淹七军”的妙计不能说出,这一夜憋得十分难受。好不容易等到天亮,等薛蘅醒来,便又凑上前去,“师叔,你看我那水―――”
薛蘅瞪了他一眼,并不搭话,大步出了山洞。二人重新上路,谢朗见她始终不开口,只得闷着头跟在后面。
走了许久,薛蘅终于轻声说了句,“你以水攻,难度太大。”
谢朗一喜,追上前与她并肩,问:“为何?”
这一重新开战,便又是大半日。二人渴了就喝些山泉水,饿了就挖些树根充饥。谢朗由防守渐转为进攻,薛蘅思考的时间渐长,话语也渐多。谢朗逼得急了,她也会亲自摆下石阵,以作演示。
谢朗有时不服,在旁指手划脚,薛蘅便会将眼一瞪,谢朗碍于她的长辈威严,只是悻悻收声。不过她也马上会耐心地讲出道理,与他分析一番,这一日下来,谢朗受益良多,竟不亚于实地作战。
天近黄昏,二人正说得兴起,雕鸣声划破长空。谢朗大喜,低哨一声,大白和小黑欢天喜地扑了下来。
自跳桥逃生之后,薛谢二人在丛林中潜行了一段时间,与大白、小黑便失散了。此时见它们终于找来,谢朗十分欣喜。但他一直是很严厉地训化大白,所以也只是伸手抚了抚它的颈毛。大白则亲热地用头拱他的胸口,谢朗笑着低头,耳中忽听到一句十分轻柔的话语,“到哪玩去了?弄得这么脏。”
“到哪玩去了?弄得这么脏。”
这声音带着三分疼爱、三分温柔,还有三分嗔责,谢朗恍恍然以为回到了涑阳的谢府。幼时的自己在外面玩了一身泥回来,几位姨娘惊天动地,太奶奶则会微笑着扯过自己,这般问。
可太奶奶的声音,终究是有几分苍老的,不会象这个女子的声音这般轻柔。这声音,就象春天的水草,蔓蔓滋生,摇摇曳曳,直缠入人的心底。
谢朗缓缓抬头,见薛蘅正将小黑抱在怀中,低头和它说话,右手则一下下,自头顶至双翅,轻柔地抚摸着它。
夕阳从西边照过来,将她的人笼罩在一片淡金色之中,她嘴角有着淡淡的笑,这一份笑容,让她的脸显得生动起来。
就象,云朵自碧空悠然飘过,象翠湖畔,春风吹落樱花似雨。
原来这个古板师叔,只要不板着脸,这样笑起来,还是挺好看的。
谢朗在心中嘀咕了一声,目光又不自觉地扫了扫薛蘅的身材,忽然遐想:她身量看上去和三姨娘差不多,要是穿上自己给三姨娘买的那件浅绿色的绣花裙,又涂上五姨娘喜欢的胭脂,再―――
二十、遇险
正胡思乱想之际,“咕噜―――”他肚中传出一连串抗议的声音。
薛蘅嘴角笑容还未完全收去,抬头道:“我也饿了,可这里确实不好找东西吃。”
谢朗心中暗骂自己的胡思乱想,略带尴尬笑道:“不怕,既然大白回来了,这个重任就交给它。”
薛蘅抬头看了看天色,“天快黑了,大白也找不到猎物的。”
“只要没有全黑,大白便可捉到猎物。”谢朗颇为骄傲地夸口。
薛蘅嘴角扯了扯,并不说话。
谢朗少年气盛,当初桊养大白时,便存了些日后有机会要寻小黑晦气的心思。可再见到薛蘅,便要有求于她,不敢稍有得罪,寻仇大计也只得搁于一旁,眼见大白和小黑日渐亲密,他若有若无的这份心思无法排解,颇为郁闷。
此时他存心要让大白的风头压过小黑,便拍了拍胸口,“我敢打赌:半个时辰内,大白绝对可以捕来猎物交给我。”
他发出手令,大白歪头看罢,拍翅飞向布满晚霞的天空。
小黑也欲跟上,薛蘅将它按住,继续给它梳理着颈间的片羽,小黑被抚摸得极舒服,眯着眼睛,不再动弹。
二人在一块巨石下歇息,四周群山环抱,寂静无声。晚霞一点点黯淡下去,大白仍未回转,谢朗坐立不安,不时抬头望着渐渐黑沉的天空。
薛蘅瞥了他一眼,不再说话,靠着石头闭目养神。小黑则在她身边跳来跳去,一时去啄她的衣角,一时又用爪子扒弄着地上的泥土。
眼见最后一缕霞光就要消失,谢朗等得心焦,欲待站起,羽翼轻滑,大白疾如流星,从天而落。
它的利爪上,正抓着一条垂死挣扎、近三尺长的乌梢蛇。
谢朗喜笑颜开,笑骂道:“你个小子,差点让你老子打赌输了,还算不赖!”
他笑着伸出右手,正待接过乌梢蛇,大白却羽翅轻拍,跃向一边正扒弄着泥土嬉玩的小黑。
乌梢蛇“啪”地一声,落在了小黑面前。
小黑吓了一跳,往后跳开。大白用爪子将奄奄一息的乌梢蛇往它跟前扒弄,喉间“咕噜咕噜”地叫着。
小黑侧着脑袋,盯着乌梢蛇看了片刻,再伸出右爪扒拉了几下。蛇动也不动,小黑便失了兴趣,跳到一旁,继续玩弄泥土。
谢朗的右手停在半空,脸上笑容也僵住,过得一阵,他咧开的嘴角才慢慢收回原状,可已扯得肌肉微酸。他心中大恨,用力拍向大白的头,低声骂道:“你个死小子!真不给你老子长脸!”
大白扑闪着翅膀躲开,跳到小黑身边。
谢朗弯腰拾起乌梢蛇,眼角瞥向一边的薛蘅。见她依旧闭着眼睛,似是没有看见刚才这一幕,才放下心来。
夜风习习,火堆烈烈。谢朗熟练地将蛇开膛破肚,把内脏丢给一旁玩耍的两只鸟,还是忍不住用力拍了拍大白的头。大白似是十分委屈的样子,叼着蛇胆远远跳开,待小黑跟过来,它又将蛇胆供奉在了小黑面前。谢朗再度为之气结。
等蛇肉被烤得“炙炙”响,香气弥漫,薛蘅终于睁开双眼,坐了过来。
谢朗割下一块蛇肉递到她面前,她并不客气,也不道谢。两人狼吞虎咽,一条大蛇,不到片刻便都落了肚。
吃完,谢朗拍了拍肚子,站起伸展了一下双臂,忽然闻到身上有一股难闻的气味。这才想起自落水逃生以来,数日不曾洗澡,不曾换衫,河水、汗水、泥水混杂在一起,难怪这么一股酸馊味儿。
他自幼锦衣玉食,四位姨娘更是在他的衣着打扮上花足了心思,出则貂裘锦冠,入则绫罗绸缎。
及至后来入了军营,有时战事紧张,来不及换洗军衣,或是炎炎夏日,身上也会发出这么一股子汗馊味。可那毕竟是在军营,周围都是粗豪的男子汉,没人计较这些。而现在,身边是个年轻女子。想当初谢朗为了给平王的秘密基地“珍珠舫”打掩护,装出流连花丛的风流样儿,经常出入烟花温柔之地,虽然并没有“风流”之实,但多多少少也学了些讨好女孩子的温柔手段,“风流”之名倒也不全是虚构。唐突佳人的事,他是不愿干的。眼前这女子虽然性情乖僻,算不上是啥佳人,但总归是个女子。他怕薛蘅闻到自己身上的臭味,便不着痕迹地坐开了些。
再过片刻,这馊味竟似越来越重。谢朗难以忍受,想起来时见到山谷间有处小溪,又想到逃了这么几日,已脱离了险境,便走到薛蘅身边,又怕她闻见,再退开两步,轻声道:“师叔,那边有条小溪。”
薛蘅摇了摇身边的水囊,听着还有大半壶水,递了过来。
谢朗迟疑了一阵,低声道:“师叔,我去去便回。”
“去干嘛?这里不是有水吗?”薛蘅抬头,眉间稍有不耐。
谢朗终究无法当着一个女子的面说出要去洗澡的话,只得悻悻坐回原地。
薛蘅大为不解,不知他究竟弄什么名堂,盯着他看了一阵,见他再无动作,便慢慢合上了双目。
火堆渐暗,谢朗见薛蘅已闭目运功,想着时机已到,不虞她看见,悄悄地脱下了外衫。
刚要解下内衫,风声响起,谢朗往后一躺,薛蘅手中树枝已指向他咽喉。但她并不看他,头扭向一边,冷冷道:“穿上!”
谢朗正为了大白不争气之事而郁闷,此时见薛蘅这般强势压人,想起她以前对自己的种种“欺压”,积了很久的怨气发作,倔犟道:“不穿!”
薛蘅明白了他先前的意图,又羞又恼,涨红了脸,怒道:“你穿不穿?!”
谢朗慢悠悠地解着内衫衣带,口中道:“师叔,虽然你是长辈,可也没有不许师侄一辈子不脱衣服的道理吧?”
薛蘅手中的树枝微微颤了颤,谢朗眼角瞄见,心中得意,但也怕她恼羞成怒,解衣带的动作便慢了些,同时暗暗蓄力,随时准备应付她的新招数。
薛蘅却收起了树枝,闭着眼睛坐回原处,淡淡道:“谢师兄是坤字系的,与我本不是正宗师兄妹,我也不是你的什么正牌师叔,你当然不用听我的话。但你堂堂骁卫大将军,说过的话、打过的赌,总会认帐吧?”
谢朗一愣,道:“那当然。”
“那好。”薛蘅嘴角不自觉地露出一丝笑容,缓缓道:“你先前让大白去寻吃的东西,可是赌输了的。”
谢朗急道:“哪里输了?!大白明明是赶在天黑之前抓了蛇回来的。”
薛蘅睁开眼,瞥了他一下,“你先前是如何立的赌约?自己再重新说一遍。”
“我说:我敢打赌,天黑之前,大白绝对可以捕来猎物交给―――”谢朗张口结舌,再也说不下去。
“交给谁?”薛蘅却不放过他,紧逼着问。
“交给――我―――”谢朗大恨,狠狠瞪了大白一眼,可大白早已和小黑并头而眠,浑没看见主人这剜刀子似的一眼。
“你堂堂大将军,输了便是输了。”薛蘅唇角嘲弄的笑意抑制不住地加深。
谢朗无奈,只得将衣衫穿上,嘴里嘟囔道:“穿就穿。男子汉大丈夫愿赌服输,难道你还能管我一辈子穿衣服、脱衣服不成?”
他忽想起薛蘅也是几天没有换衣服、没有洗澡,难道、她身上就没有臭气?想到此,他不由自主地抬头看向薛蘅。
黑暗中,薛蘅也正好转头看向他,两人视线相触,竟不约而同地心头猛烈跳了一下,又都赶紧转开视线,谁也没有再说一句话―――
春天的夜晚,山风和着泥土草叶的清香,淡淡拂过山峦。
天地间静悄悄地,只偶尔听见风拂过树叶发出的飒飒轻响。因薛蘅习惯每晚练功至深夜,谢朗便先睡,待她子时收了功,他再来值守下半夜。
可他这一觉睡得极不安稳,总觉得被什么压迫着喘不过气来,梦中辗转翻身,忽然惊醒,猛地睁开双眼,急速坐起。
薛蘅正好收功,见谢朗神情戒备地听着什么,便也凝耳听了听,片刻后道:“是山鸟飞的声音。”
谢朗却修眉微蹙,再听了阵,道:“师叔,你听!”
薛蘅再听了听,并不在意,“就是山间的鸟在飞,不是人的脚步声。”
谢朗却还在听,压低声音道:“师叔,你觉得象不象是有人经过山林,将鸟惊飞的声音?”
薛蘅很有把握地摇了摇头,“不象。若是人经过山林,将鸟惊飞,鸟儿应当是成群飞起,声音当会更大。现在的声音,只是一两只鸟飞的声音。”
谢朗服她之能,便压下心头疑虑,道:“师叔,你睡吧,我来值守。”
“嗯。”
可能是先前惊醒的缘故,谢朗总觉得心绪不宁。他一直处于高度紧张的状态,直到天空中露出薄薄的晨熙,才渐渐放松下来。
火堆早已熄灭,大白和小黑正并头而眠,薛蘅也发出悠长的呼吸声。一切显得这么的宁静,谢朗却觉得这份静谧似曾相识。
他忽然想起了两年前的高壁岭之战。那也是这样的一个黎明,他奉平王之命带着四千名骁卫军埋伏在高壁岭,只待裴无忌将丹族左忽喇王的大军诱至金光滩,平王主力将其击溃,左忽喇王败退至高壁岭,再由他这四千精锐发动最后一击。
谁知军中出了内奸,左忽喇王只让小部分人马迷惑着殷军的主力,大军则早就埋伏在了高壁岭四周。
他带着人马天黑时分就抵达了高壁岭,但丹族人并没有即刻发动围击,而是选在天将亮未亮、殷军防备心理最为松懈的时候,发动了总攻。
那是一场以肉搏肉、以血拼血的恶战,他带着骁卫军的四千人,拼死抵抗着潮水般涌来的丹族过万大军。
杀伐声冲破黎明的熙光,空中的晨霞仿如染成了血红。
那场战役,将高壁岭变成了修罗地狱,无情的杀戳让整个山谷都在呻吟和战栗。其后长久的夜晚,谢朗从梦中惊醒,还是难以忘却那漂浮在山涧中的血光和堆积如山的尸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