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神思飘忽,眼光花昏昏,一种奇特的感觉萦绕着自己,总觉重仁不该是农家娃子,他有着领袖人群的卓然之气――
他,究竟是怎样一个呢?
真是个货真价实的平民百姓吗!
他百思而难有其解,觉得好累,只得闭上眼,休息。
第二章 花烛泪 7
七
她挥挥手,让人都散下.
父亲睡着了,他看上去好累.是的,他肯定是累坏了,胜叔说父亲昨夜半宿未睡,定是在担心她吧!
跪倚于床前,她的心一阵暖又一阵酸,纤纤素手抚过父亲枯萎的手掌,温热的,这样的温热她还能感觉几天?
父亲病得不清,半年多来,她请胜叔是访尽名医,名医来至医遍查不得病由,一副副汤药下去,末了,却见人一日一日沉重,薄被之下那枯瘦的身体不是她所熟悉的父亲,病毒夺去了他昔日伟岸挺拔的身姿。
父亲要去了,会在她的眼底下一丝丝的耗尽生命,会成为一片冰冷,然后会在阴寒的棺盖底下一寸一寸的腐烂…从此她会孤零无依,在这个广漠的人世间寂然一生…
那会是怎样的悲惨,她想不得,也不敢想,手紧紧的握住父亲的,想汲取他身上微微的温暖,想让这温暖告诉自己父亲还是好好的,他现在只是微微合合眼,会马上醒来。
是的,她怕父亲不吭一声就这么睡过去,就像母亲一样,就像太祖姥姥一样,一睡便是永别…
惶然中,她只能怔怔的盯着父亲猛瞧,看着微微起伏的锦被,感觉那细细的呼息,浮乱的心才会稍稍安定。
“灵儿…”
父亲醒了,只睡了那么一小会。
“嗯…”
她立刻展开笑容,上去低低的询问:“爹,药已凉了,喝了药,还睡一下,可好!”
父亲要她扶着坐了起来,目光直直看着自己,他在捕捉她眼里的情绪。
她是笑着的,可无力敛尽浅笑中的那份忧伤,父亲的眼瞳里,她看到了那个忧伤的自己。
“富贵在天,生死由命――灵儿,我们人世一遭,来时来,去时去,谁也躲不得的,不要伤心了,纵然此刻为父就此闭了眼,合该去得安心,没什么抱怨,也什么遗憾的了。能在生前看到你嫁为人妻,为父老怀安慰,你母亲亦会高兴…灵儿呵,你娘,一个人在那里肯定很冷清,为父是时候该去陪你娘了。待到了那里,我会亲自告诉你娘亲:阿弗,我们的掌上明珠已经嫁人了,嫁给了一个很好很好的男人,那个人会让我们的女儿此生无忧…”
父亲抚着她如丝的乌发,悠然叹息,平静的面对着随时随地会吞没他的死亡。
她顺势趴在父亲的身上,默默无语,想哭,却哭不出,想说,又不知该说什么,只能忍着心痛独自哀伤。此时此刻只要父亲开心便好了,时间匆匆,父亲的疼爱,父亲的笑颜,她还能享有几天呢?片刻的亲呢与她而言都是弥足珍贵的!
“灵儿,以后可要好好与阿仁过日子,不要锁了自己,锁死了心,再多的福泽都会与你擦肩而过…”
“灵儿,姻缘是两个人的事,有心才有福,有愿才有力,自造福田,才能自得福缘,这是你必须要知道的,也必须要铭记…”
“灵儿,如今你已嫁人为妻,不要再心念他人,念想多了,会心痛,会消福的…”
“灵儿,阿仁是个好男人,他会好好待你,你也要好好待他,好好的相扶相持一辈子…”
父亲喃喃的叮嘱着,一遍复一遍,她无言以对,任由晶泪肆意流淌。
第二章 花烛泪 8
八
不明白呵,父亲,为何这么深信她的夫婿会带给她幸福――
“嗯,是的,灵儿知道的,他,是个好人!”
她只能这样回应着父亲,同时,脑海里便浮现了那个笑容淡淡的男子。
是吧,他真是个好人,一个,很奇怪的好人,至于幸福,她已不能想像!
“只是,爹爹就这么把绸缎庄,酒肆,米行交与他,这妥吗?还是让胜叔继续掌管,胜叔一直把商铺打理的好好的,对我们叶家忠心不二,做事也兢兢业业,――”
便是刚才,父亲在她面前,把名下产业全交托给了他,同时将掌管商行的印章亲手相传.那是父亲一生的心血,是叶家几代人固守的家业,就这么轻易交与了一个“外人”,父亲真的是非常非常相信他呀,然而商海风起云涌,尔虞我诈,不谙其事的外行人如何运畴行商?他仅是个农家子弟,不是吗?
“他可以的!”父亲说。
“哦,是吗?父亲凭什么就认定他是可以的!”她应和的问。
“不知道,其实我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
父亲说着,思量着,一阵急咳,呛得他合不拢口,她不再追问忙为父亲捶背。
止咳后,是一阵默然,父亲依旧在沉思,脸孔上是浮现着淡淡的稀奇神色,久久不曾散去,他在琢磨着那个男子,那个男子也让父亲困惑了?
她定定的看着父亲,感觉此刻他似乎沉浸到了往日美好的记忆中,那是一段属于两个男人之间的不同寻常的交往!怎样的交往会令父亲如此浮想联翩,父亲没有与她说,她也不曾问过。
良久,父亲终于回过神来了,看向她,笑着说:“也许就是气质折人吧!”
气质折人――这便是父亲的理由,如此的冠冕堂皇,又如此的令人难以置信.她在心头叹息。
“爹,您与他真的仅是一面之交吗?”
父亲笑:“是呀,君子之交,淡若水,惺惺之谊却是细致绵长的。灵儿,有些人朋友了一辈子,却是白头如新,而我我与他却是倾盖如故,能与他识得一面,真是一生之幸!”
她默然,为父亲言辞之间的欣然之情――他是这么的推祟着那个淡淡然然的男子!
他,到底是怎么一个男子?
三年前,父亲于新郡识得于他的,三年来,却从不曾在她面前提及此人,三年后,又是这么仓促的将他找回托了她的终身,托了万金家业。一个初识之人怎就猎获了他全部的信任呢?
而他,方重仁,既与父亲相交不深,交情尚浅,又为何这般言听计从的会伏首于他的安排。他不是那种轻易让人摆布的人,虽然与他不熟,但她直觉他之为人旁人轻易难左右!
若,先以小心之心来假定他是披得羊皮的狼,那么他之目的又何在?为财?为色?
古来有云,人为财死,鸟为食亡.多少谦谦君子在金钱面前原形毕露,可是此人于华屋豪宅内从容之极,淡定而超然,那眸子清清似泉水,绝非伪装;若是为色,似乎更是不通,这人看她的目光虽肆无忌惮,却毫无猥亵之意,淡淡含笑之中尽是欣赏,琢磨之色.她不得不说他是一个奇特的男子,更何况昨日洞房内他如此的礼待与她,这气度这行径,只怕世间少有.
然纵是他如此奇玄,也必是有私心的,其私心欲意何为,却是她最最不解的――
第二章 花烛泪 9
九
空气突然静的可以,她沉寂在满屋的药石之气中,怔怔的望着沉睡中的父亲,心中茫然一片.
父亲又睡了过去,与她说了那么多话后,喝了汤药,疲惫的合上眼陷入了昏沉!
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出的房门,怎么出的院子,惚恍之中宛若梦游.她不知道自己要做什么,也不知道自己将去哪里,待到回过神,才发现自己已踏上了祠堂的台阶.
祠堂,那里有娘的骨灰,有太祖姥姥生前的真容遗像,为什么就突然跑了这里?她也迷茫着,是娘亲温柔的笑眼,太姥姥慈爱的眸光引导着她来这里的吧,是的,一定是这样的!!
母亲!
太姥姥!
她心头不住的念着,一阵阵暖,又一阵阵纠心肠.想母亲过世时,她年幼弱小,哭闹寻娘,是太姥姥百般耐心的照看她,起居饮食,事事亲为,慈慈柔语哄她欢颜,才令她重拾笑容.可惜太姥姥终究是太老了,她已拉扯了四代人,上苍不忍她再操劳,硬是唤她回去歇息去了,只留了她一个上锁的百宝箱.太姥姥说那里藏着她的一生至宝,是送与她将来的新婚贺礼,太姥姥说它会带给她幸福!
今日,她终于婚嫁了,只是幸福,已与她错身而过了!
她要想告诉太姥姥她错了,母族三代的悲剧并没结束,传说中的诅咒活生生在她身上得到验证,十三年前那道士断她命履坎坷,一生无福,真是要灵验了…
她的思绪翻卷,尽是痛痛的,沉沉的滋味,极想进去好好的哭一场,噔噔噔的直上台阶,正欲推门,发现门是半掩的,一怔之下,立即止住了脚步,同时听到得有声音从里面传出来。
“…我还要留一阵,你先回去吧,春耕在即,莲婶那里用得着你,再有,嗯,你让扬叔过来一趟,我想这里有些事得请他帮忙整理一下,叶家商铺的那有些事我不想插手…”
那声音低沉而温和,是他吧!
他,在与谁说话?
他,又怎么会出现在这里呢?
正是她思忖之时,另一个朗朗的满含戏黠的声音随之响起.
“好是好,可是你一吭不声跑来娶老婆,我怕我回去会被我娘剥皮抽经哎…”
“怎么,你又与莲婶瞎说什么来了?”
他用淡淡温温的声音问着,宛若在话家常.
“嘿嘿嘿,也没什么啦,只不过随口与娘乱扯说你打算做和尚而矣…哎哎哎,别这么瞅着我,我这么说也是想绝了她做亲的念头,给你省事!”
戏谑之中带着淘气,这人定是与他一起来的那个农家少年.
“是么?那倒要讨教一下了,我何时与你说要做和尚来了!”
他的声音透着几丝淡淡的笑意,几丝微微的无奈,想来他与那个少年是极其亲密的,否则言辞间便不会这么随意。虽然她与他极陌生,但她感觉到那个男子不轻易与人亲近,淡淡之中总与人隔着距离。
“哎,那是你蒙我,跟了你这么多年,都没见你动过娶亲的心,害我以为你是一心立志当和尚要来个羽化成佛,谁能知晓你会半途失节…嘿,仁哥,这件事,小弟实在好奇,你到底是哪条根筋不对了,怎么说娶立刻就拜了堂,好没道理…”
“这事与你不相干,少管!”
他不愿再答,以淡淡的嗓音截住了那人没完没了的叙叨。
“但是…”
“闭上你的嘴,敬完香,马上给我起程,别在这里扰了我耳根清静…”
第二章 花烛泪 10
十
一阵淡淡幽幽的檀香,飘散了开来,祠堂里再没了声响。
他们——在里头焚香祭拜。成婚大礼的第二天本是应来祭祖宗的,她故意把这礼节落掉,却没想到他自己找来了宗祠…
祭拜便祭拜吧,怎还在此处任意喧哗,胡言乱语,心头没道理的薄怒横生起来,正想冲出去把这干闲人轰出祠堂。
便是这个时候,那不识时物的戏谑之声响了起来。
“好了,好了,有了佳人便不理会兄弟,还嫌我碍眼,走便是了,立即就走成不…”
“唉,混小子,你哪是碍眼,分明就是存了心想看我热闹!满肚肠的坏心眼。”
“天地良心,我阿宽本性淳良,可没这种坏念头,呃…就算有,也就有那么一丁点好奇心而矣!嘻嘻,不过,看情况你是懒得与我说了!我走了!”
“嗯,去吧,记得叫扬叔将我要的那几味药草取来,对先生的病有用,所以路上别担搁了,这里还等着救命,知道么!”
“我知道的,我一定快马加鞭赶回去,不过你要的那些药草能医好叶先生的病么?”
“医是医不好了,那些药草最多延先生几天命而矣!我们来的太迟,纵有灵丹妙药也无力回天了!”
说罢,是一记长长的叹息,那叹息声里似裹着深深的、浓浓的遗憾。原本想伸进去的脚就一下子凝滞了在原地,她怔着,为他话里的遗憾所困惑――他竟真是在关心父亲,为无法救得父命的性命而深深的自责,他在怪自己来的太迟,可是他来早了又如何?
她不解,扶着白墙莫名的失神,以致于都没听得他们出来的脚步声,待到有所发觉,门已洞开了,她避无所避,婷婷于两个男子的视野之间,同时,也看到了那个少年,亲切明媚的笑映在她眼底,声音明亮而清朗冲她道了一声:“呀,我道是谁,原来是嫂子在外头!”
她冷冷的看了他一眼,施了一礼,没有说话。
那少年并不介意,尤自呵呵一笑,冲着一步之远的他直眨眼道:“仁哥,不打搅了,新婚燕尔,如漆似胶,慢慢聊哦,小弟我先行一步…”
他带着明朗的笑,挥手而去。
新婚燕尔,如漆似胶?
这乡下小伙倒是很会咬文嚼字,只不过这词用错地方了,她与他,是陌路,如何行得如漆似胶!
一阵莫名的尴尬迷散了开来,直到那少年响亮的脚步远去得听不清,祠堂内仍是寂然一片。
她不知如何是好,正值进退两难之即,他的轻轻一笑,顿时点破了沉闷的空气.
“别介意,阿宽便是那脾气,没大没小的就爱寻人开心,农家娃儿,粗鲁直肠惯了,你,别见怪――”他温和的解释,顿了下后又问:“嗯,先生药喝了么?”
她微微一蹙眉,因为他话里的“先生”之称,昨夜里他也是这般生疏的称谓父亲,感觉有些怪,可她不会在意,微微一福行了一礼,淡淡的道:“喝过了――多谢前来祭拜先祖,只是太姥姥与家母素爱清静,以后若逢祭祖自有管家禀你祭祀,平日里便请你不要来扰了先人的清净!”
冷冷落落的话,大有拒人于千里之外之意,本以为他会识趣的就此离去,不想倒惹来他低低的一笑。
“你,笑什么?”
她不解。
“我在想我到底哪招惹你,遭你如此敌视――好吧,既然我如此不受欢迎,出去就是!”
他的眸光直勾勾的,淡淡之中,她直觉,他在迁就她?
为什么?
她愣愣的望着他离去,明媚的阳光底下,素衣淡袍的人影轻盈若风,从容于光滑可鉴的廊径上…
为什么?
她回头远睇肃穆的祠堂,袅袅的烟雾底下,并列的遗像里,母亲温婉的笑容,太祖姥姥庸容的慈颜,变得若隐若现…
恍惚中,她好像觉得她们似是有话要与她说,她们要说什么?听不清!
心,杂乱!
待续…
第三章《方重仁》
第三章 方重仁 1
一
好些天,她沉湎于清静的祠堂。
祠堂,朱红,庄重,雕梁画栋下仍免不得透着肃然之气。
这几天,父亲醒得时候少,睡得时候多。她会静静的陪着父亲,守着他好一会才会离开,然后双脚就不由自主的来祠堂,焚香磕拜,于徐徐飘然的烟气里凝睇先人的遗像,静静的或站或多坐,不愿多想,由得心头白茫茫一片…
本来,父亲的汤药都是她亲手煎熬的,五天前,被她的丈夫接管了去。
“自小我就是个药罐子,煎煎熬熬是家常便事,很熟手的,以后,这事就由我来操持,你好好陪着先生…”
那一日,天还黑沉沉,她便起身穿戴整装好,撩起珠帘,回顾外屋里头,灰蒙蒙的视野里,贵妃榻上只见锦被叠得整齐,却不见那个身影,后来,在点着烛火的药室里见到了他,他正细心的煎煨药草,见她姗姗而来,便淡笑的与她这么说。
“自古君子远庖厨,煎药熬汤的事怎能麻烦你,你,还是去忙爹爹交代你的事吧…”
当时,她一口回绝了他的殷勤.
自古君子远庖厨,这里所谓的君子,应是衣冠楚楚,面含情眼含笑,手持书卷口吐四经的斯文之人。
他是否为君子,她不知晓。几日来,清波与她回报说姑爷真是奇怪,书房内商铺管事禀事与他,他耳听口谕,却从不执笔使令,可能是不识文章难书大字,清波是这么猜想的。
她没去理会其中是何缘故,即是农家弟子,不认四书五经也不是稀奇事,没什么可大惊小怪的。
之后,府里又来了一个四五十岁的中年男子,身材魁梧,满面是笑,一双黑眸如电如掣,一眼便知是一精明强悍之人。他叫此人扬叔,并将其引见给了父亲,称自己素来不善打理,扬叔与他是世亲,是做买卖的,请求父亲许那人料理叶家家业。父亲好像与那人也是相识的,三个人于书房里高谈阔论,很是欢愉。
也正是扬叔来接手了他的事,他便空了下去,闲着没事便将父亲房里的各种盆景花卉全部调理了一番,给它们修枝剪叶,施肥浇灌,做得驾轻就熟,活脱脱一农家儿郎的性子,书房那里、账房那边便再也没去转――他好像真的不爱那些算计行策的事…
“先生交代的事,有扬叔代为打点不会出乱子,倒是先生这边。我倒诚实是想好好替他打理一下。你瞧,这些药是大夫新配制的,里面有些东西是扬叔自老家带来的山药,你虽服侍了先生很长久了,但恐怕还是不怎么懂这些药的性子,还是由我来做好一些…”
他背着身子,淡淡的与她解释,执意抢了她的差事。
这个人的言辞举止极固执,说一不二。在他决定这么做时,无论别人怎么反对,他依旧会我行我素,铁打不动的做到底。
她拗不过他,便落得个清闲。
第三章 方重仁 2
二
这些日子来,他们自是同室而寝的,隔着珠帘,她睡着镂花嵌玉的千工床,他和衣卧于精雕细刻百鸟朝凤的贵妃榻上,平日不怎么言语,不过倒是有了几丝的默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