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刘庄砖瓦场周围,看杀人的老百姓里三层外三层,挤成了密不透风的人墙。有当官的先来宣读犯人的罪状,告诉在场看热闹的老百姓因何枪毙这些人。正当此时,东边的人群如潮水般往两旁退开,当中让出一条道路,前有一面铜锣开道,敲得惊天动地,后面跟着一队人马,原来是执法队开枪杀人的刽子手到了。为首一人骑在高头大马之上,身穿军装,脚踩马靴,肩挂丝带,系到脖子根儿的铜纽扣闪闪发光,左右斜挎皮枪套,真得说是威风凛凛、杀气腾腾。十几个小学徒紧紧跟随在后,一个个梗着脖子,拧眉瞪眼阔步向前。这位是谁呢?说开天地怕、道破鬼神惊,九河下梢头一把金枪,天津卫人称“神枪手陈疤瘌眼”。当真是鼎鼎大名、如雷贯耳,没见过的也听说过。
据说这位陈爷早年在军阀部队当兵,冲锋陷阵之际让子弹崩伤了一只眼,眼珠子虽然保住了,但那只眼却再也看不见东西,并且留下一道触目惊心的伤疤,使人不敢直视。陈爷却有个艮劲儿,只有一只眼正好练准头儿,省得再睁一目眇一目了,从此下了二五更的功夫,本来枪法就好,再铆足了劲这么一练,那真叫指哪儿打哪儿,说打左鼻子眼儿,一枪下去右鼻子眼儿保证是囫囵个儿的。当年上阵杀敌打洋人,陈爷是一枪打俩,从没失过手。后来解甲归田,当上了行刑队开枪执法的刽子手,负责枪毙犯人,可不论怎么改朝换代,总是穿那身旧军装,收拾得整齐利落。老百姓给他喝了一个“神枪”的名号,在天津卫占了一绝。
枪毙虽然不比前朝的砍头那么多规矩,门道可也不少,这里边有偷手,能敛外财。好比说挨枪子儿的这位,家里把钱给到了陈爷,开枪的时候,手里就留了分寸,一枪出去打个对穿,脑袋上只有一个窟窿眼儿,死得快不受罪,尸首也完整,易于苦主收殓。如若赶上十恶不赦之徒,又不曾给过人情,那就过过手瘾,顺便也让老百姓开开眼,找准了位置一枪打下去,头崩脑碎,脑浆子溅出一丈开外,来一个“万朵桃花开”。
陈疤瘌眼带队一进小刘庄法场,人群炸雷也似叫起好来。陈疤瘌眼见天津卫的老少爷们儿这么捧他,心里也挺高兴,脸上却不动声色,坐在马上向四周抱拳拱手。
有好事之辈挤上前来对陈疤瘌眼说:“陈爷,您今天恁么的也得亮亮绝活儿啊。”
陈疤瘌眼应了一句:“各位瞧好儿。”
周围有人起哄:“陈爷,把您的金枪掏出来,让大家伙儿见识见识!”
旁边的就说了:“金枪是随便往外掏的吗,掏出来就得要人命,要不拿你试试枪?”
陈疤瘌眼哈哈一笑,抖了抖手中的丝缰,催马带队穿过人群,来至美人台前。旁人下马都是身子往前探,右腿往后跨过马屁股这么下来,陈疤瘌眼不同,腰板挺得笔直,右腿往前抬,越过马首,双腿一并,直溜溜蹦下来,磕膝盖不打弯,绝对的潇洒。小徒弟立刻跑过去,接过缰绳把马牵到一旁拴好。陈疤瘌眼整了整衣襟,拽了拽袖子,摘下皮手套掸去身上的尘土,俩靴子马刺碰马刺,“咔嚓”一声给监刑的长官立正敬礼,交接大令拔出手枪。这支枪了不得,德国造的镜面驳壳枪,长瞄二十响,满带烧蓝,足够九成新,乌黑锃亮泛蓝光,闷机连发通天挡,双凤胡椒眼儿,还是胶线抓把儿。在法场上开一枪上一次子弹,如果没给够好处或罪大恶极的犯人,子弹头用小钢锯锉出十字花来,打到身上可不是一个眼儿,一下一个大血窟窿。执法官念罢一个人的案由,他就开枪崩一个。
小刘庄砖瓦场是片荒地,地势低洼,当中有个土台子,一尺多高,唤作“美人台”,取销魂之意,名字好听,却真是要人命的地方,不知在这儿处决过多少人了,脚底下的土和别处颜色不同,已经让血浸透了。民间传言“家里有伤寒痨病的,在美人台上抓一把土,回去连同香灰吃下,就不会再咳嗽了”。要说也不是没有道理,噎死了还咳嗽,那就诈尸了。
当天的美人台上,钻天豹的案子最重,所以他是最后一个等待枪决的,当官的念完了他的案由,下令枪毙。许多看热闹的老百姓这才知道,此人是一夜奸杀五个黄花闺女的淫贼钻天豹,都恨得牙根儿痒痒,不少人往地上吐唾沫,后悔之前给他叫了好。闺女被他奸杀的那五家人,连同在场看热闹的,为了一解心头之恨,争相给陈疤瘌眼掏钱,让陈爷万万不可便宜了这个淫贼。
陈疤瘌眼收了不少钱,也知道老百姓最痛恨淫人妻女的恶贼,把之前枪毙犯人使用的镜面匣子插入皮套,“吧嗒”一声锁上铜扣,过去跟当官的嘀咕了几句,不慌不忙走到钻天豹跟前,“刺啦”一下,扯去贼人脸上的眼罩,把钻天豹这张脸亮出来,好让围观的老百姓看清楚了。他一招手把几个小徒弟叫过来,递上两个挂了粗麻绳的钢钩。这俩大钩子跟初一的月牙儿相似,又尖又长,锋利无比,泛起阵阵寒光,太阳光底下直晃人的二目,看得人脊梁骨冒凉气。还没等钻天豹明白过什么意思来,陈疤瘌眼手起钩落,一边一个穿进了钻天豹的锁骨。这一招是过去对付飞贼、重犯的手段,如今很少有人再用,虽说只伤及皮肉,但是穿了锁骨,贼人的本领再大也施展不出。
钻天豹刚才还是昂首阔步,一脸的大义凛然,这两枚钩子一穿进去,疼得他嘴里直学驴叫唤,哎呦呦一阵骂娘,咬牙切齿,怒瞪陈疤瘌眼,引得围观人群起哄叫好。陈爷听见有人喝彩,不理会钻天豹怎么瞪眼如何骂娘,转过头来对众人拱手致意,又命小学徒的把钻天豹挂在一根木头柱子上。几个徒弟答应一声,如狼似虎冲上前去,打掉他头上的守正戒淫花,拔下英雄胆,拽住钢钩后面的麻绳,拖死狗似的把钻天豹拽到柱子下边,地上留下两条血道子。把个钻天豹给疼得,话都说不出来,光会叫唤了。这根木头柱子一人多高、一抱多粗,一大截埋在美人台中,底下绑了三根“抱柱”,顶端有一个铁环,年深日久已然变成了深红色,也分不清是锈迹还是血污,当学徒的将两条绳子穿过去绑定,甩下来绳子头儿捆在木桩子上。这几个半大小子本就是歪毛儿淘气儿,枪法还没练出来,坏招可全会,绑绳子的尺寸恰到好处,钻天豹的罪可受大了,上不去下不来,踮起脚尖刚刚能够得着地,肩膀上的钩子越挣越深,磨得骨头吱吱作响,疼彻了心肺,口中一个劲儿地叫骂,爹娘祖奶奶,什么难听骂什么。
陈疤瘌眼听到钻天豹嘴里不干不净,上前伸手一扯绳子,把个钻天豹疼得龇牙咧嘴,全身直哆嗦,黄豆大的汗珠子连成串往下掉,再想骂可骂不出来了,只会吸溜凉气儿了。陈疤瘌眼嘿嘿一笑:“钻爷,今天是我陈疤瘌眼送你上路,对你的案由,咱也略有耳闻,只因你把案子做到这儿了,如今免不了一死抵偿。你我往日无冤近日无仇,陈某开枪执法乃奉命行事,下手之时若有个轻重缓急,可别怪我伺候不周。”旧时法场上有个不成文的规矩,无论是砍头还是枪毙,行刑的刽子手不能与犯人交谈,更不能报自己的名姓,还别说是杀人,屠宰牲口也是如此,以免阴魂不散,恶灵缠腿。但是陈疤瘌眼行伍出身,两军阵前杀人如麻,他可不信这一套,况且他的枪是国家法度,杀恶人即是善举,从来不怕犯人得知他的名号,知道了更好,到了阎王殿上也可以替他陈疤瘌眼扬名。
陈疤瘌眼说完话,背对钻天豹走出十步,一转身从腰中掏出另一支勃朗宁手枪。这支手枪真漂亮,枪身侧面有轧花的图案,象牙枪柄上镶嵌宝石,两边均雕飞马,枪口上还有滚花,陈疤瘌眼一向视如珍宝,轻易舍不得拿出来。周围看热闹的人都知道陈疤瘌眼这是金枪,枪不是金的,枪法却值金子,这一下有热闹可瞧了!陈疤瘌眼枪毙别的犯人只走三步,头都不回甩手一枪就了结了,枪毙钻天豹却走到十步开外,脸对脸地开枪,金枪陈疤瘌眼那是何等名号,这必定是要亮绝活儿,今天这趟红差没白看!围观的人群一时间喧声四起,拼了命地起哄叫好。陈爷也是外面儿人,老百姓这么给面子,当然得卖派一下,高声冲人群喊道:“老少爷们儿,咱这头一枪打哪儿?”
此话一出,木头柱子上的钻天豹心说完了,甭问,这是有人花了钱了,不想让我死个痛快,要一点一点弄死我,这都赶上老时年间的万剐凌迟了,两片黄连一锅煮——除了苦还是苦,本以为挨上一枪一死了之,想不到不止一枪!此贼心下惊骇万状,却寻思也不过多挨上几枪,何不能忍此须臾?因此仍在嘴上逞强,他也是为了给自己壮胆,扳倒葫芦洒了油——豁出去了,梗着脖子骂道:“我去你妈的,你个挨千刀的老王八蛋,敢不敢给钻爷我来个快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