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错觉,刚刚她动了。”大概觉得书吧大叔脸上那状似怜悯的表情太过碍眼,白乙蹙起眉。

书吧大叔轻咳一声,正打算再说点什么来缓和一下气氛的时候,白乙的脸色忽然变了。

变得极为可怕。

他死死盯着躺在床上的白丁。

白丁身上,原本已经包扎好的伤口突然裂了开来,殷红的血汩汩地往外流动,不止那伤口,她身上原本完好的皮肤也都一寸一寸裂了开来,皮开肉绽。

书吧大叔的表情也变了,眼中几乎是带了惊惧,他下意识地后退一步,捏了捏拳头才又上前,将手覆在她的额上,抚了抚她的额头,然后仿佛确定了什么,神情无比的凝重。

白丁的身上一时烫得吓人,一时冷得可怕,如此这般忽冷忽热也就罢了,偏她身上的皮肤还一寸一寸地龟裂开来,绽出一道一道的血痕,手臂上也鼓起一串串的血泡,看起来煞是恐怖,仿佛有谁在拿鞭子狠狠抽她,又仿佛有谁在用滚烫的油泼在她的身上…

“这是…孽镜地狱。”书吧大叔的眼睛有一刹那的空茫,他喃喃地念出四个字,仿佛在经历一场噩梦,“丁丁的魂魄此刻恐怕已经不在这具身体里了,看她肉身的模样,分明是身处在孽境地狱里。”

白乙微微垂下脸,似乎又恢复了一惯清清冷冷的模样。

垂下脸的那一瞬,总是如古井一般平静无波的眸中闪过一抹极艳丽的血色。

书吧大叔没有注意到白乙的异常,又仔细查看了一下白丁的伤口,闭上眼,仿佛在竭力抑制着什么,“大意了,如果我没有猜错,射伤她的箭上被动过手脚,抹了拘魂香,所以才能在你我的眼皮子底下神不知鬼不觉地将丁丁的魂魄给拘走。”

在他说话间,躺在床上的白丁身上已经又裂开了好几道口子,殷红的血渗透了衣服,脸上也出现一道一道的割伤,不消半刻,已是伤痕累累,刺目的血色浸透了蓝白相间的床单。

白乙推开书吧大叔,俯下身,渡了一口气护住她的肉身,然后伸手将她抱了起来。

“你要干什么。”书吧大叔按住他的手。

“救她。”

孽镜地狱在地狱的第四层,生前犯下大错的人魂魄会被拘于此处,受到裂镜之刑。所谓裂镜之刑,即是将犯下大罪的魂魄拘于镜中,裂为十八块,分别投入十八层地狱,尝遍十八层地狱的苦楚。

他怎能容她受到那样的苦楚。

“你的修为原本就只剩一半,如今又被消耗许多,纵然你去了那里,又如何救她出来?”书吧大叔一脸的不赞同。

“不劳费心。”

“你想清楚了,你必须一路带着丁丁的肉身闯进十八层地狱,一层一层地收集她被打散的魂魄,稍有不慎,你自己也会出不来。”书吧大叔看了一眼被他抱在怀中的白丁,“而且…凡事皆有前因,这也是她的命。”

白乙终于看了他一眼,抱着白丁后退一步,脸上已经隐隐有了戒备之色,“你究竟是谁?”

“不要紧张。”书吧大叔笑了一下,“其实,我也不记得了,时间过了太久,久到我忘记自己到底是个什么东西了…只是,感情这种东西,真的值得你走到这一步么?”

白乙收紧了抱着白丁的手。

看着他的动作,和那无言的答案,书吧大叔又在心底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纵然最后…你会失去一切,连她也一起失去,你也不会后悔么?”一字一句,书吧大叔咄咄相逼。

“与你无关。”清清冷冷的四个字,符合白乙一惯的性情。

书吧大叔失笑,“真是要命,你这样看似无情,实则深情的男人最要命了,我言尽于此,如果你还是执意要救她,就跟我来吧。”说完,他转过身,推了推墙。

墙上竟然有一道暗门,直通地下。

白乙低头看了一眼怀中的白丁,跟了上去。

越往里走,温度便越低,书吧大叔笑了一下,“这里可是个消暑的好地方,夏天连空调都不用了,多省电。”

白乙自然不会搭理他的胡言乱语。

走了很久,眼前居然出现了一条铁索桥,桥下一片幽黑,什么也看不见,整个空间里都涌动着危险的气氛,仿佛在黑暗中潜伏着巨大而凶猛的饥饿异兽,正张大嘴巴,等待着肥美的食物。

书吧大叔在铁索桥前停下了脚步,他看着雾蒙蒙望不见彼端的铁索桥,背着双手道,“我就送到这里,过了这座桥,前面便是地狱的入口,你可想好了。”

“多谢。”白乙淡淡说了一句,便抱着白丁的身体,头也不回地踏上了铁索桥。

“这里是捷径,我只可担保你在桥上无恙,一旦下了桥,走入那地界,你自己小心吧。”身后,书吧大叔的声音传来,已经显得十分遥远。

桥上果然十分平静,一路没有什么阻碍。抱着白丁踏下铁索桥,白乙半步未歇,继续往前走。

前方是一片荒野,什么也没有,

走了很久,渐渐有了潺潺流水,有了花鸟虫鱼,青石板铺就的小道两边草木繁盛,一座被浓雾笼罩的大山出现在视野之中。

白乙抱着白丁的身体,沿着那青石板铺就的小道往前走,越往前走,沿途的景致便越熟悉,遥遥可见那山峰之上飘飘渺渺地刻着两个字:双阙。

再往前走,便可见浓雾之间隐隐约约出现一座道观,那道观在山峰之上,如在云端。

这里不是别处,竟是双阙山紫云殿。

一个穿着道袍,手持拂尘的老者自那殿中走了出来。

“师父。”白乙抱着白丁,不方便施礼,只唤了一声,波澜不惊的样子,似乎对于那间书吧的地下室直通双阙山一点惊讶都没有。

“不敢当。”那老者反倒躬身施了一礼,“贫道虽不敢收你为徒,但总算有些缘分,故而前来相劝,殿下你聪慧不凡,又颇有来历,万不可被妖物迷了心智。”

“多谢师父提醒,白丁虽然顽劣了一些,但已无害人之心,况且我应承过她,要带她修仙。”白乙开口,清清冷冷的样子,恭敬却疏离。

“狐妖最善魅人,聪慧如殿下,又岂能看不出此妖杀孽颇重,与仙道无缘,不如交于贫道,祭了那些被它吞噬的生灵,也算了结此案。”那老者说着,也不待白乙表态,便将手中的拂尘挥向白丁。

白乙没有来得及反驳什么,只得一手护住白丁,一手干净利落地将那拂尘折断。

眼见着手中的拂尘断为两截,那老者脸上已有怒色,下手更为狠厉起来,一道画了咒印的符直直地掷向白丁。

眼见情况凶险,白乙截住那符咒,改了咒印,反手贴上那老者的心口处,下手之重,那夹着符咒的两指竟直直地刺入老者的心口,穿胸而过。

“你…”那老者一脸错愕地瞪着白乙,似乎不敢相信自己一手带出的徒弟竟会向自己出手。

白乙没有看他,只是低头看着自己的手,那里握着自那老者胸口刨出的一缕魂魄。

熟悉的感觉,正是白丁无疑。

须臾间,那老者已化作一滩血水,委顿于地。

有山风刮来,衣袂飞扬间,那如谪仙般的男子身上沾染了脏污的血迹。

“啪、啪、啪…”四下里并没有其他人,却突然传来拍掌声,“瞧我看到了什么,欺师灭祖,紫皇殿下好大的杀性。”

声音的来处,聚起一团浓雾。

白乙没有言语,只是侧身看向那团浓雾。

那团雾气一点一点拉长,幻化成一个身形修长的男子。

素静的青衣上绣着大片如火如荼的曼沙珠华,大敞的衣领间隐约可见暧昧的痕迹,面上一个妖娆至极的笑面脸谱。

不是判官又是谁。

单手整了整衣领,脸谱之下,他声音含笑,“能见到如此场景,也不枉在下抛下妖月姑娘匆匆走这一遭了。”

白乙没有理会他,只是将掌中那缕魂魄藏入心口,用气护住。低头看了一眼护在怀中的白丁,她脸上的伤痕减退不少,看来他的推断是正确的。这孽镜地狱是一处幻境,出现的人物都是幻觉,而白丁被打散的魂魄则藏在某个幻觉上。

“此人并不是紫云真人,此处也并非双阙山紫云殿,我还不至于糊涂至此。”白乙淡淡说完,便如同破了某种咒语一般,云雾中的双阙山连同紫云殿一同消失不见。

他又置身于荒野之中了。

“真不愧是紫皇殿下,如此这般便轻易破了幻境,可是…”笑面脸谱之下,那判官的声音幽幽传来,“在你下手的那一刻,你的心里难道没有半分迟疑半分疑虑?倘若此人真是紫云真人呢?…亦或者,在你下手的那一刻,你根本不确定这是幻境?”

根本不确定这是幻境,却下此毒手。

判官大人也觉得这个猜测有些不靠谱,毕竟…他是天界的紫皇啊。

弑师,多么大的罪名。

白乙并没有回答他,只是低下头,伸手替白丁将被风吹乱的发丝抚顺,等了一阵,见那判官没有出手的打算,便不再理会他,继续往前走。

白丁的身体拖不得。

多延迟一刻,她便要多受一刻的苦楚。

那判官站在原地,看着白乙抱着白丁走远,脸上的笑面脸谱转了个方向,变为哭脸,“真有趣,真有趣,纵然知道这是个幻境,可是居然可以如此这般毫不犹豫地出手杀了师父,真真令人意外啊,可是…这一路,你能坚持多远,又能坚持多久呢?”

当白丁的性命与你的信仰,你的意志,甚至于…你的一切都相悖的时候,你又会怎么样选择呢?

真是令人好奇啊。

然而,判官失望了。

这一路,白乙堪称神挡杀神,佛挡杀佛,谁的情面也不讲,谁的话都不听,没有犹豫,不曾迟疑,只一眼认出白丁的魂魄,便出手夺下。

十八层地狱,层层闯过。

竟让他将白丁的魂魄搜集了个齐全。

回到地狱的出口处,一身血污的白乙抱着毫发无伤的白丁,不似谪仙,倒像恶鬼。

这会儿,怕是任谁也认不出来这人竟是名动三界的紫皇殿下。

“殿下这副模样,不如留在这里当狱差好了,保证连最恶的恶鬼都怕你三分。”判官大人脸上一个大大的笑面脸谱,倚在铁索桥畔,笑嘻嘻地道。

“让。”如古井一般的眸中染了一丝冷意,薄唇微动,他吐出一个字。

白皙的面孔上沾了斑斑点点的血污,为那张清清冷冷的面孔平添了几分邪意,判官大人有一刹那的恍惚,眼前这人…真的是紫皇殿下吗?

这一路,即使是曾经最亲近的人站在他面前,他也可以丝毫不被蛊惑,那样毫不犹豫地出手。这般冷心绝情的模样,即使是他…也会觉得胆寒。

闯入这孽镜地狱的,白乙不是第一个。

在很久很久之前,有一个人也曾试图闯入这孽境地狱救人。

可是,那人终究没有闯得过。

可以闯入孽镜地狱来救人,说明那人定是牵绊至深之人。有了牵绊之人,即使是仙,便也有了七情六欲,有了七情六欲,便是有了缺点。

有缺点的人,是闯不过孽镜地狱的。

当最亲近的人出现在你面前,谁又能够冷心绝情到出手格杀?

于是,那人便没有成功救出人去,反倒留下了自己的一半魂魄,从此人不人鬼不鬼地留连于三界之间。

可是他…

居然做到了。

该说他不愧为紫皇殿下吗?

可是这样的他…更像是…入了魔。

判官大人居然被自己这个念头吓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