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疤瘌眼一抬头,眼角眉梢挤出一抹瘆人的邪笑:“钻爷,您了省点力气,咱这一时半会儿的完不了,你爹一声妈一声的不嫌累吗?”

 

他这话一出口,吓得钻天豹真魂都飞了,简直不敢细琢磨,一时半会儿完不了是什么意思?便在此时,只听周围有人高喊了一声:“打左耳朵。”陈疤瘌眼瞄都不瞄,抬手就是一枪,再看对面的钻天豹,“哎呦”一声,疼得全身一抖,左耳多了一个窟窿眼儿,往下流血、往上冒烟。

 

老百姓一看陈爷的枪法神了,看都不看抬手就打,指哪儿打哪儿,分毫不差,顿时彩声如雷,光叫好都不解恨了,有人带着烟卷儿,点上一根递上前来。陈疤瘌眼接在手中道了一个“谢”字,站在原地抽了两口,一边吐烟圈一边问:“二一枪打哪儿?”又有人喊道:“右耳朵!”陈爷点了点头,抬手又是一枪,弹无虚发,正中钻天豹的右耳。

 

接下来陈疤瘌眼问一句打一枪,打一枪人群便喝一声好,那边钻天豹就惨叫一声,其间有人送烟送茶,还有送点心的,许多有钱人买卖大户,都给送花红犒赏,一把一把的银元摆在美人台上,这都是额外的犒劳。陈爷谈笑自若、不紧不慢,打顺手了还来个花样,什么叫苏秦背剑、怎么叫张飞蹁马,右手打累了换左手,两只手都有准头儿,枪在手里颠过来倒过去上下翻飞,看得在场的众人眼花缭乱、目瞪口呆,前八百年、后五百载也没见过这么玩枪的,都玩出花儿来了!前前后后一共打了七十六枪才把钻天豹正了法,最后一枪挑了淫贼的天灵盖,脑浆子洒了一地。

 

飞贼钻天豹在美人台上挨了陈疤瘌眼七十六枪,打得跟马蜂窝一样,浑身上下已经找不出囫囵个儿的地方了。陈爷手底下有分寸,前七十五枪绕过要害,给钻天豹留了一口气儿,打完最后一枪才真正死透了。围观百姓无不拍手称快,活该这个淫贼,落得如此下场,正是“人生自古皆有死,这回死得不好看”。

 

钻天豹不是本地人,又恶贯满盈、死有余辜,尸首扔在法场之上,没有苦主收殓。此时就见打法场外走进一个老道,这个老道长得太老道了,头盘发髻、须长过胸,卧蚕眉、伏羲眼,脸色青中透灰,赛过蟹盖,手持拂尘、背负木剑、头顶道冠、身穿道袍,一派仙风道骨。只见他手摇一个铜铃,让抬埋队的人把钻天豹的尸首收殓了,打飞的天灵盖也给捡了回来,凑到一块儿用草席子裹住,抬到小木头车上,一路推去了西关外的白骨塔。这一去不要紧,天津城可就闹开鬼了!

 

 

 

 

 

第二章 收尸白骨塔

 

 

 

1.

 

 

人生本是五更梦,

 

世事浑如一局棋;

 

莫道身死万事休,

 

如意从来不可求。

 

闲言少叙,上文书正说到飞毛腿刘横顺追凶擒贼,陈疤瘌眼在美人台上枪打钻天豹,为天津城的老百姓除了一害。当初为了捉拿这个飞贼,天津巡警总局开出一千块银元的悬赏。为老百姓除害尚在其次,主要是这个案子不小,如果将贼人生擒活拿,官厅是一等一的功劳,所以下这么大的本钱。您可听明白了,说是一千块银元的悬赏,落到刘横顺手上才十块钱,这还得说是上官抬爱,给你刘横顺脸了。其余的功劳,当然全是官老爷的,这就叫争名于朝,争利于市,该升官升官,该拿钱拿钱,两头不耽误,不过人家升官发财换乌纱帽,可跟缉拿队的黑名半点关系没有。再说这一千块银元从哪儿出呢?可不能是当官的自掏腰包,当官的不仅不出钱,还得赚了钱才行,既然办的是公案,悬赏就得由地方上的大户、商会来出,自古以来穷不和富斗、富不和官斗,做买卖的全指官厅照看,让出多少就得出多少。赏钱到了官厅,上上下下都得伸手,还能给刘横顺十块钱就不错了。旧社会哪个衙门口也是这样,没地方说理去。不过天津卫的老百姓都知道,拿住钻天豹的是飞毛腿刘横顺。以前的人迷信甚深,愿意用“因果报应,相生相克”来说事儿。据坊间传言:淫贼属水,刘横顺属火,钻天豹遇上了对头,所以栽在刘横顺手上。有人说“不对,应该是水克火”。那是您有所不知,水固然能够克火,可也得分多大的水和多大的火。钻天豹这个淫贼是耗子尾巴上的疖子——没多大脓水,挤出来还没口唾沫多,撞上火神爷能有好下场吗?

 

到了枪毙钻天豹这一天,刘横顺也跟去看红差,以前抓差办案有个不成文的规矩,这叫“有始有终”。目睹这个飞贼伏了法,刘横顺心里头才踏实。不承想钻天豹在大牢之中足吃足喝,胖了不下二十斤,上法场时打扮得如同戏台上的绿林豪杰,游街示众这一路上昂首阔步,摆出一派视死如归的架势,要多可恨有多可恨,拿一句文明词来说:真他妈的臭不要脸!刘横顺挤在人丛之中看得愤愤不平,一股火直冲脑门子,此贼作恶多端,糟蹋了许多良家女子,身上背了不下几十条人命,千刀万剐也不足以平民愤,可是瞧这意思不但没在大牢中受罪,过得还挺滋润,如此押赴法场,一枪送他去见阎王,未免便宜了这厮。没想到金枪陈疤瘌眼施展绝活,在美人台上连开七十六枪,把钻天豹打成了马蜂窝,看不出人样了,围观看热闹的老百姓无不拍手称快、高声叫好,真乃是“天理昭彰、善恶有报”!

 

这一场红差到此为止,围观的百姓陆续散去。刘横顺从头看到尾,暗挑大拇指赞叹陈疤瘌眼的枪法。转身正想走,却见一个老道上了美人台,让抬埋队的人把钻天豹用草席卷了,放在一辆小木车上,准备推去白骨塔掩埋。

 

刘横顺认得这个老道,道名李子龙,并非本地人,半年前不知从何处来到天津卫,也不是走江湖卖卦的,只在西关外白骨塔收尸掩骨,没见他干过别的。这座白骨塔又叫掩骨塔,以青砖砌成四层六角宝塔,里边一层层地堆满了白骨,周围全是义地。塔中背西向东端坐一尊泥塑菩萨,下有谛听兽驮负莲花宝台,看着和菩萨一样,脸上却是个骷髅,仔细看能吓人一跳,菩萨可没有这样的,据上岁数的老人们说,这不是一般的菩萨,此乃“白骨娘娘”。天津城周围有的是荒坟野地,赶上兵荒马乱的动荡年月,到处都有死人,暴尸于野的多了去了。常有修道之人捡拾白骨放入塔中,济生葬死皆为积德行善的好事。刘横顺为何认得在白骨塔收尸的老道李子龙呢?咱这个话还得往前说:

 

飞毛腿刘横顺捉拿钻天豹归案之后,得了十块银元的赏钱。缉拿队的黑名没有薪饷,破了案子抓住贼人,方才有一份犒赏。对刘横顺来说,十块钱也不少了,平时他在火神庙警察所当巡官,一个月只挣六块钱。那位说一个月六块钱够花的吗?像刘横顺这样的是绰绰有余,住的祖传家宅,屋子没多大,也挺破旧,好在不用交房租,这就省了一笔开销。剩下的就是吃喝,那会儿的东西很便宜,一套烧饼油条两大枚一套,一大枚买烧饼,一大枚买油条。老百姓习惯将这一个铜子儿说成一大枚,这么说显多。一块银元可以换多少枚铜子儿呢?这个并不固定,多的时候换六百,少的时候换三百。在当时来说,一块钱可以换四百八十枚铜子儿,其实应该是五百枚,不过换不了这么多,因为你跟别人换钱,人家得扣一点儿。民国初年物价稳定,两三块钱够养活一家子人一个月,挣到手六块钱,那就算过得不错了。刘横顺光棍一条,上无三兄、下无四弟,一个人吃饱全家不饿,平时也没什么花销,有了闲钱干什么去呢?前文书交代过,火神庙警察所在三岔河口北边,与天津城隔河相望,住户全是下苦的穷人,一睁眼便要出去卖力气奔命,挣一天的嚼谷,只留下老婆孩子在家,穷家破业没有可偷的东西,贼都不愿意来,一年到头出不了几件案子,最多也就是夫妻不睦、邻里不和、蹬鞋踩袜子的小小纠纷。在这个地方当巡警,闲的时候多,忙的时候少。刘横顺却闲不住,让他待住了,比蹲苦窑还难受,他又不像别的警察,凭一身官衣招摇过市,东捞西顺,雁过拔毛,吃、喝、嫖、赌、抽五毒俱全,出了宝局进窑子,这些恶习他一样不沾。可人活一世,吃的是五谷杂粮,谁还没有一两件走心思的喜好呢?刘横顺也不例外,他喜欢“斗虫”。斗虫就是斗蟋蟀,天津卫方言土语叫“咬蛐蛐儿”。斗这个也赌钱,这是不假,不“挂彩”没人愿意跟你玩,就得来真格的,三五枚铜子儿小打小闹的是玩儿,十万八万倾家荡产的也是玩儿,以此为生的大有人在。刘横顺并非脱了俗的圣人,而且火气太盛,好的是分高下、论输赢,有斗虫这个瘾头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