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里之外,甫清醒的殷悟箫狠狠地打了个喷嚏。
白灿慌忙来到她身边,关切地问:“是不是有什么不舒服?”
殷悟箫怔怔地看着白灿忧心的脸孔,忽然扑哧笑起来。
白灿愣愣地瞪着她,然后皱起眉来:“姑娘这不是消遣我么?”
殷悟箫也不理会他,只是自顾自地笑,那笑容慢慢扩大,逐渐变成了捧腹大笑,她笑得喘不过气来,眼泪都流了出来。
白灿这才觉得有些不正常。
殷悟箫仿佛乐极生悲一般,笑着笑着就大哭起来,她掐着床沿,伏在床上,一边哭一边大骂:“白灿!你个杀千刀的,你给我吃了什么?”
为什么她竟似全然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一般?那轻微的一点情绪竟然泛滥成灾,控制也控制不住?
白灿也是惊诧莫名,他呆呆地看着她,直到她慢慢止住泪水,方才递上绢帕。“我…我也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他想了想,又问:“姑娘,你怎么会知道我的名字?”
殷悟箫擦拭泪水的动作顿住:“白大哥,我是水无儿。”
白灿的回应是,望着殷悟箫的脸,呆若木鸡。
殷悟箫于是叹了口气,原原本本地将事情讲给他听,包括与尹碧瞳和百里青衣之间的纠葛,却并未提及自己乃是殷大小姐。
白灿呆立良久,方才消化下这震撼的事实,用颤抖的手指指着她:“原来你就是那个在醉墨楼门口把我带走的女子!我明明记得带我走的是翠…你…”他猛然双手抱胸,“你可曾对我做过什么?”
殷悟箫捧着头:“你这个丧尽天良的,你该问我你对我做了什么。”
白灿面如土色:“我…我对你做了什么?”
殷悟箫瞪他:“你要非礼我,我便拎起再方便不过的铜盆把你打了一顿。”
“就这样?”
“就这样。”
白灿十分宽慰地扶着椅子,颤颤巍巍地坐下。“打得好,打得好。”
殷悟箫双手交握着审视他:“你是不是该把你和你那翠翠的事情向我交待一番?”
白灿嗫嚅了一番,乖乖交代了。
原来白灿之所以会伤心流连青楼,是因为那日树林中翠笙寒在水中下药,他毫无防范,便在树林中一觉睡到天明。待他醒来之后,翠笙寒已踪迹全无。
“你可是真心喜欢她么?”殷悟箫严肃道。
白灿点头:“那是自然。”
“你这种花心浪子的喜欢,能值几个钱?”殷悟箫不屑。
白灿怒道:“谁是花心浪子!我白灿的毕生理想就是娶一个老婆,生一堆孩子,再没有其他了!若不是摊上一个爱逛窑子的师父,我怎么会落到今天这样名声扫地的下场!”
“你师父?”殷悟箫讶道,“你不是自学成才么?”
“哼,若不是那老不死的非要一个当采花大盗的徒弟…”
殷悟箫忍笑,她开始好奇白灿的师父是什么样的奇人了。她很想告诉白灿,就算没有你家师父,单单是你那张脸,也不像个纯情少男的样子。
实在没有想到,这人居然是个空心的萝卜。
“翠姑娘她给你下了什么药?”殷悟箫故意问。
白灿目光顿时闪烁不定,脸色红得如煮熟的虾子。他答得飞快:“蒙汗药。”
殷悟箫冷笑。
白灿道:“我们南下去寻她吧。”
“我们?”殷悟箫怔愣看他。
“你自然要替我寻回翠翠的。”白灿十分理所当然地道。
“为什么?”殷悟箫睁大眼睛。
“我们难道不算是朋友么?”
殷悟箫词穷。
“白大哥,你要是想死死不了,会怎么办?”
“呸呸呸,你这遭殃的孩子,说什么呢?我不想死,一点也不想。”白灿双目圆瞪。
殷悟箫面上现出淡淡的哀愁:“如果这样都死不了,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白灿微笑:“我看,无论是百里青衣还是尹碧瞳,都不会轻易让你死的。你倒是个福气的女人。”
殷悟箫轻叹了口气,没有说话。
七日后,殷悟箫与白灿已身在湖北境内。
“天要黑了,该找家客栈留宿才是。”殷悟箫推一推白灿。
白灿朝她眯眼笑道:“找什么客栈,你难道不知道,宇文世家就在湖北么?何况,最近江湖上最大的热闹就要发生在宇文世家,怎么可以不去看?”
“宇文世家?”殷悟箫皱眉,想起宇文家青面獠牙的老夫人和那两个天香绝色的姐妹。“宇文世家能有什么热闹可看?”
白灿大奇:“你竟是真的不知道。黑玉神女石漫思半月前遭人暗算,你不知道?那暗算她的人据说就是宇文世家的老夫人,你不知道?黑玉神女扬言要上门清算,你不知道?”
殷悟箫恍然醒悟:“原来是这一件。”她笑道,“宇文世家的老夫人多么德高望重,怎么会去暗算一个江湖小辈?就算真的暗算了,又哪会有什么热闹可看。”
“只要有黑玉神女的地方,就一定有大热闹可看。这位石大姑娘可是一位实实在在的妙人啊。”白灿意犹未尽地咂砸嘴。
殷悟箫失笑:“你这浪子有有新的目标了么?把你家翠翠抛在脑后了?”
白灿慌忙赌咒发誓:“我心中自然是只有翠翠一个人。”
两人径直来到宇文府,府前站了一群带刀的江湖客,大门口的石狮子旁边站着一个黑胡子管家,拈着支毛笔在一本东西上记着什么。
“绿帽子周七?黄老鸹沈大?这是什么名号?江湖上从来没听过的。两位慢走,不送。”黑胡子管家哼了一声,摆摆手,便有宇文府的护卫挺身上前,“请”走了周七和沈大。
白灿在一旁解释:“宇文世家以乐善好客出名,其实是江湖上最大的冤大头,只要江湖上有名号的人,都可以来讨一口饭吃。”
黑胡子管家忽然叫了一声:“哎呀呀,原来是容少侠,真是闻名不如见面。您的英姿如天神降临,又如狂风万里,哗啦啦地刮过来呀呵呵,您里边请,里边请。”
果然是洛阳容府的容居峰和他的妹妹容秋蕊。
殷悟箫失笑,宇文家还真是势利眼。不过被江湖客们这样吃下去,宇文世家如今还没有被吃垮,实在是个奇迹。
“两位,可有名号啊?”黑胡子管家慢悠悠踱到白灿和殷悟箫面前来。
白灿十分风流倜傥地一揖:“在下指逍遥白灿。”
“指…逍遥?”黑胡子被玉面朱唇的青年公子朗朗的笑意闪了一闪。好容易回过味来,叫起来:“你不就是那个神偷么!好小子,偷到宇文府来了!”
“谁说我是来偷东西的?本公子今日不做生意,乃是专程来拜访宇文老夫人的,还不快去通报?”这宇文府的少女们丫鬟们怎么还没有哭着喊着排山倒海的涌过来呢?
黑胡子管家像见鬼一样转身奔了进去,片刻之后,又奔了出来:“我家老夫人说了,像你这种鸡鸣狗盗之辈,我们宇文家一点也不欢迎。”他非常有傲骨地哼了一声…小胡子一翘一翘的。
白灿脸上青一阵白一阵的。
这时大门后忽然传出浑厚的嗓音:“看在老夫面子上,就让他们进来吧。”
这个声音!白灿整个人忽然剧烈地颤抖起来。殷悟箫惊讶地拍拍他:“你怎么了?”
白灿咬牙切齿:“没什么。”
黑胡子管家却面色一变,蹦了起来,换上一副黑胡子压脸脸欲摧的笑脸:
“章老爷子,您怎么替这个贼说话呢?”
四川章家的老爷子章柏通手里团着两个玉石球走了出来,满面的灰白胡须被挤压在皱纹里,笑容作风流倜傥状。
殷悟箫一愣,上回在绝色楼的时候没有发现,怎么这章老爷子的笑容和白灿竟是一样一样的。
章老爷子摆了摆手:“神偷指逍遥,怎么能是普通的贼呢?快让他们进来吧,有什么问题,我和老夫人说去。”
黑胡子管家犹犹豫豫地掂量了半天,想到连德高望重的章老爷子都发话了,终于咬咬牙,把白殷二人让进了府中。
第八章 去年今日杏墙西(三)
进得府来,章柏通慈祥地拍拍白灿的肩膀:“小子,今天若不是我,你可就要露宿街头了。”
白灿丝毫不领他的情:“难道我没有银子么?难道这城中没有客栈么?”
章柏通脸上有些难堪,然而他竟吭也不吭便忍了下去,又笑道:“客栈哪有宇文府住得舒服?况且,明日的那场热闹,你舍得不看?”
白灿冷冷看他一眼:“真是多承了您章老爷子的情了,原来宇文老夫人也是您年轻时候的相好啊。”
章柏通灰白的胡子剧烈地颤抖,他本来也不是什么好脾气的人,一听这话终于爆发了:“奶奶的你个小兔崽子,老子给你三分颜色你还开起染坊了?宇文老婆子比老子足足大上十几岁,谁他妈的跟她是相好?”
殷悟箫无语地看着这一老一少唇枪舌战,忽然抛出一句:“原来你们早就认识的。”
章柏通与白灿互看一眼,十分有默契地撇过脸去:“谁跟这(老)小子认识。”
殷悟箫微微笑,这两人必是认识的,而且关系还不浅。她不动声色道:“你们这样有默契,我初时还以为你们是师徒俩呢。”
白灿顿时激动地道:““我哪里像他的徒弟?像他这样的老不修,哪里配有徒弟?”
章柏通也怒了:“做我的徒弟有什么不好?”他冲着殷悟箫大声道,“丫头你看看,这小子被我训练成一个好好的翩翩浊世佳公子,要相貌有相貌,要功夫有功夫,江湖上的姑娘还给他取了个名字叫什么‘夏夜逍遥醉偷心’,他还有什么不满意的?”
“人家教徒弟都是往正道上领,你教徒弟却教成个小偷和花心大萝卜,我的名声都是教你给弄坏的,你还好意思说?都是强迫你我穿白衣服,你知道白衣有多难洗!多难洗!”白灿涨红了脸,几乎要滴出血来。
“你小子也不想想,那么多姑娘喜欢你,还不都是多亏了师父我么?”章柏通从腰里摸出烟袋锅子对他的脑袋狠狠一敲。
“死老头!”白灿抱着脑袋哀嚎起来,“你再用那烟袋锅子敲我一回,我就把它撅折了扔到岷江里去!”
“你敢!”
“我怎么不敢!”
“你个小兔崽子!”
“…”
殷悟箫笑得眼泪都流出来了。太…他娘的好笑了。难怪上次在绝色楼章柏通以言语挑衅白灿,白灿气急败坏。这两人在江湖上都是以爱好寻花问柳出名,性格也都豪爽豁达,想不到竟然是师徒关系!
笑啊笑啊,她的情绪又止不住了,白灿和章柏通两人都停止了争吵,张口结舌地瞪着这个狂笑不止的女人。
“有那么好笑么?”白灿委屈。
我这究竟是怎么了?殷悟箫抱着肚子笑得流泪。
章柏通叹了口气:“丫头,我知道我老爷子收的这个徒弟脑子有点问题,可是你这样笑,我老爷子多没面子呀。”
据白灿自己叙述,他的身世,十分地凄苦。
他本是一个普普通通幸幸福福的乡户人家的孩子,八岁上忽然天降大灾,爹娘饿死了,他是被乡亲们你一口我一口接济着养大的。他在十岁以前,都过得相当单纯和平淡,直到有一天,一个不要脸的死老头来到了村子里。
时至今日,白灿仍然对那一段往事耿耿于怀:“这老头毁了我一生的幸福!他诓我说只要当他的徒弟便可以有吃有穿有老婆,没想到竟是培养了我十年,让我当一个小偷!”
“呃,章老爷子也不算骗了你么,你看你如今,的确是有吃有穿有老婆呀。”殷悟箫呵呵地笑。
“什么有吃有穿有老婆?奶奶的老子一日不偷就没有饭吃,整天还得穿着名贵的白衫飘来飘去。江湖上人人都知道老子爱逛青楼,有哪个姑娘愿意嫁给我?老子一辈子就这么毁了,就是为了满足那个死老头的恶趣味!”白灿越说越气,直气得浑身发颤。
殷悟箫默然。章柏通虽然常常做出些不正经的举动,但是本质上仍然是一个名门正派德高望重的老爷子,究竟为什么要把自己的徒弟养成这个样子呢?
她眯起眼睛:真是十分地耐人寻味啊。
章柏通十分权威地磕了磕烟袋锅子,冷笑:“小子,你现在后悔,晚了。”
殷悟箫陪笑:“章老爷子,您怎么会碰巧在宇文府呢?”
章柏通饶有兴致地上下打量了殷悟箫一番,也不回答她的问题,反而绕了个弯子:“丫头,你姓水?”
“是。”
“你能让这小子留在你身边,可见有几分本事。”
殷悟箫干笑:“那是因为他害怕。他害怕他一旦不在我身边,我就死了。”
章柏通愕然大笑:“丫头,有气魄!谈情说爱,要的就是这种以命相拼的架势。”
殷悟箫这才发觉章柏通彻底搞错了她的意思。
“您误会了,我和他不是您想象的那种关系…”她看起来像没有男人就活不下去的女人么?
“哦?那是哪种关系?”章柏通打趣地望着她。
这种事,果然只能越描越黑。
殷悟箫满头黑线,只想撞墙。
“丫头呀,我家徒弟这样风流倜傥的男人很抢手的,你可要抓紧呀,要不就被别人抢去了。”
“老爷子,其实…您何必非要白灿当个风流倜傥的花心大萝卜呢?我觉得,安分守己的男人也很好呀。”
“好什么?俗话说,男人不坏,女人不爱不是?”
“可是…您看青衣公子这么个不近女色的,不也很受小姑娘们欢迎么?”
章柏通神秘地摆摆手:“他喜欢的那个不喜欢他,小姑娘再喜欢他有什么用。”
殷悟箫瞪眼:“您是说,青衣公子心中真的有爱慕的姑娘了么?”
章柏通得意道:“你当青衣公子为什么弄个青衣绝对出来?不过是因为人海茫茫,找不着人家小姑娘身在何处,只好弄了个对子来引人家上钩。只是引了六年了,人家还是不理他。”
殷悟箫怀疑地撇撇嘴:“这事儿您怎么会知道?”
章柏通一抖烟袋:“老夫当然知道!当年他被那小姑娘骗得连裤子都找不到,还是飞鸽传书叫我给他送的衣裳…”他蓦地捂住嘴,恼火地拍拍硕大的脑袋。完了,青衣公子的秘密就这样被他给泄露出来了。
噗!正在喝茶的白灿一口茶水喷了好远。
“你们两个,什么都没听见!”章柏通把烟袋锅子往桌上一敲,凶神恶煞地威胁。
殷悟箫和白灿两人乖巧地点点头,面面相觑。
可怜的百里青衣。
殷悟箫面容淡定,脑子里却忍不住勾勒出百里青衣赤身裸体在荒野里等待章柏通来送衣服时的窘态。
百里青衣那个时侯,会是什么表情呢?该不会还是一副闲庭信步老神在在的样子吧?
真的是很难想像啊。
唔,她真是太恶毒了。
章柏通清了清嗓子:“把你们脑子里那些不干净的不健康的不清白的思想都给我清一清,仔细听我说。”
两人咳了一声。
“明天就是石漫思拜访宇文府的日子。宇文府的两位小姐已经从京城快马赶来了,听说百里府的人随后也会到。前些日子漠北穹教再入中原,据说也是往湖北方向来了。明天宇文府可能会有大事发生,倘若出了什么乱子,你们两个要竭尽全力阻止。”
白殷二人张着嘴巴指着自己的鼻子:“我们?我们拿什么阻止?”
白灿哇哇乱叫:“我的长项是轻功!轻功!你要我去阻止当今江湖上最顶尖的高手?我逃跑还差不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