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悟箫也僵笑道:“老爷子,我更糟,我根本不会武功…”
章柏通眼珠一斜:“干什么?维护江湖的安定团结,是每个江湖人应尽的本分,就算拿命来拼,也是应当的。”他目光谴责性地射向殷悟箫:“你肯为了那个小子去死,就不肯为了整个武林和平去死么?”
殷悟箫一脑门子的汗。“谁…谁说我要为那个小子去死了?”武林和平?真正爱好和平,就不该练什么武!
“这个事不仅关系到江湖和平,关系到你师父我的终身幸福!关系到你师娘的终身幸福!”
“死老头,师娘十年前就去世了好不好?”
“小兔崽子,就不许你师父换个新的?”
“你这些年也没少换哪,什么满月堂的春花姑娘,半月轩的秋棠姑娘…”
“我打死你个小兔崽子!”
殷悟箫捂唇轻笑。
有些人,就是可以活得单纯快乐。
她不可以随便羡慕的,越羡慕,越痛苦。
她站起身来:“你们慢聊,我出去走一走。”
“你身子不好,不要出去乱走。”白灿拉住她。
这一拉,竟从她袖中掉出一件东西。
殷悟箫面色丕变。
第八章 去年今日杏墙西(四)
七月十四,百里青衣率百里寒衣与百里府护卫赶往湖北宇文府。
百里青衣原本是无意插手宇文世家与石漫思之间的纠葛的。黑玉神女虽然行事嚣张,但是并没有做过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情,会扬言到宇文府捣乱,多半也是看不惯宇文老夫人的霸道顽固,要加以戏弄。
可是自从接到了穹教南下的消息,莫说是宇文家两姐妹,就是百里青衣也十分忧虑。穹教在中原的仇家,除了乔帮之外便是宇文世家了。
宇文世家之所以男丁稀少,就是因为二十多年前宇文姐妹父执辈的男人都被穹教下了“昙微七夜歌”的剧毒。
这“昙微七夜歌”并不立时致命,却能让男人们都活不过三十岁,而且在剩下的时日里只能夜夜欢歌,手舞足蹈。他们天明才能歇下,天昏又立刻药性发作。宇文世家的男人们,包括宇文姐妹的父亲,在数年内都断断续续地死去了。
宇文家目前和宇文姐妹同辈的只有一个男性,名唤宇文雪阑,是宇文姐妹的堂弟,年仅十二,身体虚弱,原因多半是父辈身上的余毒未清,遗传到他身上了。
这些年来,宇文老夫人无时无刻不想着向穹教报这深仇大恨,无奈膝下只剩宇文红缨可以习武,她又曾答应过百里青衣之父百里蝉,永世不入漠北寻仇。是以宇文世家报仇无门,积怨愈深。
如今穹教倾巢南下,还一路往湖北而去。仇敌已然上门来了,以宇文老夫人的性格,不拼个鱼死网破,怕是绝不会善罢甘休。可是宇文世家想报仇,却没有报仇的实力。
是以宇文姐妹在接到穹教南下的消息之后,立刻决定星夜兼程赶回湖北,竟也不与百里青衣商量。百里青衣不及阻拦,只得紧随其后南下。
“宇文老夫人真恨不得想把两个孙女都嫁给你,来让你替她报这不共戴天之仇呢。”百里寒衣如是说。
百里青衣淡笑:“你若是喜欢其中的哪一个,大哥我就为你上门去求娶。想必宇文老夫人会十分乐意的。”
百里寒衣慌忙摆手:“你这是要害死我呀。宇文家的人实在不是省油的灯,娶她一个女儿,非要把性命都搭给他们家才行,也只有栖云兄才敢冒天下之大不韪。”
百里青衣见他如此惶恐,轻笑着摇摇头。他素来不会说别人的坏话,纵然心中有什么不好的评价,闭口不谈也就是了。
“话说回来,栖云兄对宇文大小姐不是一往情深么?怎么不随我们一同南下?心上人有难,他应该是第一个坐不住的人,他一向恨不得为宇文家当牛做马的。”
百里青衣将目光投向远方沉沉的暮霭中:“他自然有他的计较。”
百里寒衣盯着百里青衣,看了一会儿,低头笑笑:“大哥,有时候我以为我看得清你,有的时候又发觉,你的心思离我们这些人依然这么遥远。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有一个人能够看清你的心里都在想些什么。”
百里青衣一怔:“我自然是在想该如何解决宇文府和穹教之间的恩怨。”
百里寒衣挥挥手:“我相信你一定有了解决的办法了。”
“你就对我这样信任?”百里青衣苦笑。
“我不是信任你,而是这十年来,你从来不曾让爹和我们兄弟失望过,更不会让天下人失望。”
百里青衣默然。
他这一辈子,真的没有让别人失望过么?
可是为什么他自己一想到那个人,就那么失望?在那个夜晚,她走出小酒馆的时候,在那个黄昏她被带离他身边的时候,他觉得自己是个很没有用的人。
他们骑马在驿道上徐行,忽然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从前方由远及近,不过几个气息吞吐的功夫,远处便出现了一个策马狂奔的身影,那身影稍近些,赫然是熟悉的艳红色。
“红缨姑娘!”百里寒衣惊呼。
惊呼间,百里青衣已由马背上遽起,棕色靴尖轻点马首,便向宇文红缨的方向掠去。不过瞬间,他宽大的袍袖便托住对面马背上摇摇欲坠的宇文红缨,将她安全护住,送回地面。
宇文红缨紧咬着满口银牙,剧烈地喘息,一张绝艳花容已然扭曲。她攥住百里青衣的袖子便不肯撒手,一双惊慌的大眼睛盯住百里青衣,叫道:“青衣哥哥,救她,救她!”
百里青衣望向宇文红缨来的方向,警戒之色顿现。他展开肩臂,将宇文红缨格挡在身后,问:“你们遇上什么人了?”
宇文红缨不停地吞咽口水,犹然惊惶的往来路张望,然而触到百里青衣坚定而沉稳的眸子,她的情绪慢慢稳定下来。
“可是碰到穹教的人了?”百里青衣大胆猜测。
宇文红缨惊讶的瞪着他,拼命点头。
百里寒衣连忙上来接手,把宇文红缨护送到一旁休息。百里府十余名护卫纷纷握住剑柄,严阵以待。
“翠玉姑娘怕是落在穹教手里了。”百里寒衣轻拍着宇文红缨的背部,忧心道。
百里青衣点点头,剑眉深锁。他缓缓踱步到大路中央,负手迎风而立,似在等候着什么。青色衣袂在靴边轻拂,挺立的背影悠闲而随意,然而百里寒衣却可以看出,他由内而外散发出来的警戒。
这一群身经百战的百里府护卫,无需多言便领会了现今大敌当前的情势,而百里青衣这一站,足以教他们心中一定。
百里青衣定定的立着,静听。
片刻,十余骑快马飞奔而至。塞外的烈马骁勇高壮,马蹄卷得驿道上烟尘激荡。
一阵急促的马嘶,这十余骑快马在距离百里青衣不过三丈的距离停下。为首的黑马上端坐一名紫衣中年女子,身材修长,形貌昳丽,五官较中原人深刻许多。
百里青衣仰头看她,轻轻拱了拱手。
中年女子一愣。
她眉毛既长且浓,有一双极其锐利的眼睛,那眼睛似乎可以看穿人的胸膛,看清人心脏的形状,在人背后的墙壁上留下眼刀。她的眼睛,带着百里青衣从未见过的狠意。
“百里府青衣公子?”她微愕地探问,带着浓重的塞外口音。
百里青衣颔首。
中年女子傲然抬了抬下巴,单手一撑马背,跳下马来。她穿着紧身劲装,曲线毕露,这一跳,优雅美丽,更显示出她绝佳的武学造诣。
百里青衣眸光暗了一暗,已然明白对方的实力不在自己之下。木菀风二十多年前便是穹教教主的继承人选,如今的武功,绝对能够跻身当世高手中的前三名。
“木教主,晚辈百里青衣,这厢有礼了。”他不卑不亢。
木菀风轻哼:“你爹百里蝉当年,便是这样装腔作势。你和你爹一个德行。”
百里青衣神色不变:“家父已去世多年了。”
“什么?”木菀风失声,“百里蝉死了?”她垂首喃喃道,“我竟不知道。他这样的人物,居然死在我的前头。”
“家母去后,家父本就对人生没有太多留恋。”
木菀风轻笑道:“你娘不过是个小村姑,难得你爹对她这样死心塌地。连无忧侠女阮无忧,他也不放在眼里。”
百里青衣淡然一笑:“木教主,无忧侠女也已去世二十年了。”
“怎么会!”木菀风似是受了很大的打击,倒退两步,蓦然苦笑,“不过二十多年,这些故人,竟都已经不在了么?”
“请节哀。”百里青衣冷眼看着神色凄苦的木菀风,她的伤心彷徨,不似作假,难道穹教教主和中原正道的百里蝉、无忧侠女,二十年前竟是朋友?思及被掳的宇文翠玉,他将疑问藏在心里。
“宇文家的大小姐,是否被您手下之人扣押?”
“那两个丫头是宇文老贼婆的孙女?难怪有这样的胆子敢暗算本教主。”木菀风晲向百里青衣。这两个年轻女子一个武功平平,一个根本就身无武功,居然趁夜潜入她房中意图暗杀她,她怎肯轻易放过?
“你百里家的规矩,我多少知道一些。所谓人不犯我我不犯人,这两个丫头敢在我木菀风头上动土,我自然不能轻饶。看在你爹面上,我奉劝你,不要插手此事。”
百里青衣皱眉。定是宇文两姐妹在途中遇上穹教众人,新仇旧恨冲脑,便不自量力地贸然偷袭,此事多半还是宇文红缨的主意。否则以木菀风堂堂教主之尊,怎会和两个小姑娘一般见识。
宇文红缨胡闹,宇文翠玉却并不像个不明敌我高下的人,怎么也跟着宇文红缨胡闹?
他在心里默默叹气。宇文世家毕竟是三大世家之一,这两个姑娘又是从他百里府出来的…更何况储秀山庄婚宴,他还欠宇文翠玉一个交待。
这事情实在麻烦,可是他又不能不管。头疼,头疼。
“这两位宇文姑娘对您多有冲撞,晚辈在此替她们赔个不是。可是她们并没有对教主造成伤害,还请教主高抬贵手。”
木菀风还未回答,便听到宇文红缨在后面怒叫:“青衣哥哥,这女人就是杀我爹,杀我叔伯的凶手,我宇文家绝不会与她善罢甘休!”
木菀风莞尔:“你看看,就算我肯高抬贵手,他们两个也未必肯受我的人情。”
百里青衣默然。看木菀风的态度,是断然不肯轻易放人的了。
在此处和穹教发生冲突,实为不智,可是把宇文翠玉留在穹教手里,只怕会遭遇不测。
看来不动手是不行了。
“如此,木教主就休怪晚辈冒犯了。”
木菀风讶然:“你要和我动手?”
百里青衣退后一步,做了个请的手势。
木菀风眸中迸出激赏:“你这后辈倒是很有胆量,不愧是百里蝉的儿子。这样吧,你若肯以自身受我一掌,我便放了那姓宇文的丫头,如何。”
众人俱是一惊。
百里青衣垂眸:“如此甚好。”
宇文红缨尖叫起来:“青衣哥哥,不要上这女人的当!”
木菀风是何等人物?莫说一掌,便是一个指尖也能随便去掉一条人命啊!这两人公平相搏,百里青衣还有胜出的可能,可是要这样平白先受人一掌,只怕…
“不必多言!”百里青衣声音转为严厉,他向着众人高声道:“二十多年前,家父和前辈达成协议,穹教与中原的冤仇,一笔勾销,再不言复仇之事。如今宇文家动手在先,自然要承担责任,晚辈愿代宇文家承受。”
木菀风目光灼灼地盯住百里青衣:“很好。想不到中原的年轻一辈,竟有你这样的人物。”
百里青衣展眉:“前辈,请动手吧。”他话中,颇有几分视死如归的味道。
木菀风妩媚一笑:“那我就不客气了。”
众人皆屏息。
谁也不知道,这一掌打下去,结果会如何。
宇文红缨的眼眶里,忽然淌下一滴泪来。她永远无法理解百里青衣的所作所为,他常常像个傻子,又像个无所不能的神。就像此刻,她再次觉得,百里青衣和她之间,像是千里万里一样遥远。
第八章 去年今日杏墙西(五)
众人凝视着青衣公子,个个都木然而立。
木菀风长叹了一声,道:“把那个宇文丫头带过来吧。”
片刻之后,宇文翠玉苍白着脸颊,被一个穹教教徒从马上推搡下来。宇文红缨摇晃着跑过去,一把抱住她,痛哭起来。她知道,今天如果没有遇上百里青衣,她这姐姐的命便保不住了。若真是这样,她一生也不会原谅自己的莽撞。
木菀风那一掌,是结结实实拍在了百里青衣身上。那一掌,不是普通的一掌,而是穹教秘技灭魂杀中臭名昭著的“灭魂第七式”。
木菀风苦笑:“整个江湖,能受我灭魂第七式还面不改色的,也只有你百里青衣了。”她蓦地有些心灰意冷起来,引以为傲的灭魂杀竟然在一个小辈面前受挫,难道真是长江后浪推前浪,如今中原青年一代的人才,已非她可比?
百里青衣浅笑:“前辈的独门秘技果然非同反响,若不是前辈手下留情,晚辈已死在当下了。”
木菀风一哼。手下留情?她根本是卯足了十二分的力道。
“我们走。”她上马,扬鞭。
“前辈!”百里青衣却唤住她。
“妙手毒姝玉楠儿,前辈想必十分熟悉吧?可否将所知相告?”
木菀风头也不回:“叛教之人,不足向外人道。”
“此人可是死于百问神医之手?”
木菀风沉默片刻:“…也可以这么说。”
“妙手毒姝有一独门毒药,名曰‘求不得’,教主可知道应该如何破解?”
木菀风侧脸:“我为什么要告诉你?”
百里青衣肃然:“前辈此次入中原,是为了找寻贵教的《灭魂绝杀》和《圣毒经》吧?”
木菀风不语。
“前辈虽然练过灭魂杀,可是似乎也只练到第二层而已,为什么不练第三层呢?是不是还有什么秘诀隐藏在原本的经书里?晚辈或许可以帮前辈这个忙。”
木菀风深吸一口气,冷笑:“这个忙,只怕你帮不上。”
“要练到灭魂杀第三层,必须要受烈火焚心之苦。这痛楚非正常人能够承受,故此我教教主身边必须要有一样东西,才可稍减烈火焚心之苦,顺利练到灭魂杀第三层。这东西,连《灭魂绝杀》原本里,也是没有记载的。”
百里青衣沉默了。
半晌,他忽然从怀里掏出一物,递上前去。
“教主所说的,可是此物?”
木菀风淡淡地扫过一眼,这一扫之下,惊得无以复加。她万万想不到,竟会在百里青衣手上看到此物!
“你…你怎会有…”她手指颤抖,指着那东西。饶是她历尽无数诡奇之事,此刻竟也说不出话来。
这是她穹教的圣物,多年之前已经丢失。她今日告诉百里青衣,还是第一次向人提起,这宝贝竟然就在百里青衣手上,这需要怎样的巧合才能够成就啊?
百里青衣神情晦明晦暗。
居然真的是它。
此物,据说是一个落魄浪人多年前在洛阳徐家当铺当掉的东西。当铺主人徐大德,就是因为随身携带这样东西,被“无痕”杀手芳颜醉杀死。芳颜醉受“无痕”主人之命,得了这宝贝,又被百里青衣擒住。百里青衣问不出她身上哪一件东西才是“无痕”主人索要的东西,只好设下一个圈套,诱尹碧瞳取走此物。尹碧瞳将此物藏在殷悟箫身上,殷悟箫又误打误撞地遇上百里青衣,把东西交还给了他。
百里青衣握了握那宝贝,道:“前辈若肯将‘求不得’的解法相告,晚辈便立刻将贵教至宝归还。”
木菀风盯着那至宝,蓦地叹了口气:“‘求不得’的解法,我可以告诉你。可是你想解毒,还需去找一个人。”
“前辈是说百问神医宣何故?”
木菀风高深莫测地一笑:“百里青衣,我教中至宝,本是一对的,如今你手上,只有一个。何时你找到了那另一个,我再告诉你‘求不得’的解法也不迟。”
百里青衣手中,赫然是一个玲珑的血玉坠。
白灿盯着殷悟箫袖中掉下的东西,咦了一声:“好精致的血玉。”
章柏通凑过来一看,面容微变。
“丫头,你身上怎会有这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