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偶尔会牵她的手,偶尔会轻轻将她拢在怀,在父亲面前,他极有分寸的显示了一个丈夫对妻子的怜惜之情,她则温驯浅笑的接受他得体的呵护,两人配合的完美无暇!
可待回了房,他极少与她说话,又或者说,他们极少同时回房,极少在房里碰面,她总会陪着父亲直到夜深人静,回房时,很少看见灯是亮的,他去了哪里,做什么事?她不知道,也不想过问。
等到天亮时,有时会见着他临窗而立,迎风轻呷着泛着冽香的清茶,有时早早就没了踪影,唯有空气中残存的一抹茶香教她知晓,昨夜他有回来睡过。
白天,除了早上请安,三餐用膳时会见到他,其他时候,他就似隐了形般见不得人迹。究竟是她避了他,还是他躲了她,她就不知道了。有几次去祠堂,她发觉那里隐隐散落他身上的的淡淡茶香,又一次,隔着远远的回廊,她瞧见他自祠堂半掩的门扉里出来,才知他竟有半数的时间流连在这里。
“你,来这里做什么?”
那日清晨,她摘得一束百合于轻雾妖娆中中翩跹临莅祠堂,才燃起了香,门便被“吱呀”一声推开,她回头看,见他布衣素袍,拂着头上的晨露走进来,不由皱起额眉,这人真是奇怪,叫他不要来打搅先人的清静,他倒好三天两头往这里跑,真是不明白,这里究竟有什么东西教他这么着迷来了,于是,不由得微恼的责问上了他。
看到她,他微然一笑,道了一声“早”,尤自过来点了香行了礼,举止极为的得体。
“不是与你说了吗…”
“不是祭典不要过来扰了先灵的清静是吗?”
他似笑非笑,侧过身子,打断了她的话,斜眼一瞥,说:“容我问一个事就走!”
“何事?”
他目光深深,看不出任何心思,却让她觉得这番突然出现是别有意图的。
“她――是谁?”
他问,扬起粗健的手指,指向祭台上方墙壁上太祖姥姥的画像。
这画像是擅长丹青的母亲,在十六岁时为太祖姥姥描摹的。
画卷上的太祖姥姥正过八十大寿,穿得极为的富贵,满头银发的她笑逐颜开,虽然年事已高,脸孔上布着一条条皱纹,但整张脸还是圆润的,并且,母亲还给她画上了一双可以射人魂魄的眼。这样的眼神与平日里她所见到的太祖姥姥完全不一样,在她眼里,太祖姥姥永远是慈善而无害的,从不曾捕捉到过如此迥迥骇然的目光…太祖姥姥过世后,她在整理遗物时自箱底下翻拣出了这副画,,打开来看时她是好半会儿功夫没认出人来――自然,这画,描得极好,保存的也相当的妥贴,可是这样的太祖姥姥却是她陌生的,那样凌利夺目的眼,衬着那一身极精致的着装,整个人散发着叫人不敢仰视的迫人气势…
“是我的太祖姥姥!”她说。
“哦,是吗?”
他凝神睇着那副画半天,又回头盯着她放肆的看了半天,似乎在比较着什么。
“你与她不像,你母亲与她也不像,没有一丝神似之处…”
说罢,转身便走。
她不由得摸上了自己的脸孔,不明白他说什么?
“等一下!”
她不觉叫住他!
一顿,他回头问:“有事吗?”
第三章 方重仁 3
三
她哑然,一下子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叫住他!与他处了这些日子,心里头储了许多问题――
比如他何以愿意迁就她?
比如他何以愿意在父亲面前做戏,为她圆场?
比如他何以愿意笑容淡淡远远离她,又远远的观赏她――好几个晚上,他轻轻穿过珠帘,于皎洁的月光下将她细细的端详,朦胧中她有闻到那股茶香,却不知这个淡若清茶的男子究竟在思量什么?
“那床褥上的血迹是你布置,是吗?”
那日,床榻上的血印来的奇怪,冥冥之中她仿佛知晓这诡异的事是他所为。
但他不是山野之人吗?怎懂这大户人家行礼验榻之举?
他一怔,眸光一动,似有一抹讶异的奇光闪过,无语的缓缓摊开手与她看,那粗健的大掌之上不知什么时候多了一道新鲜的疤,那血是他自伤肉掌点落成形的…
“为什么?”她百般不解。
他微微一笑道:“若是让先生知道我们虚有夫妻之名,只怕他会去不瞑目!”
她默然,惊于他心细如尘,是的,那日嬷嬷她们若看不到“落红”,父亲绝不会笑得这般欣悦。
“为什么设身处地为我设想。”
越发的不明白了.
他只是淡淡的一笑。
“不必问原因,只要,你不怨我毁了你的清誉便成。”
一朝落红,此身归依.但花烛夜璧玉未染疵,他未迫她了夫妻之礼.反处处为之圆场.所谓毁誉,是就外人而言,与他不是!所以,什么清誉不清誉,从他口中说来,似乎便多了几丝嘲弄.
她冷冷的瞥了他一眼,清淡平静的表情,看不出他有讥讽之色。
她,真是不懂!
“为什么?我不懂!”
她蹙着娥眉,不明白的低叫!
“懂了又如何?”
他却是一脸稀奇的回问.
她怔住,懂了又如何呢?是的,懂了,日子还是这么般暗淡,不会有所转变,那么懂与不懂又有什么关系呢?
他淡笑着转身踏步而去.
“不许走!”
她冲动的冲过去,在廊檐下拦住他,翻卷的思绪令她失控,狠狠的瞪着眼前这容颜淡淡的男子:“告诉我为什么?我要知道为什么!你知不知道,你,还有我父亲,你们两个人太叫人弄不明白…”
为什么他总是这般不惊不骇,好像一切皆掌控于手,不温不火之间,冷眼览尽世态人情。而她却钻在一堆乱絮之中不能自拔,她告诉自己何必非要去理明白,偏偏固执的性子刺激着她,叫她不吐不快。
他深吸了口气清新的晨风,眯了眯眼,然后,泛着一个淡淡的笑,扬了一下浓密的剑眉,回头睇了一眼,问:“哦,你不明白什么?倒说来听听!
她为他从容之色所迷惑,怔了一下,依旧扬首,黑亮的眸宛似太阳般透出闪起的执着的晶芒。
“…告诉我,你与我父亲究竟有着怎样的缘份?是什么可以叫他死心塌地的信你,服服帖帖的把一切都交托你?又是什么叫你这般在乎我父亲的感受,想方设法要招他高兴…”
“…告诉我,你是农庄人吗?父亲说你是庄稼人,可你就真是农家子弟吗?大凡田庄中人往往是居守一方,这样的人我也曾见识过,他们或许直爽淳厚,但谈吐行事间何来你这般落落大方!更何况,此地是叶府,我们叶家虽不是极富之家,也是家奴近百,可你一个初来乍道的农家弟子,却可以做到万事头头是道?这样的一个你不是太诡异了吗?”
“…告诉我,你到底是怎么一个人?进得府来究竟意欲何为?”
快语如珠,她将心头满满的困惑一并渲泄,或许问得太直率或是天真,但不管如何,她就是要想看看他会如何应对。
第三章 方重仁 4
四
“石头村!”
面对她一连串灼灼的逼问,他只不动声色的吐出三个字。
“什么?”
她怔住。
“我住在石头村。”
她终于会过意来,却几乎有些气结。
“你…”
“我怎么了?”
他不由扬眉低笑一声:“你的问题倒是挺多的,只是我想一时间之间你也不可能真的想弄明白个中前因后果,千句并一句,我住在石头村倒是不争的事实!”
他的话似乎另有玄机,而她一下子猜不透其中之意,芳心顿时浮躁起来,只得冷冷道:“只怕你也未见得真是石头村中人。所谓的事实恐怕也是要有待商榷吧…”
父亲说他曾经透过多种渠道调查他,得到的回报是:此人身世成迷——
“嗯,我知道的,先生曾找人查过我…”
淡笑依旧,那话却是叫人冷不伶仃心跳加快,清澈的眼里盛满惊异之色,直直瞪着他,半天不能说话。
他笑着,只说:“我生在石头村、长在石头村这是事实,至于其他的一切都不重要…”
“其他?”
她敏感的抓住他话中别有玄机的字眼,又咄咄的追了一问:“何为其他?你在告诉我你心里真藏着其他不可告人的事么?
他哑然顿下,凝眸而视,目光深深不见底,古怪的反问:“你这么好奇吗?”
“难道这不是你该坦然相告的吗?”
她下巴一扬,言利辞锐之极。
他又是一笑,闪烁着奇异的目光,意味深长的说:“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故事,话说当年并不是件简单的事,何况现在不是讲故事的时候,就算你有这个兴致听,我也无心讲.不过,你放心,纵然我再怎么来历不明,将来也不会携叶家财款私逃的,你们叶家的生意我自会请扬叔好生经营,绝不负了先生之托。至于其他的,我现在不想多加解释,将来你若跟我回去后,会知道时终会知道…”
他满口断然拒绝.
与他扯了这么多话,想要的答案竟一句也问不出来,眼前这淡淡言笑的男子真是深不可测啊,言辞间句句似能洞烛人心,如果他不是善类,那定是她及叶家的结束,若他真是奇人…呵,奇人又如何了,真是奇怪了,他到底是如何的来龙去脉与她何干了?
她开始有些懊悔自己何必如此执念的去追根刨底,他既有他故事,而她也有她的伤痛,他未坦陈,她也未见多么的磊落,各过各的也不错。当下,在心里自嘲的一笑,正想转回祠堂内,耳朵里却刮到了他最后那句话:“…将来你若跟我回去后,会知道时终会知道…”
他说的似另有深意,她不想去明白他话后之意,只是那“回去”的这两个字眼,怎么听在耳里怎这么刺痛?既然入赘叶氏,既然拜了宗祠,何有回去之说?
她猛得煞住莲步,蓦的转过螓首问:“你刚才说了什么?什么叫我眼你回去?我为什么要跟你回去,又是回去哪里?”
第三章 方重仁 5
五
她不自觉的蛾眉深蹙,他该是来叶门入赘的,除非…忽然之间她的脸色煞白起来:“难道你不是来入赘的?”
这一下换他怔住了,深沉的眼里难得的露出惊异之色:“谁与你说我是来入赘的?先生吗?”
什么?居然不是入赘?
这是怎么回事?
一波锥心的裂痛自心头漫天散开来,她几乎无法支撑自己的身子,一个踉跄,若非那一双铁臂将她扶住,险些就趔倒。
“到底怎么了?”
怎么了?她也想知道这到底是怎么了?
犹记得三月前腊雪梅下,云开初霁的花径上,父亲拖着久咳不止的身子,对前来再次提亲的他冷若冰霜的撂下狠话:叶家之女只招赘不出阁,若想娶得灵儿,便只能入赘。
那一日,白衣胜雪的他跪于冽风厚雪上,那优美的脸庞如雪般凄白,他说凤求凰心矢志不变。他要与她朝朝与暮暮,会去与乌浊的家族脱了关系,干干净净的来老死叶家。
父亲――他明知他是姑父唯一的血脉,却狠心板脸的逼他为难,逼着他忤逆长辈!逼着他去不孝亲前,而不愿想个两全齐美的法子成全他们。
是的,为着姑姑的恨,她此生不会进钟门,但她与他的情义又如何能因为这个原故而断得干干净净呢?从小到大,他们彼此依存,习惯了对方的存在,这份感情已渗进了骨髓,如何能连根拔起!
他倒真是去了,他这一去是音信全无,父亲的一句话逼散了他们双雁两下里,到末了却发现是空的!
“我要去问父亲,我要去问父?这是为什么,这到底是为什么?”
她有些语无伦次,用尽气力推开他的扶持,他反而抓得更紧.
“不准去!”
“放开我!”
她愤怒的叫道,脸若红潮,拼命的挣扎,他的铁臂却箍得更紧了。
“听着,我不知道你为什么这么激动,也不知道其中到底发生了什么?但你若现在去,请你想清楚你要做的事会带来怎样的后果?”
后果?
听得这两个字,她顿时犹如当头一击.她怔怔的望着一脸肃然的他,他的眼此时是如此的清凉,凉如冰,这冰泠泠的感觉来的正是时候,混沌发热的大脑渐渐清澄起来.
天呐,天呐,她这是要去做什么?她若这般去了怎得了,此时此刻,她若跑去怒言质询,只怕要断了父亲的生路…
这般想着,冷汗急生!
他见她不再反抗了,才缓下了眸光中的严厉,重现淡泊若风的神色,那稳稳禁锢着她的力道也渐渐撤下…
“小姐!小姐!”
便是这个时候,回廊远处,清波细步疾呼奔跑而来,站定后却见春风若水的明媚阳光下这两个人神色各异。
“小姐,老爷醒了,急着找你!”她轻声的说。
小姐无语;姑爷却是淡淡的瞥睇着小姐,扔下了一句道:“清波,给你家小姐端盆冷水洗把脸,她需要好好冷静一下才行.”
第三章 方重仁 6
六
清波没有端来冷水,是她跑到小池旁,以刺骨的寒水敷面,那冰泠泠的水直刺玉肌,寒透肤发,使狂乱的心渐渐沉淀下来.此时此刻,她真是有些感激那个方重仁的提醒.
“小姐,你怎么了?”
冷风吹拂的阵阵涟漪里映出清波满脸的担忧。.
“没事!”她淡淡道:
再走进父亲的睡房时却不见了人影,侍婢说老爷在书房.她便去了书房.
老远的时候,便看到窗门都敞开着,那温柔的阳光泻清满了整个屋子,空气中有花的芬芳,淡淡的一缕一缕,却怎么也湮灭不了如影随形的药腥味.这书屋本是书香扑鼻,是她打小最喜欢待的地方,是什么时候起会被这催魂的恶魔占了去?
她满怀怅然.
窗外斑驳的花枝倩影映在书橱卷轴之上,父亲坐在临窗的书桌上,温润的阳光裹着他苍老的身形,昔年的健壮倜傥早已化作了烟尘,岁月无情刀刀催人老,而病魔会吞噬掉生命的最美好。
人生一世倒底是怎么一个过程,一切的喜怒哀乐,最终只能化作尘土,那么一心执念又能有什么意思呢?对了又怎样,错了又如何?人生是漫漫的,人生又是短暂的,也许是珍惜眼前人才是最实在的。
她的牵挂,唯有父亲了。此刻的父亲脸色异样的红润着,这似乎有些反常,可是她心里烦躁着,没有深思这有什么不妥,反倒觉得父亲的精神极好,她可以稍稍宽心。
父亲没有发现她的到来,他披着黑袍,眯着深陷下去的老眼,正细细的把玩着手中的匣子。
摆在他面前有两个匣子,一大一小,她认识那个大的雕花锦匣,色泽文雅,雕纹细腻,匣盖雕凰,匣底镂凤,匣身花团锦簇,那是太姥姥的遗物。
小的时候,她常常看到它静静的躺在姥姥的梳妆台上,没人知道里面藏了什么。那锦匣终年上锁,太姥姥说那锁的钥匙很多年前就丢了,可是她却发现太姥姥能轻易的打开它。
“这是心锁,只能心才能打开它。”
太姥姥这般与她说,也教着她开锁,可是那时她太小,不懂其中的奥妙。她开不了这锁。太姥姥便很慈祥的摸着她的小脑袋说:“没关系,终有一天小乖乖能懂。”
她很好奇,敲着锦匣问:“里面藏了什么宝贝!”
太姥姥笑得很神秘,说:“是幸福!”
“幸福也能藏起来!”
“不能!”
她不懂,歪着美丽的螓首满目疑惑。
太姥姥只是呵呵的笑,红扑扑的老脸清爽而又雍容,言辞极为的意味深长:“相遇相知那是幸,相守相惜便是福。将来你若能与你夫婿读懂了锦匣就即便是福泽一生,若是读不懂,能白首到老也是幸事。”
太姥姥的话很深奥,当时她自是不懂,就是现在她亦是难以体味个中深意。自太姥姥过世后,这锦匣便由父亲保管了起来,只是她从未见过另一个朴素的的木椟.那里又放着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