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枚嫣红有自己的意志,任何人都不能凌驾其上。虽然看上去柔弱,却无人能更改她的意志。只会渐渐地在她的柔情下,改变初衷。
那么,卓王孙的话,究竟是什么意思?
杨逸之的心,忽然抽紧。
卓王孙却站了起来。
方才他是那么执著于这局棋,现在,却漠不关心。仿佛,他一开始关注的,就不是棋局的胜负。
杨逸之也缓缓地站了起来。
石坪上的棋子,忽然化成粉末,被风一吹,飘飘洒入了空中。棋局上,只留下了那两枚桃花。
卓王孙俯身,拈起了一片。花瓣被他托在修长的手指上,被阳光穿透,就仿佛透明的一般。风卷过,花瓣漂浮在空中,一下子就飞得很高。
杨逸之忍不住抬起头,向空中望去。
他不知道自己看到的,是花,还是阳光,只感到那么刺眼,双目都几乎睁不开了。
卓王孙转身,向外走去。
“跟我去高丽。”
杨逸之一怔。
“为什么?”
卓王孙从容地笑了笑。
“因为,没有你我的地方,就不是天下。”
卓王孙转身,走入了阳光中。
风,突然静了下来。那瓣桃花飘落,正落在杨逸之的手心中。
不看到这么大片的金达莱花,就不知道已经来到高丽。
山水都是一样的,这个异国并没有太多的特点,长久以来早就被中央帝国1同化,无论穿着?饮食、建筑、风俗,都带着明显的中央帝国的烙痕。如果是从辽东地区过来,这种感受会更加明显,甚至不会意识到,已经过了鸭绿江,进入高丽境内很长一段路了。
如果不是金达莱花。
漫山遍野红艳艳的金达莱花,是这个国家的象征。初春的时候,遍地都被这种低贱、普通的花染满。鸟群飞过,牛马走过,人群践踏过,它们依旧灿烂、灼烈。这时,就没有人再觉得它们低贱、普通。
宛如这个国家备受欺凌的历史。
相思骑着胭脂马,走在队伍的中间。队伍被明显地分成了三部分。
左边,是武林正道群豪,少林、武当、峨?、崆峒、铁剑等门派的弟子?乎全部出征。他们在南海倭寇之役2中早就已经共同作战过了,相互之间的配合都很默契。军纪也很严明,组成一个个罗汉阵与真武剑阵,整齐有序地行走着。一面绘着飞虎的黑旗猎猎挥舞在军前,象征着他们的军号——飞虎军。他们的盔甲全都是黑色的,看上去威风凛凛。
右边,是华音阁的弟子。他们的队伍就相对松散一些。队伍之中有几百辆大车,每辆车上都高高地堆了几十个大箱子,全都用铁锁锁着,不知道箱子里装的是什么。他们的队伍虽然松散,但隐然有着某种规律,前后连贯在一起,轮流着警戒、休息,互相照应。他们身上的蓝甲上装饰着潜龙的图案,与飞虎军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这两支队伍,虽然没有冲突,但暗地里,却仿佛有着涌动的暗潮,谁也不服气谁。相互之间较着劲。卓王孙与杨逸之骑着两匹骏马,走在两支队伍的前面。他们虽然一直在讨论着军情,言笑晏晏,但相思却总觉得他们越来越生分了。
或许,这一切都是因为她。相思轻轻叹息了一声。
两支队伍后面,是明朝派出的正规军。经过吴越王之乱后,明朝军力大衰,这次派出的援兵仅有两万余人。由大将李如松率领着,跟随在卓王孙、杨逸之之后。这支军队,身披红甲,上面装饰着朱雀的羽毛。朱雀军。
他们走过开满金达莱花的田野。
突然,队伍停止了。
相思纵马向前,就见道路旁边,跪着一群人。他们有老有小,手中都托着篮子,身上披着花红,满脸期待地望着大队人马。
一名八十多岁的老者缓缓跪行了出来,将手中的篮子举到了卓王孙的马前。
“小人朴老头,率领朴家镇的百姓,恭迎大明天兵前来剿灭倭贼。请天兵稍歇洗尘。”
他手中的篮子里,是家常做的面点、酒肉。都用红笔点了红点,篮子上还结了一朵大红花。他仰望的脸上,充满了希冀与欢喜。
相思鼻子一酸,她仿佛从这个老人身上,看到了荒城的百姓3。她完全能理解这位老人为什么如此欢喜。
如果当初荒城的百姓能够见到这样一支救援的军队,他们会怎样?相思悄悄地转身,拭去了眼角的泪水。
荒城的百姓没有等到援军,但高丽的百姓却等到了。她该为他们欢喜才是。这次出征,是她最高兴的事。曾经无数次,在地心之城的牢狱中,在草原之王的营帐里,她都幻想,如果这位青衣的王者能够率兵前来,那么,她的苦难,与他们的苦难,都将瞬间瓦解。
于今,她终于追随这位青衣的王者,率领大军来拯救世间的苦难。她的梦想终于实现了。虽然一路上他都没有望她一眼,只顾着听斥候们汇报消息,侦察地形,研究军情,但,她感到非常幸福。
因为她知道,她曾经企盼的,都化为现实。她还苛求什么呢?
卓王孙淡淡道:“不必了。”
朴老头跪倒磕头:“大人请歇息吃饭吧。小人探听到,倭贼有一支军队正向朴家镇而来。天兵们吃饱了饭,好去作战。”
卓王孙淡淡道:“不必了。”
朴老头看了看卓王孙身上的锦衣,又看了看篮子里粗劣的饮食,像是明白了什么。哦了一声,站了起来。
“小人这就头前带路。”
他颤巍巍地拄着拐杖,向前行去。
卓王孙的马匹,并没有随他前行。朴老头走了两步,感到有些不对,吃惊地回头,就听卓王孙道:“众将听令,全速前进,直指…”
朴老头心中一喜,但卓王孙随后所说的两个字却一瞬间击垮了他的意志:“平壤!”
朴老头大吃一惊,一声怪叫,扑倒在卓王孙的马前。
“大人!您不是来解救高丽的吗?倭贼正要攻陷朴家镇啊!您务必要救一救此镇!求求您了!”
卓王孙淡淡道:“我是来解救高丽的,不是解救一个镇的。”
他纵马,从朴老头身边经过。朴老头跪着的身形,已经僵住。
突然,一人道:“站住!”
卓王孙眉峰耸了耸,就见红影一闪,相思骑着胭脂马,挡在了他面前。这个女子脸上写满了惊讶,问道:“为什么不救他们?”
她的喜怒哀乐,都是这么简单。什么都挂在脸上,什么都不隐藏。
卓王孙凝视着她,的确,他看到的是相思,是什么时候都这么善良的相思。
相思绝不会允许面前有任何苦难而放任不管。
他也知道,朱雀军与飞虎军中有很多人,也在等着他的回答。
他问道:“朴家镇有多少人?”
朴老头:“三千…三千多人。”
“平壤城呢?”
朴老头哑口无言。对于一个生活在边陲野镇上的老者来讲,平壤太遥远。但卓王孙等着一个答案。韩青主驱马向前,禀道:“整个高丽约有三百二十万人,其中近四成的人生活在汉城、平壤两座都城之中。汉城稍大,约有七十万人,平壤稍小,约有六十万人。”
卓王孙:“平壤如何?”
韩青主:“我们出发之前,曾派了先锋部队急行军前往平壤。参将戴朝瓣、游击史儒等人率领骑兵三千余人,飞骑而行。出发前与他们约好每日互通消息,但自十日前,就再也没收到过他们的音讯,估计…估计已经全军覆没了。”
每个听到的人,心中都是一惊。那预示着,这个国家的第二大都城,十有八九已沉沦在倭贼的铁蹄之下。如果不赶紧驰援,城中的百姓,就会迅速地死去。
六十万对三千人。该怎么选择,结果不言而喻。
朴老头的身子颤抖着,缓缓让开了道路。他已接受了他的命运。的确,他的命运与这个国家比较起来,是微不足道的。
相思咬着嘴唇。
她知道,自己不能勉强卓王孙去救朴家镇。
但,至少,她可以前去。
这场战争,缺少了她,并不会影响什么。但,她或许可以带领着朴家镇的百姓,躲过倭贼的追杀。就像曾经的荒城一样。
她驱马走到朴老头身边,道:“老丈,你带我去,我帮你守住镇子!”
朴老头仰头,脸上是迷惘的惊喜。
这个女子透出的坚毅,让他感到莫名的信任。仿佛,只要有她在,他的镇子就一定能够得救。他忍不住答应:“好!”
卓王孙道:“不可以。”
相思骤然回头:“为什么不可以?你们继续前往平壤,只有我一个人去,有什么关系呢?我一个人又影响不了什么!”
卓王孙转身,他对着的,是杨逸之。
“杨盟主。”
杨逸之像是突然从迷梦中惊醒,他刚才似是一直沉沦在对往事的回忆中,下意识地回了一声。卓王孙:“若是她失败了,你会不会去救援?”
杨逸之看了相思一眼。
会不会?他一定会。
就算整个世界沦入了炼狱,他也会化为一方净土,擎着这朵莲花静静地开放。
卓王孙一字一字地问:“你若去救,会带多少人马?”
多少人马?多少人马都不够。
杨逸之像是又陷入了沉思中。荒城中曾经发生的一切,在他脑中迅速闪现。如果,当初他有几千兵马,她还会受苦吗?
不会。
所以,这次,他将尽最大的可能守护她,不会让她再受半点的委屈。
其实,答案并不需要他说出。飞虎军,朱雀军,朴家镇的人,都知道了答案。
如果相思执意要去,那么,这支军队就将分裂。随着救援的增多,军队也会分裂得更多。最终,将成为一盘散沙,失去战斗力。
这支军队并不多。而倭贼,传说有五十万人。
分散的明军,会在一瞬间被消灭。
朴家镇的百姓,慢慢地分开,让出一条道路来。
潜龙军,飞虎军,朱雀军,从他们中间走过。走过他们可怜巴巴的眼神。
那一瞬间,所有的士兵都感受到了心底的痛楚。但他们知道,他们必须忍受这种痛楚,因为,这就是战争。他们应该感激,他们的统帅作出了正确的选择。
他们踏着金达莱花,走向了他们的战场。
相思跟随在队伍的最后面。直到很久很久之后,她回过头来,都能看到那些百姓们站在田野里,向她遥遥张望。他们的脸在丝丝细雨中模煳了,模煳在金达莱花淡红的颜色中。
这让相思感到一阵无形的悲怆。
但她只能驱马前行。
第三章 斗茶客话千山雨
军队驻扎在一座小小的寺院附近。这是座早就废弃的寺院,只有大殿跟有限的几个房间还残留着,其他的都已倒塌。佛像的头已被敲去,法身上的金漆早已剥落,又被岁月烧灼成斑斓的丝褛。
雨一直在下着,只稍小了些。寺院里铺着的石阶还没有完全倒塌,比较起野地里,还不算太泥泞。士兵们暂时驻扎在寺院附近,准备过完这一夜,再继续前行。
风吹着殿外的古树,一如多年前的暮鼓晨钟。
月写意率领着华音阁的弟子,将大殿稍微遮蔽了一下,挡住了仿佛永不停歇的雨丝,又将佛像搬了出去,大殿终于有了些样子。
伙头军们支起行军大锅,将食物倒进去,点起了火。不一会子,香气就飘了出来,在潮湿的寺庙中蔓延。每个人的脸上都露出了笑容。他们支起一座座帐篷,准备饱餐一顿,好好睡上一觉,为明天的急行军作好准备。
相思坐在窗前,看着外面的雨丝,不由得想到了朴家镇的那群人。他们躲过倭兵的追杀了吗?他们回到自己的家园了吗?
虽然这样的可能性很小,但相思忍不住还是往好的方向幻想,同时,她对自己的妥协感到一丝憎恶。
卓王孙站在大殿上,丝毫没有坐下来的意思。正道各派长老坐在四周,再外围是李如松与三位副总兵杨元、李如柏、张世爵等人。
每个人都不说话,似乎都让雨丝黏住了思绪。
夜,渐渐沉了下去。浓密的夜色将雨丝裹住了,连灯光都像是浸在水里,漂着胭脂一样的红。
相思觉得这沉静是如此的难耐,不由得站起身来,走了出去。
忽然,一个声音从院子里传了进来:“如此雨夜,佳客远来,怎能不饮一杯茶?”
众位长老与总兵都是一惊。他们扎营在这座寺庙,自然安排了很多巡逻之人。不但有军营中的斥候,还有少林、武当中的弟子。可以说万无一失,怎么让别人走进院子里还没有发觉?若此人是敌人,他们岂不早就遭到了攻击?
卓王孙眉峰一轩,道:“寒气袭人,饮茶很好。只是客居并无此物。”
那人笑道:“可巧我带来了。”
殿门被轻轻推开,两个人走了进来。
当先一人相貌极为古异,赤眉红瞳,脸庞极为瘦削,长发飘飘,并没有带伞具,但发上竟连一点雨滴都没有。他头上戴了一顶极高的丝冠,身上白衣如雪,却极为繁复,宽大的袍袖几乎垂到了地上。
无论是谁,裹在如此大的衣服中,必定会显得极为滑稽。但,却没有任何人觉得此人滑稽。不但不滑稽,还威严无比,宛如御临日出之国的八百万神明。
另一个人垂手立在他身后,手中提了个硕大的竹篮。被这人的锋芒挡住,几乎没有人注意到他。
当先那人笑了笑,拱手道:“卓先生好。”
转身道:“昙宏大师,清商道长…”
竟是每一个人都招唿到了,连几位总兵都没有漏过。众人对望一眼,脸上都有些惊异。
此人相貌奇异,一看就不是中原人士,更不可能认识这些人。他怎会知道每个人的名字?
显然,他对这些人早已了解,却没有人认识他。如果他是敌人的话…众人已经不敢想下去了,心态复杂地回了个礼。
那人走到卓王孙面前,盘膝坐了下去。他坐的样子很奇特,双腿紧并,跪坐在地上,下半身全都没在宽大的衣服中,样子怪异至极。
殿中之人都是一惊。这样的跪坐姿势,当世只有倭人采用。难道这两个人竟是倭人?他们远征高丽,就是为了剿平倭兵。这两人竟敢孤身入千万敌军中,这种胆气当真了得。
他们所来又是为何?
地上已经扫干净了,卓王孙缓缓也坐了下来。
当先之人笑道:“听说卓先生龙凤之姿,天日之表。仆甚为仰慕。今日前来,想向先生讨教一下茶道。”
这无疑是表明了身份,因为天下只有日出之国崇尚茶道。茶虽起源于中国,但中国文人向来崇尚自然,原不必拘于此小节,是以茶并未称之于道。只有在日出之国,才称之为茶道。日出之国贵族更以沉溺茶道为时尚,渐渐发展出一套奇异而独特的礼仪。众人听说他要讨教茶道,不由都皱起了眉。
只因中国号称中央帝国,对茶道向来嗤之以鼻。茶道虽然在日出之国地位极隆,在中国却不甚看重,与琴棋书画等相比,就成了小道。因此,就连最醉心于茶的中国文人,都不曾涉猎。此刻听说他要向卓王孙讨教茶道,众人都觉有些忐忑不安。
卓王孙号称武功天下第一,文采风流天下第一。如果他要讨教武功,不论刀剑拳掌,众人都相信卓王孙必胜。但这般偏僻之道,可就难说了。万一落败,虽然没有性命之虞,总是挫伤了士气。
此人进门先唿出了每个人的姓名,而众人却对他一无所知,已然输了一招。若是茶道上再输一招,那简直可称得上一败涂地。两军对垒,首先讲究的就是士气。士气一沮,胜败则不可言。
众人都望着卓王孙,只盼望着他不要答应。
卓王孙淡淡一笑,道:“请。”
众人心中一紧。当先那人眸中露出一丝讶意,似是没有料到卓王孙会答应。他沉吟了一下,轻轻摆了摆手。
随行的第二个人跪?旁边,将竹篮中的东西一件件取出来,摆在他们两人中间。
不过是些茶壶茶碗,竹筷竹勺。槌形花瓶放在薄板上,花瓶里插着一枝菊花。瘦长的木架挑起一幅墨笔的字画,这几件东西一摆,就宛若建起了一座小小的茶室。清新淡雅,竟让恼人的雨也变得如飞蓬细丝,悠远有韵。
殿中之人不由轻轻舒了口气,不自觉地放松起来。
随行之人拿出一只小小的四寸泥炉,放进去了几块略带绿意的木炭,架起了一个形制古雅的霰釜,然后打开竹篮中一只黑色,上写“雪”字的陶壶,将水倾入釜中。不一会子,水面上就浮起了一层细微的水沫。
?他脸上露出一丝笑容,拿出了一只瓷做的茶罐,摆开两只茶碗,开始点茶。
他的动作并不快,恬静自然,宛如奇异的舞蹈,令人赏心悦目。他的笑容随着动作悠然变幻着,似是卧鉴山气,坐赏白云。袍袖拂动,淡淡的茶香传了出来,在沉闷的雨季中令人精神一长。
卓王孙伸手将茶罐拿过来,品鉴着茶罐上经过岁月长时间雕琢的花纹。只有经过这漫长的抚摸、擦拭之后,才能将它们本身的匠气涤去,显出自然的美来。
“初花之御肩冲,乃是唐时的古物,传言为稀世之珍,果然名不虚传。”
他抬头,视线勾勒着那幅墨迹的笔路:“虚?禅师的墨迹,在日出之国就很难见到。禅心已融到纸墨中,令人一见便感寂静。与宗易公素尚静寂的茶道,真是相得益彰,什么评价都是多余的了。”
随行之人正将铁釜里的沸水冲到茶碗中,闻言不禁手抖了一下,水泼洒出了一些。脸上露出惊讶之容。
当先那人哈哈笑道:“宗易,卓先生既然认出了虚堂墨迹、初花肩冲,自然知道当世拥有此两项宝物的,便只有号称日出之国茶道第一的千宗易了。不必惊讶。”
千宗易躬身道:“卓先生真是好眼力。”
卓王孙微微笑道:“应说秀吉公好福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