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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个小瓦罐里飘出镇魂刚才见过的柠檬黄蒸汽,一种浅灰色的液体在里面缓慢地冒着粘腻的泡泡,发出青蛙被挤压时的那种咕噜声。
“发生了什么事?”镇魂不满地拧起眉头。
忽然,她盯视着捕梦手中的台灯,瞳孔因为专注而紧缩——台灯正在轻微但确实地扭动着,企图躲闪螺丝刀的动作。
长缨保险相叶市分公司特别事务及特别理赔部机动科的年轻科长苦笑着举了举手里的台灯,对他的副科长说道:“我们的见习生,他就在这儿。”
镇魂的眼珠左右转动,警觉地扫视着面前的两个男人。“你是说,这个台灯,他就是我们科的见习生?”她一字一顿地说。
风讯避开她的视线,似乎决定要数清楚他的药剂表面上究竟有多少颗泡沫。这等于承认他就是罪魁祸首。
“究竟发生了什么事?”镇魂的两手交叉在胸前。
捕梦头也不抬地回答道:“风讯说他做了一种新药丸,只要每天吃一颗,不用狸猫树叶也能保持人形。”
“所以”,镇魂弯下腰,眯起眼睛注视那盏金红色鱼鳞纹的台灯,“你就吃了。”
台灯躺在桌面上,惊恐地、缓慢地点了点它的灯罩,始终弯曲着细细的灯杆,不敢把灯泡抬起来。
镇魂猛然直起身来,冷冷地对风讯说道:“你最好快点把他变回原样,不然到了明天天亮,你得自己去跟部长解释,你到底是怎么把一个公司雇员变成了一件公司财产!”
“我煮好了回复剂,镇魂,请你别冲我发火,他喝了药就会好了……”风讯低垂着头嘟囔。
镇魂大踏步走到他的面前。银发青年虽然低下了脑袋,但仍然比镇魂还高出半个头。镇魂用一根手指戳着他的胸膛,缓慢地压低声音说道:“非常好。那么请问一盏台灯怎样才能把药喝掉呢?”
“呃,我正在试着把它拆开,看看能不能把药灌进去。”捕梦说着,将灯杆与底座轻轻分离开来,露出中空的灯杆以及里面连接着的电线。
镇魂叹了口气。“捕梦,他现在是一件电器,电器进水会短路的。口服药剂根本不能用。”
台灯的灯泡迅速明明灭灭,她猜测那是它表达恐慌的方式。假如风讯现在也是一盏台灯的话,镇魂想,他闪烁的速度会更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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妖妖无期 III
台灯的灯泡迅速明明灭灭,她猜测那是它表达恐慌的方式。假如风讯现在也是一盏台灯的话,镇魂想,他闪烁的速度会更快。
“我、我明天去档案室问问老蠹,我想他会知道该怎么办……”他结结巴巴地说。
“你明天还继续跟踪么?”捕梦有条不紊地将台灯重新装配起来。
镇魂丢开风讯,走进自己的办公室,取出薄外套,一面穿上,一面漫不经心答道:“当然。”
“去哪儿蹲守?”
“不知道。如果他不笨的话,那条夜店街他是不会再去了。”镇魂理平外套的衣襟,径直向门口走去。推开门之前,她摆了摆手:“明天见。”
她大步地向走廊入口走去,起初脚步还慢些,渐渐越来越快,走进电梯时,已几乎是在小跑了。金属门板她面前合拢后,她才稍稍松了口气,整个人颓然靠到了身后的电梯壁板上。
已经离开这么远了,捕梦应该感觉不到了吧?镇魂无声地对自己这样说。一定不会有问题的,我并没有说谎,他读不出来的……至少到目前为止,我没有对他说过谎。
她低下头,看见自己绞结的手指关节。电梯无声下沉,金属的内壁反射出冷光,把她脸色映得发白。
次日清晨,镇魂把那辆租来的灰蓝色旧车开到租车行,换了一辆不起眼的黑色房车,甚至比原来那辆还要旧。
雨刷反复摇摆,车窗外的城市湮没在灰暗的水雾里。她将车子停在夜店街的西面街口,离昨天目标消失的那条小巷只隔三五十米,而后关掉引擎,放低椅背。时间流逝得很慢,除了观察那两条虬龙忙碌地搬来一卷卷雨云,把它们像地毯一样在天空中铺开,镇魂找不到其他消磨时光的娱乐。
手表发出轻微的报时声,这一天已经过去了一大半。她自嘲地笑笑。也许一切只是她太多疑,世上总是有巧合的,这样想着,心情便渐渐好转起来。所以,当手机在口袋里骤然开始振动的时候,她不由得惊跳了一下。显示屏上,熟悉的号码一位一位闪现出来。
镇魂警觉地向四周张望,满街浮动一朵朵灰的黑的伞,遮掩着路人混沌不明的脸孔。她将身子再躺低些,隐蔽起来,才接起了电话。
“镇魂,你在哪里?”彼端传来清澄愉悦的男子声音。
果然。她的眉间拧出了细微的纹路。事态正在向着她最不愿看见的方向发展。
“在港口啊。听说昨晚有人曾经在这儿见过那家伙。”她流畅地说出谎话,仿佛预先排演过多遍似的。“你呢?”她听得见他身边嘈杂的车声。
“我吗?”捕梦顿了顿,“我在公司旁边买报纸呢……”
接下去他说的是什么,镇魂已经听不见了。
从后视镜里,她看见一个高瘦的年轻男子正朝这边走来。他正在接听手机,面孔被伞檐遮挡着,镇魂能看见的只有他那熨烫得一丝不苟的衬衫。
她的心脏不受控制地猛跳起来,然而理智提醒她,这是危险的,即使只有万分之一的可能性,也要谨慎行事。她深吸一口气,努力将一切思绪排除出去,想象她的脑海是一张白纸,没有内容,也没有波动。
他经过她的车旁,向前走去,看来并没有注意到她的存在。
“镇魂?”电话那头,捕梦稍微提高了声调。“怎么了?”
“没什么……见习生恢复了么?”她握着手机的指节因用力而开始泛白。
那个年轻男子已经走到了三十米开外,还在继续向前。他把头微微侧向一边,那正是捕梦平时笑起来的习惯。“他很好,插着电源坐在办公桌上呢,风讯看着他。”
镇魂忽然觉得自己的喉咙里有一小块干燥,令她的声音变得干涩。“那么先这样?我想在码头附近转一圈,也许能抓住那个骗保的家伙。”
年轻男子走到便利商店的雨篷下,停住了脚步,不动声色四下环顾。虽然隔着小半条街,镇魂还是看清了他的脸。一张温文而俊秀的脸,但她知道那只是伪装,一旦面对敌人取下眼镜,他那冷冽犀利的眼神简直能够凝水成冰。她熟悉他的面孔、声音和举止。
雨声与车声忽然全数消融在灰暗潮湿的街景里,世界静寂得可怕。
那个人,是捕梦。
镇魂抬起一只手,无声地掩住了自己的眼睛,却还听得见电话那端的人轻声笑了起来。“好,晚上公司见。”
他在对她说谎。
她无语地挂断电话,眼神渐渐峻厉起来。便利商店门口的有个电池促销摊子,几个人穿着用泡沫和海绵制成的外套,装扮成巨大电池,正向路人散发宣传单子。其中一个电池人摇摇晃晃地向捕梦走了过去,递过去一张纸。
镇魂眯起了眼。在那张纸下面,还有一个略小的扁平物体,从大小判断,像是一张光碟。
捕梦接下,稍稍低头看了看,便继续向街道另一端走去。
镇魂目送着捕梦消失在视野尽头,这才直起身子,将视线转向那枚勤快地派发传单的大电池。电池人的衣裳过于厚重,相隔数十米外,她无法辨认他的面貌与原形。假如裹在电池外套里的是那个山羊胡连环骗子,那么毫无疑问,上一次提醒山羊胡子危险处境,让他有机会逃跑的人……就是捕梦。镇魂静静地咬住唇,下定了决心。无论如何,她得确认。
电池人对他的同事们说了些什么,而后放下手中的传单,不紧不慢向后巷走去。镇魂无声无息地下了车,混入人群,从背后向他接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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妖妖无期 IV
电池人毫无觉察地拐入后巷,镇魂谨慎地尾随其后。天空中的虬龙们正在没精打采地大声呵欠,雨下得零零落落。脱离了大街上人群污浊呼吸的干扰,小巷寂静的空气中游动着一股若有若无的气味,像是雨后的青草和蜂蜜混合而成,甘美中夹杂着少许兽类的腥膻。镇魂不自觉地咬紧了牙,感到胸口似乎被谁狠狠地揍了一拳。这就是昨晚她感受到的那种妖气,连环骗保犯人的气味。
电池人忽然摇摇晃晃停住脚步,耳朵敏锐地转动几下,如同一只警觉的野鼬鼠,同时,他那被大量泡沫与胶棉填塞得胖实滚圆的轮廓向下微微一蹲,就像所有兽类预备逃跑的姿态——它已经觉察到她的存在。
本能比思考更加迅速,镇魂一瞬间从静止中爆发,疾跑起来,闪亮的雨水在每一个脚步下溅起。她整个人仿如一道紧绷到极致的弓弦,铮然脱手弹开,力量与敏捷无与伦比。
她猛然揪住电池人的领口将它撞到墙上,一手扯掉了它的头罩,山羊胡的脸就露了出来。它喘息着,滚圆的汗珠穿过眉毛淌进眼睛里,灰色的眼球紧张转动,瞳孔深处透出隐隐约约的红色。
就是它。捕梦将她的行踪泄露给它,而它把捕梦需要的东西交给他——这根本是一场交易。
她的隐约怀疑,竟然成为活生生的现实!暴戾的怒气全数化为力量,镇魂双手抓住它的脖领,沉声问道:“刚才你给了他什么?”
山羊胡像是要说话,却猛然剧烈咳嗽起来,脸憋得通红。它的整个身体被连裤的电池人外套包裹成圆柱形,撞击并未造成什么痛苦,只是被压迫得呼吸不畅。镇魂露出嫌恶的神色,稍稍放松了揪着领口的手。
“回答我。”她命令道。
出乎她的意料,山羊胡咳嗽着笑了起来。“我说……如果你的男人要对你隐瞒什么,那就最好别去刨根问底,到头来……” 它的喘息带着嘶声,“小姐,你会恨不得自己从没追查过这个问题。”
“我们不是那种关系”,镇魂说着,冷冷地收紧了手指。“回答我,立刻。”
山羊胡艰难地抓住她的手,颤巍巍地说:“等等……我没法说话了……”
“如果你的答案让我满意,我会考虑放松一点。”
“是光盘”,山羊胡急急说道,“资料光盘。”
她不自觉又加重了气力。“什么内容?”
“近几年的吸血鬼袭击案件详情和现场照片,特别是那些没有官方记录的……呃……别这样……” 它脸上的肌肉抽搐着,瞳孔内的红色开始变淡。他确实窒息了。
镇魂用力地甩开了山羊胡。它痛苦地呼吸着,弯下腰去。镇魂拎住它的双肩,以确保它不会乘机逃逸。
“你那辉煌的职业生涯就到此为止了,我会把你带回去交给仲裁委员会。”镇魂说道。“你也知道,我们跟一般的保险公司不一样。如果你骗了我们的钱,又不能把钱吐出来,那就得用命来抵换。”
“这个嘛”,山羊胡抬头向她虚弱地一笑,露出白晃晃的牙齿,“我想恐怕要等下次了。”
话音未落,镇魂已感觉到双手一空,妖兽的肩膀竟然消失了,隔着厚实的衣裳,她什么也没能捉住。衣裳内的形体急遽缩小,噗地一声,一个甜瓜大小的躯体从连裤外套的裤管口掉到了地上。这妖兽看起来像只大兔子,蹦蹦跳跳地向墙角跑去,钻过一个一尺见方的破洞,不知去向。
镇魂愣了几秒钟,低声诅咒着,丢开了那件空荡荡的电池人外套。这一次她是彻底失去了追查的线索,在这数百万人口的大都市中追寻一只以行骗为生的妖兽,其难度并不亚于在南极冰原上寻找撒哈拉火蜥蜴。
最初的愤懑与懊悔逐渐平息之后,镇魂才发觉衣裳与头发早已被淋透,紧贴在皮肤上,冷湿砭人。她轻轻打了个寒战,神色恍惚的眼里,重新聚集起愤怒的小小火焰——无论如何,她的搭档欠她一个解释。
灰漠漠的雨无休无止地下着,水顺着她的脊背、手臂与指尖向下流淌,每一道都是冰凉的。
背后传来轻微的水声,镇魂蓦然转身,看向巷口。
一名陌生的青年站在那里看着她,面色苍白近乎透明,眉心生着一屑细小的朱砂痣。他太过纤瘦静默,若不是双手各拄着一支拐杖,简直就像是一抹光天化日下游荡的魂。
“我知道他到哪儿去了。” 青年开口说话,声音缥缈而柔软,内里却含着刚硬的决心。“很久以前,他欠了我一笔债。可是你看,我这个样子,就算找到他,也是讨不回来的。” 他微微苦笑了一下,“不过,假如我给你线索,你借我力量,要抓住他并不困难。”
镇魂拧起眉,上下扫视着青年。他不可能是不求回报地帮助她,她要先听听他的条件。
“我要先取回我应得的。”他慢条斯理地说。
镇魂沉默片刻,轻微地点了点头。“你的名字?”
“陶邺山。”
镇魂擦去脸上的雨水。“我是镇魂。”
“是的,我知道。我的父亲和母亲都是你的客户。”陶邺山微微一笑,眉心的朱砂痣跳了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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妖妖无期 V
棘手……非常棘手。”办公桌后,体积与人类相差无几的巨大蠹虫搓着它那毛茸茸的六只胸足,一面认真查阅面前的资料目录。“人类或妖兽被变成别的形态,这种例子数不胜数。比如很久很久以前,有个男人被变成了王后的梳妆镜,每天王后都会问他谁是世界上最美丽的人,嗯——还有被变成青蛙、野兽、茶壶、天鹅……呃……信天翁的。”说到这儿,老蠹瞄了瞄面前站着的两名年轻男子,尤其是那个有着一头银色乱发的,然后又絮絮叨叨地继续下去。
“但是台灯,这真是非常少见的案例,尤其是附加了永久变形效果的,毕竟电灯泡这东西被发明也不过才短短一百来年。据我所知,世界上只有两个先例。第一次发生在1932年,西班牙的安东尼奥·瑞文抵赖了欠一位吉普赛流浪术士的赌债,结果就受到了诅咒。那术士本来想把安东尼奥变成一只疣鼻野猪来着,不过咒语刚念到一半,他打了个喷嚏,结果当天晚上,安东尼奥在自己的床上变成了一只老式台灯,灯罩上的流苏都掉光了,因为安东尼奥是个秃头。不幸的是,当长缨保险安达卢西亚分公司特别部的人赶到的时候,他们发现这个台灯已经失灵,经过三个月的修理和总部的鉴定,他们认定他在被变形的那一瞬间就不幸死亡了,那个旧台灯现在陈列在总部的魔法伤害与事故博物馆……哦,天哪,我知道你害怕,可是请你不要那样闪!”老蠹用两只胸足遮着眼睛,对面前的那只金红色鱼鳞花纹台灯叫嚷。台灯在风讯手里挣扎了一会,终于停止了闪烁,悲伤地垂下它的灯罩。
“还有一个案例呢?”捕梦温和地打断了老蠹的嘟囔,问道。
“还有一个,是位女性。”老蠹拉过一份新的公司内部简报,翻到插页,用一只胸足点了点。“这儿。”
风讯与台灯同时探出脑袋和灯罩去看那张插页,上面印着的照片属于本年度的明星员工,长缨保险奥克兰分公司特别部的部长,蒂尔·沃尔曼女士。
“她变回人类了不是吗?”风讯充满希望地问。台灯同样充满希望地仰起灯罩。
老蠹用一对胸足托着下颚,伸出第三只来,指指照片的一角。在沃尔曼女士的办公桌上,默默站立着一只银灰的台灯,灯杆上打着小小的米色绸缎蝴蝶结,和主人脖颈上的米色丝巾很是相称。
“这就是辛迪·穆恩莱特小姐,曾经是沃尔曼女士得力的助手,现在是她心爱的台灯。”
即便是沉着稳重如捕梦,眉间也不自觉地收拢起来:“也就是说,没有成功恢复的先例。”
“从来没有。”老蠹把六只胸足同时往外一摊。
捕梦与风讯同声叹了口气,转身离开。刚到门口,老蠹突然又叫住了他们。“你们试过那些传统的解除诅咒法吗?比如给他穿荨麻衣服、找个公主什么的来吻他、把他往墙角摔之类的……”
“都试过了。”捕梦接口。
老蠹意味深长地摆了摆触角:“哦?都试过了吗?”
银发碧眼的高大年轻男子瞪了捕梦一眼,但并没能阻止他把话说出口。
“是风讯吻的,他好歹是个王子啊。”捕梦镇定地说。
风讯涨红着脸,奋力甩上档案室厚重的铁门,把那只无节操老昆虫爆发出来的狂笑关在里面。
“喂,你说用线索来交换我的力量,可没说过这个线索就在我的办公室。”镇魂说着,将轮椅推出电梯门,走进长缨大厦71层走廊。
轮椅上那名瘦弱苍白的青年男子转回头来,声音微微发颤。“你也没有告诉过我,你的办公室是这个样子。”
镇魂摆出一个不置可否的表情,一手脱下一只高跟鞋,拍飞冒冒失失撞过来的两只蝙蝠,又若无其事穿上鞋子,只顾大步向前走。陶邺山的脸色已经变成了水磨大理石一样平板的青灰色。倒不能说是他的胆量特别小,只是,不论是人类、吸血鬼还是清朝僵尸,初次看见这种场面,反应都是大致如此的吧。
走廊里还是一贯炼狱般的喧嚣景象,六分仪星座α星系的特技飞行表演队在前来访问演出的途中不幸被吸入黑洞,预约摄影的十多家惊悚节目电视台和怪奇杂志记者正堵在外星人事务科门口鼓噪着要求退回定金;负责管理中心广场许愿喷泉的小神祗投诉最近持续收到假币;还有人踢翻了獠齿的手提大箱子,上百只蝙蝠逃了出来,正在走廊里狂乱飞舞。空气里隐约荡漾着某种令人愉快的气味,镇魂起初以为是谁叫了牛排外卖,后来才发现是两个萨满巫师买到了假冒伪劣图腾柱,在施法治疗牛瘟的时候,把病牛完美地烤成了五分熟。
“镇魂。”混乱中,有人叫她的名字。镇魂心里突地一跳,抬起头,果然是捕梦,风讯一脸郁闷地跟在他的身边,手里还拿着那个金红色的俗气台灯。
“客户?”捕梦微笑着注视她和陶邺山。
镇魂立刻展开一个笑容,点头。任何时间、任何场所、任何状况下都能笑得出来,这是全球保险业员工共通的特技之一。“你呢?今天的安排是什么?”
捕梦苦笑着说:“PIZZA盒爆炸案,马上得出去调查。”
镇魂沉默地点了点头。
看着他的同时,她突然发觉,眼前三米开外的这个年轻男人其实是个陌生人。他还是很高,脊背挺直,永远熨烫整洁的白衬衫和黑色长裤,银边眼镜,镜片后的瞳仁在阳光下会变成清澈的浅茶色,垂到眼前的头发却乌黑柔软。一切不曾改变,但她已经无法再对他全心信赖,再不能放心地背对着他,依靠他的掩护。
感觉到自己的情绪开始起了危险的波动,她匆匆打开身边档案室的铁门,把陶邺山推了进去,顺手再将门带上。这时候和捕梦过分接近是一种鲁莽的冒险,毕竟他是个高明的读心师和催眠师。确认铁门已经关好之后,她才敢放任自己的思想继续流动下去。
他是接受了更高级别的命令,才刻意通知那个诈骗犯逃跑的吗?
不,不可能。如果公司高层出于某种目的,决定让犯人再逍遥一段时间,按照那班官僚的习性,他们会同时命令她停止调查,以免出现意外的混乱。
会有什么别的原因吗?
什么原因?事到如今你还要设法为他开脱么?镇魂对自己露出讥讽的笑。捕梦和那只妖兽从彼此身上获取各自需要的信息,如此而已。这只不过是一个单纯的交易。
长达两年的时间里,这样一份平均每周会遭遇一次生命危险的工作,这样一个随时可能出卖她的搭档,她竟然还能活到现在,可谓是一个奇迹。这么想着,她的笑意渐渐变冷了。
“镇魂?”老蠹从桌子下慌慌张张钻了出来,茫然地看着她和轮椅上的陶邺山。和老蠹面对面的那一瞬间,陶邺山的肩膀猛烈颤抖了一下,如果不是腿脚不方便的话,恐怕会从轮椅上跳起来准备逃跑也不一定。
镇魂安抚地拍了拍他的肩膀,对老蠹说道:“我要查询一份旧合同,投保人的名字是陶邺山,投保时间是……”得不到预料中的回答,镇魂疑惑地看看轮椅上的青年,“是什么时候?”
陶邺山声音虚浮地说道:“呃……1993年5月14日。”他的眼光既恐惧又紧张地投注在面前那只奇特的巨型昆虫身上。
“这是一份十年的短期保险合同,2003年就过期了,按规定,应该已经移送给档案室。”镇魂补充说明。
老蠹神经质地搓着钩爪。“呃,我,我这就去找。”
看来,虽然这只巨型昆虫能够流畅地使用标准普通话,陶邺山的感觉却没有任何好转。镇魂开始担心他那纤细的身体会因为绷得太紧而断掉。
巨大的千年蠹虫显然已经习惯了这样的反应,只是张开下颚,对轮椅上的文弱青年露出一个恶作剧的笑容,然后一头钻进了资料架之间。从外面只能听见它搬动卷宗的淅沥哗啦声,还有一切老年生物都容易发出的无意识的喃喃自语,此外还有一些可疑的声音,很像图书馆的一般蠹虫在啃咬纸张的声音放大许多倍。
过了几分钟后,陶邺山的情绪似乎已经安定了一些。他在轮椅上静静地坐着,双手交叉在胸前,白皙得近乎透明的面孔上几乎全无表情,只有眼睛闪烁着的清澈急切的神色,泄露了这个看似孱弱的身体里燃烧着的复仇愿望。
这种情绪,已经强烈到足以把恐惧压制下去了吗?镇魂的手指轻轻敲击着桌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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妖妖无期 VI
“啊,找到了。”老蠹抱着一本卷宗,摆动圆肥的身躯走回办公桌前。
镇魂翻阅着那本卷宗,手指很快在某一页上停下了。纸张上粘贴着一张证件照片,虽然没有了山羊胡和黑色塑胶框眼镜,但是镇魂仍然能够清晰地分辨出那张脸——就是他,山羊胡,电池人,从长缨保险的七家分公司骗走六千万赔偿金的骗保犯人,被捕梦放走的……那只妖兽。十二年过去了,他的容貌没有丝毫改变。这并不是什么稀奇的事。在长缨保险的客户中,有不少都是从两三百年前开始光顾的老主顾。这张纸是一份已经过期的保单的其中一部分,上面的文字清晰地说明,在1993年,陶邺山曾经为一个名叫何铁的年轻男人购买了十年期的人身意外险。这份保单不属于长缨保险特别部的任何固定险种,保险金的数额和交纳方式都比一般的人身意外险苛刻得多。镇魂很快发现了这份保单的特别之处。
“……被保险人从事潜水、跳伞、滑翔、登山、攀岩、探险、狩猎、蹦极运动、武术比赛、摔跤比赛、搏击、特技表演、赛马、赛车等高风险运动或活动,导致被保险人身故或全残的,保险人给付意外伤害身故或全残保险金。”
像这样危险的活动,一般的人身意外保险都不会将其包含在赔付范围之内,即便有,也会将赔付的金额压得很低。然而,按照这份保单所规定的条款,一旦这个自称何铁的男人在上述活动中受伤或死亡,他的家人可以得到高额的赔偿。如果平安度过十年,保单到期失效的同时,他仍然可以领到一笔相当客观的金钱。相应地,陶邺山要为他支付的保险金也就比惯例的数额还要高出两三倍。“何铁”这个名字想必不是他的真名,对于这一类的妖兽来说,“化名”这种东西就像即用即弃的纸巾一样,在外行走,每天总要使用个两三回吧。
“是他吗?”她把案卷递给轮椅上的陶邺山。
青年原本苍白的脸上燃起病态的潮红,抿紧嘴唇勉强点了点头,双手紧紧地握着那份案卷,仿佛稍一放松,就会做出更加激烈的举动似的。
“何铁……他果然是妖怪吗?这么多年,完全没有一点衰老的迹象。”
“嗯,是妖怪啊。”镇魂爽快地回答。她拿回卷宗,在保单上找到了被保险人的住址。与姓名同理,这是完全没有价值的资料——用伪造的身份证件租一个短期住所是再容易不过的把戏。镇魂的手指继续翻动纸张,终于在卷宗接近结尾的时候,在某串数字上点了点。这张保单在两年前到期的时候,约定返还给何铁的金额已经被汇入了他的银行帐户,并且得到了何铁的签收签名。也就是说,至少在两年以前,何铁所留下的电话号码和银行帐户,都是真实存在的。虽然这些也是可以抛弃不再使用的东西,但是通讯与金钱的往来总会存在记录。这就是线索。
她迅速抄录着有用的资料,一边头也不抬地询问陶邺山:“这个何铁骗走了你什么东西?保险金吗?”
“不……”陶邺山苦笑着摇了摇头。“这是我自己要买给他的,他推辞了很久。”
老蠹用两只胸足掩住正在蠕动的嘴,声音模糊地说:“有不少以征婚为诱饵的骗子,在得手之前也会稍微推辞一下的,这样往往受害人掏钱会更爽快。”
“可是,两年前,保险到期了以后,何铁把你们付给他的那笔钱还给我了啊。”
“啊?”镇魂停下笔,抬眼凝视着陶邺山。“他把到手的钱原封不动地还给你?”
陶邺山沉吟着说:“嗯……实际上他还给我的并不是金钱。我从婴儿时代起身体就一直不好,行动也不方便,独自住在乡下的别馆疗养,父母偶尔会来看我。他们只准许我坐着轮椅在家里的花园转一转,一步也不准走出花园的栅栏。所以,我一直想要一个很大、很美丽的花园……当然,长大以后,身体的状况渐渐好转,可以拄着拐杖到外面去散步之后,这个想法也就不知不觉放下了。可是两年前,突然来了一帮工人,说是受雇于人,来为我扩建花园的。不管怎么劝阻说明也没有用,那伙人就不由分说地开工了,结果两个星期之后施工队离开了,留下了一个非常美丽的花园。占地扩大了一倍以上,占据了左右的不少空地,但是据说那些空地也已经被施工队的雇主买下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