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不死心,仍想作最后一次尝试。
他是她的终点。她要依恋在他身边,受他呵护,为他所爱。她不能这样死去。
她用尽了所有的力气,吐出了一口气:“哥哥…”
卓王孙眼神骤然一震。
那声唿唤是如此的熟悉,如此的亲切,让人禁不住动容。那是小鸾对他的呢喃,是轮回蒙蔽的尘垢中,唯一能拥有的洁净。
卓王孙忍不住伸出手来,向她扶去。
但这一声唿唤,却用尽了嫚儿的生命。在他的手触及到她之前,她的生命之华褪尽,化成一束苍白的留影。
她的嘴角却浮荡着一丝笑意。
她的尝试,成功了。
虽然只有一刻,但她已触摸到了他的心,在那里留下了烙印。
她想得没错。他,是她的终点。
卓王孙的手僵在半空中。仿佛经历了一千年,一万年,嫚儿的身体方才倒下。在冰冷的地上,委顿成一掊尘土。他亲眼看着她死去,就像是又看着小鸾,在他面前死去了一次。
他所经历过的痛苦,又一次在他眼前,在他心底上演。
如此狰狞。
却不再疑惑。六年前,他错了第一次,绝不会再错第二次。
慢慢地,卓王孙收回了手。
嫚儿静静地躺在地上,嘴角的微笑令她看上去就像是睡着了一般,什么痛苦都不能再伤害她了。
卓王孙慢慢转身。漫天月色如华,他的青衫如石般磊落。他微微仰起头,看着月色,就像是承受着这道光的清洗。
慢慢地,他走到巨石之前,坐了下来。
就像是坐在冰冷的王座上。
吴清风与嘉靖一步步后退,眼睛里写满了惊恐。
他们无论如何都料想不到,卓王孙竟真的见死不救。他曾经为小鸾做过的一切,在江湖上广受传闻。他们绝对想不到,卓王孙竟会让另一个小鸾死在自己面前。
就算明知道是假的,也没有人能够如此残忍。
这世间,再没有什么东西能够触摸到他的心了吗?
他们一步步后退,感受到死亡的气息冰冷地将自己包围。吴清风忽然后悔,自己为什么要定出这么拙劣的计策,到御宿山来祭天!
他轻轻张开手,一朵桃花被山风惊动,旋落在他掌心。卓王孙凝视着那朵花,久久不语。
吴清风与嘉靖一步一步地后退。
卓王孙身上散发出的冰冷让他们从心底感到恐惧。这个人的心已不可捉摸,他们的生命像是他手中的那朵落花,危在旦夕。
忽然,卓王孙笑了笑,猝然合掌,让那朵落花在手中化为一点嫣红的泪。
冰冷刹那瓦解。
“帝王之尊,稀世之礼。不知两位所求何事?”
吴清风心中狂喜,似乎又看到了事成的希望。
“阁主请看。”他匆忙走到那座祭台之上,只见祭坛上面搭着的牌额上,赫然写着三个大字:“御书房”。
他朗声道:“此次祭天,动用了十万人力,将整座御书房从京师大内移了过来,化成这座祭台。只是为了让阁主看一件东西。”
他走到牌额之下,手抬起来。
御书房的门楣也是用整株的紫檀木雕就的,上面用清灵的字体写着两行字。
“必亡外族,祸在辽东。”
字迹用黄纱笼着,显见皇室对这两行字极为重视。字迹早已经很淡了,在夜色中几乎看不太清楚。吴清风小心翼翼地将黄纱揭了下来,用手指一寸寸拂去字迹上的尘埃。
卓王孙眉头皱了皱,吴清风大费阵仗,甚至冒着生命危险,就是为了让自己看这两行字?
吴清风道:“大明开国,功臣无数,但有一个人的功劳最高,就是青田先生刘伯温。太祖龙兴,可以说得青田先生之助最大。青田先生传说有鬼神莫测之能,但可惜的是辅佐太祖取得江山之后,就挂冠而去,从此不知所终。”
他叹了口气,道:“世人都说先生已成仙而去,但我却知道青田先生与当年的华音阁主是好朋友,很可能便是隐入了华音阁中。青田先生极为擅长奇门遁甲,想必入阁之后,肯定会对阁中的四天圣阵做些改动。极有可能,此阵的阵图便经过先生重新绘制,所以威力才如此巨大。阁主想必对先生的笔迹极为熟悉,一眼便能看出来这究竟是不是先生的亲笔。”
卓王孙道:“不错。青田先生是入了华音阁。”
他不回答吴清风的问题,但既然没有否认,那么就是认可了此乃青田先生的亲笔。还有谁能在御书房题字?
吴清风道:“青田先生挂冠之前,不忍一手辅佐的大明江山崩坏,于是窥探天机,留下了这八个字。据说关系到大明的气数。历代皇上都对之极为看重。我大明最大的敌人乃是北方的鞑靼,正是外族,根本重地距离辽东不远。是以永乐皇帝一生都对鞑靼用兵,以消灭鞑靼为最大宏愿。天幸我大明,在本朝终于有了结果。俺达汗来降,大明再也不用担心北方之族了。”
卓王孙淡淡道:“如此,岂不甚好?”
吴清风深深叹了口气,道:“可惜一波才平,一波又起。”
说着,他走到祭桌旁。祭桌上摆着的,除了供品,就是一摞摞的奏章。他取了最上面的一本,道:“阁主请看。”
奏章打开,只见上面第一行用朱笔圈着一行大字:“高丽藩王急请宗主大明派兵驰援,倭军突袭高丽,攻陷平壤。十万火急。”
吴清风见卓王孙不语,便道:“奏章中说日出之国聚集了十万大军,侵入高丽,不到半个月,就从釜山打到了平壤,高丽军队几乎不堪一击,全国陷落,就在顷刻之间。”
说着,他拿过一张地图,手指在高丽的部分划过。他脸上的皱纹都深深摞起:“只怕倭军狼子野心,图谋的不是高丽,而是我大明的万里江山。他们的目的,是攻占了高丽以作跳板,北进而入辽东,南下而占中原。”
“我大明历经战乱,特别是吴越王之乱,军备几乎全部瓦解。日出之国刚经过战国时代,军备精良,战斗经验丰富。我大明疲弱之躯,万难抵挡其侵略。或者,这才是青田先生这八个字的用意所在。”
“必亡外族,祸在辽东。日出之国所图,正是辽东!”
卓王孙淡淡道:“如此,国师不去擒王,来此处祭天何为?”
吴清风道:“能救得天下的,就只有一人!那就是华音阁主卓王孙!”
他的头颅猛然仰起,眼神带着焦灼的渴望盯着卓王孙:“东海倭寇之战,别人都以为是杨盟主率领中原武人取得的胜利,但据我所知,若不是阁主一路破坏其根本重地,吸引了巨寇的注意,杨盟主只怕绝不可能这么容易取得胜利。更是因为阁主,幽冥岛才会陆沉,彻底攻陷倭寇老巢。可以说,这场胜利,阁主的功劳最大。杨盟主虽然也立下了汗马功劳,但比起阁主来,就不算得什么了。何况,华音阁历经千年经营,阁中蕴含了多么强大的力量,想必也只有阁主才知道。若是阁主肯倾全力对抗日出之国,出战高丽,必能赢得高丽战争的胜利。保大明社稷与黎民百姓的平安。贫道谨以天下生灵涂炭之大难,恭请阁主出山,平定高丽之乱。”
说着,深深鞠躬。
卓王孙凝视着他,目光缓缓扫过嘉靖,祭坛,乃至委顿在地上的嫚儿。他的眼神平静,似乎看到的,不过是芸芸众生织成的蝼蚁之图。慢慢地,他嘴角浮起了一丝微笑。
“好。我答应你。”
吴清风身躯一震。
他想不到卓王孙竟会答应。
天下苍生,死则死矣。他绝想不到卓王孙竟会这么简单地就答应。
究竟什么,让他作出了这样的决定?
吴清风苦苦思索。他要的,究竟是什么?
“但我有三个条件。”
吴清风眉头一紧。卓王孙提出的要求,绝不会那么容易满足。但他随即释然。既然有条件,就证明卓王孙说的,绝不是戏言。
他行礼道:“阁主请讲。”
“第一个条件,绝对的权力。从战争开启直到结束,所有赴朝将士必须完全听命于我。全军行动进退,只由我一人指挥,绝不可有人违抗。而中原朝廷,上至九五至尊,下至文武百官,亦不可有丝毫干涉。”
吴清风松了口气。这个条件好满足。自古将在外君令有所不受,既然要卓王孙出征,当然要号令三军。他躬身道:“我请皇上赐尚方宝剑,虎符令旗,天下之人,莫不听从。”
卓王孙点了点头。
“第二个条件,我要杨盟主做兵马大元帅,统率正道武林豪杰,随我出征高丽。在此期间,他亦要绝对听我节制。”
吴清风一惊。他没想到,卓王孙竟然提这样的要求。正道与华音阁几乎是水火之势,彼此不能相容。要想让正道豪杰受华音阁的率领,这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情。他深深皱着眉,思索着,良久,方才道:“贫道必尽全力说服杨盟主。”
卓王孙淡淡地笑了笑:“不用了。我会亲自去找他。”
那时,高丽,将是他的战场。
不是他与那位平秀吉的战争,而是他与他这位终生的敌人的战争。他与他,将在这片这场上,争夺同一个结果。
究竟是他胜,还是他胜?
那时,这场战争才会有意义。
缓缓地,他说出了又一句话:“第三,我要天下缟素。”
吴清风大吃一惊。
天下缟素?为谁?
卓王孙冰霜般的目光中,闪过一丝悲痛。
吴清风霍然明白。天下缟素,为的是那个嫚儿极像的人。那是卓王孙心中唯一的痛。也许,打动他答应这场战争的,正是这缕痛楚。
那一日,他亏欠了她一个葬礼。于是他要万千众生,同声哀哭,为一人辞世致哀;他要茫茫世界,化为皓白,为一人之伤痛陪葬。
这才是他真正想要交换的条件。
强如卓王孙,也不能让天下人为他的伤痛缟素。那只有帝王的威严,才能做到。
亦是皇帝在天平上唯一的筹码。
但大明于礼法看得极重,尤其是当朝文官,更是个个都宁折不弯。天下缟素,只有在最重要的几位皇室宗亲驾崩时才能颁令天下。否则,当朝官员便会死谏,宁死也不能让这样的乱命颁下去。
卓王孙盯着他,冷冷道:“我说的天下,是全天下。”
全天下?吴清风的心,更沉。那并不仅仅是大明,还有蒙古,高丽,日出之国。高丽乃是藩国,向来顺从明朝旨意,不必考虑。但蒙古乃是宗亲之国,日出之国更是敌国,令这两国亦缟素,那几乎是根本不可能之事,哪怕皇帝驾崩,也未必能做到。
但显然,若不答应,卓王孙绝不可能出兵高丽。
吴清风在心底权衡、思量着。忽然间,他想到了一个人,这个人的身份虽然未必如帝王尊崇,却恰好阴差阳错,成为诸多因缘交汇的枢纽。如果有恰当的时机,恰当的安排,此人之死,的确有可能让四个国家同时为之缟素。
刹那间,吴清风心底有了一个近乎残忍的决定。这个决定,让他那张鹤发童颜的脸也灰败起来——那是他不能放弃的坚持。但,放弃它,又是唯一能令天下缟素的可能,再没有别的办法。
一方面是天下苍生之涂炭,一方面是一人之牺牲,究竟该选择谁?
或许,他根本不必犹豫。
艰难地,他抱拳,向着卓王孙:“阁主,我答应你。”
一句话说完,他的声音变得苍老无比。他忽然在想,纵然这个选择能保全天下苍生,那又有什么意义?
天下,不是为了自己想保护的人而存在的吗?
牺牲了这个人,天下又有什么意义?
吴清风忍不住一阵咳嗽。
卓王孙注视着他。这时,他看到的,不是权威显赫的国师,而只不过是个垂垂老者。却也正是这个老人的憔悴与痛苦,让这些条件得到了保障。
他淡淡一笑:“但愿如此。”
他举起祭桌上的酒杯,杯中的酒与月光相互映照着,就像是夜色中荡漾的海。
上面浮着的,是多少人的血。
第二章 自是河山战鼓频
卓王孙走进来的时候,杨逸之正坐在桃花树下。
桃花落在白衣上,如杜鹃泣血,浅深留痕。
杨逸之面前放着一卷棋谱,一盘残棋,手中拈着几颗棋子,正在沉吟。桃花被微风吹起,在他身边旋舞,他的眉目修长,淡淡地皱起。在明亮的阳光中,他整个人仿佛都被照得透明,与周围的青山、碧水、花树、落红融为一体,再不分彼此。
白云为衣,清风为佩。
卓王孙在他面前缓缓坐下。
两人中间,隔着一桌残棋。
杨逸之眉峰挑了挑,想要招唿卓王孙。但卓王孙的身形一动不动,他的目光,凝视着那局棋。他拈起一枚黑子,放在了天元的位置上。
本来陷入僵局的黑棋,立即仿佛一条巨龙首尾相连,迸发出了活力,昂首奋迅,似是要撑破棋局一般。
卓王孙抬起头来,悠然望着杨逸之。杨逸之的目光却依旧落在棋局上。
黑白棋子,搅在了一起。混战的,是苍生,还是情缘?
他慢慢坐了下来。
他知道,当卓王孙坐下来时,这局棋已经开始,他亦无法逃避。
他拈起了一枚白子,下在了左下角。这枚棋,温和柔顺,没有半点杀气。棋子下后,下方的白子就像是连成了一片水域,龙虽奋迅,却无法飞越这片大海。
卓王孙又拈起一子,下了下去。桃花纷飞,两人静默不语,寂静手谈。
棋局,渐渐丰满起来,两人落棋的速度也越来越慢。
左上右下,局势已基本上明朗,卓王孙与杨逸之各占一边,功力悉敌。右上几乎还没落子,左下却正杀得惨烈,无论谁只要落错一个子,就会完全陷入被动。
卓王孙手持一子,正要落下。突然间,微风吹起一枚桃花,缓缓飘过他的眼帘。他心中忽然起了一阵惆怅,停棋不下。
桃花缓缓飘落,正落在棋盘之上。
卓王孙不禁动容。沉吟着,慢慢地将棋子放了回去。杨逸之等候良久,不见他落子,不禁诧异道:“卓兄,怎不落子?”
卓王孙一笑:“我已经落了。”
他手指伸出:“就是这片桃花。”
淡红色的花瓣浮在青色的石坪上,孱弱得就像是一抹胭脂。杨逸之亦不禁动容。
若这就是卓王孙的落子,那么,左下之局,卓王孙将完全陷入被动。
这枚棋子,将卓王孙的局势完全打乱。
杨逸之道:“桃花怎能算棋?”说着,伸袖想要拂去这瓣桃花。太容易的胜利,他宁可不要。
卓王孙淡淡道:“若它是我想要的呢?”
杨逸之一怔。
卓王孙的目光忽然抬起,凝视着他。眸子仿佛大海般深沉。
那一刻,杨逸之忽然明白了他的意思。
这坪棋局,是他与他的天下。他们争夺的,是万里河山,是芸芸众生,但抑或不过是一片嫣红。
那片嫣红静静躺在棋坪上,单薄、悲伤,还带着未干的清露。而那之后,是卓王孙那逼人的寒意。
寸步不让。
那是一位王者踞坐在王座上的笑傲,冷冷对着自己的敌人。
杨逸之的目光缓缓滑落,落在棋坪上。他胸中忽然泛起了一阵难耐的火热。
既然如此,他又何必让?
他沉着地落下一子,斜倚在桃花之侧。莹白的棋子,与嫣红桃花映衬在一起,夺目凄艳。像是陪伴,又像是决绝的争衅,却将那条黑龙与桃花隔成了两截。
卓王孙淡淡一笑,将一枚黑子放在右上处。杨逸之微微一怔。这枚子看上去毫无用处,右上几乎是空的,一枚棋子能够做得了什么呢?但左下却正在最激烈的时候,尤其是那枚桃花,可以说是两人生死决战的关键。卓王孙虽处颓势,但若是全力相争,慢慢就可盘活。而杨逸之虽在优势,但若不小心,不但失势,而且整块都将被吃掉。
为何卓王孙却在毫不相干之处落子呢?
杨逸之几乎忍不住就要在桃花的另一边再下一子,这样,就仿佛手臂一样,将桃花完全抱住。卓王孙将再也不能与他争夺。
但就在下子的那一瞬间,他猛然一凛。
他看出了卓王孙的用意。
右上的那一子,虽然看似不经意,却隐然有吞并天下之意。若是杨逸之再在桃花旁落一子,卓王孙将取得先手,只要在右上再落一子,就可以将左上、右下连成一片,不但将杨逸之在右下的优势吞并,还将席卷整座棋局,取得决定性的胜利。
若他再执著于桃花,他将输得一败涂地。
幸好此时他已看出卓王孙的布局,便可在右上与卓王孙一整雄长。但如此一来,他就再也没有时间落下在桃花旁的那一子了。
这对于杨逸之来讲,是那么艰难。
他几乎忍不住就要落下那一子。胜负,天下,真的就那么重要吗?
但,若是全局皆输,暂时的拥抱又有什么意义?
然而若是顾全大局,就连暂时的拥抱都将不能有。
一辈子,都将只能远远地望着,与她擦肩而过。
那又是何等的痛苦,就连全盘的胜利都不能匹敌。
杨逸之伸出的手指,忍不住微微颤抖起来。
那是他的魔障。
卓王孙凝视着他,慢慢地,笑了。他抬手,指尖上缓缓飘落一瓣桃花。他轻轻地,将桃花放在棋局上。
右上。正是杨逸之想要放的位置。
杨逸之一震。
他也有了一枚嫣红做成的棋子。不必再苦求,亦不必再迎合。她正出现在他想要的位置,温柔而体贴。这份惊喜来得太快,让他不禁有些迷茫。因他从不曾想过,他也可以以嫣红为棋,想要她落哪里,就落哪里。
卓王孙淡淡道:“这是你的。”
杨逸之一惊,忍不住抬头望着他。卓王孙的眸子就像是星空,里面有太多的光芒,没有人能看懂。
他说的话,又是什么意思?
他与他都知道,这枚嫣红意味着什么。绝不能送人。