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答他的,只有血泪。
“放开她!”另一个声音陡然劈落。
那青色衣袂随风凌乱,自天而降。一股沉稳的气势自下冉冉上升,将四周包围得密不透风,饶是尹碧瞳这样的高手,也定了定神,方才能稳住身形。
“百里青衣。”尹碧瞳定定地道。
百里青衣静立着,如孤傲的鹤。沉静的气劲在他周围数丈起伏不定。
“尹碧瞳,放下她。”
尹碧瞳微笑,恶作剧一般:“我为什么要听你的?”他对着怀中诱哄,“小殷呀,我们走,不要理这个愣头青。”
他话音刚落,百里青衣掌风已至。
“你这算是偷袭么?”尹碧瞳呀呀叫起来,抱着殷悟箫,轻巧地躲过。
百里青衣也不说话,双掌连连出击,让人毫无喘息之机。尹碧瞳抱着一个人,却还能够高低跳跃接连闪避,就像一只巨大的绿色蝙蝠。
“百里青衣,你疯了么?”尹碧瞳桀桀怪笑。
百里青衣眸光冷冽:“尹碧瞳,今日我若是任你带走她,我就不是百里青衣。”
尹碧瞳长长的睫毛随风抖动,他把殷悟箫轻轻放在地上,微笑着走开:“看来我要先解决你,才能带她走了。”
宇文姐妹与百里寒衣等人赶来,正遇上这一场大战在即。
宇文红缨惊叫了一声,她慌忙拉住百里寒衣:“青衣哥哥能赢他么?”
百里寒衣很想说能,可是他实在也没有把握。
宇文红缨喊道:“青衣哥哥,小心啊!”
百里青衣却置若罔闻。他全副的注意力都在那地上蜷缩的女子身上。他只看得到她,痛苦的她。
一只带血的手拉住了尹碧瞳的绿袍,他低头,看到伏在地上的女子血红的眼。
“不要…”
百里青衣眸色闪了闪,周身气劲减弱。
尹碧瞳奇异地看了百里青衣一眼。
“小殷,你跟谁走?”他难得地主动询问起她的意见。
殷悟箫死死瞪着尹碧瞳:“我不要跟他走…”
尹碧瞳眉宇间绽出笑意。
“…更不要跟你走。”
他的笑意僵住。
殷悟箫牙齿剧烈地打颤,喉中不断发出铿铿之声,她忍到极致,忍无可忍,终于迸出凄厉的惨叫:
“啊!”
她一双手紧巴着墓碑,伴随着这一声惨叫,她竟硬生生从墓碑上抠下一小块碎石来。她本是没有内力的人,这一抠,她十指的指甲全部由根部断裂,十指血流如注。然而,十指的疼痛比起她胸口不断爆发的剧痛,又算得了什么?
她清秀的五官扭曲且染血,身子在地面上蜷曲扭动,惨叫声在空旷的销魂坡久久回荡。
百里青衣与尹碧瞳两人见了此等景象都失声叫起来:
“小殷!”
“殷…!”百里青衣紧紧握拳,脸上的震惊无以复加。
那是一双撩筝弄笔的手,那是一张吟词作赋的口,那是一个本应在青莲池上素衣执卷,笑论古今的女子。
这样的痛楚,不知道她这三年经历了多少次。
百里青衣自幼便觉得这江湖就是他的家,是他的责任,是他的一切,今日却恍然觉得,江湖是如此可怖而罪恶的地方。
他快速上前两步,将殷悟箫的身子拉起,抬手注入源源不断的内力。
余人见到他这样的举止,都目瞪口呆。
尹碧瞳乃是当世的高手,武功未必在百里青衣之下。此刻百里青衣大敌当前,却兀自将内力输给他人,实在是不要命的做法。然而百里青衣满心所想的,却是要尽自己的全部能力,只要能减轻她一丝一毫的疼痛也好。
尹碧瞳任由百里青衣越过他走向殷悟箫,却没有拦阻。他整个人仍处在震惊之中。
他这一生经历过无数痛楚,他的双手双脚都曾经被折断过又重新安回去,他觉得他对于疼痛的理解已经到达了一种无人能及的高度,可是他却完全不能理解,这样一个娇生惯养的女子,为何能忍受如此的剧痛整整三年?
尹碧瞳猛然坐下,将一手搭上殷悟箫的另一个肩膀。百里青衣和他互递一个眼色,竟都了解了对方心中所想,便将全部身心都贯注于消除殷悟箫的痛楚上。
旁观的人全都愕然了。
这一正一邪的两个当世的顶尖高手,竟头一次地携手来救一个人?
殷悟箫在剧痛之中,滚滚泪下。
她只是想安静的死去而已。
求之不得,不得有欲,不得有念,不得有情,不得有爱。欲方盛则痛始,情愈甚则苦疾愈甚。
背后两股浑厚的内力温柔地灌入她体内,让她的身体更能够承受痛楚带来的伤害,却丝毫没有减缓痛楚本身。
她在泪眼迷蒙中,依稀见着一个白色的身影惊慌地奔过来。
“带…我…走…”她向那白色身影伸出一只手。
世界,在她眼中崩塌。
第八章 去年今日杏墙西(一)
肠断,
绣帘卷,
妾愿身为梁上燕,
朝朝暮暮长相见,
莫遣恩迁情变。
“妾愿身为梁上燕啊…”面容清奇的中年女子负手立在小舟的最前端,江风吹得她一身紫衣猎猎作响。她眉宇间有一丝的沧桑,一丝的悲悯,一丝的孤傲,又带一丝的冷酷,说不清也道不明。
“教主在念什么?”身后两个捧着茗茶的小婢中,有一个胆大的好奇心起。
中年女子似乎心情颇为祥和,只淡淡道:“这是中原的词句,你不懂的。”
小婢撇了撇嘴:“怜花自然是不懂,中原人说个话也这么麻烦,总是这么花啊鸟啊,风啊水啊的。”
另一个小婢慌忙捏了她一把:“你知道什么?别坏了教主的雅兴!”
中年女子却微笑起来:“照水说的是,你这不知好歹的丫头,还不自己掌嘴!”
怜花颤了一颤,不甘的看一眼照水,又看看中年女子丝毫不像开玩笑的样子,只得乖乖举起手,重重地打上娇嫩无瑕的脸颊,红色的巴掌印一个接一个地印上去,她咬着牙,却不敢停,只因她的主子没有叫停。
中年女子只兴味盎然地瞟了一眼,便现出无趣的样子,然而她却并不喊停,而是朝后叫着:“无过!”
一个男子飞身而至,轻轻飘落舟头。
“花间堡的事情办好了么?”
“全照教主的意思。花间堡堡主斩首,其家人女子各断一足,男子各断一臂,仆从俱无损伤。”
“办得好。”中年女子微微颔首,“总要叫中原人知道,寡情薄悻的下场。”
“教主,再往下游去就是乔帮势力范围了,您看…”
“乔帮么?”中年女子冷冷的目光投向远方。半晌,她突然恼怒起来,骂道:“贱婢,还不住手!吵得我心烦,你是存心激我心病发作么?”
“教主…”怜花已经哭出来了,花容月貌早肿成一面猪头肉,却还是无辜地呆望着,不知自己会遭遇怎样的未来。
“照水,给我断了这贱婢一根手指!”教主拂袖而去。
照水平静地转向惊吓过度几近晕眩的怜花,叹了一下:“教主的脾气阴晴不定,你是知道的,怎么还是胡说八道?我也只有对不住你了。”
“照水姐姐!”怜花怕极而悲,重重跪下,“求姐姐慈悲,我下次不敢了,不敢了!”
照水没有回应。
稍顷,平静无波的江面上,一声女子的惨叫响彻云际。
天方微明,一匹快马奔入了京城百里府。骑马的人是百里府的一等护卫,他带来了了一个令人震惊的消息。
最近江湖上发生了许多大事,然而最叫人心惊的,只有这一件。
漠北穹教再入中原了。
漠北穹教上一次大举入中原,还是二十七年前的事。二十七年前,漠北穹教上一任教主木幻桃突然过世,其女木菀风却身在中原未能返回,教中群龙无首,于是公推左护法姜厉为教主。
奉了老教主遗命,姜厉领穹教教众入中原寻找木菀风,却因与乔帮时任帮主乔百岳生隙,在中原掀起了一场纷争。幸有当时百里府的第一公子百里蝉和无忧侠女从中调停,才化解了这一场纷争。百里蝉与姜厉约定,从今以后,穹教不得再入中原,而中原武林亦不会侵扰到穹教的势力范围。
百里蝉和无忧侠女,正是当时江湖上最风华绝代的人物。百里蝉便是如今的百里四公子的父亲,已于五年前过世。无忧侠女阮无忧有一个妹妹名唤阮筠,后来嫁给了乔帮帮主乔百岳。无忧侠女本人,却嫁给了京城一个极普通的文商殷雍。
彼时无忧侠女乃是江湖上诸家公子倾心不已的第一美人,这一嫁却嫁得让人大跌眼镜。人们猜测,或者是因为阮无忧恋慕百里蝉而不得,心灰意冷才嫁了一个除了钱什么都没有的普通人;或者,是因为穹教教主姜厉对阮无忧十分爱慕,为了避祸,她才找了一个普通人作幌子。
阮无忧后来因难产而死,她的丈夫殷雍也是个痴情种,竟不管万贯家业和嗷嗷待哺的幼女,也自刎随妻子去了。
无忧侠女的女儿,就是天下第一才女殷悟箫。
现时,姜厉教主刚刚过世,继承教主之位的,正是当初未能及时继位的流落中原的木幻桃之女,木菀风。穹教再入江湖,意图究竟为何,极难判断。
护卫回禀之时,特意提到,木菀风途经青海花间堡时,不知为了什么原因,竟将花间堡堡主游安泰杀了,事后还将游家女子各断了一足,男子各断了一臂。
京城百里府中,此时只有百里青衣和百里寒衣两位公子。原本静静聆听回禀的百里寒衣悚然一惊道:“难道二十七年前的祸事,竟要在现今的江湖上重演么?”
百里青衣缓缓道:“这游安泰,我是见过的,本是一个穷奢好淫的人。从前我曾因为他企图□少女而把他挂在城门上示众三日。大约是他仍不悔改,犯在了木菀风手中。”
“大哥,你说穹教再入江湖,究竟所为何事?当年爹和姜厉之间的纠葛,爹从未对我们讲过,你知道多少?”
百里青衣沉吟片刻:“当年的事情,我也并不十分清楚。可是爹曾对我提起过,说穹教的两本地位至高的经书,都遗落在了中原。前任姜教主是个一诺千金的汉子,答应了爹永不入中原,就决不食言,于是从未派人前来寻找。”
“看来这次木教主入中原,是为了寻找那两本经书了。大哥,穹教当年在中原结下了无数仇家,这些人都是看在爹的面子上才没有前往漠北寻仇的,如今穹教再入中原,只怕这些人都不会善罢甘休。”
百里青衣点点头:“我们若是能寻到那两本经书,解决此事定能事半功倍。”
“只是穹教的两本经书为什么会遗落中原呢?”
百里青衣看他一眼:“你可曾记得爹提过的妙手毒姝这个人么?”
百里寒衣面色一变,苦笑道:“如何会不记得。这个人实在是我平生的克星,世上毒药千万种,唯有她的毒药我全无解毒之法。”
“当年和木菀风一同入中原的,就是这个妙手毒姝玉楠儿。她和木菀风分别携带了穹教的《圣毒经》和《灭魂绝杀》两本秘籍,前一本乃是穹教制毒解毒的集大成之作,后一本,则是穹教历代只有教主方可练就的武学秘藏。”
“大哥,”百里寒衣忽然想起一事,“殷府惨案中凶手的杀人手法,不就是灭魂杀么?”
百里青衣长叹一声:“正是。这灭魂杀既是只有穹教教主练得的武学,又怎会被用于杀害殷府全家呢?想必是中原有人得了《灭魂绝杀》,偷着练了。寒衣,我们若能找到《灭魂绝杀》,对殷府惨案的解决也会大有助益。”
百里寒衣思忖一阵,忽然道:“大哥,其实你要查案,为何不直接询问殷大小姐,反而让她跟随指逍遥白灿离去呢?”
百里青衣眸光微闪。
那日销魂坡上,神偷指逍遥白灿忽然出现,而殷悟箫竟向白灿伸出双手,要求白灿将自己带走。随后,殷悟箫因为疼痛难当而昏了过去,而百里青衣明明可以力拒尹碧瞳和白灿二人,却忽然放手,把殷悟箫交给了白灿。
“那…毕竟是她的选择。”百里青衣淡淡道。
百里寒衣不解:“大哥,查案要紧。如果能从殷大小姐那里知道事情的来龙去脉,说不定一切就真相大白了!你为何要舍近求远呢?这种时候,哪里还顾得了她的选择?”
百里青衣神色有些飘忽:“你不懂的,她若是不愿意,你强逼不得,反而会害了她。你没有看到她的那双眼睛么?那样决绝,那样一心求死,那是不要说是放她走,就算是…就算是她想跟尹碧瞳走,我也是肯的。”
百里寒衣一愣:“大哥,你一向只管案情,什么时候管过涉案之人的心情了?我实在不懂。”他试图证明百里青衣行为的不正常,“还有,你在客栈里说什么有毒香,不过是为了诓她让我把脉罢了,你这样煞费苦心,并不像是为了查案。”
百里青衣默然。
“寒衣,你为她把脉,可察觉了她体内有什么异状么?”
百里寒衣神情复杂地苦笑:“我正要对你说这事。你可知道她体内中的是什么毒么?”
“毒?”
是了,让她变成如今的样子,不是中毒,还能是什么?百里青衣收回紊乱的思绪。“什么毒?”
“正是那妙手毒姝的最得意的毒药,求不得。”
第八章 去年今日杏墙西(二)
“当年的妙手毒姝精于制毒,更惯于用蛊,无数武林高手都死于她手下。她最得意的一门毒药,叫做‘求不得’。”
“‘求不得’?”
“顾名思义,中毒之人,不得心生欲念,否则便会顷刻毒发身亡。”
百里青衣身形一震,蓦地抬头。
百里寒衣继续道:“可是若说殷大小姐所中的是‘求不得’,却又不像。”
百里青衣站起身来,脸上竟隐隐现出少有的躁意:“寒衣,说清楚些。”
“依脉象,她本该是个死人。只是…只是有什么东西护住了她的心脉,竟能让她行动生活如常人。”
“既然有东西护住她的心脉,为什么她还会七窍流血?”
“大哥,我自问江湖上医术更胜于我之人寥寥无几,可是,连我都不知道那护住她心脉的究竟是什么东西。它看似是疗伤圣品,救命良药,却又是一种奇毒,能够依照人的七情六欲运行于体内。水姑娘体内之物,与‘求不得’极为类似,却又不尽相同,当今世上,怕只有一人能诊出她体内究竟是何物。”
“谁?”
“百问神医宣何故。‘妙手毒姝’就是死在他的手上。”百里寒衣看了看百里青衣铁青的脸色,忙又道:“你不必担心,那日她临走之前我已经设法压制住她体内的毒,短期内应该不会有什么危险。”
百里青衣依旧凝着脸,偏头看向窗外,一枝红艳的小杏正要出墙。他想起那女子清盈的笑脸,恰似娇艳而不羁的一株杏。他走到案前,执笔写下几个字,圈在小纸筒中,唤来护卫:
“把这个发出去,用‘梨花白’送信。”
护卫一惊,“梨花白”是百里府豢养的信鸽中的一只,训练有素。百里府的每一只信鸽,都指向一个人,没有人知道“梨花白”会把信送给什么人,因为“梨花白”从未被放出去送过信。
“大哥,你真的要动用到‘梨花白’么?”百里寒衣也是一惊。
百里青衣颔首:“只有它,能把她带到百问谷。”
百里寒衣不语了。除非他是个傻子,否则怎会看不出,殷大小姐对于百里青衣的意义是不一样的。他定定地望着自家大哥,忽然觉得,青衣公子也不过是一个人罢了,这世界上有一些事,是连青衣公子也觉得很为难的。
百里青衣站在窗前,凝视着窗外那枝红杏,忽然道:“寒衣,你说,她为什么不愿意跟尹碧瞳走,也不愿意跟我走,却只愿意跟白灿走呢?”
百里寒衣讶异地回视,尔后,笑意慢慢浮上他的眼帘:
“一个女人,愿意跟一个男人走,这其中的意义还用多猜测么?”
他眼角的余光瞥见百里青衣用手扶了扶窗沿,又定住身形,仰首看那出墙的红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